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帝國最後的榮耀

第35章 第十四章騎兵的勝利——稷山大捷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9612 2018-03-13
日軍在八月二十五日占領了全州以後,死性不改,又搞了一次大規模的屠城。這一次屠城相當之慘烈,整個全州城為之一空,不遜於晉州大屠殺。 事實上,日軍在丁酉之亂的表現,和以往大為不同。壬辰期間,他們好歹還會打起安民的旗號做做樣子,這一次連樣子都不做了,無論是左路軍還是右路軍,在全羅道的行軍路上都是一路燒殺一路血痕,以至於聯軍都可以從村鎮被焚的煙火來判斷日軍部隊的動向。在各方史料中,“盡焚家舍”、“入山抄掠”、“屠戮村所”之類的記載比比皆是,日軍隨軍的僧侶在日記裡感慨,說整個全羅道簡直變成了“赤國”。 日軍把這些被屠殺軍民鼻子割掉,用鹽浸好,作為軍功送回日本。秀吉在大阪城附近的大佛寺旁邊立了一座鼻塚,向來訪之人炫耀。

日軍這種殘暴行徑只說明一件事:無論秀吉是怎麼做夢的,日軍的將領和下層士兵們對朝鮮戰爭的前途早已經喪失了信心,他們不再考慮日後佔領的問題,只是單純地趁機會發洩獸慾,掠奪軍功,為日後歸國張本。 這是壬辰戰爭與丁酉再亂決定性的不同之處。一個是處心積慮地佔領,甚至還有興趣搞八道國割,建立統治秩序;一個則是徹底地喪心病狂,純以破壞為目的。這個特點,就注定了日軍的攻勢不會持續太久。 閒話少提。且說日軍佔領全州以後,按照事先制訂好的方略,讓小西行長停止北進,轉向全羅道沿海地區,徹底掃清朝鮮水師勢力;其他日軍則兵分兩路,同時向京畿道和忠清道進軍,務必在九月中旬前拿下漢城。 日本人殺氣騰騰的攻勢,讓朝鮮君臣回憶起了壬辰戰爭中的慘劇。他們嚇的手忙腳亂,打點行李又要往平壤跑。麻貴當時在漢城手裡只有八千兵馬,自度防守太難,也有棄守的打算。

楊鎬當時在平壤籌糧,聽到朝鮮人又要跑,當即快馬加鞭,在九月三日單騎闖入漢城。李昖一聽楊鎬來了,不喜反驚,低著頭嘟囔著說這兵荒馬亂的,楊經理您跑漢城來多危險啊,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麼辦,還不如回平壤呆著呢。李昖嘴上說的是楊鎬,心裡想的其實是自己安危。 楊鎬到了漢城以後,先找到麻貴,批評他消極避戰,還帶來了邢玠的命令,要求明軍不許從漢城後退半步。麻貴心裡有些委屈,不是他不退,而是朝鮮人實在不配合。整個全羅道就靠明軍撐著,朝軍連影子都看不到,前頭潰敗的潰敗,投敵的投敵,後頭哭哭啼啼整天無心防守,光靠他手裡頭八千多人,這仗真沒法打。 很快麻貴不委屈了,因為他發現有一個人比他還慘。楊鎬給李昖帶來一封來自邢玠的咨文,李昖打開一看,臉色登時變了。

在這封咨文裡,邢玠一改從前客客氣氣的態度,把朝鮮君臣從上到下罵了一個狗血淋頭,尤其是對李昖的小聰明罵的格外狠:'若自親社稷,竄伏草莽,求緩須火,中國豈得代為爾戍?即當還師境上,自固定封疆,爾東西南北自在也。該國自計歸著之地,務吐由衷,從實詳答,勿持兩端,誤我軍機”。 我們大明為你們浴血奮戰,你們就這麼配合的?再說逃跑的屁話,我們回國,你愛滾哪兒涼快滾哪兒涼快去! 可見楊鎬申飭麻貴,不過是個鋪墊,只是為邢玠痛斥李昖張本。這一篇咨文罵將下來,把堂堂朝鮮國王罵的無地自容,羞憤交加,捂著臉說:“予何以堪支?唯欲入地而已,55555555”。 一個大明官員在咨文裡用這種口氣罵外藩首腦,十分罕見。邢玠之所以敢這麼說,一定是出自北京的授意。這個小細節表明,北京的萬曆皇帝對朝鮮如此無能的表現,也已經很不耐煩了。

李昖想通了這一點以後,不敢再提什麼北逃的事兒,乖乖跟明軍配合,打一場漢城保衛戰。 此時在一線的明軍,只有兩萬不到,漢城附近不過一萬,多是宣大、保定薊鎮、延綏遵化的部隊,李如梅、李芳春、祖繼訓等遼東軍還在趕來的路上。面對日軍的虎狼之師,聯軍只有先行固守,才好伺機反攻。 此時朝鮮軍的精銳都被甩在了慶尚道,留在漢城附近的只有數千人,算上平安、黃海兩道的勤王部隊,也沒超過一萬人。他們戰鬥力有限,麻貴不敢把他們派往前線,只能將其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交給李元翼,通過鳥嶺靠近清州地區,保護漢城側翼;另外一部分交給柳成龍,負責把守漢城附近關隘津口與漢江上游。 至於主戰任務,還得靠明軍自己。 作為與李如松齊名的大將,麻貴知道如果等到敵人殺到漢城城下,一切都完了。但固守不是死守,不是龜縮在漢城等敵人悠哉游哉地過來。明軍必須主動出擊,及時遏制敵人的攻勢,才能打亂其部署,給後續部隊集結爭取到足夠時間。

在十六世紀,全羅道連接忠清道與漢城只有一條坦途大道,即從全州一路往北,經公州至忠清道的天安,再向北至平澤、鳥山、水原,最終連接到漢城。天安位於這條樞紐大道的中間,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如果日軍攻克天安,那明軍的活動空間將被極大壓縮,別無選擇的麻貴只能在水原背靠漢江禦敵。 計議再三,麻貴派出了解生、牛伯英、楊登山、頗貴四員健將,連夜秘密南下,前往天安駐屯。他又覺得不放心,又派了擺賽帶兩千騎兵從後面接應,前往葛院、介川一線。 解生、楊登山、頗貴、擺賽,三個蒙古人一個漢人,號稱“宣大四將”,是麻貴的嫡係部隊,這一次麻貴一口氣全派出去了。 把宣大四將撒出去之後,麻貴親率明軍主力,進軍水原以為漢城屏護。他的思路非常清晰,要在漢城以南打一場運動防禦戰,在稷山、介川、水原之間設置多道防線,對日軍進行層層阻截。

作為配合,楊鎬甚至還打算請李昖御駕親征,也去水原鼓舞士氣,這個建議嚇得李昖抱著柱子死活不放手,最後只得作罷。 就在明軍心急火燎地南下時,日軍也在心急火燎地北上。 走在最前面的,是第三軍團黑田長政。在左路與右路軍全州會師以後,黑田擔當北上先鋒,一直追著陳愚衷屁股後面窮追猛打,一路佔領了公州,渡過錦江,逼近天安。在壬辰戰爭初期,黑田沒參加軍中二寶的那場極速狂飆,走的正是從天安到水原這條路,這次也算是故地重遊。 最先抵達天安地區的,是明軍。不過他們到了位於稷山山麓的金烏坪之後,就不走了,沒急著進天安城。解生知道自己這點兵力不足以抵擋日軍兵鋒,與其在城內呆著,不如利用稷山的險要地形與敵周旋。這個決定,完全符合麻貴的動態防守策略。

解生勘察了一圈地形,跟幾位同僚一合計,覺得稷山是個適合打埋伏的地方,應該把戰場選在這裡。於是他們把位置擺在了素沙坪以北,將部隊分成三協,左右兩協分別埋伏在西山附近的柳浦、靈通,中間一協當大道而立。素沙坪以南是一條小河,叫弓溪,倭寇只能通過河上小橋通行,才能進入素沙坪。如果能派別動隊把橋砸斷,那就是甕中捉鱉。實在是個打埋伏的好地方。 這雖不符合兵力集中的原則,不過解生等人的兵力本來就十分有限,集中了也無大用,還不如分散以壯聲勢。 明軍剛擺完陣勢,日本人就到了。 九月初七清晨,黑田軍出現在稷山南側的全義館,他對於天安小城毫不放在心上,扔給後隊毛利秀元去解決,自己引軍北上,先派遣了大將黑田圖書助、栗山四郎右衛門和毛屋主水去稷山,帶領兩千人先期抵達素沙坪。

這一千人都穿著白色軍服,當道的明軍士兵這麼一看,還以為是從戰場上潰退下來的朝鮮士兵,不以為意。栗山四郎倒是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了,不過他看到大道上只有一協兵力,不由得鬆了一口氣,也懶得回報黑田長政,下令士兵舉槍射擊,驅散這一小撮擋道的傢伙。 一聽到鐵炮聲響,明軍都跳起來了。這不是朝鮮軍,是如假包換的倭寇! 怎麼辦? 打! 明軍左右兩路同時從兩側殺出,搖旗吶喊,弓弩雨下,還用預先設置好的各種口徑大砲對大道上的日軍進行轟擊。日軍只顧著注意大道上的明軍,被兩翼突襲殺了一個猝不及防,隊形登時大亂。在遮天蔽日的砲火壓制下,日軍士兵只能趴在地上瑟瑟發抖,根本顧不上反擊。 硝煙尚未散盡,急促的馬蹄聲又由遠及近地傳來。日軍驚恐地抬起頭,發現有數百名驍勇騎兵從大道沖了出來,憑藉著強大的突擊力,一下子就突破了日軍的隊形。左右兩協也毫不示弱,四將一馬當先,英勇地亮出武器,跟兇殘的倭寇展開白刃戰。

面對突如其來的埋伏,黑田軍毫無心理準備,在大道上亂成一團,進不能進,退不能退。黑田圖書助和栗山四郎右衛門位列“黑田八虎”,此時也都傻了眼。多虧了毛屋主水腦子反應快,一把抓起面大旗跑到高坡上,拼命搖晃,給混亂的部隊一個明確信號。總算黑田軍士兵紀律性也不錯,雖亂不潰,依照毛屋主水的指揮勉強收攏隊形,暫時退後。 這一次接觸戰中,日軍傷亡不少。明軍四將裡,頗貴自己斬落三級,楊登山和解生也各自獲得兩級,主帥收穫都如此之豐,這一仗勝得可謂乾淨利落。 三員日軍將領帶著殘兵敗將一路後退,其他兩個人覺得敵眾我寡,不如趕緊與黑田本隊合流再打。毛屋主水卻有不同意見:“我參加過許多次戰役,見過人數最多的就是信長公對勝賴公的長筱之戰。我們剛才遭遇的兵力,比長筱之戰的人數還多!。敵人人多勢眾,咱們要撤的話,肯定要被他們追殲。我看不如一齊出動,拼死一戰,說不定還有勝機。”

黑田與栗山忙問怎麼打,毛屋主水大手一晃:“明軍都配備有鐵盾,用鐵炮造不成多大傷害。咱們應該用鐵炮齊射吸引敵人注意,再派人趁亂突入排盾的守備範圍,砍腳不砍腦袋。”黑田與栗山一拍大腿,說咱們打! 他們按照毛屋主水的戰術反撲,明軍一下子沒適應過來,暫時往後撤了撤。不過這種退卻是暫時的,很快解生就反應過來日軍是外強中乾,他派了一支小分隊,繞過日本人把素沙坪南的弓溪小橋給堵上了。這一下子,日軍先鋒陷入了進退兩難的窘境,瀕臨崩潰。 這時黑田長政在遠處聽到槍砲聲,問左右到底是碰到敵人了,還是在打鳥?探子很快回報,是在打人…… 黑田長政一聽,趕緊帶著本隊三千人匆匆趕了過來。大將黑田三左衛門大嚷說如果讓敵人把先鋒殲滅再過橋來打我們,咱們兵力太少,只有死路一條!他一馬當先沖上橋頭,驅散了正在毀橋的明軍小分隊,及時打通了道路。 黑田長政一看敵人勢大,趕緊命令後藤基次循西山一側前進,他自己則大張旗鼓登上東山以迷惑敵人。這個策略起到了效果,明軍主力被吸引到了東山附近,後藤基次、母裡太兵衛兩員猛將乘時突擊,擊退了解生對日軍先鋒的圍攻。黑田長政觀察局勢,發出了“敵兵十倍而我五後繼,不可不死戰”的感慨。 過了一會兒,解生又捲土重來。原來明軍來了一支後繼部隊,指揮官是李益喬、劉遇節。兩處合兵以後恢復了戰鬥力,重新把後藤、母裡隊壓了回去。 黑田長政見狀,不得不投入本部主力。這時另外一員將領竹森新右衛門建議說,敵人數量太多,硬拼難以支撐。不如我帶一支部隊從敵人右翼轉過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您再帶本隊攻擊其側翼,才有勝機。 黑田同意了這個提案。果然明軍被竹森的誘敵部隊成功地吸引走,整個陣形向右側旋轉,把左側暴露給了黑田本隊。一番衝突之下,明軍不得不再次後退。這時趕上太陽落山,雙方結束了在稷山的這一場戰鬥。 歷史在這裡,又一次呈現出了它特有的魅力。 以上對這場戰役的描述,全部取自於《黑田家記》,這是諸多史料裡描述最為詳盡的。根據這本書的記錄,整個稷山之戰可以分為六個階段。 第一階段,黑田圖書助、栗田四郎、毛屋主水與明軍的遭遇戰,不敵後退。 第二階段,黑田圖書助、栗田四郎聽從毛屋主水的建議,用鐵炮和迫近戰打破了明軍的排盾陣,明軍被迫後退。 第三階段,黑田長政本隊三千人聽到槍砲聲,催馬急進。明軍派遣別動隊截斷了素沙坪以南的小橋,把日軍先鋒堵在素沙坪,使後續部隊不能前進。黑田圖書助、栗田四郎、毛屋主水三將行將崩潰。 第四階段,黑田三左衛門強行渡河,重新佔領小橋。後藤基次與黑田長政分據兩側山頭,母裡、後藤隊與解生、牛伯英、楊登山所部發生衝突,擊退之。 第五階段,明軍李益喬、劉遇節援兵抵達,與解生會師,再度反擊。日軍被擊退。 第六階段,黑田長政本隊開始進攻,以竹森新右衛門的策略使明軍暴露出左翼,予以痛擊。這時毛利秀元所部趕到,明軍不得不全線後撤。 明、朝史料對於九月七日這一場戰鬥,記載都不是特別詳細,只是簡單地記錄為“察賊未及成列,縱突騎擊之”和“一日六合,賊勢披靡,日暮各歇兵屯聚。” 這裡的“一日六合”,應該就是《黑田家記》裡提到的六個階段。 在《黑田家記》的描述裡,對整個過程中日軍的英勇極盡描摹之能事,對明軍的反擊卻是寥寥幾筆帶過,輕描淡寫。這是日本史料一貫的誇大其詞,不算什麼新鮮事。可我在閱讀這段史料的時候,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再仔細一想,終於發現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 這段記載將黑田長政與麾下眾將在稷山的表現,描繪成是一場日軍以寡敵眾、幾度瀕臨絕境、最後依靠勇氣才擊退敵人的慘烈勝利。 前面提到了,毛屋主水赫然以長筱之戰的規模來比擬明軍陣容。而長筱之戰織田軍是三萬人出陣,武田軍是一萬五,也就是說毛屋認為對面的明軍總兵力至少是數万人的規模。 接下來在反复六次的拉鋸戰中,日軍將領也多次發出“大兵勝逾橋,我恐難支,是吾死所也”、“敵軍十倍而我無後繼,不可不死戰”、“彼多兵而我寡”的感嘆。一直到天黑,黑田軍也未能取得決定性勝利,僅僅只是把明軍打得“擾亂不能成備”,最後全靠毛利秀元後軍趕到,“敵餘軍不敢戰而退”,這才罷兵。 包括《黑田家記》在內的各種“家記”史料對戰爭的記敘有個規律:如果是日軍取得勝利的場合,會極力誇耀殺傷明軍數量之多,明軍如何一潰千里;如果是日軍戰況不利的,就極力擴大明軍兵力,然後誇耀日軍將領之武勇。說白了,贏了就是“屢戰屢勝”,輸了就是“屢敗屢戰”。 以前有個解放戰爭時期的笑話,說地下黨從嚴密封鎖的國統區報紙上,仍舊可以判斷出內戰局勢。只要看到哪裡國軍“英勇奮戰”,就意味著國民黨在這裡吃了虧。如果是“不顧犧牲英勇奮戰”,就意味著有一場大敗;如果是“不顧犧牲英勇奮戰匪不敢追”,就意味著有一場大潰敗。古今一轍,可以互相印證。 明白了這個規律,再回頭看《黑田家記》,會發現主筆者不遺餘力地讚美黑田諸將多麼勇氣十足,多麼驍勇善戰,多麼能在逆境中保持戰意。這本身就暗示了一個關鍵問題:稷山之戰對黑田長政來說,確實是一場苦戰。 與之相反的是,主筆者一提到稷山之戰中的明軍,則只是淡淡地形容說“驚頓”、“敗走”、“不敢戰”云云,這恰好反證了明軍損失很小,小到一貫擅長誇大其詞的《黑田家記》都沒法吹牛,不然他們早就吹噓殺得明軍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了。 應了那句話,沒有態度,也是一種態度。 問題在這裡出現了,明軍到底有多牛逼,竟能把一代名將黑田長政逼到如此地步。 讓我們來看一看雙方參戰人數。 黑田長政的第三軍團在壬辰戰爭時期的總兵力是兩萬五千人,經歷了戰爭損失,再加上原屬三軍團的島津義弘被分出去獨立成軍,到了丁酉再亂開戰時總兵力下降到一萬人。這一萬人裡,包括了黑田長政的五千人本隊,毛利吉成的兩千,還有島津忠豐、高橋元種、秋月種長、伊東佑兵和相良賴房的三千人。 丁酉再亂的日軍雖然仍以軍團區分,但大多數時候卻是隨意調配。全州會師以後,毛利吉成和島津、高橋、秋月等部沒有跟隨黑田成政北上,而是分散到全羅道和忠清道的其他幾路中去。跟隨在黑田長政身後的,只有八軍團的毛利秀元。 而稷山之戰毛利秀元只趕上一個尾巴,參與戰鬥的實際上只有黑田長政本隊,五千人。 黑田軍在日軍中也算是擅戰之軍。他們打得如此悲壯,屢次發出敵眾我寡的悲鳴,那麼明軍數量應該是在日軍之上,即使沒有日本人說的十倍那麼誇張,怎麼也得有一兩倍。 那麼稷山之戰在九月七日時的參戰明軍,到底有多少人呢? 參戰的四位將領中。解生麾下大同騎兵兩千,牛伯英帶的是薊鎮兵馬六百,頗貴帶的宣大騎兵三千,楊登山帶的宣大騎兵一千一百,總兵力是六千七百人,這個數字看起來很合理——但是不要忘了,這是他們入朝的總兵數,而不是前往稷山的人數。 《再造藩邦志》和《宣廟中興志》裡記載,麻貴“夜挑選各營精壯兩千人,驍將十五人,使解生牛伯英頗貴楊登山領之,遣於天安而諸將莫知。”也就是說,麻貴派遣部隊至稷山是一次秘密行動,沒多少人察覺。既然是秘密行動,肯定要掩人耳目,兩千人可以悄悄拔營而走,如果是六、七千人齊動,都多是騎兵,絕不可能不驚動其他將領。 真正抵達稷山的實際兵力,比兩千人要多。因為解生、頗貴與楊登山是從漢城領命出發,但牛伯英在八月底被派去接應從全州逃出來的陳愚衷,一直駐留在公州、天安等處,沒有返回漢城。他是在半路與解生所部會合,然後前往稷山。 也就是說,解生在九月初六的總兵力,大約是在兩千六百人左右。 在當天中午前後,李益喬、劉遇節前來支援。這支明軍不是麻貴的嫡系,而是楊鎬從平壤帶過來的,總兵力是一千兩百九十人。算上他們,明軍的總數達到三千八百九十人。 讓我們再把估算的範圍放大一點。在南原失守以後,陳愚衷帶著兩千人從全州撤到公州,與牛伯英合兵一處。楊鎬九月初三入漢城以後,把楊元、陳愚衷拿下治罪。此時軍情緊急,不可能把這兩千人都叫回漢城,正確的程序應該是楊鎬派人行文到軍中,拿回陳愚衷,陳所部則暫時交給牛伯英代管。 這樣算來,牛伯英與解生會合的時候,自己已經帶著兩千六百人。他與解生會合後,兵力為四千六百,再與李益喬合兵,達到五千八百九十人。 這個數字,比較符合常識。在日軍數万大軍面前,麻貴如果只派兩千人前往阻截,未免太過兒戲。他的真實意圖,應該是從漢城派出解生兩千,與孤懸在外的牛伯英兩千六百人會師,再加上楊鎬又派出一千,這才有足夠的兵力與日軍周旋。以往史料只記錄了漢城出發的兵力,往往忽略了牛伯英所處的位置。 無論是兩千人、兩千六百人、三千八百九十人還是五千八百九十人,明軍的總兵力最少不過是黑田軍的一半不到,最多也只是與黑田軍持平。黑田長政五千人對上相同數量的明軍,卻被打的叫苦連天,不得不誇大敵人數字來掩飾自己的痛腳,這戰鬥力實在是可堪玩味。 在九月初七的晚上。解生摩拳擦掌,準備在次日大干一場,把敵人徹底逐出天安地區,他勉勵部下說:“今看賊勢,明當決死以退。努力敢死,毋坐軍律。“同時還告誡同僚“但狡賊走,必由山路,騎步異勢,不可窮追。”可見他信心十足,連日本人戰敗逃跑時的應對辦法都策劃好了。解生還順便向後方的麻貴求援,麻貴命令原本埋伏在介川的擺賽火速率領兩千騎兵前進,去協防稷山。 與此同時,黑田長政也沒閒著,他派人去向後面的毛利秀元求救。毛利秀元的總兵力高達三萬,此時雖然沒有帶在身邊,但起碼一兩萬人也是有的。只要他一到,大局可定。 到了九月初八一大早,雙方都怕對方的援軍提前抵達,索性早早開打。這一次不再是分批抵達的遭遇戰,而是一場貨真價實的正面作戰。 援助朝戰爭打了這麼久,明軍在平壤、在碧蹄館、在慶尚道,在南原等地的戰鬥,要么是城市攻防戰,要么極端條件下的撤退戰,要么是以南兵為主的戰鬥,一直沒有機會發揮出北兵的真實威力。稷山之戰,算是第一次大明騎兵、砲兵與日本步兵在相對公平的戰場進行勢均力敵的較量。 在這一戰中,明軍騎兵終於可以酣暢淋漓地發揮出自己的威力,他們來自宣大邊關,騎兵戰鬥力絲毫不遜於遼東軍。這一場戰鬥的過程不必多說,因為史書裡的描寫已經足夠華麗,姑錄一下:“翌日平明,賊兵齊放連炮,張鶴翼以進,白刃交揮,殺氣連天,奇形異狀,驚惑人眼。天兵應炮突起,鐵鞭之下,賊不措手,合戰未幾,賊兵敗遁。合戰未幾,賊兵敗遁,向木川清州而走” 這段文字出自朝方的記載,而《黑田家記》裡對這一次戰鬥避而不提,只是說了一句“毛利秀元兵亦至,敵餘軍不敢戰而退,我兵亦綏。”算是間接承認了日軍的敗北。 頗貴在戰鬥後,曾不無自得地對朝鮮國王說:“倭寇很凶悍,前面死了後面還往前衝。老夫我五十多歲,跟周邊蠻族打了幾百場仗,還從來沒見過比倭寇更難對付的——不過只要我軍鐵騎發起突擊,他們也就完蛋了。”可見大明騎兵給日本人造成了極大的麻煩。在戰鬥中,明軍還擊斃了一名叫做葉一枝的日本將領,其他穿著金盔、金甲者的小頭目,也殺死二十多名,算是給死在南原的同僚報了仇。 戰鬥結束以後,黑田長政不得不向著清州方向退卻。明、朝史料裡說解生本來要追擊,但因明軍連續三天急行軍及戰鬥,過於疲憊遂大軍休兵,別遣分道追之,日軍退遁。我們猜測,追擊的部隊應該是擺噻的部隊,因為只有他的部隊是生力軍。而日方史料,則說因為毛利秀元大軍趕到,明軍不敢打,直接轉身跑了。 我們認為第二天戰鬥的實際情況,是黑田長政抵擋不住敗退,途中碰上毛利秀元的援軍,調回頭來找場子。解生一看日軍幾萬生力軍撲過來了,遂主動撤離了戰場,把天安和稷山讓給了日軍。 日本人說解生在打完仗以後,過了三天送了一頭白鷹給黑田長政,向他乞和。 《毛利家記》寫的更懸乎,說明軍被日軍殺得四散而逃,不得不爬上山去。面對日軍重圍,他們派人對毛利秀元說:“我們被派來援助朝鮮是奉命行事,跟你們沒什麼仇怨。以後我們也不打了,把旗給你蓋個戳作為印記,放我們一條生路吧。”毛利秀元於是在明軍軍旗上打了印記,放過了這些人——這些小故事蹟近演義,頗具戲劇性,在我們看來,其實真假關係都不大。 整個稷山之戰,雙方各自的損失是多少呢? 綜合各方記載,日軍的傷亡人數約為五百人到六百人,近黑田本隊的十分之一。明軍損失不明,但從解生等部在隨後幾場作戰的活躍程度來看,傷亡不會很大,最多不會超過兩、三百人。這個傷亡比例,比較符合騎兵對步兵的損失比,也比較符合明軍對日軍的損失比。 也許有人會覺得怎麼打了兩天傷亡才那麼點?事實上,冷兵器戰爭中最大的傷亡多出現於潰敗發生後,真正在戰鬥中傷亡的人數不會太多。隨便舉個例子,漢將李陵帶五千步兵出塞,與匈奴十萬遭遇,激戰八天,殺傷匈奴萬餘。算下來一天也就殺傷千餘,而且這還是漢軍大規模使用弩進行陣地防禦戰的結果。 那麼這場仗到底誰勝了?從戰術和數字上來看,明軍佔據優勢,但從雙方的戰略目的來看,最終日軍佔領了天安、控制了稷山,明軍被迫後撤,似乎日軍才是最後的勝利者。以往許多史論者,都是持這一觀點。 這其實是一個認識上的誤區。要知道,佔領天安、稷山是手段,不是目的。日軍的戰略目的是什麼?是北上漢城;明軍的戰略目的是什麼?是阻止日軍北上漢城。 黑田長政和毛利秀元在佔領稷山之後,沒有繼續進軍,因為稷山大戰中明軍鐵騎給他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而黑田長政更是第二次在野戰中對上了明軍騎兵,前一次則是和李如鬆的碧蹄館大戰。他對這一帶地形很熟悉,知道從稷山到漢城一路是少有的坦途,道路寬廣,地勢開闊。若換在平時,自然是條好路,但在前面大明鐵騎的威懾下,他不得不重新考慮。 如果日軍北上,明軍騎兵可以在進軍途中輕鬆自如地來回馳騁,想戰則戰,想走則走,不受任何阻礙。他們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發起攻擊。按朝鮮人的說法,明軍騎兵稷山之戰中“槍槊電飛,馳突亂砍”“出入如飛”,那麼從天安到漢城這一百五十里的寬闊大路,會不會成為大明騎兵的樂園、日軍的地獄呢?想到這個可能,黑田長政一陣寒顫,在解決這個問題之前,絕不能北上。 日本人一直說,朝鮮戰爭他們經歷過三次大戰:平壤之戰,幸州山城之戰,還有就是稷山(素沙坪之戰)。足見是戰對日軍指揮官的影響之深。 於是結論就很明確了,稷山之戰的勝利者,是大明。解生等將領在素沙坪的奮戰,成功地阻止了日本軍隊的繼續北上,安定了漢城軍心——事實上,稷山是丁酉再亂中日軍兵鋒所及的最北端。從那以後,以稷山為起點,明、朝聯軍正式轉入反攻階段,下次再等到日本人越過稷山殺入京畿道,要等到幾百年以後的甲午了。 在本章結束時,順便說一個趣事。 稷山之戰的勝利傳到漢城,免於二度放棄漢城的朝鮮人非常高興,他們在記錄裡不吝用極華麗的文字來描述這場戰鬥。可是,在這一片歡騰之中,卻有一個人保持著沉默。 誰呀?李朝的中流砥柱——柳成龍。 柳成龍戰後寫了一本《懲毖錄》,回顧整個朝鮮戰爭。這本書寫到丁酉年九月初的漢城危機時,只寫了六個字:“賊從京畿還退”,對稷山之戰隻字不提。對他這種行為,別說我們,連當時的朝鮮人都無法理解,《青野漫錄》充滿嘲諷地評論說:“楊鎬於我國有再造之功,而懲毖錄全沒其事,有若倭奴自退者然。素沙之捷,塗人耳目,而猶以私怨沒之,此為成龍之大疵痛。” 跟李如松合作時,柳成龍在《懲毖錄》避而不談實際困難,一味指責李提督怯懦避戰,甚至污衊明軍在碧蹄館之戰中因日軍刀利而無一人敢前;跟楊鎬合作時,他又因為有私怨而故意隱其事蹟,抹其趕赴漢城鎮壓人心功績,對稷山之捷更是一字不提。跟大明前後兩位主官都鬧出彆扭,又在自己撰寫的書裡故意抹黑或者無視,柳成龍在這事兒上,實在是非常不地道。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