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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十三章浴血全羅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0045 2018-03-13
漆川梁海戰結束以後,日軍徹底沒有了後顧之憂,開始對朝鮮正式展開大規模的攻擊。 在壬辰戰爭初期,日軍採取的是閃電戰策略,兵分三路從慶尚道急襲漢城,再沿開城、平壤一線挺進,其基本策略是攻敵不備,搗其要害。這個策略,是建築在朝鮮文恬武嬉全無警惕、宗主國大明漠不關心的基礎上。 而丁酉再亂的時候,朝鮮已完成了戰時動員體制,無論國內時局如何不堪,至少在戰略上已經嚴陣以待;而此時大明也對朝鮮半島這場戰爭的嚴重性做出了充分估計,明確了援朝策略。日軍不可能再採取大踏步前進的閃擊戰戰略,他們必須有所改變。 日軍這一次進攻的編制仍舊是八個軍團,分成加藤(1)、小西(2、)黑田(3)、鍋島(4)、島津(5)、蜂須賀(7)六個主力軍團,宇喜多秀家和毛利秀元的一個後備軍團(8)——不過這個軍團的兵力最多,高達四萬人——外加長曾我部的一個水軍軍團(6)。

在這兩個軍團之上,還有七名禦檢使,分別是太田一吉、福原直高、竹中重利、垣見一直、毛利高政、早。川長政、熊谷直盛。秀吉把壬辰戰爭期間以三奉行為核心的監軍團整個兒換了一遍,一方面是石田等人被小西行長和沈惟敬連累,秀吉不願意讓他們繼續在朝鮮呆著;另外一方面也表明秀吉認為設置長老團這個舉措意義不大,只會幫倒忙,所以這一次只選派了七個資歷和影響力都偏弱的七個人,在名義上予以協助,決策權下放給了軍團。 不得不說,秀吉雖然為人狂悖,治人的手段還是有的。這一處組織機構的變動,對此後的戰事起到了相當大的影響。 在戰略上日軍不再是三路齊進,而是兩路並發——哪兩路呢? 一左一右。 右路軍的總指揮是秀吉的侄子小早川秀秋,他的麾下配置了第一、第三一部(只含黑田本隊)、第四、第六以及第八軍團的半數,總兵力高達六萬五千人。

左路軍的總指揮仍舊是宇喜多秀家、麾下配置了第二、第三一部(含毛利吉成、高橋元種隊)、第五、第七以及第八軍團半數,總兵力為五萬人。 根據日軍的戰略,在第一階段,右路軍將從右路發起佯攻,迫使明、朝聯軍把注意力放在慶尚道方向,然後左路迅猛出擊,全力攻克南原,把全羅道一分為二,然後左、右兩路軍會師於全州,徹底控制全羅道。 如果能佔領整個全羅道,不僅可以徹底解除朝鮮水軍的威脅,而且還能讓日軍水軍進入黃海提供補給作業,效率大增。如此一來,日軍便可以以全州為基地,無後顧之憂地進攻忠清道與漢城。 不得不說,李舜臣給日本人帶來的陰影實在太大了。壬辰戰爭的敗因之一,正是因為日本人沒有佔領全羅道,導致李舜臣的水軍對補給造成威脅,進而喪失了戰略主動權。所以,這一次不由得他們不重視。

而此時明、朝聯軍的狀況是如何呢? 在和談期間,大部分明軍陸續撤走回國。截止到丁酉開戰之前,留在朝鮮境內的明軍不超過一萬人。 而遠在國內的明軍主力,仍舊在慢吞吞地集結中。這倒不怪邢玠,而是要怪他的前任孫礦。孫礦擔任經略本來就是一個臨時性任命,加上自身能力也不怎麼樣,到四月份離職之前,他才動員了一萬九千名明軍,還不及宋應昌在同樣時間內籌集兵力的三分之一。 邢玠接過這個爛攤子之後,勞心勞力,截止到六月底,使動員明軍總數達到三萬八千人。而在同一時期,宋應昌達到的數字是七萬。兩下一對比,便可知道宋應昌花費了多少心血。而且明軍這三萬多人是陸陸續續抵達朝鮮,比如解生所部已跟隨麻貴到了開城,李如梅的騎兵才在遼東剛剛挪窩。

當然,邢玠也並非什麼都沒做。他除了調派陸軍之外,還做了一個非常關鍵的決策:水師入朝。當時明軍在朝鮮只有浙江水師三千人,而且擔負的是從山東向朝鮮運輸糧草任務。邢玠從福建、南直隸、吳淞等處又抽調了兩千多水師,開著戰船北上赴援。這說明邢玠已經意識到製海權的重要性,在後期的海上大戰打下了物質基礎。 邢玠之所以這麼熱心調撥水軍,與他的反擊計劃密不可分。 對於即將爆發的戰爭,明軍也制訂了針鋒相對的計劃。總兵麻貴建議先發製人,偷襲釜山擒拿小西行長,逼走加藤清正。可很快他們發現這個計劃行不通,無論是打釜山還是蔚山,都必須要把日本水軍調開,才能放手一打。因此邢玠建議,楊元和吳惟忠分別駐守南原和忠州,鎮守全羅、慶尚二道,麻貴留在漢城居中調度,朝鮮軍駐留二道中間的宜寧。等到明軍水師一到位,便和朝鮮水師一東一西同時襲擾日本水師,陸軍則向釜山、機張兩路進發,把日本趕下海。

按照這個構想,楊元的三千遼東軍駐守南原,游擊陳愚衷的兩千人駐守全州,還有吳惟忠的一部分南軍駐在忠州。另外還有朝鮮軍的主力權僳、郭再佑、金應瑞、李元翼等部駐守在雲峰、黃石、昌寧和星州等地。呈現出東明西朝的態勢。而麻貴帶領的主力明軍,將沿著朝鮮西部南下,兵鋒直指慶尚北道。 結果邢玠千算萬算,沒算到元均這個廢物。漆川梁海戰一夜之間,朝鮮水師全軍覆沒,邢玠的水路並進之計遂無疾而終。 元均的無能不光拖累了自己,還拖累了明軍。因為明軍這個計劃的主攻方向是慶尚道,而日軍的主攻卻是在兵力相對空虛的全羅道。朝鮮水師的潰滅,讓聯軍在全羅道登時陷入孤立的窘境。 還沒等聯軍調整防禦策略,大規模戰鬥便爆發了。

右路軍一開始擺出的架勢,是把主攻方向放在了密陽,大邱。他們一馬當先,兵分兩路。一路虛兵進攻宜寧、三嘉,沿著洛東江而上,擺出劍指星州的架勢,還試探著進攻了附近的重鎮高靈。在這裡日軍遭遇了守軍的殊死抵抗。守將鄭起龍讓全軍都穿上紅衣,冒充是明軍南兵部隊,設伏於高靈附近的山中,等日軍一接近,立刻大起伏殺。日軍對南兵有心理障礙,一看周圍伏兵都是紅衣,嚇得轉身就跑。不過這一路本來也是佯攻,既然攻不下高靈,也沒有繼續糾纏,轉頭從陝川奔向安義而去。 而另外一路先鋒加藤清正,先逼至昌寧。郭再佑知道寡不敵眾,遂閉門死守。郭再佑還給部下壯膽,說這裡形勢險峻,日本人也懂兵法,不會輕易進攻的。過了一夜平安無事,第二天郭再佑派人去打探,發現日本人都撤了;再繼續打探,才發現日軍非但沒撤,反而掉頭朝著咸陽、長水而去,很快攻克了位於咸陽北側的樞紐要道黃石城。

無論是從陝川走安義、居昌,還是從晉州走咸陽,最終都要通過黃石城,才能踏上前往全羅首府全州的大道。所以從一開始,右路軍所瞄準的目標就只有黃石城。他們先虛晃兩槍,讓朝鮮軍對日軍戰略意圖造成誤判,龜縮到星州和昌寧兩處,然後兩路主力這才趕到黃石城會師,從天川、鎮安一線殺氣騰騰地奔全州而去。 攻取黃石城還有一個重要意義,即從側翼威脅全州,使全州的陳愚衷所部明軍不敢赴援南原。這也是日軍根據沈惟敬透露的情報而製定的計劃——可見沈惟敬在臨被捕前的拼死一搏給明軍造成了多大的被動。 就在右路軍成功甩開朝鮮主力的同時,左路日軍與聯軍在南原爆發了激烈的戰鬥。 南原位於全羅南道中部,地理位置極其重要。只要控制了南原,北可上全州,南可扼順天,西可佔光州,進退自如,相當於全羅道的十字路口。日軍如果想佔領整個全羅道,南原必須要捏在手裡。

早在五月份的時候,楊元便派了部下李新芳率領兩千遼東軍進駐了南原。到了六月十三日邢玠的戰略佈局成熟以後,楊元親自帶了一千人前往,使總兵力達到了三千人。 八月初七,作為左路軍先鋒的島津義弘軍抵達了求禮,踏入南原境內。楊元一方面命令朝鮮兵使李福男、助防將金敬老等人集結附近駐留朝軍,一方面派遣斥候去元川附近刺探敵情。 次日斥候回報,敵勢極其浩大,而且更糟糕的是,居昌、三嘉附近也相繼傳來右路軍大舉進襲的情報,這讓楊元異常緊張。他手裡只有三千遼東軍馬加上一百多家丁,算上朝鮮軍也不過六千左右,再算上全州兩千明軍,也不過八千人。而這次大舉進攻的日軍,少說也有五萬多人。 面對這種壓力,楊元沒得選擇,只能死守。他以遼東軍為主力,在城頭四面佈置了八百人,牆下一千兩百人,還有一千人的預備隊。朝鮮軍也是按照這個比例分配,楊元還讓麾下的親信家丁混編入朝軍隊伍中,希望能夠藉此提升他們的戰鬥力。

他早在六月駐留南原的時候,就派人增築了城牆,還在羊馬牆增設了不少射擊孔,城門安了三門大砲,四周挖深壕溝,擺出堅守的架勢。明軍之前在這裡有過駐軍,做過修繕,雖荒棄日久,但總比沒有強。 但楊元知道,這些只能延緩淪陷,無法退敵。唯一的指望,就是大將軍麻貴能夠及時識破日軍的主攻方向,盡快來援。當初麻貴在規劃戰略的時候,有過明確指示:“脫有緩急。南原告全州,全州告公州,公州告京城,次第馳援。”按照這個規定,楊元已經派遣了急使前往全州通知陳愚衷。 他萬萬沒想到,陳愚衷不知哪根弦搭錯了,壓根沒繼續上報。 從八月九日到八月十三日,這大概是楊元最難熬的五天。在這五天裡,每天斥候都馬不停蹄地傳來壞消息:“敵人已至屯山嶺!”(九日)、“敵人已過宿星嶺!”(十一日)“敵人前鋒已抵達蓼川邊!”(十二日)。

蓼川邊就在南原城東南四十里,日軍出現在這裡,說明戰鬥已經一觸即發。從南原的城頭,楊元可以看到遠處村落滾滾黑煙,那是日軍一路燒殺搶掠的標記。南原城裡已經擠滿了軍民,都是這幾天從附近逃難進來的。這個時候的楊元,應該在心中掠過一絲念頭:“乾脆撤退吧。” 六千人對五萬人,根本不成比例,很難守得住。可是南原和晉州不一樣,晉州丟不丟無關大局,南原一丟,整個全羅道就沒了。這個責任太大,楊元不敢承擔。 唯一能讓他稍微放心一點的,是朝鮮兵使李福男的到來。 李福男是一路從求禮潰退而來的,到了南原時身邊只有五十多人。當時南原附近已經有許多日軍小部隊聚集,李福男毫無畏懼,大搖大擺地從敵人之間穿過去。日本人被這種大膽舉動驚呆了,居然沒前去阻攔,就這麼讓他進了南原城。 楊元對此十分佩服,拍著李福男肩膀說:“擁兵自保者,滔滔皆是。而公獨以孤軍赴之,南朝一李侍郎矣。” 八月十三日,日軍主力抵達了蓼川邊。彷彿為了炫耀兵威似的,他們擺列出了無比煊赫的陣勢,拉開了兩道陣線。第一道陣線由小西行長的第二軍團組成,從防川由禪院一直穿過長城橋,圍到南原西門;第二道陣線由島津義弘、來島通總、加藤嘉明的水師組成,從漆場截斷河流,沿越川、栗場到大毋泉,與西門陣線連接到一處。日軍把本陣設在了鄉校山和麒麟山上,在城外四處建營,豎起大旗,號角連營,光是支起來的陣幕就連綿不斷,層層疊疊。時人形容是“相續結陣,連延互回,月暈百匝”聲勢極其浩大。 這是刻意地炫耀武力,吃準了守軍不敢出城。 楊元確實不敢出城,他正忙著分配了守城任務。他自己和李新芳守東門,千總蔣表守南門,毛承先守西門,朝鮮軍戰鬥力偏弱,讓他們守北門。楊元還接連下了數道命令,整肅軍紀,明確號令,絕不讓部隊未戰先亂。 到了十三日中午,五個日本人大搖大擺走到東門,站到東門石橋上仰起脖子,打算喊楊元來談話。這些人是來勸降的,覺得兩國交兵,怎麼也不會斬來使吧?可他們萬萬沒料到,楊元是存了拿他們祭旗的消息。 趁著這些人喊話的當兒,楊元帶著幾名朝鮮弓手偷偷摸出城去,衝著石橋一頓連射,當即射死三個人,另外兩個人連滾帶爬地逃了回去。 這一下子可把日軍激怒了。很快大批日本兵吶喊而來,到了距離城牆百步遠的地方,一邊放槍一邊大罵。忽然城頭飛了幾十個圓滾滾的黑影,落到地上還在嘶嘶作響。 “是震天雷!” 有日本老兵一聲慘叫,隨即這些鐵疙瘩轟轟地都炸開了花,讓日本人死亡慘重。 原來這是一種朝鮮自主開發的新式火器,與大明的霹靂彈類似,是用鐵製容器承載火藥與尖銳硬片,外接引線,通過大碗口銃發射,威力很大。早在壬辰之戰的時候,朝鮮義軍就用這東西嚇唬過日本人。和談期間,這種火器得到了大力發展,生產了數千枚,南原也分配到了不少。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日本人倉皇地撤退了,守軍都鬆了一口氣。楊元卻怎麼也放鬆不了心情,他久經戰陣,知道日本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晚上搞不好要夜襲。他下令在濠溝外多埋菱鐵,又在橋頭偷偷裝好釘板,親自守夜靜待。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到了二更天,三個日本兵偷偷摸摸地從石橋摸過來,一踏中釘板,立刻被埋伏好的明軍幾刀砍死。楊元知道大軍肯定藏在後頭,下令把四面吊橋都拉起來。橋剛拉起來,四面日軍點著火把就衝了過來,一看橋斷了,只得徹夜鼓譟,在南原附近到處放火,搞得百里內都能看得到煙火漲天。 到了八月十四日,日軍經過一天的試探,開始動真格的了。他們欺負聯軍兵少,大搖大擺地在城外建造攻城器具,還運來了大批草谷木石,堆積在大毋泉附近,把壕溝填平,用木頭擋在兩側,形成封鎖。日軍還搜羅了一大堆門板、床板,在上面挖出射擊孔,下面裝有支架,構成一個單兵射擊掩體。 最開始遭到攻擊的是南城。南城城外民戶十分密集。在開戰前,楊元已經派人把這些盡數焚毀,只剩下斷垣殘壁。但日軍利用這些石壁做掩體不斷射擊,給聯軍造成了極大傷害。 很快焦點又轉向東城。日軍在東門城外建起來的高棚,這些高棚都比城頭要高出一頭,日軍射手站在高棚上,有條不紊地向城內射擊。聯軍試圖拿火銃對轟,可惜射程上夠不著,震天雷數量又有限,不得不從城頭撤下來。大明架設在城頭的火砲進行了有限的反擊,可是日軍隊形太過疏散,效果不明顯。 過了中午,西城又出事了。南原西門往外走兩里路,有一座萬福寺,寺裡有四尊天王雕像。日本人佔領了寺院以後,把這四尊雕像拖出來放到車上,拉到西城外去轉悠,讓聯軍士兵驚駭莫名。 楊元覺得上午士氣已經跌了不少,下午如果再坐視敵人挑釁而無所作為的話,對士兵精神是個很大打擊。他拒絕了部下的苦勸,帶了一千人殺出西門,要把雕像搶回來。 這當然是日本人的誘敵之計,楊元的部隊一過石橋,就被日軍伏兵圍住。要說遼東軍人,就是能打。面臨重重包圍,他們毫無懼色,就像在碧蹄館時一樣,背靠背結成堅實的陣勢,與日軍展開對攻。這一場仗打到太陽落山才各自收兵,誰也沒占到什麼便宜。 八月十五日。小西行長派來了正式使者。楊元不好再玩殺使的手段,便在龍城館內接見。使者轉達了小西行長的問候,希望楊元早日撤出城去,大家都不致死傷太多。楊元回答:“我從十五歲從軍打仗,橫行天下從來沒敗過。如今這城裡有精兵十萬,足夠守城。沒有上頭命令,我是斷然不會棄城的。”憤然扯碎了日軍的文書。 可惜這番話對日本人來說,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小西行長早已經從沈惟敬那裡了解到了南原的虛實。既然楊元不肯投降也不肯撤退,那麼就打唄。這時候南原城大部分人已經意識到了身處絕境,士氣低迷,四處可聞哭泣聲。 十五日當晚,天空非常晴朗,月色如晝。位於城南的藤堂高虎找到脅坂安治,說今天晚上天色好,索性乘夜突襲吧,脅坂安治連連稱是。 當時日軍的圍城態勢是:宇喜多秀家親自掛帥,主攻南門;小西行長主攻西門;毛利吉成主攻東門,只有北門沒有配置攻城部隊,但是第六軍團的一部分水軍眾在北面埋伏,準備阻截逃兵。藤堂、脅坂把這事報告給主帥秀家,得到了秀家的熱烈支持。監軍太田一吉主動請纓,也率領本部兵馬進行配合。 說來慚愧,宇喜多秀家自從領銜侵攻以來,自己還沒取得過什麼像樣的戰績,南原是一個正名的好機會。 於是在經過了短暫的調整之後,日軍從三面開始對南原展開最後的突襲。 藤堂軍之前已經收集了無數雜草稻禾,做了無數大束,這時他們每人抱起幾束,開始一層層往城下狂堆。這些大束很快堆出一個小山,先填平了壕溝,又堆的與羊馬城高度平齊,可以非常方便地登上城樓。 俗話說,夏雨無常。偏偏就在攻城的緊要關頭,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雨來。這突如其來的大雨讓聯軍陷入窘境,他們既無法使用火器,也無法用火箭引燃草堆,只能用投石機進行反擊。而日軍則趁機加大了突襲力度,還安排了許多防雨的火槍手向城頭射擊,掩護突襲部隊。 不計血本的投入很快產生了回報。藤堂高虎一馬當先,踩著雲梯踏上南原城頭,奪得“一番乘”的榮譽。緊接著太田一吉的部隊砸開了南門,日軍大部隊一湧而入,喊殺四起。 其他兩面的防守原本就已經陷入苦戰,一聽到南城失陷,士氣當即崩潰,先後被日軍突破。 楊元當時正在城內少歇,忽然聽到南城被突破,大為驚駭,知道已不可守,急忙換了一身傳令官的衣服,光著腳帶著十八個人匆匆離開府衙。在走之前,楊元派人去叫李福男一齊逃,李福男卻拒絕了,他說我誓與此城共存亡,在官府內堆了許多柴薪,舉火自盡。 楊元感嘆不已,又去找接伴使鄭期遠,這是朝廷命官,不能丟棄。可是鄭期遠早嚇得兩股戰戰,從馬上掉了來好幾次,根本爬不上鞍子。楊元一看,得了,不跟你玩了,轉身自己跑了。 城內最後的巷戰非常慘烈,三面圍過來的日軍大肆屠殺。全城軍民驚慌失措,都聚集在暫時沒有敵人的北城。明軍紛紛跨上坐騎,想從北門突破,可是北門關得太死,一時之間不好打開,後頭的人已經擠了過來,當場有許多人喪命在馬蹄之上。 好不容易北門開了,這些潰兵一湧出去,希望能逃得一條性命。在這時候,大雨停了,月亮重新從雲裡出現。這對於逃兵來說,絕對不是個好消息。早已埋伏好的日軍藉著月光一頓砍殺,一時間鮮血亂飛,慘叫四起。明軍將領李新芳、蔣表、毛承先和朝鮮將領金敬老、吳應井等人都死於亂軍之中。軍民死傷更是不計其數。鮮血讓日本人的獸性暴露得極其明顯,他們根本沒打算收容戰俘,基本上逮著一個殺一個。 在混亂中,有五、六百人的聯軍衝破了北門的封鎖,試圖向山中逃去。誰料到島津義弘已經算準了,率主力予以截殺,殺死了四百多人。 當時有一個叫金孝義的朝鮮軍人,本來負責守南城,南城被突破以後他逃到北門,正好遭遇了埋伏。他急中生智,藏身在水田之中,這才得以倖免。他的供述,成為南原城攻防戰的第一手細節,裡面提及了大量日軍攻城的手段,對於聯軍來說,彌足珍貴。 而此時的統帥楊元,正在西門奮戰。 楊元對於這個結局,早有了預感。他憑藉豐富的經驗,知道敵人一定在北門埋伏了重兵,所以一開始就存了走西門的準備。日軍的注意力此時全都在北門,西門反而防守薄弱,被他和親兵們一下子衝到了城外。 在城外,日軍已經挖好了數條壕溝,他們沒有菱角、鹿角之類的專業阻騎設備,就找到許多木樁、丟棄的刀劍埋在壕溝裡,用來阻截逃跑的騎兵。 但這難不倒楊元。他是遼東將領,騎術了得,隨身牽著四、五匹訓練有素的戰馬,隨時換乘。這些馬匹一聽唿哨就散開,以避弓矢鐵跑,再一唿哨就聚到一齊,十分靈活。到了壕溝之前,楊元先讓一匹馬跑過去,踏到利刃倒地,再鞭打著下一匹踩著前者屍體繼續前進。 至於日軍在遠處用鐵炮狙擊,這也難不倒楊元。史書上說他“被甲騰換,有如易席,賊終不能害之。”不能不讚歎,一個人在逃生時迸發出了多麼大的戰鬥力。 憑藉著這种血腥馬戲團式的方式,楊元很快就突破了封鎖,逃出生天。他沿著大陸先逃到鳳山,再繞到恩肆館。一清點人數,跟在他身後不過一百十七人而已。而根據事後大明的統計,是役明軍傷亡的準確數字是二千七百名,馬匹損失三千四百匹——這一次,是貨真價實的“僅以身免”了。 而此時陳愚衷到底在做什麼? 南原先後派了兩次求救信使抵達全州,第一次陳愚衷的回答是:“敵情難測,恐怕顧此失彼”,第二次又回答:“信地難離。”死活不肯發兵。等到他第三次聽到消息的時候,日軍已然攻陷南原。 陳愚衷此時慌了手腳,他再一打探,更是驚駭無極。 原來日軍左路軍在攻克南原以後,留下一部向南掃蕩,其餘主力一齊北向,和在黃石城的右路軍呈鉗形攻勢,逼進全州。換句話說,陳愚衷即將面臨的敵人,大約有十萬之眾。這個消息,讓全州里的居民驚慌失措,紛紛出逃。守軍本欲阻止,反而被這些急於活命的亂民沖散,拆毀了城門,一哄而散。 八月十七日,左路軍前鋒小西行長軍至任實,右路軍前鋒加藤清正進入雲峰。兩路倭寇合兵一處,在八月十九日抵達全州城下。 陳愚衷二話沒說,點齊了兵馬就要撤退。當地朝鮮官員拉著他的韁繩,氣得大叫:“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原來這位大將抵達全州以後,發現城裡沒糧食,糧食都藏在全州城外十里的山寨裡。當時朝鮮軍的戰鬥力太差,一遭遇日軍就會潰散,所以守官乾脆不把物資存在城中,省得便宜了日本人。陳愚衷抵達之後,強行命令把這些東西搬回城裡,誰說也不聽。現在好了,全便宜了日本人。 陳愚衷一路北遁,一直逃到公州,才跟前來接應的明軍游擊牛伯英碰上頭,兩人呆在公州不敢動彈,靜等援軍。 最後說說楊元和陳愚衷的結局。 楊元在南原突城逃出的時候身中兩槍,刀傷數處,直接被人抬回了漢城。在漢城,朝鮮國王李昖攙著他的胳膊嗚嗚哭泣,說將軍你為朝鮮辛苦了。朝鮮國王李昖對楊元一直很有好感,他還記得,在壬辰戰爭期間,遼東軍將領對朝鮮人都不友善,只有楊元態度還算和藹,經常居中調停。 可惜楊元傷勢不輕,已經無力統軍,很快便在朝鮮君臣的惜別聲中被送回了國。他萬萬沒料到,等待他的,卻是一場滅頂之災。朝廷宣布以“棄城脫逃”的罪名,給他下了大獄。 說實話,楊元真冤。 南原是一場慘敗,但這場慘敗的根源,是戰略部署上的失誤,主要責任要歸咎於明軍高層未能及時判明日軍動向,導致讓楊元的三千人要面對五萬日軍——這仗換誰來打,都是同樣的結局。更何況楊元並未一開始就棄城而去,而是認認真硬抗了三天,給後續明軍爭取來了寶貴的時間。雖然他最終棄城而走,那也是血戰之後的不得以。 真正該死的是陳愚衷。他第一條罪狀罔顧南原戰局不及時上報,導致明軍反應遲緩;第二條罪狀踟躕不前,不主動策應楊元。雖然他的兵力也只有兩千,但只要稍微在外圍有所活動,日軍必不會把全部壓力加在南原;第三條罪狀是毫無作為不戰而逃,棄全州不說,還把大量物資留給敵人。 一個是敗將,一個是逃將。一個是能力問題,一個是態度問題,誰更該死一目了然。 但明軍對這兩個人是如何處置的呢? 對陳愚衷的懲罰是,打一百軍棍,免死充軍。 對楊元,先是拿下,關了一年多,然後跟沈惟敬一齊處死。 這種厚此薄彼的處置,十分蹊蹺。且不說楊、陳二人的功過清清楚楚,毋庸置疑,就算楊元對南原慘負全責,也不至於要判到棄市這麼嚴重。要知道,同為遼東軍背景的祖承訓當初在平壤城打的那麼慘,都沒受多大懲罰。楊元在遼東軍地位比祖承訓要高得多,怎麼判決卻如此之重? 對這種不對等待遇,朝鮮人也覺得莫名其妙。他們認為“楊總兵血戰孤城,兵單援絕,則南原之敗,勢所然也。陳游擊愚衷,擁師全城,坐視不救,則其罪固大矣。愚衷尚保首領,則總兵先就極刑,人莫不惜之。” 楊元之死,我猜測可能有三點原因: 第一點是黨爭之禍。蔚山之戰後,軍前贊畫丁應泰彈劾率先逃跑的楊鎬“喪師黨欺”,把他和麻貴、邢玠乃至身後的大學士張位、沈一貫等人連到一起要追究責任。在這種情況之下,楊鎬和麻、邢等人必須要把責任往外分,摘出去一點是一點。所以我們查閱史料時能看到,南原之戰在萬曆二十五年八月打完,一直到萬曆二十六五月,兵部才正式提出處置楊元。關於楊元的責任追究,都是在楊鎬被彈之後才紛紛冒出頭來。 這個切割責任的運動是很有效果的。我們看到,在戰後議論功罪的時候,麻貴因為稷山、青山、島山的功績而“免議”,楊鎬也因為單騎入漢城,得了個“功亦難泯”的考語,沒受多大罪,沒人追究他們南原慘敗的責任,這帽子自然而然就得扣到了楊元的頭上。 第二點是政治影響。對大明來說,南原失守比全州失守更加難堪。全州影響的不過是朝鮮三道戰局,南原卻波及到了整個大明沿海的防務。南原一失,全羅南部沿海不保。至此日軍可以從全羅道直入黃海,襲擾天津、山東、浙江等處,航程大大縮短。 所以在得到南原失守的消息以後,北京大為震驚,立刻下令讓沿海各地修備軍務,調集水師陸營加強巡防,防備敵人跨越黃海打過來——差不多半個東亞都因為南原這座小城的失陷而騷動不安。可見南原失守在政治上的影響非常惡劣,必須得有人出來背這個責任。 棄城而逃的楊元毫無疑問是最好的人選,他是直接責任人。再說,南原明軍實打實地損失了三千人,傷亡如此慘重,在朝鮮戰場還是第一次。不管楊元有多少苦衷,於法於理,殺他都說得過去。 第三點原因,是遼東軍奇特的沉默。 讓人不禁想起來,當年祖承訓大敗之後,李如松出面維護,最後朝廷只輕輕打了一下板子。楊元在遼東軍的地位很高,這一次怎麼遼東軍不說話了呢? 李如松離開朝鮮已經很久,朝廷不必顧忌他的面子,反而可以藉機削減遼東軍的勢力。麻貴是宣大系統出身,不會出言相保;邢玠、楊鎬等人雖然跟遼東軍關係不錯,但讓做順水人情可以,下死力撈人可是強人所難——何況他們還得指望楊元幫他們承擔責任。 結果在這三點原因的相互作用下,楊元稀里糊塗地被下獄棄市,與他親手抓獲的沈惟敬同時問斬。沈惟敬這一手報復,總算是見到了效果。 時間回到萬曆二十一年,《平壤續志》裡記載:平壤之戰結束之後。為了感謝李如松及麾下健將的光復之功,朝鮮派了一名叫李臣欽的畫手,要為石星、李如松、楊元、李如柏、張世爵五個人畫像,置於武烈生祠中四時祭拜。 李臣欽前往明軍軍營,說明來意。明軍將領都挺高興,李如松頭一個畫,他擺了個威猛姿勢,用手在下巴做捋髯狀,提醒李臣欽說:“我這人鬍子短,面相太和善了,不夠威猛,你記得給我多加點虯髯上去。”李臣欽點頭稱好。 等輪到楊元坐過來的時候,李臣欽抬頭一看,不由發一聲贊。楊元天生一副絡腮鬍,胡髯從鼻下開始,一路斜上臉側,直到耳後再折下來,繞一圈到下頜處止,兩邊都是如此,煞是好看。楊元的兒子恰好在側,偷偷跟李臣欽說:“我爹這個面相,有人說是貴不可言,有人說是兇不可測,都不知道該聽誰的好。” 南原之戰後,朝鮮人想起這段事蹟,都紛紛感嘆說想不到這一部好鬍鬚的徵兆,居然應在了南原。朝鮮國王特意下旨,為楊元在平壤設了牌位祭祀,總算讓這位遼東大將不至魂無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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