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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十一章泗川的必然與偶然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4025 2018-03-13
聽史世用講完他去日本見許儀後和郭國安的故事以後,茅國器很是吃了一驚。他就問了一個問題:“能幫忙不?” “能!他在日本就有報效祖國的心志,這次可以作為咱們的內應。”史世用很有把握地說。 (郭國安, 華人也,往與共在日本,誓自效於本朝,今在茲,可以間矣) “那你趕緊去吧。” 茅國器沒說完,史世用蹦蹦達達地就走了。 史書裡沒有提及這兩個人是如何接上頭的,,只是簡單地說了句“乃謀調之”。然後兩位秘密戰線上的老朋友終於接上了頭。 郭國安一點沒客氣,把日軍的兵力部署詳細地告訴了史世用。史世用這才知道,整條南江防線的最高指揮官,是島津家大將寺山久兼。 “你能配合明軍內應外合,把望津峰搞亂不?”史世用問。只要望津峰一亂,就贏定了。

“能。” 史世用又問:“望津峰是防線核心,守營大將必然是島津心腹之人,你有把握騙過他嗎?” “我就是守營大將。” “…………” 史世用知道郭國安在島津軍中很吃得開,但他實在沒想到,郭國安的地位居然混得如此之高。 那這望津峰離間之計,豈不是讓郭國安自己禍害自己?他回去以後,島津義弘能饒得了他嗎? 郭國安的回答一點都不含糊:“你們甭管了,趕緊來打就是。只要你們一渡江,我就把營裡的糧食燒了,到時候軍心動搖,可以不戰自勝。” 董一元、茅國器聽了,淚流滿面。從古到今,給別人做內應做的這麼貼心的,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至於丟瞭望津峰以後,他這位主帥會不會被責罰,郭國安似乎沒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他有足夠的把握讓

島津義弘不會懲罰他。 九月十九日,明軍中路軍藍芳威部開始渡江。寺山久兼看到明軍開始,也糾集人馬,打算半渡擊之。可是當明軍渡河渡到一半,在江邊圍觀的明軍將領們都歡呼起來。 只看到日軍望津峰營寨上空,慢慢飄起來幾縷青煙,然後煙氣變大,逐漸變成了幾條黑煙柱,熊熊的火勢肉眼可見。寺山久兼跟他麾下的薩摩兵完全沒預料到這種意外狀況,陣容開始騷動起來。 明軍抓緊時間,一舉渡過南江。等他們衝到營寨前,日軍已經不戰自潰,朝著晉州跑去。藍芳威尾隨敵人追擊,斬殺五十餘級,連破兩座大寨,燒毀營房二千多間。 董一元一見郭國安果然言而有信,大喜過望,揮軍猛進,剛剛渡江的數万明軍毫不停歇地直撲晉州城下。 晉州城裡的日軍都慌了神了。南江如此輕易被突破,讓他們毫無心理準備,陷入無法防禦的窘迫境地。

怎麼會無法防禦呢?晉州城難道沒有城牆? 有,或者說,曾經有。 不要忘了,在數年前那場大屠殺中,晉州的城牆曾經被日軍火燒脆,被大雨生生泡塌了一段。這一段一直沒有被修復。對於攻擊方來說,這段城牆是最好的突破口。對守軍來說……已經沒有什麼守軍了。 晉州守軍見明軍來勢洶洶,乾脆的很,一點抵擋不做,直接棄城而逃。明軍順勢收回晉州。 晉州拿下來以後,董一元立刻派遣兩支別動隊前往東方的永春和西方的昆陽,與此同時,董一元帶著主力部隊從晉州一路南下,長驅直入,氣勢洶洶地近逼泗川,讓島津騰不出手來救援。 好消息一個接一個地傳來。二十日當晚,永春被明軍打破;二十二日凌晨,距離稍微遠一點的昆陽也被焚毀。這兩處的守軍驚慌地朝著泗川城裡跑去。明軍的外圍側翼威脅,被一掃而光。至此島津苦心經營的外圍防禦體系,被明軍踐踏得不成樣子。這一戰,首功絕對要推郭國安。

《征韓錄》裡說島津義弘是為了誘敵深入,這才故意放棄望津、永春和昆陽三寨,這顯然是在為尊者諱。因為從其後的戰事發展來看,島津義弘在“誘敵深入”以後沒有安排任何後手,只是窩在城裡畫圈,如果不是運氣好撿了一個大漏兒,勝負還真不好說。 董一元掃清了外圍勢力以後,兵臨泗水城下,他觀察了一下地形,有點嘬牙花子。 這些小日本兒別的本事沒有,修烏龜殼倒真是有一套。 就好像蔚山分為蔚山舊城和島山倭城一樣。泗川也有兩個城,一個是朝鮮舊城,還有一座是島津新修的倭城,地點設在舊城附近的法叱島上。 法叱島名字叫島,其實是個伸入南部海域的半島,三面環海,一面陸地,有港口可以保持在海上的運輸線路。這裡的城防不僅有傳統的石牆木柵,而且還利用海水挖了一條護城的壕溝,徹底把倭城變成一座島城。

在泗川城左右,除了永春、昆陽,還有在金海、固城等地駐守著立花宗茂的軍團。 在這種密集防守面前,董一元暫時不想強攻,那樣損失太大。 就像麻貴圍住島山城以後,暫時不攻,先轉頭看中路的動靜一樣;董一元也決定按兵不動,轉頭往西邊看去,打算看看劉綎進攻順天的進展,再做決定。 於是,明軍把泗川倭城團團圍住,卻沒急著攻城。 明軍不動,島津義弘也樂得不動。他知道明軍的戰鬥力,沒有跟明軍正面交手的打算——他實在不想把島津家的最後的家底在朝鮮揮霍一空。這時候德永壽昌作為特使已經抵達泗川,向他通報秀吉去世的消息,島津義弘更不打算打了。 雙方就這樣陷入了對峙,一對峙就是六天。 在這期間,最著急的不是島津,而是趕來助陣的鄭起龍。

鄭起龍算是朝鮮軍中比較優秀的將領,他一直保持著一項國內紀錄——他是唯一一名指揮明軍作戰的朝鮮將領。當初李寧戰死沙平驛的時候,鄭起龍正在附近,他收攏了敗退下來的明軍,帶著他們擺脫日軍威脅,逃出生天。後來萬曆皇帝聽說以後,頗為讚賞,下了一道旨意,允許他保留著這一部分明軍在麾下,是前所未有的殊榮。 鄭起龍一看明軍不動了,很著急,生怕這一次進攻又無疾而終,屢次請戰。他是受到萬曆皇帝誇獎的,董一元不好駁他,有得說敵人固守,我軍進攻徒增傷亡,如果敵人有出城的動靜,我派將軍當先鋒。鄭起龍聽了董一元的允諾,天天在泗川城外溜達,尋找戰機。 到了九月二十七日,鄭起龍一直等待的機會出現了。 當時島津家在泗川舊城裡,也派駐了川上忠實、相良豐賴兩員將領,加上三百士兵,他們的任務是守住舊城以及舊城附近的東陽倉。當明軍雲集之後,島津義弘怕他們又什麼閃失,叫他們把東陽倉裡的糧食收拾一下,運入泗川倭城。

川上忠實、相良賴豐接到命令,連忙收拾部隊,點齊兵馬,準備出城。 他們的動靜被鄭起龍看見了,立刻飛報董一元:“董總兵,敵人要出城啦,咱們快去打啊!”董一元一看,不好反悔,便從諸營裡抽調了兩千步兵、一千騎兵,讓鄭起龍帶著先去,然後自己又親自率領四千精銳隨後趕到。 這八千多人(還要算上鄭起龍所部)黑壓壓地朝著泗川舊城壓過去,殺到城下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 率先發起攻擊的,是明軍沖在最前頭的一員將領,叫李寧。他衝到城下的時候,後繼部隊還沒跟上。 李寧在夜色裡模模糊糊看到,好多日本兵抱著稻子在城外跑來跑去。這些日本兵看到李寧,嚇得扔下稻子,轉身就往城裡跑。 李寧又驚又喜,驚的是自己被日軍發現了行踪;喜的是日軍果然是打算搬家,必然防禦會非常薄弱。他心想索性趁夜色敵人不知虛實,殺進去,一份先登之功穩穩到手。

計議已定,李寧遂帶著幾名親隨殺入城中。 等到他一進城,才發現自己算錯了。城裡日軍聽到示警,紛紛放下輜重,拔刀準備戰鬥。李寧再想往外跑,後路已經被截斷。結果李寧寡不敵眾,被亂刀砍死,英勇犧牲。 這裡多說一句。壬辰戰爭裡有很多疑問,“李寧的身份之謎”也是其中一個。史料上記載的李寧,一共有兩個,一個是遼東軍副總兵李寧,還有一個是大同參將李寧。前者戰死居昌,後者參加了西路軍的圍攻,一直活到戰後。 而此時出現在中路軍的第三位李寧,也是大同人,職銜也是參將,唯一的區別只是他戰死在泗川。這第三人的事蹟,只在《兩朝平攘錄》裡有簡短記載,其他史書均未提及。不知道是真的在朝鮮戰場上同時出現過三個李寧,還是出於某種誤記

李寧一死,不僅挫動了先鋒銳氣,而且驚動了準備撤退的日軍。川上、相良兩將一看,明軍居然先拿泗川舊城開刀,當即也不敢跑了,就地準備守城。 可是這泗川舊城,已經不是那麼好守的了。要知道,日軍本來是打算偷偷撤退的,糧草輜重都已經搬出一大半在城邊,大片大片地擺在東陽倉和泗川城之間。明軍這一來,讓撤退變夾生了,跑也不是,守也不是。 到了凌晨時分,董一元大軍趕到。川上、相良一看敵人的陣勢,面色都一片蒼白。這時候一員錦袍金鎧的小將站出來,說我願意帶人去把明軍阻擋一陣,兩位將軍快撤。 他帶齊人馬,跨馬出城,對著明軍的陣勢大叫大嚷。嚷到一半,忽然不喊了。 原來明軍中軍裡有一位名叫方時新的副將,看這個日本將實在太聒噪,一箭射去,登時射中咽喉,翻身落馬,氣絕身亡。

這一下子,明軍的士氣都旺盛起來。董一元一看軍心可用,立刻命令開始突擊。游擊盧得功率領騎兵沖在最前頭,把許多來不及準備的日軍踏翻在地,泗川城下立刻大亂。城頭的日軍急忙舉槍反擊,亂射一通,盧得功因為沖得太前,被冷槍打中,當即陣亡。 但此時明軍的優勢已經不可動搖,茅國器已經帶著浙兵步兵撲上了城牆。川上、相良所部哪裡是他們的對手,幾下反复,城牆即告失守。其余明軍一湧而入,守城戰變成了巷道戰。巷道戰又變成了擊潰戰。 泗川舊城的日軍在明軍的逼迫之下兵敗如山倒,這些勇猛的薩摩兵徹底喪失了戰意,紛紛扔下輜重,朝著他們唯一的希望——泗川倭城跑去。明軍自然毫不客氣地從後面掩殺追擊,殺得倭寇哭爹喊娘,一直追到倭城下才被鐵炮射回來。 在亂戰中,日軍一員叫做伽麻可末餘九業的大將被斬殺。這個名字出自於朝方史料,已經很難還原成日文名字,從讀音分析,應該是川上家的某一個族人。 他算是最倒霉的了,可兩位主帥也好不到哪裡去。 相良豐賴身負重傷,幾乎死在半路;川上忠實更慘,他爬進城裡的時候,已經不省人事,事後一清點,居然身中三十六箭,快成刺猬了。 明軍驅散了日本人,佔領了泗川舊城,取得了一場胜利。不過董一元知道這場胜利無足輕重,因為明軍是進攻方,對他們來說泗川舊城是雞肋,守之無用,棄之可惜。他真正的目標,始終只有泗川倭城一個。 董一元不想在這個地方呆太久,他下令把舊城和東陽倉裡的所有糧草都付之一炬,然後收兵回營。東陽倉裡是島津家多年積蓄下來的糧草,連續燃燒了兩天兩夜,煙霧才徐徐散去。島津義弘在城頭看過去,心疼的不得了——可就算是難受到了這份兒上,他還是不肯出城與明軍作戰。 關於這一場戰鬥,有一件相當奇怪的事情。明軍的作戰記錄,是說斬敵一百三十餘級,而日方的記錄則是損失一百五十人,數字差別不大。 可是,明軍的參戰部隊總數,是七千人,算上朝鮮人,八千出頭。以八千人追擊三百人,居然只幹掉了一半,明軍的戰鬥力,是不是太弱了? 可再仔細一想,泗川舊城關係到東陽倉數万石糧草,島津義弘坐擁萬餘大軍,卻只派了三百人去守衛糧倉重地,未免太過兒戲了。 三百守軍這個數字,出自於《征韓錄》,同樣是這本書,還提及到了另外一個數字,即寺山兼久在望津峰南江防線的兵力,總數是兩百人。 要知道,明、朝史料裡都提及,日軍在看到明軍渡江時的第一個反應,不是撤退,是堵截。寺山兼久不是軍神,他如果麾下只有兩百人的話,怎麼可能會試圖對抗明軍近四萬人的渡江? 再回想一下《征韓錄》裡對島津放棄望津、昆陽、永春三營的解釋,我們便會釋然了。 《征韓錄》一直在拼命為島津義弘在初期的不利找藉口,它為了證明島津義弘不是戰敗而是誘敵深入,必須要把日軍在泗川外圍部署的兵力數寫的很小——你既然要誘敵深入,當然不會設置重兵在外頭。 《征韓錄》裡的數字,可信度非常之低,為了政治服務可以信口胡言。比如他們會說泗川之戰明軍總傷亡人數是三萬八千七百人,有零有整,都快接近中路明軍的總數。 這些傷亡數字都可以胡吹,為了證明島津義弘的英明,修改一下防守兵力的數字,根本不算什麼。於是就有了“望津兩百人”、“泗川舊城三百人”這種奇特的數字。 最直接的反駁證據,是明軍在突破南江的時候,焚燒了日軍營盤裡的倭房兩千餘間。如果日軍守兵只有兩百的話,平均一個人要住十間房,實在荒謬。 也許有人要說,日軍是故意設置很多空營,來迷惑明軍也說不定。 這是有可能的,歷史上也有類似的戰例。可是不要忘記,島津義弘如果要搞誘敵深入,應該是讓明軍感覺日軍越弱小越好,而不是虛張聲勢。設置出這麼多空倭房來,根本毫無必要。 而在泗川舊城下的這場戰鬥,明方史料《兩朝平攘錄》亦有與《征韓錄》相矛盾的地方,明確記載“數千倭倉皇出戰”。 兩者誰更可信,想想就能明白。面對區區三百名倭寇,董一元絕不可能置倭城大軍於不顧,派八千人去圍攻。 而實際情況是,董一元確實動員了八千人趕到泗川舊城,那麼原因只有一個:此處的敵人數量很多,必須要有八千人,才能確保勝利。 因此,我認為臨津與泗川舊城兩處的守軍,都在數千人以上,前者大概是一千五到兩千人,後者大約兩到兩千人到兩千五百人。 《征韓錄》在這裡,玩的是一個數字花樣,只記錄了寺山兼久、川上忠實、相良豐賴三個人的直屬兵力——他們三個人的領地石數確實不高,帶來朝鮮的兵力大概也就數百人左右。 可惜的是,這時候不是戰爭初期,而是戰爭末期,日軍處於極度的戰略劣勢,非常時期已經沒有時間再去窮講究“武將兵力以領地石高為限”的原則。島津為了加強防守,從其他家臣麾下抽調部隊,給他們三個人配備了超出石高數的兵力,這是非常有可能的。附近就有一個例證:立花宗茂的額定兵力是三千人,但在這個時期,他帶兵數達到了七千人。 明軍八千人對兩千五百人進行了短暫的追擊戰,一共獲得一百三十餘級的斬獲,實際殲滅一百五十人。這一系列數字,比起《征韓錄》裡給出的數字,更為可信一些。 打贏了這場仗以後,明軍全體士氣高漲,現在董一元面臨著兩個選擇。 一是對泗川倭城圍而不打,先去攻破東翼固城的立花宗茂。 二是立刻展開對泗川倭城的進攻,趕在立花宗茂赴援之前幹掉島津義弘。 茅國器堅決認為應該採取“圍城打援”的策略。他對董一元說,倭城堅固,攻打起來曠日持久,萬一敵人援軍從側後殺來,就會變成另外一場島山之戰。不如先擊破立花軍,讓島津義弘徹底陷入絕望,然後一戰可下。 董一元捋著鬍子搖搖頭:“不然不然,兵貴神速,只要我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克泗川,固城之敵必然膽落。” 這不是廢話麼?我擔心的,就是無法迅速攻克泗川呀!茅國器聽到這裡,有點抓狂。 “攻城這事交給我好了!保證旦夕可下!” 一員將領忽然站出來拍著胸脯說。眾人一看,原來是一員叫彭信古的將領。他是京營出來的軍官,跟諸將平時關係一般,手底下的人也不太規矩。 彭信古說我親自去城下查探過,敵人城中炊煙很少,可見兵力不多。如果以我為先鋒,一日強攻就能打下來——不過得給我一天準備時間。 人總是相信自己願意聽的話。董一元聽到彭信古這麼說,心裡樂開了花,當即拍板,就這麼幹。茅國器覺得不太靠譜,可是軍令如山,他也只得領命而去。 彭信古、茅國器走了以後,鄭起龍又來了。 他給董一元帶來一份很關鍵的情報:泗川倭城裡,沒有水源。 之前島山倭城裡,就是因為沒有水源,才被明軍困得死去活來。沒想到島津義弘沒長記性,仍舊把水井修到了城外,結果明軍一圍上來,汲道立斷。 鄭起龍建議,敵人既然缺水,我們不妨圍三闕一,讓他們有機會逃出去,再於半路圍殲。董一元大手一擺:“不用這麼麻煩了,明天攻城,一日可下。” 這幾乎就是島山之戰中吳惟忠向楊鎬建議的翻版。可是董一元和楊鎬一樣,拒絕接受。 其實這時候島津義弘在城裡,已經是坐困愁城。城中無糧也無水,外頭大軍雲集,正是內外交困之局。有人向他建議,說如今海路還算暢通,不如大人你趕緊坐船離開吧。島津義弘苦笑一聲,說我若是這麼逃回去了,島津家就完蛋了。 此時城中一萬多人,都是薩摩精銳,島津一走,這些人必死無疑。等到他回到日本,也會被嚴厲申飭,削藩減石不說,島津家能不能保住,都是個問題——豐臣家的新興勢力領地都在九州,緊挨著島津家豐腴的土地,正愁沒理由擴張呢。 想到這裡,島津義弘就地挖了一個大坑,自己坐在坑里感嘆:“這裡,就是我的墳墓啊。” 十月一日早晨七點多,吃過早飯的明軍開始朝著泗川倭城聚攏而來。 按照董一元的安排,彭信古作為先鋒,先發出陣,茅國器、葉邦榮、鄭起龍三營步兵策應援護;馬呈文、師道立、郝三聘、柴登科四部騎兵在倭城左右馳騁飛射,牽制敵軍;藍芳威、祖承訓進攻倭城東北的木門。 明軍這邊熙熙攘攘地擺開陣勢,日軍那邊卻是按兵不動。 不是鎮靜,而是傻了。 他們準備了滾木巨石、鐵炮弓弩,打算打一場慘烈的守城戰,可是明軍先鋒部隊根本沒靠近,遠遠站開,不知搞些什麼明堂。 島津義弘覺察到了這種異狀,趕緊登上高處,往城下看去,結果他看到了兩排黑漆漆的東西。 第一排黑漆漆的東西,是砲口。這砲口比碗口還大,砲身極長,上面有九道鐵箍,兩側兩個車輪。虎蹲跟它相比,就像是一隻獅子狗;鐵炮跟它相比,就像是一根牙籤。 有日本人認出來了,這是大將軍炮。這種炮威力無儔,能射七斤的鉛彈,一炮出去能糜爛一大片。當初李如松攻打平壤,就是用這種炮遠遠轟擊,最後把小西行長生生炸出城去。 大將軍炮別的都好,只是特別沉重,足有五百多斤,在朝鮮山地移動起來極其緩慢。明軍攻打蔚山的時候,這些大砲就沒趕上參加,不然加藤清正吃的苦頭會更多。 而此時這大將軍炮總算趕到戰場,一字排開,足有幾十門之多,都對準了泗川倭城的城垣。 而第二排黑漆漆的東西,更可怕。 這是一群黑漆漆的人。 不是雲貴山民或者草原牧民那種曬黑了皮膚的黑,而是徹頭徹尾的黑,黑到只有雙眼眼白和牙齒是白的。 這究竟是妖怪,是妖怪,還是妖怪啊? 這些士兵是彭信古的親隨衛隊,也是他區別於其他部隊最大的特色。當然,對現代人來說,他們的身份毫不出奇。 這些是來自非洲的黑人,他們被葡萄牙人當成奴隸販賣到東亞,又被大明買下來。 大明對黑奴的評價很高,認為這些人擅長搏擊、力大無窮,對主人非常忠心,是天生的保鏢材料,很多海商都會帶著兩三個,一來炫耀財富,二來看家護院。這些黑人擅長潛水,能帶著刀去鑿船,因此又被稱為“海鬼”。他們的祖先在唐代被稱為“崑崙奴”,現在改了個更炫的名字,叫做“異面神兵” 彭信古家里大概很有錢,他不知從什麼渠道弄來了一大批黑人,安排在自己麾下,帶來朝鮮。就連朝鮮國王聽說以後,都特意叫他過去演練一番,好開開眼界。 現在要攻打泗川倭城,彭信古故意把這些黑人拉出來,擺在陣前嚇唬日軍。 於是在十六世紀的朝鮮戰場上,一大堆穿著明軍甲胄的非洲黑人與日軍直目相對,這番景象實在是很有趣。要知道,這是黑人軍團第一次出現在朝鮮戰場;第二次大規模黑人士兵出現在朝鮮,還要等到幾百年後的美國大兵…… 在大將軍炮和黑人之後,是一個簡易的營柵,營柵裡全都是堆積如山的火藥與砲彈。這就是彭信古要求有一天準備時間的原因。他欺負日軍不敢出城,偷偷摸摸地把火藥庫直接扎在了砲兵陣地後面,當火砲開始怒吼的時候,砲手們將從這個營柵裡就近得到補給,保持火力的持續性。 他不擔心靠得這麼近會被日軍突襲,茅國器、葉邦榮和鄭起龍三營把砲兵團團圍住,遮護得密不透風。就算日本人鐵了心傾巢出動,更好,董大帥的中軍鐵騎正盼著跟日本人打一場野戰呢。 朝方資料說彭信古帶來了一千人,明方資料卻說是三千。我認為這是著眼點不同的緣故。彭信古帶入朝鮮的京軍是一千人,砲營兩千人。但這個砲營,理論上不歸彭信古直轄,而是統屬於董一元,只不過在泗川時臨時配屬在彭麾下。 彭信古看看砲兵都準備好了,一聲令下,幾十門大將軍炮開始怒吼。 火砲齊射的氣勢震懾了所有人,大團大團的硝煙自陣地升起,幾十枚砲彈呼嘯著重重砸到泗川倭城的城垣之上,剎那間地動山搖。平壤的噩夢彷彿回來了。 當驚魂未定的日軍抬起頭來,耳中轟鳴尚未停息時,第二輪射擊又開始了。如雨的砲彈劈裡啪啦地砸將過來,有的轟在城櫓之上,削去一片碎石瓦礫;有的落入城中,砸塌了幾間藏身房屋。整個泗川倭城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慘呼聲連綿不絕。 日軍試圖還手,很快倭城城頭髮出了怒吼。 原來日軍也有火砲,這種大筒雖然威力不及大將軍炮,數量也不多,但畢竟是“炮”而不是“銃”。 兩軍的砲擊從七點多一直持續到了十點,整個倭城徹底被火與硝煙所籠罩。大將軍炮沒有瞄準器具,準確度欠缺,不過密度和頻度彌補了這一缺憾。經過一個半時辰的轟擊,看似堅不可摧的倭城被轟得七零八落。史書上說“打破城垛數處。”足以說明砲擊的效果。 忽然一聲沉重的倒地聲傳來,明軍一陣歡呼。 原來泗川倭城的城堡大門,終於抵受不住明軍的猛烈砲擊,轟然倒地。 通向倭城內部的通道開啟了。 當初在平壤之戰裡,明軍也是這樣轟開城門,殺入城中。只要現在殺進去,一次堪比平壤的輝煌勝利,唾手可得。 所有的明軍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城門。 沒想到的是,最先動的,不是茅國器或者葉邦榮,而是彭信古。 彭信古的麾下除了黑人以外,其他都是京營官兵。京兵的軍紀一向很差,是明代積弊之一,《兩朝平攘錄》里幹脆斥他們是一群無賴。此時看到有大功擺在眼前,這些人按捺不住心中興奮,搶先離開砲位,向大門衝去。 茅國器和葉邦榮有點吃驚,他們沒想到彭信古居然擅自離開陣地,要來搶攻以及搶功。但他們已經阻攔不及,只得約束部眾,準備尾隨而入,打一場巷戰。 就在這時,朝鮮戰爭中最富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 彭信古的部隊沖入泗川倭城的一剎那,陣地上的一門大將軍炮突然發生了爆炸。 這門大砲的炸膛,究竟跟彭信古擅離戰位有無關係,很難說,也許只是因為持續射擊時間太長,不及冷卻。但是它突如其來的爆炸,引發了災難性的後果。 因為這門大砲的後面,是堆積如山的火藥與砲彈。 按照常規,火藥庫與砲兵應保持一定距離。但是彭信古為了方便開砲,把兩個地點設置的太近了。 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發爆炸,更不要說一尊大將軍炮炸膛的威力。 明軍的火藥庫瞬間被引燃,發生了極其劇烈的爆炸。站在遠處的人先是看到,一團耀眼的火光在砲兵陣地中爆開,巨大的黑雲騰空而起,然後刺耳的轟鳴聲才傳到耳中。炙熱的火焰與衝擊波向四周無差別地擴散,附近明軍的殘肢斷臂被高高拋起在半空,再落到滾燙的地面。幾乎沒有血,因為所有的液體都已經被高溫烘乾。 硝煙遮天蔽日,整個戰場的天空陡然暗了下來,所有人,無論日軍還是明軍,動作都在這一刻停滯了。 沒人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這次劇烈的爆炸,是發生在明軍的陣地之中。 無論是前方衝鋒的士兵,還是後方的將領,都驚慌失措。他們不知道爆炸的原因,只能下意識地認為己軍遭遇到了可怕的攻擊,數百名袍澤瞬間被吞沒。求生的慾望,驅使他們要盡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紛紛轉身逃去。 明軍大亂。 假如是西路軍或者東路軍遭遇到這種事,劉綎和麻貴會約束部隊,至少能保持亂而不潰。 可是中路軍卻做不到。 因為西路軍以川軍為主體,東路軍以宣大軍為主體,平日配合默契,將知兵,兵知將。 中路軍卻不一樣。它的成分非常複雜,大家都來自五湖四海。祖承訓是遼東軍出身,帶的是遵化的兵;馬文呈是宣府人,他帶的卻是四川兵;其他的諸如浙兵、京兵、宣大兵、密雲兵、薊州兵、保定兵、川兵,來源諸多,配屬複雜。 這些部隊彼此之間缺乏信任,更沒有默契。所以董一元當初一接任,就意識到這個問題,覺得無法駕馭,寧可跑回遼東去招募家丁,也不從這些部隊中挑選親隨。 現在突然遭遇到了這麼一次大爆炸,中路軍缺乏主心骨的惡果終於暴露了出來。諸部各行其是,都覺得大難臨頭,只能顧自己了。 島津義弘到底是員老將。他在度過了短暫的驚訝之後,立刻意識到這是絕佳的反擊機會。龜縮在城堡裡的日軍紛紛殺了出來,趁著明軍軍心動搖的時候發起了反攻。島津義弘的兒子島津忠恆一馬當先,要去痛打落水狗。 關於這次神秘的爆炸,趙慶男的《亂中雜錄》裡寫到:“義弘募兵,持煙硝數斛,潛埋城外,掘旁穴,持火潛兵……俄而火發,軍中士卒燒盡”;《朝野僉聞錄》載:“義弘伏煙硝數斛,傍置火具……”《朝野會通卷》說“賊伏硝城外而置,火具自出。” 聽起來,明軍的“被爆炸”似乎是島津義弘設的計謀。 可是島津義弘不是神仙,他怎麼能預先知道明軍會把火藥庫設在那裡?怎麼能預測到彭信古將大砲推近城前射擊?又怎麼能預感明軍會因為這次爆炸而徹底驚潰? 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如果因這一奇謀而取勝,又怎麼會不大吹大擂? 事實上無論是《島津家記》還是《征韓錄》,都對這個最能體現島津義弘謀略過人的事例略過不提。正相反,他們引用茅國器的話,“予又謂彼軍無大砲而彼以大砲擊之,且燒藥櫃,出我不意”。這句話似乎在暗示,明軍火藥庫被引燃,是因為日軍砲擊的緣故。 而《宣廟中興志》和《兩朝平攘錄》裡明確提出是“誤失火於藥櫃”、“忽木槓(火砲)破,藥發沖天”,是明軍自己的失誤。 究竟爆發原因為何,已經無法考證。對於當時的明軍來說,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後果。 最先崩潰的,是已經進城的彭信古部。他們一時間還無法接受從大勝到大敗的轉變,被日軍一沖既潰,從城門倒退著逃出來。 茅國器和葉邦榮是兩員優秀的將領,他們在爆炸後沒有讓部隊驚潰,還在忠誠地執行著作戰任務。當彭信古的部隊大潰而退的時候,他們英勇地迎了上去,試圖保護友軍。 這個動作讓彭信古得以逃出生天,卻讓茅、葉兩部陷入日軍的重重圍。 在城外負責外圍牽制的郝三聘、馬文呈和師道立三部騎兵,剛才被爆炸聲驚擾得十分不安,這時看到彭部明軍驚慌退回,茅、葉被圍在垓下,他們不是搶前助戰,反而轉身就逃。 數千匹戰馬跑起來,聲勢相當驚人。看在其他明軍眼中,就像是全線崩潰一樣。整個中路軍的陣勢一下子就完全亂掉了。 這時候唯一還保持鎮定的,是董一元和他的遼東家丁們。他退到一處相對較高的地勢,把劉時新、柴登科等還未潰逃的部隊收攏過來,編列成軍。 董一元注意到,日軍其實這時候也特別混亂。島津忠恆衝的太快,身邊士兵不多,更多的日軍被堵在了泗川城前,與茅、葉兩部拼命死戰。他帶著騎兵越過島津忠恆,繞入城下,先把茅、葉兩部救了出來,然後轉身殺向島津忠恆身後。 島津忠恆嚇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朝旁邊退去。好在董一元無心戀戰,直接向北方遁去。 此時三萬多明軍已經跑了一個漫山遍野,人人都爭先恐後地朝著晉州奔去。那一聲彭信古營中的爆炸聲,成了明軍的催命符,跑到這會兒,他們已經不是因為戰敗或者恐懼而跑,而是別人也在跑,自己不得不跑。 這時候,駱駝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落了下來。 固城的援軍立花宗茂已經趕到了戰場,這一支生力軍正好衝到明軍的右翼。立花比島津還狠,立刻撒開了手下開始屠殺。日本人像發了狂的野獸,揮舞著槍矛撲了過去。 這是一場不折不扣的追殲戰。明軍已經完全沒有了抵抗的意志,從一支成建制的軍隊淪為一個個驚慌失措的孱弱個體,任由日軍像殺雞一樣肆意殺害,割去首級與耳朵。從泗川到晉州之間的廣闊地點,變成了明軍的地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茅國器一路退到望津峰以後,清點了一下兵力,發現自己傷亡了六七百人,同僚徐世卿遇難。而彭信古更慘,只餘五六十人——那隻黑人軍團,也在爆炸和潰逃中十不存一。這還是在有組織撤退的情況下,那些一路跑成散沙的部隊,還不知傷亡有多少。 茅國器看著望津峰,心裡又是沮喪,又是慚愧。沮喪的是數万明軍,居然是這麼潰敗了;慚愧的是,實在是枉費了郭國安一番苦心。 要說浙軍,不愧是朝鮮戰爭第一靠譜的部隊。茅國器對部下說,泗川咱們是敗了,可望津峰是一處天險,還不容易才拿下來的,如果這裡丟了,下次再打過來就難了。敗退到此為止,無論如何,這裡得守住! 茅國器就地紮營,收攏散落的明軍,準備打一場防守戰。趕過來會師的有祖承訓、藍芳威、鄭起龍,這些人的部隊都是相對比較完整的。 這時候董一元也跑過來了。茅國器把話重複了一遍,希望董帥同意,可沒想到被拒絕了。董一元認為這裡孤懸敵後,背靠南江,如果泗川和固城從兩個方向進攻,就是背水一戰的死地。 茅國器問那咱們怎麼辦?董一元說:“回星州。” 回到星州,就意味著中路軍這幾天的辛苦完全付之東流。存在臨津峰的一萬兩千多石糧草,要全部丟棄。 但董一元執意要回,誰也勸阻不了。 於是明軍在望津峰稍事停留,渡過南江,往北撤去。他們攜帶的輜重、糧草都丟棄一空,馬匹也都死去不少,萬分艱苦地在群山之間跋涉。許多士兵又凍又餓,慘號聲和哭泣聲不絕於途,還有人走著走著,一頭倒斃在路邊,連收屍的都沒一個。 居昌本來有八千石糧草,也因為不及運走而全扔了。 到了三嘉以後,董一元唯恐日軍尾隨追擊,留下了祖承訓、茅國器、楊紹祖、藍芳威、彭信古、秦得貴六將防守,其他人繼續往北撤。 一直撤到陝川,明軍這才能得以停下來喘口氣。董一元正想休整一下,死裡逃生的彭信古告訴他:“殿後的鄭起龍全軍覆沒啦!”董一元大驚,連忙拔營而走,一路撤到星州方停。就在這一路逃亡之中,方時新染病身亡。 再一問,彭信古根本就是胡說,日軍根本沒有越過南江追擊。 日軍沒有追擊的原因有二:一是糧秣不足,不敢輕進;二是沒時間,他們要忙著慶功。 對於泗川與固城的日軍來說,這一天是盛大的節日。人人都砍到了明軍首級,人人都立了大功,每一個人都笑逐顏開。從瀕臨全滅到大獲全勝,這樣的驚喜實在令人興奮。 島津義弘事後清點戰果,把所有割下來的明人鼻子裝了十個大樽,特意運到名護屋去。至於割下來的首級,在清點完以後統統埋入一個大坑,填埋成土包,當作京觀來炫耀武功。 這個首級塚的具體位置,一直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被考古學者確認。韓國在此設立了朝明聯軍戰歿慰靈碑,來祭奠這些不幸戰死的戰士們。 泗川之戰,是明軍敗得最慘的一場戰役,也是最讓人惋惜的一戰。 明軍憑藉著數倍於敵的優勢兵力,以犁庭掃閭之勢開局,在距離勝利最近的時候,居然因為一次意外的爆炸而中道崩潰,演成大敗,這實在讓人扼腕。 董一元和彭信古雖然是戰敗的兩個罪人,可是他們的決策,不能說是完全錯誤的。 畢竟如果沒有那門大砲的意外炸膛,明軍便能順利攻入城內。他們的計劃很好,只是運氣太差。 這種說法,是在暗示,明軍的勝負完全取決於一門大砲。這麼說,是否公平? 也不盡然。 泗川之戰確實是因為一個偶然性的意外而轉折,但這偶然之中,又蘊藏著必然。 如果董一元肯聽茅國器的建議,先攻固城,局面或許會大不相同。 如果鄭起龍的建議被採納,圍三闕一,說不定島津會選擇出逃,而不是困守。 如果彭信古的部隊嚴守紀律,不搶攻入城,而是留在陣位上照顧大砲,說不定那門砲便不會炸膛。即便炸膛,也不一定會引燃火藥庫。 如果郝三聘、馬文呈與師道全三部騎兵在事發後沒有逃走,而是前進支援,說不定日軍的反攻會被扼殺在萌芽中。 如果明軍諸部都像祖承訓、茅國器等人治軍有方,雖驚不亂,一營一營徐徐後退,日軍便不會有這麼多機會展開屠殺。 這一連串“如果”說明,中路軍在進攻之前,已經存在著嚴重的紀律問題。諸部各行其事,打順風戰就一窩蜂地衝,戰況不利就一哄而散,缺少整體的協調性。 日軍面對的,實際上不是數万人的大軍,而是一大堆支離破碎的小部隊。這樣一支軍隊,面對少數敵人會發生潰敗,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泗川大捷的消息傳到日本,五位託孤大老都大為欣喜。他們正在發愁怎麼撤軍,島津的這場胜利,為最後的撤離創造了極為有利的條件,等於幫了他們的大忙。 有鑑於此,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兩位實際掌權者給了島津家豐厚的賞賜:島津義弘受賜長光刀,以及四萬石的封地;島津誠恆受賜正宗刀,封近衛少將,出水地區為封邑。 至於明軍這邊。董一元撤退的時候,忽然想起來在日軍裡還有一個大號內應郭國安,遂派史世用再度前往日軍營寨,看是否能走郭國安的路子,跟島津議和。 史世用到了島津營內,見到了島津義弘。島津義弘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沒有理睬他的和談請求,反而說:“你們等著吧。我先破星州,再取漢城,咱們到時候在遼東再相見吧。” 史世用回來告訴董一元,董大帥居然信了…… 他連滾帶爬地找到邢玠,說大事不妙大事不妙。邢玠一聽,鼻子差點氣歪了。 你董一元這什麼智商?敵人這明擺著就是胡吹大氣,你居然也信?你信也就罷了,還敢吃了熊心豹子膽,想擅自和談?你他媽知道那些援朝大員裡有多少人就栽在了“和談”二字了嗎?你害你自己不夠,還要害我呀!丁應泰就在旁邊支楞著耳朵呢你知道不! 邢玠大罵了一頓董一元,然後對史世用說:“你去告訴島津義弘,我這就整頓軍隊,再來相鬥!” 邢玠到底是明白人,他知道日軍的痛腳在哪裡。島津在泗川是僥倖勝了,但戰略劣勢卻絲毫沒得到改善。如果明軍再來一次,他真不知道能否撐過去。 果然如邢玠所意料的,史世用三進島津營,把邢軍門的話複述了一遍,島津義弘沉默不語,本來咧開的大嘴又合上了。 穩住了日本人,邢玠開始下狠手處理。這次他不打算隱瞞了——事實上也瞞不住——直接把情況告訴徐觀瀾,匯報給朝廷。 朝廷的處理意見很快就下來了:郝三聘、馬呈文兩個率先逃走的將領被梟首示眾,師道立革職;彭信古念在有破門之功,死罪免去,活罪難逃,充在軍中,戴罪立功;董一元革官禦,降府職三級。 茅國器後來總結泗川戰敗的原因,一共有五點:一是進兵太晚,讓島津從容把倭城修完;二是明軍不攻固城而先攻泗川;三是陳璘水師沒有及時跟進,封鎖海路;四是明軍沒料到日軍也有火砲,而且受到了火藥庫爆炸的影響,完全被打糊塗了;五是島津反擊及時,奮戰勇猛。 泗川之戰中,明軍的傷亡數字一直存在爭議。有說損失三萬的,有說損失過半的,這些說法都太過離譜。 日軍自稱斬下三萬八千多明軍首級,數字有零有整,但這個數字水分實在很大,即使是真的,也很可能是日軍冒殺朝鮮平民或民夫,去湊中路明軍的總數——反正當時敗兵跑了一個漫天遍野,誰知道你是老百姓還是明軍? 還是老辦法,我們可以詳細分析一下明軍傷亡一般都出現在哪個階段。 傷亡最大的部隊,是彭信古的三千人。這支部隊只剩下七八十人,基本上等於是全軍覆沒。 茅國器的部隊總數為三千,傷亡大約是在七百人,傷亡近四分之一;葉邦榮所部傷亡率也差不多,一千五百人,估計戰死者也有三、四百人. 也就是說,最靠近泗川城的三支部隊,陣亡人數在四千出頭。 中路軍的其他部隊裡,郝三聘、馬文呈、師道立早早地就跑了,又是騎兵,基本沒受多大損失。祖承訓、藍芳威因為不在主戰場,撤退也很及時,傷亡也不大。其他如柴登科、楊紹祖、秦得貴等人,多為騎兵,跑起來也不是日軍能追及的。 值得注意的是,明軍在泗川之戰前後死亡的將領包括李寧、盧得功、方時新、徐世卿等。這裡除了徐世卿陣亡於大潰敗以外,要么病死,要么在早期戰死。中路軍的指揮層在大潰敗中並未蒙受巨大損失,他們還維持著最低限度的組織度。 也就是說,在那一場潰敗中,明軍不是完全地跑成一片散沙,而是以這些參將、游擊為一個個小核心,拼命向北運動。傷亡情況,基本上都出現在這些小核心外圍以及後面的離散明軍。這些人跑得漫山遍野,看著很多,實際上數量並不大。 彭部全軍覆沒,姑且不論;茅、葉以步兵深陷敵陣,傷亡率為25%,那麼位於陣後的其他騎兵部隊傷亡肯定不會超過這個比例,最多也就10%的傷亡率。三萬明軍,百分之十就是三千人。 三千人加四千是七千人,這個數字與《宣祖實錄》記錄的明軍傷亡數字基本吻合;另外《再造藩邦志》裡說步兵陣亡者三千,騎兵也多有傷亡,步騎比例也差幾近之。 七千人,足足七千名明軍士兵倒在了泗川到晉州之間的土地上,倒在了距離勝利最近的時刻,這足可以稱為援朝戰爭第一慘敗了。 十月初六,泗川慘敗的消息傳到了正在圍攻蔚山的東路軍中。麻貴一聽,大為震駭。中路的潰敗,意味著泗川、固城日軍可以肆無忌憚地向蔚山增援,士氣此消彼長,這一仗變得不好打了。 麻貴留下四員將領在蔚山附近的毛火村監視加藤清正,然後帶領大軍移屯到慶州,而他的行營則移到了更北邊的永川。蔚山之圍,不戰自解。 麻貴不甘心就這麼退回去,也不敢冒險繼續作戰。於是他打算停在永川觀望一下形勢,看看中路軍失敗以後,西路軍的進展到底怎樣。 那麼,劉綎的西路軍在這期間,到底乾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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