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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十六章蔚山血戰(上)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1668 2018-03-13
解生的稷山之戰和李舜臣的鳴梁海戰,是聯軍在九月取得的兩場關鍵性勝利。稷山成功遏制住了日軍的攻勢,保證了漢城的安全;鳴梁則使日軍意識到需要全力保證補給線的安全。兩場胜利的影響疊加到一起,讓日軍陷入既缺乏進攻的勇氣也擔憂後勤補給被截斷的境地。 但事實上九月中旬的態勢,對日軍相當有利。全羅道已經大半淪陷,通向漢城的大門也已經洞開。明軍的主力兵團尚未齊聚,而李舜臣的艦隊要形成戰鬥力還需要不短的日子。 可日軍卻因明軍和朝鮮軍發起的這水陸兩戰而不敢繼續北上,他們佔領了稷山以後,十分突兀地停止了一切軍事行動。 九月十四日,稷山之戰剛結束不久,原本針對全羅道的日軍左路軍在井邑——李舜臣曾經就職的所在——召開了一次會議,會議的結果不是乘勢北上,反而是全軍轉向南下。井邑本來就在全州南面,你還繼續南走,說是去掃平全羅道,誰信啊! ?

日軍的右路軍也好不到哪裡去。楊鎬與麻貴為了防止日軍從另外一個方向偷襲漢城,派遣參將彭友德前往漢城東南方向靠近慶尚道的青山。在那裡,彭友德沒碰到進攻的日軍,反倒碰上了撤退的日軍。彭友德哪肯放過這個機會,率兵追擊。雙方甫一交鋒,日軍就開始撤退,根本無心戀戰。彭友德追殺了一陣,發覺日軍兵力太盛,遂停住了腳步。 這一戰雖然規模不大,但仍舊被明方稱為青山大捷,因為被殺退的對手不是別人,正是在朝鮮最窮凶極惡的加藤清正。 好不容易擺脫了彭友德追擊的的加藤清正,在九月二十日退到了報恩岩,又遭遇了朝鮮軍鄭起龍所部四百人。時值大霧,鄭起龍一通亂射,射倒日軍十幾人,而加藤清正居然不是虎吼一聲衝入敵陣,反而“良久不敢動”。鄭起龍趁機帶兵護送沿途朝鮮災民離開,兩邊各自退兵。

到了十月八日,加藤返回了出發地西生浦,黑田長政返回東萊,毛利秀元回到梁山,島津忠豐重返泗川,其他日軍將領也紛紛放棄佔領城鎮,回歸駐地,繼續盤踞從順天到蔚山的沿海地區。漢城之圍,不戰自解。明、朝聯軍高層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一直到麻貴親自探訪了被日軍放棄的全州,這才確認日本人真撤了。 明軍指揮部很清楚,這肯定不是日軍補給造成的問題。當時日軍已經侵占了全羅道大部,尤其是攻克了順天以後,順天以南的麗水港也淪落敵手,李舜臣的小艦隊被迫退守到古今島,與日本隔羅老島相望。他一時半會兒,還無法威脅到釜山。更何況,日軍的戰線並不漫長,只限在全羅道與慶尚道之間,運輸不會有太大壓力。 也不是天氣問題。這會兒才九月份,離朝鮮嚴冬還有幾個月呢,再說打下漢城過冬,豈不是要比退回去更好?

不是補給問題,也不是天氣問題,那麼日本人到底怎麼了? 丁酉再戰,從開戰到十月收縮,日軍的行動呈現出了一個特別鮮明的特點——求戰慾望十分低下,行動十分保守而顯得暮氣沉沉。 日軍右路軍在初期通過巧妙佯動,繞過朝鮮軍的封堵直撲漢城,這在戰術上是一個精彩的戰例,但卻缺少了壬辰戰爭時一往無前的銳氣——如果是在壬辰時期,日軍根本不會把麵前這點朝鮮軍隊放在眼裡,什麼佯動,什麼迂迴,直接在地圖上劃一條直線,大踏步地擊穿敵人陣地就是了。而日本左路軍的表現也是如此,他們只會在南原這種十倍於敵的圍城戰中才會踴躍殺敵,似乎幾萬大軍簇擁在一齊才能讓自己不那麼害怕。 一旦碰到稷山這種雙方戰力旗鼓相當的戰鬥,哪怕對手僅僅只是幾千明軍,日軍立刻開始叫苦連天,甚至連帶著幾萬大軍的毛利也依然踟躕不前。

一切跡像都在顯示,日軍大部分將領在這場戰爭中已經被明軍打怕了,也厭倦了。壬辰之戰告訴他們,從戰略上擊敗大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之所以會再次渡海來到朝鮮,不再是為了功名利祿,而是為了敷衍秀吉老爺。 這也就能解釋,日軍為何制訂了一個只涉及全羅、忠清、慶尚三道的作戰計劃。他們缺乏進取心,淺嚐輒止,在稍微取得優勢之後,一遇見明軍呈進攻狀態的死磕,就迅速撤退——秀吉大人,我們打贏了一場仗給您長臉了,差不多就得了。而大家一致不可言說的潛台詞則是:我可不想為了您的臉面,拿自家的家底去和可怕的明軍決死。 對於日軍出乎意料地退縮,明、朝聯軍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此時明軍還沒有完全集結完畢,因此楊鎬與麻貴非常謹慎,生怕是日軍誘敵深入之計,非但沒有追擊,反而嚴令諸部不得輕進。這種心態可以理解,十幾萬大軍在佔盡優勢的情況下突然撤退,換了誰當將軍,都要犯一下嘀咕。

於是明、朝聯軍在日軍撤退以後,慢慢地整軍,慢慢地前進,像蝸牛一樣伸出觸角,謹慎而龜速地試探著前方。整個十月,日軍龜縮在沿海不動彈,聯軍則站得遠遠的,一臉警惕,戰略態勢基本恢復到了戰前。 最後打破這一僵局的是援朝明軍最高長官邢玠。經過一個月的試探與偵查,他終於確信日軍退回沿海倭城,沒耍任何心眼。這時候明軍也都集結完畢,糧草輜重什麼的也積儲得差不多了,有了一戰之力。 在這個時候,大明朝廷的言官們又開始有了議論,說日本人狼狽逃回沿海,膽氣已落,邢玠、楊鎬、麻貴幾個人非但不奮勇殺敵,反而頓兵不前,是不是有什麼別的心思?這個指控太嚴重了,就算只是言官胡說八道,也把前線的幾位大佬驚出一身汗。 萬曆皇帝也有點不耐煩了。在萬曆二十七年,播州楊應龍的叛亂越演越烈,貴州巡撫江東之令都司楊國柱進剿不利被殺,川貴震動。朝廷急於結束在朝鮮的戰事,好騰出手來處理播州的事。

在這些或明或暗的壓力之下,邢玠在十一月十日下了一道命令,聯軍三道進剿,開始反攻。為了鼓舞士氣,邢玠親身入朝,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抵達漢城。他都到了漢城,逼著楊鎬和麻貴往前線移動。 但問題在於當時日軍在沿海修了一圈倭城,如同一串珍珠散落在慶尚海灘,有高達十幾萬人的總兵力駐屯。明軍一共只有四萬人,加上朝鮮軍也不過六萬到七萬人,無法面面俱到,只能選擇一個重點方向進行打擊。 經過反复討論,他們選擇了一個看似最不可能的目標——蔚山城。 蔚山城位於慶尚道最東側、釜山東北方向,漢城在最西側,兩邊直線距離是所有倭城最遠的。挑這麼一個地方,從軍事角度來說,似乎有些不合常理。 戰爭理論告訴我們,軍事永遠不能脫離政治而存在,必須服務於政治目的。

蔚山城不是個好選擇,可是蔚山城裡有一員武將,叫做加藤清正。 大明最熟悉的日本武將,是小西行長;而朝鮮最熟悉的日本武將,則是加藤清正。他們跟加藤的仇,可以說是罄竹難書。李舜臣功勞大不大?就因為沾了加藤清正的事,被一捋到底——加藤清正簡直就是朝鮮的一根高壓線,誰提跟誰急。 如果能夠一舉攻破蔚山城,殺死加藤清正,那將是煊赫的一場大勝。日軍甚至會因此而士氣喪盡,自動撤退。提前結束戰爭的誘惑,明軍非常有興趣。於是兩邊一拍即合,開始緊鑼密鼓地籌謀進攻。 如果能夠一舉攻破蔚山城,殺死加藤清正,那將是煊赫的一場大勝。日軍甚至會因此而士氣喪盡,自動撤退。提前結束戰爭的誘惑,明軍非常有興趣。於是兩邊一拍即合,開始緊鑼密鼓地籌謀進攻。

明軍分成三路大軍。左路是明軍中有名的狙擊手、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梅,中路是高策,右路是李芳春。左右兩路將在麻貴、楊鎬的帶領下,從忠州附近的鳥嶺進入慶尚道,沿安東、慶州走一條斜線,劍指東南蔚山。而中路軍則前抵宜寧,既可以策應主攻部隊,又可以防止全羅道的日軍趕來赴援。他們還抽調了董正誼和一千五百名明軍,與朝鮮地方部隊混編,南下南原,吸引在順天的小西行長注意力。 與此同時,權僳也糾合朝鮮精銳高彥伯、鄭起龍、金應瑞等部向蔚山趨動,以配合明軍。 十二月初四,援朝三巨頭齊聚漢城,搞了一次盛大的祭天儀式。邢玠親自登壇祭告天地,誓戒官兵。祭旗的時候,火器一字排開,萬炮齊鳴,場面極之宏大。旁觀的朝鮮軍民都異常自豪,覺得這麼牛逼的軍隊,看來可以徹底把倭寇趕下海了。

祭告完天地,在十二月初八,明軍正式開始出發。臨走之前,朝鮮國王李昖表示要親自送楊經理出征。楊鎬欣然從命。兩個人騎馬並排出了漢城,正說著話,楊鎬忽然離開大路,從一條險要小路躍馬疾馳,李昖不甘示弱,緊緊跟在後面,身後的隨從與大臣不知所措,都追不上去。兩個人你追我趕跑了一段,楊鎬忽然回頭笑道:“王可與共事矣。” 告別了惺惺相惜的李昖,明軍四萬四千八百人耀武揚威地越過鳥嶺,並於兩日後抵達山腳下的聞慶縣城。這裡是壬辰戰爭時,小西行長與加藤清正急速狂飆的第一階段終點。 在這裡,麻貴對權僳提了一個要求,要求他派遣朝鮮水師到蔚山附近海域配合。 這個要求提得不奇怪。在麻貴看來,剛剛取得了大勝的朝鮮水師如果能從海上策應攻勢,不但能提升士氣,還能截斷日軍所有的增援路線,使蔚山日軍成為真正的孤軍,因此給他們造成強大的壓力甚至恐慌,讓他們盡快意識到蔚山已是一座孤城,從而加快崩潰。但問題在於這時李舜臣的艦隊雖然略有恢復,要繞過順天、巨濟、釜山幾個港口重鎮去襲擊位於東側的蔚山,依然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件事麻貴可能不清楚,但權僳應該知道。可權僳半點猶豫都沒有,一口就答應了。

這事最早被記載在李恆福寫的《白沙集》裡,後來被《再造藩邦志》所引用,其他朝鮮史料裡都未有提及,反倒是中國史料《皇明實記》裡提了一句“我師陸路粗備,獨水兵屢檄不至”。 所以真相可能是麻貴提出水師配合的要求,權僳明知道不太可能實現,但為了不讓明軍打消進攻蔚山的念頭,只得硬著頭皮答應下來。答應歸答應,做不到歸做不到。縱觀蔚山之戰全程,沒有看到半點朝鮮水軍助戰的記錄,權僳肯定是食言了。李恆福為尊者諱,就在史料裡做了一些曲筆,把一個硬著頭皮拍胸脯的老將軍塑造成了一個熱切配合明軍戰鬥的大將。 得到了權僳的保證以後,楊鎬與麻貴帶著大軍繼續南下,於十二月十八日抵達義州。楊鎬找來接伴使李德馨,說我們大明雖然有擅於查探的部隊如“夜不收”之類的,可這裡畢竟是朝鮮地頭,我們不少部隊是頭次來,語言地理都成問題,不如你找幾個本地人跟隨我軍斥候,前去偵查。李德馨一拍大腿,說我手底下有一個降倭,叫做呂余文,土生土長的日本鬼子,腦子好使,只要您能多給點銀子,派他化妝回日本人潛入蔚山,豈不是更好? 楊鎬一聽,言之有理,依言而行。於是“日姦”呂余文跟著明軍斥候宗好漢先行一步,化妝成日軍士兵奔蔚山而去。 明軍大部隊在十二月二十日抵達慶州。慶州距離蔚山只有八十里路,到了這裡,等於正式進入戰區。他們在這里略做休整,到了次日,呂余文風塵僕僕地回來了,還帶回了一份大禮。 呂余文見到楊鎬以後,從袖子裡拿出一張地圖。諸將一看,不由大喜,原來這是一份詳細的蔚山布防圖。 日軍在蔚山的主力,並不在蔚山城內,而是在北側的島山之上。島山海拔五十米,位於蔚山山區的丘陵地帶,北面被平山洞、上安洞、感校洞、伴鷗亭幾處險峻之地環繞,南邊與蔚山城隔太和江相望。若敵人自北攻來,欲占蔚山,必先跨越島山。 在這裡,加藤清正為了防止明軍襲擊,早早地修建起了一座倭城,海拔五十米左右,背靠山壁,只有一條水路通往太和江。這座倭城完全依照日本風格修築,又是大建築師加藤清正親自主持設計,所以修得異常堅固。不僅城體全部用石頭壘成,城內一丸二丸三丸千繞百回,更在城外山坡上圍起了三重木製柵欄和一重土牆,把整個島山倭城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裹住。在島山外圍,還有伴鷗亭、太和江水營等八處營壘,可以彼此呼應。 島山倭城與外界交通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走陸路到彥陽,再去釜山;還有一種是從太和江走水路,前往西生浦。在明軍抵達的時候,這座倭城還未完工,加藤清正本人在西生浦督運建築材料,在城中督工的是加藤安政、鍋島直茂和太田一吉,指揮著守軍和朝鮮勞工拼命修築著。 楊鎬看到呂余文的這份情報,大喜過望。敵人的底細還沒開戰就被掀了個清楚,這場仗看來是沒什麼懸念了。他欣然拿起一支朱筆,在地圖上劃了三條線。 第一條攻擊線直指島山,李芳春、高策、彭友德三協兵分三路,目標是把島山城團團圍住;第二條攻擊線是吳惟忠,他率領南兵前往梁山,以阻截可能趕來增援的黑田長政;第三條攻擊線落在了太和江上,由盧繼忠的兩千兵馬封鎖江面,防止敵人從水路來往。楊鎬還加派董正誼部前往南原,增加對順天日軍的壓力,防止其增援蔚山。 十二月二十二日,諸部都按照楊經理的方略開始進軍。遼東軍和宣大軍的馬隊浩浩蕩盪地朝著蔚山開去,而吳惟忠帶著所部三千南軍,急匆匆地朝著梁山開進。不過他沒有想到,隊伍夜半出發,凌晨剛到彥陽,就碰到了日軍敵人——島山之戰的第一場戰鬥,又一次以遭遇戰的形式爆發了。 在這場平倭援朝的戰爭中,明軍所有重大戰事,幾乎都是以遭遇戰開局。 彥陽是蔚山與南方諸城的交通咽喉,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吳惟忠遭遇的日軍,是秀吉心腹之臣淺野長政的兒子淺野幸長,還有監軍太田一吉。他們本來是前往島山當監役的,二十二日這一天正在彥陽休息,打算次日進城。 日軍的大部隊都住在城裡,只留了五百人在彥陽城以北的河邊。吳惟忠在凌晨趕到彥陽以後,抬眼一看,咦?居然有日本人。他不知道這股日軍只是前去島山辦公的,還以為是援軍來了,當即下令全軍展開戰鬥。 吳惟忠旗下的南軍戰鬥力不必贅言,這些穿紅衣的驍勇戰士衝上前去,駕輕就熟地踏破了日軍營壘,把熟睡中的倭寇一刀一個地送回到了天照大神那裡。這區區五百人的小部隊,甚至不夠他們塞牙縫的。 河邊的慘叫驚動了正在彥陽城裡休息的淺野幸長。他爬上城頭一看,一群紅衣魔鬼把自己部下追得跟兔子似的,不禁怒氣勃發。幸長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情緒容易激動,當即抓起刀就要開城去廝殺。太田一吉說敵眾我寡,不如守城更穩妥些。淺野長政袖子一甩,嚷嚷道:“你們愛咋地咋地,我要是不打退這股敵人,就不回來了。”說完怒氣沖沖地跨馬而去。 明軍一看有一個穿著不凡的大將騎兵衝出來,還以為是加藤清正本人——大多數明軍士兵大約也就知道他,立刻圍了上去。淺野幸長憑著血氣之勇殺出城來,這會兒估計已經後悔不迭了。吳惟忠怕他跑回城去,調了重兵插入他與彥陽城之間,打算一舉擒獲。 淺野幸長沒辦法,彥陽去不得,只能往島山跑了。明軍沒料到他居然主動往島山那個馬上就要失陷的地方,一下子沒攔住,讓他殺出了包圍。吳惟忠豈肯這麼輕易放過他,一揮手,追!明軍一窩蜂地追在淺野幸長屁股後頭猛追。 這一路的逃亡就別提有多麼淒慘了。淺野幸長自己且戰且退,身中數十刀,幾乎成了一個血人。眼看已然無幸,他的一個部下龜田大隅自告奮勇,調過頭去奮力搏殺阻擋明軍。而淺野幸長則趁這個寶貴的時機跑到島山城下大喊。 守城的加藤安政一看是幸長,連忙打開城門,把他接了進去。吳惟忠一看沒戲了,這才收兵返回彥陽,繼續去執行阻援任務。 幸長進了島山,劈頭就問:“附近怎麼突然冒出來這麼多明軍?”加藤安政苦著臉:“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早上忽然有明軍殺到蔚山附近,我這裡派出去砍柴打水的人一個都沒回來。”這兩人湊一起,琢磨半天也沒琢磨出什麼,於是決定登上城樓看看外邊到底什麼情況,結果一看之下,雙雙倒吸了一口冷氣。 但見城外的遠處,密密麻麻的軍隊鏖集一處,正在逐漸展開陣勢,如同一張緩緩大網把島山城包裹起來。 這回日本人麻煩大了。 這裡我還想提及一個有趣的細節。 聯軍在抵達島山之前,查不到任何與日軍的交戰記錄。加藤安政也罷、淺野幸長也罷,包括待在西生浦的加藤清,他們正聽說明軍來攻的第一個反應,都是大驚。 這說明,日軍對聯軍的動向根本就是懵懵懂懂,沒有任何心理準備。五萬多人馬都到了慶州了,島山日軍仍舊渾然未覺,一直殺到城下才想起來“大驚”一下,真不知道當初那支銳氣十足的日本軍團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二十二日一整天明軍並沒有對島山發起攻擊,而是慢條斯理地安營扎寨,修補防禦漏洞。到了二十三日,楊鎬聽說包圍網已經設置好了,這才一大早帶了翻譯官、李德馨和權僳前往前線。在他之前,麻貴作為一線指揮,已經提前出發,並於二十三日半夜抵達距島山六十里處的後方指揮部。 麻貴召集了手底下的幾員愛將楊登山、擺賽、頗貴,問他們說明天就攻城了,你們谁愿意當先鋒?三將十分踴躍,紛紛請戰。麻貴說稷山之戰老楊老頗你們倆都趕上了,這次要不就讓他先上吧,你們在後頭掩護他。 擺賽一個蒙古糙漢,聽了以後樂得嘴都合不上,把楊登山氣得要揍他。擺賽也不跟他一般見識,一轉身走了,點了麾下一千多精銳,殺奔蔚山。楊登山打歸打,氣歸氣,該完成的任務也得完成,於是氣哼哼地離開主帥營帳,帶了兩千騎兵,隨後出發。 天還沒亮,擺賽已經殺到了島山城下。他先用火箭亂射城樓,把日軍驚擾起來。加藤安政唯恐敵人靠近城牆,連忙派軍出擊。 日本守軍一出城,就跟擺賽對上了。兩軍稍有交手,擺賽親手殺了四個,然後往回退去。日本人一看對方才一千多人,覺得不如索性敲掉這一股明軍,摧折對方銳氣,二話沒說就追了過去。追著追著,日軍就追出了城頭鐵炮的射程。 就在這時候,斜裡突然殺出一彪人馬兜住了日軍後路,正是楊登山的兩千騎兵。原來要逃的擺賽也不逃了,掉頭回來與楊登山前後夾擊。日軍在黑暗中只覺得四下喊殺四起,無不驚慌失措,沒頭蒼蠅一般亂跑。明軍精神抖擻,趁亂大殺大砍,把這一股日軍全部殲滅。 別看楊登山、擺賽兩個人平時不對付,可上陣卻有驚人的默契。兩個人各司其職,擺賽負責誘敵,楊登山則悄悄把隊伍帶到側翼,一俟日軍殺出鐵炮射程,當即從背後發起突襲。這是一場教科書式的伏擊戰,相當成功。戰後清點人數,這一股日軍足有四百多人。 到了二十四日天亮,楊鎬抵達蔚山,把指揮部設在了北面山峰之上,和李德馨、權僳幾個人俯瞰整個戰局。楊鎬一聽到擺賽、楊登山立了大功,既開心又有點不爽。開心是因為敵人吃了大虧,士氣定然受挫;不爽是因為立功的兩員大將都是宣大系的,沒讓遼東軍得了初勝——楊鎬和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梅在遼東是好哥們儿,一齊扛過槍的交情。 屬於特意指定李如梅來朝鮮,指望能立些軍功回去。 有鑑於此,楊鎬下令諸軍向前,趕緊拔除島山城附近的幾枚釘子,為攻城創造有利條件。 島山城附近還有幾處日軍營寨,本是打算互為犄角之用。明軍兵分三路,左路軍攻打島山西側的伴鷗亭,中路攻擊島山城,右路進攻太和江面的水營。明軍的火器轟的地動山搖,無數火箭射向敵人陣地,在蔚山上空形成了大團大團的黑煙。 戰事的推進非常順利。這些小寨一無天險,二無堅固營壘,很快都被明軍的洪流吞沒。日軍士兵要么戰死在崗位上,要么逃回到島山城中去。 唯一不太順利的是水路。李芳春和解生打破了太和江水營以後,沿江而走,一路朝著島山城的水路通道殺來,試圖一舉攻克。可當他們靠近島山的時候,卻遭遇了日軍大筒的轟擊。日本人的火砲沒有明軍犀利,不過也發展了幾種稱之“大筒”的火砲,這次加藤特意調集了幾門放在島山,想不到真派上用場了。 太和江和島山之間的通道是人力挖掘的運河,河道比較狹窄,即便是準確度不高的大筒,對江面船隻的威脅也相當大。李芳春與解生稍微試探了一下,便即退回,畢竟水道攻城不是他們的主要任務,封鎖才是。 看到敵人紛紛潰逃進島山城內,楊鎬在北山揚鞭大笑。李德馨等人紛紛祝賀,楊鎬回答:“這是小胜而已。等我拿下蔚山,就去打西生浦與釜山,到時候再慶祝不遲。” 一邊說著,楊鎬一邊往下看,看著看著臉色就變了 就在左右兩路大破日軍的時候,中路軍也取得了突破。中路軍的先鋒是游擊茅國器、陳寅,他們都是南兵一系,麾下多是浙兵。這支部隊在朝鮮戰場上,還從來沒讓人失望過。在茅國器、陳寅的帶領下,浙兵如同一把犀利無比的大刀,砍向島山城下。 茅國器的浙兵實在太悍勇了,居然憑著一口銳氣,仰攻突破了島山城的三丸和二丸。 所謂的“丸”,其實就是曲輪的另外一種說法。日式城堡一般是由本丸、二之丸、三之丸等多層區域構成,每個區域都以彎曲狹長的迴廊和城牆相隔。島山城是梯郭式城堡,三丸呈樓梯式排布,越往裡去地勢越高。當敵人攻入三之丸或二之丸後,將被迫沿著曲輪前進,承受守軍居高臨下的打擊,是一種相當有效的防禦結構。 聯軍對日式城堡並不熟悉,因此在記錄裡把這種城堡結構稱為“三砦”或者“棚”,甚至“柵”,最後一個稱呼是因為島山城當時還沒修建完,三丸的部分結構只來得及扎上一圈木柵。 茅國器和副將陳寅就是從木柵這裡選擇突破的,一舉攻入三之丸,然後又撞入二之丸,幹掉了六百多名試圖逃進城中的日本鬼子。城頭日軍驚恐萬狀,紛紛把火力集中在這一側。陳寅全無懼色,他就這麼硬頂著彈矢橫飛,朝著一之丸攻去。只要這一層打下來,島山城的核心便會赤裸裸地暴露在明軍面前。 陳寅立功了!陳寅不愧是一員勇將,他繼承了南軍的優良傳統,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從戚繼光到俞大遒等一系列將領在這一刻靈魂附體! 就在這關鍵時刻,浙兵身後忽然噹噹響起了鳴金聲。 鳴金,那是要撤退呀。這時候怎麼能撤退呢? 茅國器莫名其妙地回頭望去,看到一個傳令兵氣喘吁籲地跑過來,說楊經理跟你說了,不可輕進,讓你隨便割點腦袋就趕緊撤回吧。 茅國器不是傻子,一琢磨,立刻就回過味來了。 問題就出在“陳寅立功了”這事上了。 南軍的奮勇都被楊鎬看在眼裡。照這個打法,陳寅肯定能打進島山,運氣再好點,攻上城頭也不是沒可能。這是先登之功,值錢的很,怎麼能讓南軍的人得到呢?李如梅怎麼辦? 於是楊鎬下了這道命令,讓茅國器撤回來。他怕浙兵不高興,還好心地提醒他們割點首級算戰功,算是個安慰獎。茅國器、陳寅雖然心中不平,但也沒辦法,誰讓人家是經理呢? 浙兵沖在最前,他們一撤,其他諸路兵馬也都紛紛撤了下去,城頭日軍大大鬆了一口氣。這一天的仗就算是打完了,島山城外防備盡失,聯軍倒也並非一無所得。楊鎬對茅國器、陳寅勉勵了幾句,吩咐把他們的功勞記下來,算是認可了他們今日之奮戰,然後安排李如梅所部營寨前移,明天好去搶一份頭功回來。 楊鎬還分出一部浙兵,讓他們去守河灘,以防敵人從水路來援。 明軍緊鑼密鼓地忙活著分功的事,日本人可發了愁。到了晚上,加藤安政和淺野幸長一合計,覺得這麼守下去肯定要完,得趕緊把城防情況告訴清正大人。淺野幸長把自己手底下人叫過來,問你們谁愿意冒死去報信?一個叫木村賴母的武士站出來,說我去!淺野大為高興,親自給他牽了一匹好馬。 木村上了馬,趁夜裡偷偷出了城,憑藉著出色的騎術楞是被他闖出了重圍,一路狂奔去西生浦。到了西生浦,加藤清正一聽這消息,當時就急了,起身就要走。他周圍的幕僚都勸說敵人數量太多,寡不敵眾,不如放棄蔚山,專心守機張與西生浦。加藤清正一口否決,說我出征之前,淺野長政囑咐我,讓我好好照顧幸長,如果我見死不救,回國怎麼去見他爹? 他當即點齊五百兵馬,背好糧食穿好鎧甲,登上戰船循太和江開赴島山城。 十二月二十五日,聯軍開始對島山城展開第二次攻擊, 日軍此時已經從昨天的混亂中恢復過來,守城比昨日有了法度,再加上島山城本來就險峻難攻,聯軍一時間居然奈何不了他們。連戰了半日,居然連二之丸都沒有突破。 《朝野記聞錄》裡記載,說日軍“賊壘甚靜暇,寂無人聲,城上不設女牆,環四面為長廊,守兵悉在其內。外兵若至城下,則銃丸亂發如雨。”這是典型的日本式守城之法。 之前雖然日本人也困守過平壤,但平壤城是中式結構,日軍不甚適應,以致漏洞百出。島山之戰,是日軍第一次在熟悉的要塞地形中作戰,防禦力自然有了不少加成。而明、朝聯軍從來沒正經打過倭城,對這種戰法極不熟悉,以致死傷慘重,卻進展甚微。 楊鎬有點著急了,他放棄了昨天那麼好的機會,就是為了今天能從容登城。假如戰事不利,豈不是更凸顯出自己無能麼?他連下數道命令,把戰鬥中擅自後退的兩個士兵公開處斬,又拿住一個士兵割去左耳,為的是以儆效尤。權僳也有樣學樣,斬了兩個朝鮮逃兵。 在激勵與恐嚇之下,聯軍下午的進攻略有起色,朝鮮軍還一度攻入丸中,博得楊鎬讚賞。 據當時在城中的日本僧侶記載,這一場戰鬥的慘烈程度前所未有。明軍、朝鮮軍幾乎是在拿人命在填,舍生忘死,近乎瘋狂。他們甚至試圖把城牆拽倒——島山城的城牆並不高,而且厚度有限,城下石垣也未及完備,明軍認為可以用飛鉤鉤住牆頭拽倒——雖然這一舉動很快被加藤安政挫敗,但攻擊方的決心之盛,可見一般。 可惜一直到太陽落山,聯軍仍舊沒有取得突破性的成果,反而折損了一員大將——陳寅的戰鬥像昨天一樣充滿了激情,絲毫沒受楊鎬不公正待遇的影響,結果他沖得太前,被數枚彈丸擊中,僥倖沒死,連夜被送去了漢城大後方療傷。 兩邊各自收兵回營。李德馨憂心忡忡地找楊鎬請示方略,楊鎬一揮手:“我有主意了,你明天多準備點柴禾垛子。我看了地形,這島山雖然地形險要,可是城裡沒水也沒糧食,連井都沒有,喝水都得從城外運。只要按照我的攻法,他們堅持不了多久。 楊鎬這個人的人品很成問題,眼光還是挺毒。島山城是在山頂,沒有水源,要汲水只能下山。儘管日本人在水源所在修建了水曲輪予以保護,但畢竟無法把它挪入城中。 次日一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楊鎬下達了作戰指示,明軍負責將島山城四面圍住,而朝鮮軍和投降的倭兵每人懷裡發上一捆柴,設法衝到城下,先把木柵欄燒毀,再把水井都給填埋起來。 這個命令有些不公平,擺明了讓朝鮮人去送死。但軍令如山,權僳也沒辦法,只得督促諸將突入柵欄。這些士兵每個人都帶著一面防鐵炮的挨牌,一邊舉過頭頂一邊往山頂上沖。可日軍的鐵炮實在太兇猛了,又居高臨下,彈丸可以輕易穿透挨牌,射入士兵身體。朝鮮軍和降倭拼盡全力,也無法突破日軍防禦,只能倉皇撤下來。 這一天,唯一的戰果來自於江面。 就在朝鮮軍回撤不久,有數條日本人的戰船從藍江方向開過來。藍江位於太和江下游,靠近出海口。這裡出現日本戰船,說明日本水師已經可以從海面靠近蔚山,不是個好兆頭。負責在江面攔截的明軍發現動向以後,立刻調集火器,予以猛烈轟擊。 藍江江面狹窄,日軍又是海船,騰挪不易,很快就被打沉了一艘,其他幾條見勢不妙,都紛紛逃回蔚山外圍洋面。有一個日軍小頭目走投無路,主動跑到明軍陣前投降。楊鎬聽說以後,覺得這可以樹立為一個典型,便給他賞賜金銀,披紅掛綠,騎著高頭大馬在島山城前轉悠。淺野幸長和加藤安政親自上城頭彈壓,總算制止了一部分日軍士兵的逃亡舉動。 藍江的小規模遭遇戰讓明軍意識到,日軍很有可能派遣大艦隊從釜山出發,繞過慶尚以東海域進入蔚山。李舜臣的外洋艦隊指望不上,明軍的內河戰船又不多,必須早做防範。於是楊鎬分出一部分守衛江岸的明軍和船隻,前往東側藍江方向防守。 他萬萬沒想到,這一個小小的調兵舉動,卻最終改變了整個戰局。 二十七日黎明時分,這一天正好天降大雨。藍江的日本艦隊又試圖趁亂靠近,浙兵沒客氣,一通亂炮轟鳴把他們炸了回去。 楊鎬整頓諸軍,正要繼續攻城,忽然營外傳來消息,說有島山城內傳來一封信。他出帳一看,原來是島山城的賊倭寫了一封書信,掛在竹竿上扔下城下,讓朝鮮兵使成允文撿到了。成允文不敢耽擱,連忙送到了主帥營中。 這封信是以加藤安政的名義寫的,裡面說加藤清正在西生浦尚未趕回,就我們幾個人在守城。你們的目標是清正公,別把氣撒到我們頭上啊。我建議你們派一使者去西生浦跟清正公和談,免得在島山這鬼地方浪費大家的人命。 楊鎬批了一封回信:“加藤清正如果來投降,全城免死,而且重重有賞。”派了翻譯樸大根和一個叫越後的降倭把信送回城裡。加藤安政一看,大失所望,只能回帖說:“欲戰則戰,慾和則和,開一面容我出城,且遣將官則當議和事雲。” 寫到這裡,大家可能已經註意到了。我一直沒提一個人,加藤清正。 他不是接到守將的求援了麼?怎麼到這時候了,還沒回島山? 這裡涉及到蔚山之戰一個很關鍵的問題:究竟加藤清正是哪一天抵達島山? 按照《再造藩邦志》的說法,最早有目擊在加藤清正在城中的記錄是在二十五日,說“有一賊衣綠衣持白旗者。往來號令。問於降倭則曰。卽淸正云。”但這個細節已經被日方資料《征伐記》所否定,《征伐記》裡明確說降倭是故意洩露假情報,說加藤在城裡是為了嚇唬明軍。其他明、朝史料也提及清正如何如何,實際上是一種誤解。 而《再造藩邦志》再出現加藤清正的記錄,則要到萬曆二十六年正月初一,有島山城內使者前往明營談和,信裡說清正“前月二十二日來此”。但這個時間大有問題,二十二日明軍尚未合圍島山城,淺野幸長尚在彥陽睡大覺,加藤清正不可能在這一天趕回島山城。 《征伐記》裡對於清正的到達時間,記錄的毫不含糊:“二十六日,明軍將大舉攻蔚山,黎明清正才率五百騎,乘輕胢……直入蔚山城。”日曆與明歷相差一天,日曆的十二月二十六日,恰為明歷十二月二十七日。 與日方大肆渲染呈鮮明對比的是,在明、朝史料中,對於加藤清正來援這麼重要的一件事,居然隻字不提。遍覽各處記錄,沒有任何關於這一幕的記載。一直到二十七日上午,日方還寫信給楊鎬坦承說加藤清正不在城中——這個記載是可信的,因為說謊沒有任何好處。 唯一一條可能的記錄來自於《懲毖錄》,裡面說在二十七日這一天,“賊船從西生浦來,列滔水中如鳧鴈”,加藤清正的五百援軍,應該指的就是這一批。 關於加藤清正如何突破明軍包圍進入島山,日方史料寫的無比華麗,說他頭戴銀盔,威風凜凜地手持薙刀站在輕舟船頭,身後是五百名精銳戰士。這支船隊順流而下,穿過明軍陣地,在雨中向著島山城開去。明、朝諸軍攝於清正公的威風,都不敢動,只能目瞪口呆看著他進入島山。 日方的記載實在太過戲劇性了,無法不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明、朝聯軍有的是火槍與大砲,他穿成那副模樣,明擺著就是告訴所有人:“我是你們一直要找的加藤清正,趕緊來打我呀來打我呀。” 加藤清正是一員猛將,不是白痴。 如果他真是如此囂張高調,明、朝兩軍早就已經萬炮齊發,把他打死在島山城下。這種入城方式,實在不合常理。 那麼加藤清正到底是怎麼進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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