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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十九章大增兵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0428 2018-03-13
從萬曆二十年小西行長進攻釜山開始,這場戰爭已經足足持續了六年多。 別說日本與朝鮮被拖得民生凋敝,就連大明也感覺到一絲疲憊與不耐煩。朝中已經有很多人議論,認為朝廷應該畢其功於一役,一次性把日本鬼子趕回老家去,不能再拖了。萬曆皇帝本人也希望盡快結束朝鮮戰爭,讓國家財政喘一口氣。 本著這一訴求,大明朝廷在丁酉之亂一開戰,就確定了一個明晰的原則:增兵,增兵,再增兵。 李如松和楊鎬的兩次出兵,總兵力都只有四萬左右,部隊成分也以遼東、南兵與宣大為主,相對比較單純。但如果要擴大增兵規模,勢必不能繼續從遼東與宣大抽調——這兩處肩負著守衛大明北方的重任,不可能為了朝鮮削弱京師的防禦力量——唯一的辦法,就是從全國全國海選合適的參戰部隊與指揮官,而且還要設計更龐大、更複雜的後勤補給計劃,這些工作都無法一蹴而就。

所以在開戰之初,明軍一直處於兵力不足的窘境。這種窘境,一直到了萬曆二十六年蔚山之戰結束以後,才得以緩解。 從萬曆二十六年二月開始,以游擊將軍藍方威的四千浙兵、前營參將王國棟的三千騎兵延綏為開端,開始了明軍的增兵大浪潮。來自遼東、宣大、保定、江浙、四川、廣東乃至廣西、雲貴的土兵相繼匯聚到朝鮮來,道路上的車馬絡繹不絕。 在這些援軍中,有三個人特別值得提一提。 一個是劉綎。劉綎也算是抗日援朝的老面孔了,他在第一次援朝戰爭中趕上了尾巴,沒打什麼大仗,打了兩年醬油就回國了。 劉綎這個人有一個特別奇怪的毛病,貪財——其實貪財不算怪,怪的是劉綎總認為別人跟他一樣貪財。本來他從朝鮮回國,一樁穩穩的大功已經到手,劉綎還想再多撈點,就去賄賂御史宋興祖,結果被一狀告到部裡,朝廷念在他在朝鮮呆了兩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深究。後來朝鮮戰爭打完以後,他被派去平定播州楊應龍叛亂,在總督李化龍的強烈支持下,劉綎打了一個大勝仗。這時候他老毛病又犯了,去賄賂李化龍的父親,結果又被捅上朝廷,功過相抵……你說這人到底圖什麼。

這些都是後話。且說這次援朝大增兵,朝廷想起劉綎的資歷,覺得是個好人選,就命令他帶領他麾下那支“多國部隊”再次出征。劉綎出發的很早,在二月份就抵達了前線,駐紮在全州負責西線防禦。 第二個人是董一元。 董一元和麻貴同屬宣大系,也是將門出身,遠祖是漢代大儒董仲舒,父親董暘和哥哥董一奎都是一代名將。董一元本人長期駐守在薊州、宣府、寧夏、延綏等地,戰功累累,是個精熟於邊事的老將。 在萬曆二十二年,就在朝鮮戰場上談判談得如火如荼的時候,董一元被調到了遼東擔任總兵,接替李成梁之位。他跟楊鎬、李如梅等人合作,乾淨利落地干掉了蒙古部的把兔兒,消除了一大威脅,大受萬曆皇帝褒獎。二十五年被彈劾去職,接替他的恰好是李成樑的兒子李如松。

現在楊鎬被彈劾丟官,李如梅又因為李如松之死而留在遼東。董一元戰功卓著、資歷老,又同時擁有宣大、遼東背景的將領,能鎮得住場子,於是他被選中擔任禦倭總兵官,三月份抵達朝鮮,獨帶一路。 第三個人叫陳璘 這個人特殊在何處,只要看他的頭銜就知道了:欽差統領水兵禦倭總兵官。 他的到來,只意味著一件事:大明水師出動了。 在漫長的抗倭戰爭戰事中,大明水師一直保持著沉默,原因有兩點: 第一:在戰爭初期,朝廷無法判明日軍的主攻方向,生怕他們佯攻朝鮮,實襲沿海,因此各地水師都以保衛地方為第一要務,不敢輕易北上集結。第二:等到日軍的戰略意圖清晰了以後,又橫空出世了一個李舜臣,打得日本水師七葷八素,朝鮮水師足可以應付,不需要大明水師千里迢迢趕過去。

所以在長達數年的戰爭和對峙中,一直缺少大明水師的身影,不是沒想到,而是不需要。 在這期間,大明水軍只有兩次登場的機會。一次是在李如松攻克平壤以後,為從山東、天津等地向朝鮮運送補給物資的船隊提供護航;一次是日軍從漢城撤退以後,一支艦隊在宋應昌的要求下南下全羅道,試圖配合他偷襲釜山的計劃。後來和議聲起,這個計劃無疾而終,於是這支艦隊也就撤退了。 一直到丁酉再亂的漆川梁海戰爆發,朝鮮水師全軍覆沒,經略邢玠才驚覺水師對於戰局的重要性。尤其是蔚山之戰後,日軍在水面來去自如,讓邢玠更痛感需要一支強大的水軍來配合陸上攻勢。李舜臣確實很能幹,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手裡就那麼幾條船,襲擾可以,正經打仗就不夠力了。

朝廷對邢玠的要求回應非常迅速,很快就派遣了以陳璘為首的廣東水師前往助戰。 陳璘是廣東人,能征善戰,尤其是擅長水戰,在廣東聲名赫赫,聲望連在北京的萬曆皇帝都有所耳聞。可惜他性格不是特別好,為人貪瀆,曾因虐待士卒而引發譁變,屢遭彈劾,在官場一直上上下下,經歷頗為坎坷。 陳璘與抗日援朝的結緣,比任何將領都早。早在萬曆二十年,朝廷還沒決定出兵的時候,萬曆已經在全國提前開始挑選將領。兩廣總督蕭彥力荐陳璘,把他誇得無比英勇。於是在當年的八月份,北京下文,把陳璘從南方召到京城,擔任神機七營參將,以備諮詢。 陳璘一看居然趕上這麼好的機會,欣喜若狂,他從家鄉招募了五百多兵子弟,配備了精良火器,奔赴京城而去。戰爭開始以後,陳璘很快被任命為薊遼保定山東等處防海禦倭副總兵,防備日軍登陸。

就在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的時候,陳璘卻倒霉了…… 陳璘是個徹底的主戰派,他一直強烈要求帶著水軍上戰場,不停地給上峰上書。你說他是真心要為國效力也行,說他是為了故意表現自己的勇氣也行,總之鬧得是全軍皆知,誰都知道有個陳姓大將躍躍欲試,要求帶著水軍入朝參戰。 這個請求在戰爭初期一直被人忽視,因為李如松打得一直很順利,用不著水軍。到了碧蹄館之戰後,宋應昌深切地感覺沒有水軍,不能成事,他一下想起來陳璘,一紙調令讓他過來助戰——但這一舉動,卻惹惱了兵部尚書石星。 大家都知道,在萬曆二十一年之後,石星逐漸變成了主和派,與宋應昌齟齬頻生,兩個人就戰和問題分歧很大。現在宋應昌要調陳璘入朝,擺明了是要擴大戰爭規模啊,這與石星的方針完全相左,必須要阻止!

當時封貢之議剛起,對日方略朝廷還沒取得一致意見,和談的氣氛尚不濃烈。石星不敢明目張膽地阻撓,於是他玩了一手陰的:舉報陳璘向自己行賄。 其實駐京武將向文官敬獻禮物,在大明已成了官場潛規則,人人皆是如此。陳璘到北京以後,也未能免俗,送了石星幾件絨毯和幾個琉璃杯子。他萬萬沒想到,石星為了打擊宋應昌,居然拿此事發難。 行賄證據確鑿,陳璘也沒什麼好辯解的。他就這麼稀里糊塗地被撤了職,帶著陳家軍灰溜溜地被調回廣東、福建一線去了。他可真是躺著也中槍。 現在邢玠提請水師助戰,萬曆皇帝一下子就想到了陳璘,跟內閣議了議,著兵部發下一紙調令,讓他帶著廣東水營北上抗日。 陳璘帶著自己的幾個心腹和兒子陳九經,帶著八千六百人浩浩蕩蕩開赴朝鮮而來。這八千多人裡,有陳九經率領的兩千人是兩廣水兵,還有兩千廣東步兵以及四千六百名狼土兵。

狼土兵是明代抗倭的一段傳奇。早在嘉靖年間,抗倭名臣張經就曾在俞大猷的建議下,調派廣西田州等地的壯族土兵,謂之“狼兵”,又叫“俍兵”。與湘西土家族士兵合稱為“狼土兵”狼兵作戰極為悍勇,曾經在王江涇一戰剿滅倭寇近兩千人,是戚家軍之前的明軍抗倭主力。陳璘帶的這支狼土兵,其成分已經不同於嘉靖年間,混雜了壯、土家、苗、瑤等西南少數民族,不過戰鬥力絲毫不減。 邢玠大概覺得只有兩千水軍太過單薄,又向朝廷發問,調來了鄧子龍的三千水軍,歸陳璘統一管理。鄧子龍是一員老將,這一年都七十了,他在福建抗過倭,在江西平過亂,還在邊境跟緬甸對峙了十二年,打得緬甸人不敢北望。他的出席,讓陳璘的水師如虎添翼。 同時開赴朝鮮的,還有一支一千六百人的廣東軍團,由陳璘的老戰友副總兵吳廣率領,編制上歸劉綎管轄,是獨立於陳璘的一支部隊。

等到陳璘進入朝鮮後,又有一支來自南直隸的水師與之會師。這支水師是由游擊將軍梁天胤和把總李天常統領,兵力數千。 僅僅只是陳璘這一支部隊,就超過了朝、日兩軍水師的總和。 陳璘的先頭部隊早在二月底就抵達了朝鮮,駐守在鴨綠江口,他本人在四月份入朝,而廣東水師的主力抵達的時間,是在五月十六日。陳璘沒有急於進攻,而是就地熟悉朝鮮附近水文情況。恰好這時候丁應泰彈楊鎬案爆發,明軍陷入停頓狀態,一直拖到萬世德接任經理一職以後,陳璘的水軍才在七月二十六日向全羅道開進,一共五百多條船——注意,大明的“船”,和日本的“船”無論是噸位還是威力可都是截然不同。 陳璘到了朝鮮以後,很得朝鮮君臣歡心。朝鮮國王李昖接見他的時候,陳璘什麼禮品都不要,只要求提供諸如解硝、瓦罐、石灰之類的作戰物資,慷慨表示不干掉日本人我就不回去了。這種態度,讓李昖十分欣慰。

他們的高興勁還沒過呢,問題就出現了。 李昖在漢城設宴款待陳璘,吃飽喝足以後,一群人出走消化食兒,走到一處叫青坡野的地方,忽然聽到遠處傳來慘叫聲。朝鮮君臣和陳璘湊過去一看,傻眼了。 一個叫李尚規的朝鮮官員被一根繩子繫住脖子,在地上像狗一樣拖來拖去,繩子那頭,是陳璘的一名部下,一邊拖曳一邊還罵罵咧咧。 雖說大明將領虐待朝鮮官員不是第一次,但當著國王的面這麼幹,可實在是太打臉了。陳璘也覺得不太合適,喝叱部下趕緊住手,跟李昖告罪,然後匆忙離開。 陳璘走了以後,李昖和幾位大臣面面相覷,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們派人再一打聽,才知道這位陳將軍是以脾氣暴烈而著稱的,發起火來什麼都敢干,手底下養出來的也全是驕兵悍將。他帶兵北上路過山海關的時候,因為撥糧稍微遲緩了一點,陳家軍一齊鼓譟,把當地的旗鼓官給打了一頓。這事一直鬧到朝廷,可是水軍集結在即,朝廷也不好深加懲處,只得口頭申飭了一番。 陳家軍對付自己人都毫不手軟,更別說對待朝鮮人了。 柳成龍一聽到這些事蹟,面如死灰,連聲道:“這回麻煩大了,這種人去了李舜臣的營中,肯定會騎到他頭上拉屎。李舜臣若是反抗,水軍內訌,不戰自敗;如果不反抗,反而滋生了陳某人的驕橫,早晚也要敗。” 朝鮮人嘀咕的小話,陳璘才不在乎。他離開漢城以後,帶領水軍直奔古今島。他一進水營,就看到李舜臣帶著全體朝鮮水軍列隊相迎,擺下許多山珍野味和酒水,專候明軍到來。 伸手不打笑臉人,李舜臣如此謙抑,陳璘也不好擺什麼譜儿。主賓相見,互相寒暄,相談甚歡,。陳璘的部下見有酒喝,不用勸,也紛紛自斟自飲起來,現場氣氛頗為熱烈。 喝完酒,果然出事了。 鳴梁之戰後,李舜臣招募了大量壯勇,他們的家眷也都隨軍駐紮在古今島附近的陸地上,逐漸形成了幾個小村落。那些喝得酩酊大醉的明軍士兵在岸上到處溜達,看到有村子就一頭闖進去,騷擾百姓不說,甚至還發生了數十起搶掠事件。 李舜臣一看,面色大寒,當即下令部屬拆除帳篷,準備上船。陳璘喝得不算多,他看到李舜臣要走,連忙過去問怎麼回事。李舜臣說:“我們是盼著天將來助戰的,結果您的部下到處劫掠,把好不容易聚攏在的百姓都嚇跑了。我這個當將軍的,沒臉留在這裡。” 他這一番話綿里藏針,讓陳璘有些無地自容。好在陳璘是一代名將,輕重緩急還能分清,他沒一腳把李舜臣踢開,反而向他道歉。李舜臣趁熱打鐵,說如今兩家合兵,最好統一管理,大人您是最高統帥,軍紀這類事情,就讓我來代勞吧。 陳璘琢磨了一下,答應了。 李舜臣治兵的手段,那是沒得說。他得了陳璘保證以後,連續嚴厲處理了數起滋擾百姓事件,於是明軍都知道這位朝鮮將軍的厲害,軍紀比入朝時強了不少。 明、朝水師聯軍會師以後,很快就迎來了第一次聯合作戰。八月十三日,聯軍出征折爾島,擊潰日軍一支小艦隊。這是一場小規模遭遇戰,是戰朝鮮水師斬級百餘,而大明水師因為還未習慣朝鮮海面與日軍戰法,基本沒怎麼跟敵人發生正面衝突,一仗下來,一無所獲。 陳璘面子有些掛不住,把手底下人叫過來痛罵了一頓。他正罵的唾沫橫飛之時,忽然來了二十幾個朝鮮使者,手裡拎著四十多個倭寇腦袋。為首的對陳璘說:“我家提督說了,朝鮮水師的勝利,就是大明的勝利,所以這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獻上四十個首級,請您笑納。” 看來李舜臣經過這麼多年的磨練,終於不再是那個官場楞頭青,也懂得人情練達之道了。 李舜臣這種友好態度,讓陳璘十分感動。 一般脾氣暴烈之人都有個特點,好走極端,對你壞起來,恨不得把你吃了;對你好起來,恨不得把你供起來。李舜臣的謙折態度,讓陳璘感覺非得投李報桃不可。他先勸李舜臣移民大明,擔任高官,遭到婉拒以後他還不死心,專門給萬曆上書,盛讚李舜臣的各種光輝業績,最後竟替李舜臣討來了一枚九疊篆文銅鑄都督印,規格高得驚人,還附贈了虎頭令牌、鬼刀、斬刀、督戰旗、紅小令旗、藍小令旗、曲喇叭、號稱“八賜”。除了八賜以外,還贈送了長柄鐮刀和龜船。 其他都好理解,唯獨這個龜船一直以來眾說紛紜。龜船不是朝鮮的獨門武器麼?怎麼還用得著萬曆贈送呢?我推想其中原因,大概是因為朝鮮物資匱乏,難以再建造大規模龜船,因為萬曆特意在大明境內建了幾艘——或者說備好了物資材料——再轉贈給李舜臣。 李舜臣得了這些賞賜,面色發光,把它們高高掛起在軍營裡來,誰來了都要帶過去炫耀一番。 有了這一番交情,陳璘和李舜臣的關係從最初的互相忍讓,變成了互相欣賞,見面彼此都要道聲爺,沒事就作詩唱酬,出門乘轎都是並駕齊驅,關係比蜜都甜。 這種意外發展,讓漢城以柳成龍為主的悲觀主義者們眼鏡劈裡啪啦碎了一地——如果他們有眼鏡的話。 劉綎、董一元、陳璘分別來自於大明西南、東北和東南,他們代表了援朝部隊的三個主要來源。他們的入朝,表明大明朝廷終於下了狠心,決定動員全國之力,把苟延殘喘的日本人直接碾壓過去。 劉綎、董一元、陳璘分別來自於大明西南、東北和東南,他們代表了援朝部隊的三個主要來源。他們的入朝,表明大明朝廷終於下了狠心,決定動員全國之力,把苟延殘喘的日本人直接碾壓過去。 就這樣,在短短數月之間,明軍在朝鮮的總兵力激增到了十四萬兩千七百人!一線兵力達到了九萬多,軍容前所未有之盛!可謂是兵多將廣。 兵多,這個好辦;將廣,卻有麻煩。在朝鮮這麼一個狹窄的地方,卻聚積了這麼多來自不同地方的總兵、副總兵,管理起來是件麻煩事。 董一元是老資格,不必說,肯定地位不能比麻貴低。劉綎和陳璘兩個人如今也是獨領一面的主軍人物,頭銜上都有個提督。這些人湊到一齊,如果搞不清尊卑,早晚得出事。 於是明軍的指揮系統進行了一些細微的調整,仍舊以邢玠為經略,統籌全局,由楊鎬(後被萬世德代替)經理佈置戰略。下面則分成了麻貴、董一元、劉綎三個戰區,每個戰區除了這三位最高指揮官以外,還設有一名監軍。負責西路軍的是參政王士琦;負責中路軍的是按察副使梁祖齡;另外還有一個負責東路軍的監軍徐中素,可惜他五月份來到朝鮮,六月份就奔父喪回去了。也沒人來接替他,位子就一直懸在那裡——別說這三個戰區,就連邢玠身邊,都有一個御史陳效盯著。陳效不直接管轄那三路監軍,但他手底下有兩員金牌狗仔隊,一個是丁應泰,一個是徐觀瀾,專門盯著諸將舉止。 朝廷之所以派出這麼多監軍過來,都是因為楊鎬在島山敗的太過離奇,讓萬曆對援朝部隊的行動產生疑心,覺得這些傢伙可能會謊報軍情,因此所有的監軍身上都背著一個“查勘功罪”的任務。這些監軍的權柄頗高,大戰略上,三路諸將都聽從經理吩咐,但具體到小戰略和戰術上,他們都必須得和監軍商量著來。 事後證明,這些監軍的表現都很不錯,不僅確保了援朝部隊能得到一個相對客觀的評價,而且在戰爭決策方面也起到了正面作用。 萬曆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九日,邢玠和楊鎬兩個人看到明軍的援軍陸陸續續開到,膽氣足了,便在漢城制定了一個十分宏大的計劃。 在這個計劃裡,明軍將分成四路,三路陸軍分別進攻順天、泗川和蔚山,一路水軍掃蕩沿途海域,用雷霆手段一下子摧毀整條日軍防線,使其首尾不能相顧。明軍在朝鮮戰場一直以寡敵眾,這是第一次以眾凌寡,要痛痛快快出一口鳥氣。 可惜楊鎬還未付諸實施,就因為受丁應泰的牽連而離職了。在朝廷新委派的經理到來之前,明軍都不能輕舉妄動,只得慢慢積蓄著補給,調整部署,等待著上頭下命令。 沒想到的是,萬世德還沒來,丁應泰又來了。 楊鎬事發以後,萬曆皇帝讓丁應泰和徐觀瀾再赴朝鮮,查勘功罪。丁應泰考察了一圈,說你們這麼多人堆在前線,卻不肯進攻,光在那裡消耗糧食,是不是不想混啦? 前線諸將都知道這位大哥的嘴是出了名的臭,誰被他噴上一口,要倒霉三四年,都把他往邢玠那支。丁應泰也不客氣,到邢玠那兒說你趕緊開打,要不然楊鎬就是你的榜樣。 邢玠怕他回去又惹事,心想也別等萬世德來了,差不多就開打吧。 於是在萬曆二十六年的九月中旬,在一個小小的丁應泰撬動之下,數万明軍兵分四路,正式打響了抗日援倭的最後一場、也是規模最大的一場上戰役。 關於這三路明軍的兵力配置,列舉最為詳細的,是《再造藩邦志》。許多文章與相關研究書籍,都以這本書提供的數字為準。即:麻貴率領東路軍兩萬四千人,再次進攻蔚山的加藤清正所部;中間一路由前遼東總兵董一元率領,總兵力一萬四千人,主攻泗川的島津義弘;西路軍由劉綎率領,總兵力一萬三千六百人;進攻順天的小西行長。各地朝鮮軍也分別跟隨明軍主力,一併南下。 與此同時,陳璘率領水師一萬三千兩百人,外加李舜臣的朝鮮水師,從古今島出發,一路橫掃整個全羅、慶尚兩道海域。 這個數字,其實很成問題。 除開水軍不算,明軍的總兵力才五萬一千六百人,跟日軍總兵力相比要少。具體到分路上,除了東路軍佔有兵力優勢以外,其他兩路都不如日軍。比如中路的島津義弘,兵力有一萬人,算上固城立花宗茂的七千人,實際兵力還在董一元之上。 這很奇怪,刑玠定下這個分路出擊的核心思想,是以眾凌寡、泰山壓頂,力求在最短時間內擊潰敵軍。為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在兵力上凌駕日軍。他手裡可動用的明軍,有十幾萬人,何必只派出區區五萬人呢? 三路明軍的兵力,是根據《再造藩邦志》提供的將領名單去查詢每員將領入朝攜帶兵數,然後相加而成。問題恰恰就出在這裡。 《再造藩邦志》的將領名單,實際上不准確,有許多錯漏之處。 尤其是以中路軍的情況,最為嚴重。 《再造藩邦志》裡只記載了六員參戰明將,而泗川之戰的關鍵人物彭信古(3000),卻被寫進了東路軍的名單裡;而另外一員重要將領藍芳威,卻被寫入了西路軍。僅這兩個錯誤,就導致中路軍少算了四千人。 漏寫的情況更多。至少還有祖承訓(7000人)、楊紹祖(1780人)、苑盡忠(500)、師道立(2480)、柴登科(3400)、馬文呈(2000)、秦德貴(660)、沒有記錄在案。他們麾下的兵馬,自然也就沒算出來,導致兵力偏差極大。 把這些將領也計入中路軍後,中路軍的兵力達到了三萬七千八百二十人,幾乎與第一次援朝的總兵力持平。 這個數字不一定準確,畢竟實際出動的明軍數量與入朝明軍並不完全等同,不過它是一個比較接近於真實的猜想,誤差不會超過三千。 在泗川會戰結束後,《島津家記》、《毛利秀元家記》和島津義弘寫給幾位大老的表功狀裡,都得意洋洋地宣稱,他們一共殺死了明軍一共三萬八千七百人。這個數字和中路軍總數驚人地近似。日本史料慣於誇張,他們經常會用敵人的總兵力來代替自己的殲敵數字,這個習慣,反而反證了明軍在中路出動兵力的真相。 西路軍也有類似的情況,至少少算了王之翰、司懋官、曹希彬三員將領。 略去繁瑣的計算,最終的結果是:麻貴的東路軍,兵力為兩萬三千人;劉綎的西路軍,兵力一萬五千人;而董一元的中路軍,總兵力達到了三萬九千人。算上陳璘的一萬多水軍,明軍為這次進攻出動水陸兵力近九萬人。 這個動員數字,才比較能配得上刑玠“四路並進”的宏大構想。 以這個結果去審視這三路兵力的配置,就會發現,這才比較符合明軍的心理預期。 泗川是日軍防線的中樞,日軍在這裡星羅棋布了大量的營寨,防守嚴密。島津義弘與立花宗茂又都是令明軍頭疼的人物,因此在這一路,明軍必須要予以特別重視。明軍的中路擺在這裡,不只是為了擊破島津,也是為了可以隨時支援東西兩路,因此需要最多兵力。 蔚山的加藤清正已經是一隻病貓,但他畢竟還是侵朝第一大將。年初的島山之戰,令明軍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所有人都認為,要攻破島山,需要不少兵力和時間,因此東路也不能掉以輕心。 至於西路,順天的守將是小西行長。這個人在明軍眼中,政治價值很高,軍事評價卻很低。明將唯一記住關於他的兩件事,一是被李如松打出平壤城;二是跟沈惟敬勾結起來騙萬曆皇帝。這樣一個小丑,遠不如島津義弘、加藤清正有威脅。再說,陳璘的水軍從西向東橫掃,第一個能夠支援到的戰區,就是西路軍,所以這一路不必作為重點。 因此,在兵力部署上,中路軍多於東路軍多於西路軍,是明軍高層必然的選擇。 前所未有的華麗攻勢,即將開始。 讓我們一路一路地慢慢道來。 先說東路軍。 麻貴的東路軍進攻蔚山,算是複仇之戰。上一次他們在島山城下折戟沉沙,飲恨而歸,還間接促成了大將擺賽的死亡。這份恥辱,麻貴決心一定要讓加出藤清正償還。 上一次進攻,是單線出擊,最後因為日本水軍和其他軍團的援助而功敗垂成。但這一次不同了,其他兩路明軍與陳璘、李舜臣的水師會把日軍牢牢釘在各自的防區裡,不會有人再來救援。如果加藤清正出擊,那就正中了麻貴的下懷;如果加藤清正固守,則會徹底被圍死在孤城之內。 麻貴讓解生、楊登山、頗貴三將作為先鋒,帶著王國棟前往蔚山先攻,然後分別把部隊部署在新寧、義興、左水營和慶州等地,一來防備日軍偷襲,二來招撫朝鮮難民。 九月十一日半夜,解生等人抵達蔚山。他們故伎重演,讓王國棟、頗貴在兩側埋伏,楊登山、解生誘敵,打了一個小反擊,幹掉了十七個倭寇,全軍進據島山城附近的高山。加藤清正聽說明軍來了,虎目圓睜,怒氣勃發,氣得哇哇直叫,當即披上鎧甲,拿起兵刃,大喝一聲:“來人呀,把門給我關嚴實嘍,誰也不許出去……” 解生帶的都是騎兵,沒有攻城器械。他們一看加藤居然不敢出城,龜縮在島山城內,一時也沒轍。島山經過加藤清正重新修葺,比從前更加難攻打。幾員明將一商量,決定還是等麻總兵到來再說吧。 解生的兵力不足以圍住島山城,加藤清正也不敢跟明軍正面放對,一個圍不出,一個不敢打,兩邊大眼瞪小眼。這一瞪,就是十來天功夫。 麻貴在這十幾天裡,到底在幹嘛呢? 原來麻貴本打算速攻,先拿下溫井,確保側翼安全。但他很快發現這一帶的日本人有撤退的痕跡,被佔領區的朝鮮人都紛紛跑出來。如果這時候發起攻擊,這些人不免要受到戰爭波及。麻貴雖是武官,卻不嗜濫殺,他找來朝鮮翻譯,說你趕緊拿免死帖,跟吳惟忠、王國棟兩位將軍商量一下,先派人去四處招攬一番,讓他們別亂跑。 俗話說兵貴神速,但麻貴並不急。加藤清正就在島山城裡,早一天到,晚一天到,差別不大。再說,其他幾路的戰況還沒傳過來,等確認了其他地區日軍被友軍徹底纏住,再開打不遲。 就這樣,麻貴悠哉游哉地在路上慢慢招撫,一直到九月二十一日,才抵達蔚山。 麻貴舊地重遊,少不得唏噓一番。他把主營扎在了富平驛的舊址,步兵紮住營盤,騎兵全數出動,在島山城前耀武揚威。 加藤清正大概也覺得一直龜縮在城裡太憋屈了,派了好幾股部隊忽進忽出,迷惑明軍。等到明軍有點習慣日軍的運動模式,不以為備的時候,加藤清正親自帶隊,大部隊猛然殺出來,與明軍騎兵混戰到了一處。 沒想到麻貴早安排好了後招,他讓一員千總小將麻雲帶著兩百人馬,從當初吳惟忠守過的箭灘偷偷摸到島山城,一下子從日軍後背殺出來。日軍措手不及,撒腿就往城裡跑,砰地把門關上,再也不出來了。 面對烏龜清正,麻貴也有點無可奈何。恰好這時候朝鮮軍金應瑞傳來消息,東萊、溫井兩處都有捷報傳來,側翼安全。麻貴傳令下去:“就地建草房,咱們跟他耗,看誰耗得過誰!” 接下來的幾天裡,戰鬥變成了例行公事的廣播體操。每天一大早,明軍騎兵排好隊殺出去,圍著島山城轉。日本兵蹲在城頭看熱鬧,明軍靠近了,他們就劈裡啪啦一頓鐵跑亂轟,轟走了以後繼續再蹲著繼續看轉圈。到太陽落山,兩邊都打著呵欠回營休息。 到了九月二十六日。麻貴一看老這麼僵持著沒什麼意思,讓明軍變了個陣形,賣了個大大的破綻給加藤清正。誰知道清正是烏龜吃秤砣,鐵了心了,打死也不出來。 九月二十九日,麻貴接到了一條消息,說釜山的日軍援軍已經出城了,幾天就到。這批援軍數量不多,只有幾千人,管不了什麼大用。 麻貴不是楊鎬,一聽到援軍來了,反而計上心頭。他連夜把大砲和大批糧草運到了三十里以外,派騎兵隱藏在兵營的西邊,造成大軍退屯的假象,一俟敵人出兵,就能立刻一口咬住。 可加藤清正大門關得死死的,還是不上當。 麻貴沒轍,只得繼續圍著。釜山援軍一看兩邊都不動如山,乖乖地退了回去。 麻貴不是沒打算強攻,可是上一次蔚山之戰的慘烈給麻貴留下了深刻印象,一座加藤清正不在、而且沒修完的城,尚且讓明軍傷亡慘重。這一次敵人有了充足準備,難度會成倍上漲。麻貴不趕時間,明軍的血還是少流點的好。 就這樣,截止到九月底,明軍東路軍在蔚山陷入了僵局。 讓我們再來看看中路軍的戰況。 中路軍的主帥董一元在九月十八日進入三嘉以後,連歇都不歇,連夜跑了一百一十里,次日一大早已經進抵南江,逼近晉州。 島津義弘的本陣設在靠海的泗川城內,晉州是它的北大門,左側昆陽、右側永春兩寨,互為犄角。這三處營盤構成了泗川的外圍防線,以為拱衛。泗川城本身還有金海、固城兩座衛星城,駐紮著立花宗茂、高橋統增等人的七千人馬。另外泗川舊城旁邊還有一處東陽倉,裡面積蓄著大量糧草。 簡單來說吧,從晉州到泗川這四十多里的空間,被島津修滿了營寨,光是大營就有八個,彼此聯通,步步為營。 加藤清正是以質取勝,把島山城修得固若金湯。島津義弘是以量取勝,把一片彈丸之地修得密密麻麻,防不住你也累死你。 晉州就在南江旁邊,守城必守江。日軍沿著江水走勢,在晉州城和南江之間修了一長溜儿營盤,中心營寨背靠著望津峰,形勢十分險要。明軍若要威脅晉州,勢必要先把這個沿江營寨拔除。 這是中路軍的首戰,如果不能取勝或者拖的時間太長,都會引發不好的結果。浙軍將領茅國器此時恰好被分配到中路軍,他對董一元說:“欲要攻破泗川、必先取晉州;欲取晉州,必先破南江營寨;欲破南江營寨,必先破望津峰營。這是島津防禦體系的關鍵一處,它一破,其他皆可以連環破之。” 董一元問他該怎麼打破望津峰營盤。茅國器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他這一笑,笑出了整個抗日援朝中最富傳奇色彩的一個間諜故事——的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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