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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二十二章倭橋勝敗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0943 2018-03-13
劉綎的西路軍其實是三路軍中出動最早的,他們的集結地點是公州,然後在九月十一日誓師南下。隨行明軍有兩萬之眾,還配發了朝鮮最能打的陸軍將領——都元帥權僳。 當初分配朝鮮軍的時候,明軍三路主帥都希望有權僳助陣,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朝鮮國王站出來發話,把權僳分配給了劉綎。 三路主帥裡,朝鮮國王李昖跟麻貴關係一般,壓根不認識董一元是誰,但是對劉綎印象最好。劉綎第一次來朝鮮,雖說沒打什麼大仗,但一直表現得很積極,明里暗裡嘲諷李如松怯戰,把朝鮮人哄的很開心。所以這次發生爭執,鮮國王李昖拉了一回偏架,偏袒了劉綎一把。 大軍誓師出征以後,劉綎把部隊分成三路:西路軍讓吳廣帶著五千六百人,與權僳從樂安南下;王之翰、司懋官、李寧帶著八千人走求禮、光陽;劉綎親自帶著李芳春等近萬人,直奔順天而去。

這個架勢很有氣魄,咄咄逼人,要從三個方向把順天日軍一口吞下。 可明軍的行軍速度,卻跟這個進軍態勢完全不搭配。劉綎一路上走走停停,走走停停,走的比蝸牛都慢,一副完全不著急的模樣。 劉綎倒不是不著急,他只是在等待。 和加藤清正、島津義弘一樣,小西行長也捨棄了朝鮮舊城,盤踞在新建的倭城裡。這座倭城修在了順天附近一處臨海險峻之處,地形比法叱島還要險要。小西行長修建的石製倭城地基很窄,但是特別高大,被遠近的朝鮮人稱為倭台。而朝鮮古語裡“橋”與“台”發音類似,結果以訛傳訛,成為倭橋城。 聽到明軍來襲的消息,小西行長立刻收縮防線,把第二軍團一萬三千人的主力全撤到倭城裡。與此同時,他還派人偷偷向島津義弘發出求援,讓泗川日軍盡快調來一部增援。

這個情報被劉綎偵知到了,他覺得很不踏實。 西路軍是三路軍中最弱的一環,如果要面對兩路日軍,肯定吃虧。再說了,西路軍主力是川軍,那都是劉綎自己攢下來的家底,跟中路軍董一元那數万死了也不心疼的混合部隊不一樣。出於這種心理,劉綎覺得自己太吃虧,給董一元寫信,讓他快點在中路施加壓力,等泗川日軍退回以後,他再打順天不遲到。 也就是說,麻貴在東路望著中路進展;董一元在中路望著西路進展;劉綎在西路,還等著中路有突破,三路明軍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恰好這時候小西行長主動給劉綎寫了一封信,表達了議和的願望。 劉綎一聽,樂了。在明軍將領印象裡,小西行長是個庸將,動輒就想跟人和談,缺乏加藤清正一樣的勇氣。劉綎盤算的是,如果能藉和談的機會把他誆出來,一戰擒下,豈不是省了許多麻煩?

兩位使者去了倭城,帶回了一份極其重要的情報給劉綎:“秀吉已死,諸將思歸。” 劉綎一聽,大喜過望。這時機實在是太完美了,既然敵人要退,那就沒必要拼命了嘛!他趁熱打鐵,派了一個叫吳宗道的人繼續去跟小西行長聯繫,商定和談的具體細節。 吳宗道跟小西行長說:“你當初差點就封給大明的官。我們知道你是誠信,壞的是加藤清正。你們現在混不下去了,趕緊跟我們和談得了。” 小西對吳宗道的說法將信將疑。他也不是沒跟明軍面對面和談過,但那些遭遇實在不是什麼好回憶。劉綎一看小西態度不是很積極,有點急,他為了表示誠意,居然單槍匹馬來到倭城前,每次目送著吳宗道進城,方才離去,活像一個每天去女生宿舍樓下痴癡等待的男大學生。

看到劉綎這麼浪漫,小西終於消除了疑心,決定試著跟他談一談。 九月二十日,明軍抵達順天舊城。劉綎興高采烈地給小西發短信,說我已經到了,你出來吧。 小西精心打扮了一下,帶著五十個人離開順天倭城,奔著舊城而來。滿心琢磨著和談的小西萬萬沒想到,劉綎已經安排下了大軍等著他。 這也怪日本人沒記性。明軍將領的和談,永遠都是不能相信的。明代的政治生態,注定了所有真心想和談的明軍將領都不會有好下場——所以遠的李如松,近的楊鎬,他們召人和談只有一個目的,就是擲杯為號,左右刀斧手殺出。 為了迎接小西行長,劉綎可是費盡了心思。 他找了一個旗牌官員王文憲冒充自己,而他自己則裝成千總的模樣;另外還找了個虞侯冒充接伴使李德馨,還有一個朝鮮軍官卞弘達冒充都元帥,整個扎了個草台班子。劉綎自己則穿上千總的服飾,給假劉綎在一旁捧著箭壺。

在大帳四周,劉綎埋伏下了重兵火器,還安排了二十隻信鴿。劉綎跟諸將約定,只要看他離開大帳,立刻點炮為號,四面殺出。同時放出飛鴿,通知王之翰、司懋官,讓他們一見白鴿飛起,就從光陽殺至倭城,攔住退路。 小西行長帶了五十人離開倭城,走過海農倉以後,忽然發現附近明軍甚多,心裡有些生疑,吩咐左右多多留神。 等日方一行抵達明軍大帳以後,假劉綎一干人等出來相迎。雙方互相寒暄了一陣,這時小西看見真劉綎在旁邊站著,手裡還捧著個箭壺。他走過去打量一番,說這人面相不錯,是個有福之相。劉綎大驚,以為自己被識破了,連忙藉故離開帳篷。 一出去,他立刻喝令放炮放鴿子放狗,準備動手。小西本來就滿腹疑竇,一聽外頭炮響,馬上醒悟過來,帶著那五十個隨從抽刀殺出帳篷,搶過馬匹就走。 《明末紀事本末》裡寫到這一段時,把小西的奪路而逃寫的很帥,說“行長騰躍上馬,從騎一字雁列,風剪電掣,旋轉格殺。”

卻說小西殺出重圍,頭也不回地就往倭城跑。王之翰帶著苗兵前去攔截,但戰馬不夠,跑不過小西,眼睜睜看著他跑進城裡,把門一關,再也不回來了。 關於小西如何覺察劉綎計劃的,有好幾種說法。有的說小西走到一半,明軍的鴿子不小心放早了,驚動了小西,立刻撥馬回城,根本沒見到劉綎;有的說劉綎軍中有一個降倭的千總,在半路攔住小西洩露機密,導致他中途就跑回去了。 不管是哪種吧,反正小西是順利逃回倭城了, 劉綎的“和談”計劃失敗。 劉綎還不甘心,又派人去解釋,說昨天我們放炮是禮節,沒別的意思。小西行長心裡想你當我白痴啊,隨口敷衍了幾句,打死也不出來了。 既然不出來,沒辦法,索性直接打吧。 恰好陳璘和李舜臣的水軍也已經靠近順天了,已對日軍形成了夾擊之勢。於是劉綎下令,水陸並進,一齊攻城。

既然不出來,沒辦法,索性直接打吧。 恰好陳璘和李舜臣的水軍也已經靠近順天了,已對日軍形成了夾擊之勢。於是劉綎下令,水陸並進,一齊攻城。 陳璘、李舜臣的水軍是在九月十五日離開水軍基地的,在羅老島盤桓了兩天以後,於十八日出發,經防踏抵達左水營,並於二十日上午八時許來到順天倭城西南側的柚島。 之所以走的這麼慢,是因為兩位主帥爆發了矛盾。 這一路水軍的戰略任務,是橫掃全羅、慶尚海域。由於水戰的特殊性,所以邢玠沒有規定聯軍具體的作戰路線,要指揮官自己酌定。 陳璘認為應該先易再難,先去討伐在南海島活動的朝鮮偽軍;李舜臣卻認為那些偽軍根本不足慮,只要幹掉日軍主力,他們肯定不戰自潰。兩個人在左水營就這個分歧大吵了一架,陳璘逼急了,說要請出皇帝的尚方寶劍,誰不聽命令就斬了誰;李舜臣也急了,脖子一梗,說你殺了我得了,反正我只打日本人,朝鮮人不打朝鮮人。

這時候劉綎進軍順天的消息傳了過來,亟需水軍配合。這才算是為兩個人解了圍,陳璘接受了李舜臣的意見,先開往順天去打小西行長,再回頭收拾南海島偽軍。 在九月二十日夜間,陳、李水師抵達了順天前洋。到了次日清晨,因為潮水太淺不便近戰,艦隊就圍繞在順天倭城近水海岸,用艦炮向城內射擊。小西行長一看外洋旌旗飄動,飛揚炫目,層層疊疊全是明、朝的黑帆大船,嚇得不敢出城,一直憋到夕陽快落山了,才派出一彪人馬出來試探。這支人馬被陳璘的海軍陸戰隊——土狼兵打得潰不成軍,驚慌退入城中。當天夜裡,李舜臣怕日本人夜襲,親自帶兵在各營通宵巡邏。 這一天南海的朝鮮偽軍想摸過來佔便宜,結果被聯軍早早發現,迎頭痛擊,奪船搶糧,偽軍被迫登陸逃遁。

九月二十二日一大早,趁著漲潮,聯軍水師大舉進攻。小西行長覺得總是龜縮在城裡,早晚要死,就派兵出去反擊。明軍游擊將軍季金的船隻不小心擱淺在沙灘上,被日軍圍著狠打。好在大明的船高,就算擱淺了,日本人的小短腿一時半會兒也上不去。季金站在船舷上,抗著火砲一通亂打,把日本人轟跑了。其他援軍過來,趁機把他們救了回去。這一戰,明軍戰死十一人,季金左臂中彈。 打著打著,陳璘和李舜臣都發現了一件事,劉綎的陸軍跑哪裡去了? 說好了水陸並進,現在水軍已經把敵人調動出來了,北面的陸軍應該趁機攻城才對呀?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水軍畢竟主力是水手,陸戰隊人數不是很多。與小西行長僵持了一陣,陳、李趕在落潮之前把艦隊撤去了外洋。陳璘心裡有些不痛快,派人去問劉綎到底怎麼回事。

不問還好,一問差點把陳璘鼻子給氣歪了。 劉綎沒幹別的,督促了西路大軍悠哉游哉地打造著各種攻城器械,看這架勢,沒個四、五天功夫是造不完…… 從正面想,他也是想打一場有準備的攻城戰。從反面想,劉綎這實在有點消極怠工; 眼下聯軍水軍堵住了敵人的退路,陸軍又包圍了倭城,大造攻城器械。各方面都覺得劉綎雖然動作慢了點,但形勢比人強,看來小西行長這回是劫數難逃啊——可是,一位朝鮮的義軍將領林權在與劉綎見完面以後,道出了實情:“劉公無戰心,必以和退也。” 既然陸軍不動,水軍也不能輕易出動。於是從陳璘和李舜臣把艦隊駐屯在外洋,暫時偃旗息鼓。 於是i從二十二日到二十八日,戰場上進入難得的安靜期,明軍埋頭做著木工活,小西行長在城裡憂心忡忡地算計著存糧。 一直到了二十九日,攻城器械終於都造完了。劉綎耀武揚威地把這些東西運到城下,不斷調試;水軍也配合著在順天附近洋面操練。整個順天倭城裡的倭寇都驚懼不已。 這一折騰,足足折騰了好幾天,一直到十月二日,劉綎這才下令正式開始攻城。 十月二日一大早,劉綎會集諸軍,把自己的大將旗高高豎起來,命令明軍前鋒吳廣帶著輪車、高梯、飛樓、砲車等攻城器械,黑壓壓地一片朝順天倭城壓去。權僳帶著朝鮮軍也全線出動,配合明軍作戰。 明軍的第一道鋒線,是王之翰、司懋官的苗兵。苗兵在明軍中算得上是戰鬥力數一數二的強軍,他們在兩人的帶領下,冒著日軍如雨般的槍擊一口氣沖到了倭城城下的木柵外。在這裡他們遭遇了日軍的強力阻擊,陣亡了四十餘人,不得不後退。王之翰不甘心,帶著人又衝了一次,幹掉了十幾個鬼子,暫時掌握了主動權。 這個時候,需要的是明軍後繼部隊擴大優勢。可是王之翰回頭一看,傻眼了,他發現後隊明軍爬得像是蝸牛一樣,離著城下還隔著幾百步遠。 原來那些飛樓什麼的,都是特別重的東西,推起來非常慢。明軍進攻意志又不堅決,磨磨蹭蹭的,結果導致前鋒和主攻部隊前後脫節。對此吳廣本人十分焦急,但也無可奈何,畢竟重力是不可控制的。 小西行長在城樓上看到了這番景象,不失時機地下令,讓鐵炮部隊都對準這些攻城隊猛轟。 前面說了,順天倭城的佔地不如泗川倭城、蔚山倭城大,可有一個特點:高。因此日軍射手們可以居高臨下進行射擊,射程遠,角度刁,對明軍的威脅極大。 在日軍的密集打擊之下,那些推車的明軍紛紛被擊中,其他人嚇得失魂落魄,紛紛縮在高大的飛樓與砲車後面來躲避槍彈。拿飛樓和砲車做掩體是個防禦射擊的好辦法,可是也別指望這些粗笨的東西能再挪動半分——只要明軍冒頭推車,就會被日軍的鐵炮打回去。 大的動不了,小的總能動吧。負責運送輪車、高梯的明軍部隊沒有掩體可以遮擋,只能硬著頭皮朝前衝去,結果導致攻城部隊進一步脫節。 等到這些東西千辛萬苦頂到城下與王之翰的部隊匯合,城頭忽然丟下來無數火把。這些火把都沾了油,一碰到那些木製、竹製的攻城器械,呼啦啦地全開始燃燒起來。緊接著又是守城的傳統項目滾木巨石,讓城下明軍死傷枕籍。 而此時那些飛樓、砲車後的明軍,仍舊被壓制得抬不起頭來,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更別說去救援友軍了。 王之翰、司懋官一看,再這麼拖下去,這些苗兵全都得白白死在城下,帽子一甩,老子不打了,撤! 劉綎遠遠望見,急忙揮動令旗,命令他們不許撤退。可王、司二將不管這一套,帶著人就往回退。小西行長一見明軍退了,傳令開城追擊。數千倭寇氣勢洶洶地殺了出來。 王、司二人後退的時候,發現日軍在城外撒滿了菱鐵,必須散開隊形才能避開。這一散,散出了大麻煩——不僅自己的部隊跑了一個散亂顛沛,而且還給日軍追兵讓開了一條路,讓他們直殺入吳廣的攻城部隊中。 吳廣的部隊在樓、車之後已經藏了半天多,個個疲憊不堪,有的干脆靠著木板睡著了。外頭鐵炮聲忽然停息,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可這口氣剛鬆了一半,又緊了回去,大隊的日本武士陡然已殺到了面前。 毫無心理準備的明軍登時大亂,吳廣見勢不妙,帶頭逃跑,餘軍大潰,紛紛扔下樓車朝陣地後頭撤去。日軍趁亂追擊,殺得明軍七零八落。後方負責援護的李芳春、牛伯英兩支騎兵部隊看到這一變局,急忙前進,遮護住潰敗的友軍,打斷日軍的追擊。朝鮮軍也有一營遠遠地朝日本人射箭,一直射光了箭才退去。 日軍一見明軍騎兵主力到了,不敢戀戰,就地把攻城器械一把火燒了,然後退入城去。 陳璘、李舜臣的水軍本來為配合陸軍攻城,在前洋也展開了聲勢浩大的進攻,朝鮮軍數名將領陣亡或負傷,可見戰況之激烈。可他們沒想到陸軍的進攻這麼快就失敗了,只得趁退潮之際退回外海。 第一次攻城不利,所有的將領面色都不好看。只有劉綎神情自若,安慰眾將說咱們兵力如此之盛,幹掉小西行長這個小丑一點都不難,今天只是試探一下,看看他們的虛實。 辛辛苦苦造了這麼多攻城器械,被日本人付之一炬,他倒是一點不心疼。就連臨時脫逃的吳廣,劉綎也只是像徵性地派人過去申飭了一番,沒做深究。 安慰完這些將領,劉綎派人給陳璘送去了一封信,信裡說今天日本人打勝了,防守一定鬆懈,你們趁二更天進攻,我們也搞夜襲,小西行長死定了。 安慰完這些將領,劉綎派人給陳璘送去了一封信,信裡說今天日本人打勝了,防守一定鬆懈,你們趁二更天進攻,我們也搞夜襲,小西行長死定了。 陳璘覺得這提議很靠譜,欣然答應,和李舜臣等整頓艦隊,在十月初三的二更時分悄悄地迫近倭城。陳璘沒急著進攻,而是先側耳傾聽。他聽到遠處一陣隱約傳來的鵝叫,大喜道:“這是劉將軍的陸軍開始進攻的暗號,咱們可以開始動手了。” 海上夜戰,只能憑燈光為號。陳璘吩咐旗艦上升起進攻的燈火,諸船也舉燈響應,一時間整個順天洋面星星點點,如若銀河。 倭城裡的守夜士兵看到這番盛況,嚇得肝膽俱裂,急忙通報小西行長。小西行長衣服都來不及穿,急忙下床出門。他剛一出門,就听身後三聲巨響,回頭一看,整棟房子化為齏粉…… 原來陳璘號令聯軍水師一字排開,先用艦炮向日本人打招呼。明軍的戰船噸位大,裝載的火砲無論射程還是威力也非日、朝水軍所能比擬,這幾炮下來,竟直接射入城中,差點給小西行長搞了一次“斬首行動。” 小西行長渾身冷汗直冒,他奔到向海一面的城頭,看到海面上無數戰船攢集,不時有一道火光劃過黑暗,炸到倭城城牆與城中,驚呼聲數起。這在朝鮮人的記錄裡,被無比崇拜地稱為“千炮沸海。”小西行長彷彿又回到了平壤城內,他強行壓抑住自己的驚恐,命令守城士兵準備,因為明軍很快就會發動登陸戰了。 小西預料得不錯,陳璘見砲擊得手,立刻命令明軍乘坐幾十條相對噸位小一點的船隻向倭城殺去,趁亂搶攻。 李舜臣在旁邊提醒陳璘,艦隊壓得這麼前,趕上退潮就不好辦了。陳璘說退不下去也沒關係,把城打下來就得了。於是明、朝聯軍在艦炮的掩護下發動了無比犀利的進攻,無數小船如離弦之箭飛奔城下,喊殺四起。 日軍在黑暗中十分惶恐,把幾乎能調動的士兵都調來了這邊。海邊重兵防守,向陸地一面自然就空虛了。有被俘虜的朝鮮人偷偷掙脫繩索,逃出城去,投入朝鮮軍中,把城內情形匯報給權僳。權僳一聽,連夜叫了李德馨一齊去找劉綎,這機會太好了,絕不能放棄。 沒想到劉綎聽了兩個人的請求,懶洋洋地說大半夜的敵情不明,明天攻城再說。 李德馨和權僳都楞住了。 不是你跟陳璘約好了水陸並進麼?現在水軍開打,怎麼你反倒沒動靜呢? 劉綎說我已經派人給水軍送去暗號了,你們少安毋躁。反正日本人沒船,陳將軍、李提督他們安全的很。原來陳璘聽到那幾聲鵝叫,不是約定進兵,而是約定退兵。但劉綎到底安的什麼心,誰也不知道。 任憑李德馨和權僳怎麼說,劉綎就是不出兵。說得煩了,他一推桌子,說我睡覺去了,兩位走好不送,直接下了逐客令。 權僳憤然出帳,偷偷找了一名部下李時言,讓他帶著朝鮮軍的精銳弓手趕去海灘,萬一水軍進攻不利,咱們也好接應一下。 結果還真讓權僳給猜著了。在渡過了初期的混亂之後,日軍逐漸穩住了陣腳,展開了反擊。在兩軍相持之下,寶貴的時間逐漸流逝,海面開始退潮。陳璘見勢不妙,急忙把艦隊撤出淺海,可是沖在最前頭的二十幾條船,全都擱淺到了沙灘之上。 小西行長打開城門,大批倭寇殺出來。圍攻這些擱淺船隻。 陳璘和李舜臣的大船無法靠近,只能眼睜睜看著前鋒變成孤軍。陳璘看到,這些忠勇的士兵絕望地站在船頭,用刀用矛、用手臂用牙齒拼命抵抗著四面聚攏過來的日本兵。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被殺死在船頭,鮮血撒在沙灘上,臨死前還睜大著眼睛,不明白怎麼局勢在一瞬間就逆轉了。 這些水軍都是陳璘的兄弟,陳璘的袍澤。他看到如此慘劇,卻無能為力,不由得雙目充血,睚眥欲裂。 如果是光明正大地戰死沙場,也算是他們為國盡忠;可這些戰士明明不需要如此犧牲,他們實際上是死於那些言而無信的友軍手裡。 劉綎你這個王八蛋!陳璘心裡一定是在如此憤怒地吶喊著。 有一部分明軍看到困守船上早晚是死路一條,紛紛跳下船上,朝著內陸撤去。日軍哪肯放過,拉開大網把他們團團圍住。 這時從內陸方向傳來弓弦聲振,一陣密集的箭雨落到日軍頭頂,登時射倒了幾十名,硬生生敲開了一個缺口。原來是李時言的朝鮮弓手及時趕到,正看到明軍被圍,立刻施以援手。 被圍的明軍一見機不可失,從缺口殺了出去,與朝鮮弓手會師一處,這才得以逃出生天。戰後李時言一數,這批逃出來的明軍有一百四十多人,個個殺得武器卷刃,渾身血污,可見戰況之激烈。 這批明軍算是幸運的,其他明軍就沒這種運氣,要么戰死在船上,要么被日軍俘獲,一共損失了二十三條沙船與號船。擱淺的船隻裡,只有三艘朝鮮軍的戰船依靠著水手的弓箭犀利,一直堅持到了再度漲潮,退去了外洋。 陳璘撤軍以後,越想越氣。他脾氣本來就火爆,碰到這種事情,更是怒狂至極。他乘船登岸,親自來到劉綎營中興師問罪。劉綎見到陳璘,還未來得及寒暄,就被陳璘一把抓住帥旗,撕拉一聲扯成了兩半。營內諸將都楞住了,他們都知道陳璘受了委屈,可沒想到他反應這麼激烈。 陳璘扯碎了帥旗還覺不夠,指著劉綎鼻子破口大罵,說他這個人心腸大大地壞了。劉綎自知理虧,只能以手拍胸,滿腔委屈地辯解道:“將官無人,我何獨能。”陳璘根本不聽,說你的解釋我沒興趣,我直接找邢軍門去,有本事咱們去軍門面前折辯。 說完以後,陳璘揚長而去。劉綎還沒說什麼,忽然探子匆匆來報,說日軍開始毀城了。 劉綎沒聽明白,你說什麼?毀城?不是築城,而是毀城?探子說沒錯,就是毀城。 劉綎趕緊帶人去看,果然如探子所言,小西指揮著日本兵,把西城拆毀了十幾尺的一段。劉綎不知道小西行長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沒敢輕舉妄動。到了晚上太陽落山,他總算看明白了,原來小西把城牆拆毀以後,在這裡修了一道大門,門很寬,路也比較平整。 到了十月初五,一隊日軍騎士從這個新門衝了出來,他們殺到明軍寨前象徵性地放了幾炮,然後轉身朝著東邊跑去。劉綎沒有命令,明軍也就沒認真追擊。到了晚上,朝鮮人發現事情蹊蹺了。 在泗川以南三十里的柳管堡有一處烽燧,叫做三天后峰。這個烽燧被廢棄很久,可是就在這一天晚上,忽然亮起了火光。更奇怪的是,在三天后峰火光閃亮之後,順天倭城最高的三層天守閣也點起了火光,彼此應合。 這明顯是順天和泗川兩邊的守軍互通聲氣的手段。早晨殺出去的日軍騎兵直奔泗川,探聽到最新戰況以後,就在三天后峰點起火把,把情況通報給順天。 泗川慘敗的消息其實早已傳到了西路軍耳朵裡,但明軍已經團團把順天倭城圍住,所以小西行長對島津義弘的動向一直不太清楚。但是這兩把火一升起來,小西行長立刻就全明白了。 權僳得到這個消息,十分擔憂。順天倭賊知道泗川明軍的慘敗以後,士氣必然大振,說不定會與泗川援軍內外應合,反過來對聯軍不利。為此,他派了一千多人把守蟾津,監視日軍動靜。而李舜臣也派出一支艦隊前往露梁、獐島一帶,阻斷泗川與順天的海路。 權僳最擔心的,其實不是小西行長知道泗川慘敗,而是劉綎知道小西行長知道泗川慘敗。 劉綎本來就沒有什麼戰意,聽到這種消息,豈能還有半分進取之心? 權僳的擔心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到了十月六日,劉綎把所有的將領都召集過來,說咱們在這裡對峙曠日持久,你們誰軍中有老弱病殘的,發點糧食,先送到後方去吧。權僳一听就明白了,劉大帥這是不想打了,先營造氣氛呢。 十月七日,劉綎又說了,你們朝鮮軍留在這裡也沒什麼用,也趕緊走吧。李德馨還想再說兩句,權僳一拽袖子,連爭辯都沒爭辯,直接轉身走了。他知道,跟這個人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們其實都誤解了劉綎。 泗川慘敗非但沒有嚇壞劉綎,反而幫了他一把。 劉綎從一開始,就沒有任何打仗的興趣。他開戰後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找各種藉口拖延,極力避免正面開戰,以保存自身實力。他唯一的顧慮,只是擔心軍法處罰或者監軍彈劾,所以才在前線一直堅持著。 現在泗川慘敗,蔚山又不戰而退,劉綎的顧慮一下子就沒有了。其他兩路都退軍了,我現在退兵誰也不能說什麼。 於是在朝鮮軍撤退之後,劉綎連夜下令明軍開拔。整個西路軍迫不及待地開始撤退,劉綎還嫌撤軍速度太慢,把來不及運走的八千石糧食、牲畜和武器器械都隨手扔了。明軍撤退速度之快,連敵人都出乎意料。日軍在第二天看到一座空空如也的營寨,根本不相信明軍就此退去,還以為有什麼圈套,一直到太陽快落山,他們才確定劉綎是真走了。 遠在海上的陳璘本來打算在初七再次發動進攻,他聽到明軍後退的消息,大罵道:“吾寧為順天鬼,不忍效汝退也。”命令艦隊繼續留在海面上,不許回師。 劉綎比陳璘想像中跑得快多了,他一天一夜撤到了順天以北的富有,這才住下腳步。十月十一日,監軍王士琦從南原趕到富有,沒鼻子帶臉把劉綎痛罵了一頓,說你怎麼敢不戰而退,趕緊給我回去,否則治你一個怯戰之罪。為了嚇唬劉綎,王士琦還把王之翰、司懋官兩個人拿下來要斬首示眾。 面對這種壓力,劉綎一萬個不情願地帶著軍隊又掉頭南下,沿著雙岩、佛隅磨磨蹭蹭地挪到了順天舊城。到了這裡,他死活不肯再動了,讓吳廣駐守舊城,王之翰、司懋官、曹希彬三人駐在城外。而劉綎自己則和王士琦一起——其實說他是被王士琦押著更恰當——駐在了距離倭城十里的雙巖寺。 其實這時候小西行長在順天倭城裡也急得團團轉。日軍大撤退已經開始了,別人都擊退了明軍,不慌不忙收拾著行李,他這邊還被劉綎和陳璘盯著,心裡還是不放心吶。 一個著急想走,一個不願意開戰。這兩位都沒什麼戰心的將領一拍即合,再次祭出了和談的大旗。 劉綎派了三個談判代表,一個是日本人的老朋友吳宗道,還有兩個同伴,一個叫劉萬守,一個叫王大功。這兩個人都是旗手,詐稱參將——因為劉綎怕日本人也對自己搞一次斬首,不敢派級別太高的軍官前往。 這顯然是以劉綎之心度行長之腹了。日本人儘管暴虐殘忍,這方面信用還不錯,從來沒有對談判對像下手的記錄。 吳宗道三個人帶了五十個家丁去順天談判,跟小西行長談的十分順利。很快他們返回雙巖寺,把小西行長的條件轉述給劉綎。 小西行長挺痛快,開門見山地表示:我給你留六個倭人當人質,然後留幾百個首級和財物,你放我出城。我出了城以後,儘管讓你去拿取。 這麼好的條件,劉綎眼睛沒眨就答應了,還留了一個叫劉天爵的人做人質。兩邊各自罷兵,相安無事。 到了露梁海戰之時,小西行長放棄了倭城,登船撤退,離開大陸伺機逃遁。劉綎帶兵大搖大擺進入已經空無一人的倭城,發現他果然很守信用,人質、首級、財物一樣不缺。唯一的瑕疵,是這些首級大部分屬於朝鮮被虜軍民,而不是倭寇。劉綎想了想,說也合用,一併拿來算功績——至於那六個做人質的倭兵,劉綎看都沒看,直接下令斬了,讓功績簿上又多了六枚戰果。 劉綎對這個結局非常滿意,不動干戈就完成了預訂的戰略目標,完全蓋過了其他兩路的風頭,實在是可喜可賀。他讓人用金字漆了“西路大捷”四個字,飛報邢軍門,炫耀勝利。知道實際情況的朝鮮軍無不偷偷撇嘴,覺得這位劉將軍真是不靠譜到極點了。 從戰果來看,西路軍是這三路進攻中取得成果最大的,損失不過千餘人。但劉綎的表現,卻是這三路主將裡最醜陋的一個。他為了避戰,寧可讓友軍陷入危機,放過大好殲敵機會;為了保命撤退,不惜捨棄寶貴的戰略物資;為了多得好處,不惜與敵將暗中交通,用戰略利益換取自己的功勞。貪瀆嘴臉,一覽無餘。 要知道,如果劉綎能夠稍微有點進取之心,在十月初三的夜戰配合陳璘攻破順天倭城,而不是用幾枚首級換來小西行長的遠遁,歷史上將不會存在什麼露梁海戰。 朝鮮人原本對劉綎很有好感,可自從順天一戰後,他們對劉綎的評價急轉直下。當時漢城的君臣都偷偷感嘆,說如果楊經理還在朝鮮的話,斷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相比起麻貴與劉綎,董一元雖然敗的最慘,但他算是三路主將算是最盡職盡責的,真正跟日軍真刀真槍比拼過,反而博得朝鮮人不少讚譽。 說句題外話,抗戰勝利以後,援朝諸將紛紛回國。董一元卻不肯走了,不知道他是覺得朝鮮風土適合居住,還是覺得沒有臉面回國,總之他在短暫回國以後,和兩個兒子董大順、董昌順再次返回朝鮮,選擇了廣川定居。他們這一脈,逐漸演化成了朝鮮廣川董氏一脈,至今仍有傳人。 明軍的三路大攻勢是一次虎頭蛇尾的進攻,糜費無數人力物力,進展卻不盡人意。三路主將兩路避戰,一路大敗,沒有一路能取得預期的煊赫戰果。九萬明軍對惶惶不可終日的六萬日軍,居然打出這麼一個不咸不淡的結果,實在讓人失望。 究其原因,在於開戰前明軍將領普遍存在的綏靖心態。 他們認為日軍龜縮在沿海倭城,膽落心驚,聯軍戰勝已不可動搖。基於這種認識,無論是麻貴還是劉綎,都不願意拿出自己的嫡係部隊出來血拼,寧可等著日本人撤退以後再進占空城。他們的目的不是打敗日本,而是在盡量保存自己實力的前提下打敗日本。 說的極端點,如果不是有朝鮮和朝廷派來的監軍掣肘,明軍真有可能跟日本簽訂和平協議,高高興興把他們送回國,兩邊都不死人,皆大歡喜。從東、西兩路後來的舉動來看,這麼說他們可是一點也不冤枉。 諷刺的是,中路軍之所以在三路中打的最積極,不是董一元的覺悟有多高,而是因為他麾下派系林立,沒有自己人,於是也就沒什麼保存實力的心思——可惜這派系林立最終還是把他給害了。 當然,對於這些情況,在戰報上邢玠沒敢寫的太明白。他知道如果如實上報,援朝軍從上到下都吃不了好果子,所以稍微曲筆了一下。在報告裡,他除了中路泗川打敗無法遮掩之外,其他兩路都報的是大捷。 但我們現在知道,這一戰無論是戰術上還是戰略上,明軍都是失敗者。在戰略上,明軍沒有達到切割孤立順天、泗川、釜山、蔚山四大防區的目的,讓日軍大撤退時顯得十分從容;在戰術上,他們無法擊破各地的日軍防線,殲滅敵人有生力量,反而損兵折將。 如果說明軍這一次四路出擊有什麼正面意義的話,那就是讓日軍意識到,聯軍的整體優勢已不可動搖,從而加速了撤退的決心。 僅此而已。 明軍的九月攻勢,是整個壬辰、丁酉戰爭中的最後一場陸戰。明軍以一場失敗的平壤之戰揭開了援朝的帷幕,又以一場失敗的四路出擊結束了與日本在陸上的交鋒。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我每讀史至此,總忍不住扼腕嘆息。儘管明軍在與日本的大部分交鋒中佔據上風,但這一頭一尾兩戰的失敗,遮蔽了後世無數人的雙眼,讓他們以為明軍在整場戰爭中無所作為,從而得出“即使沒有明軍,朝鮮戰爭一樣可以擊退倭寇”的奇談怪論。 劉綎、麻貴、董一元,如果你們再稍微爭爭氣,也不至於幾百年後被抹煞掉明軍的功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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