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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九章東亞第一騙局(上)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5229 2018-03-13
內藤如安在北京受到了熱烈歡迎,這是幾十年來第一位以正式使節身份抵達京城的日本人。石星和主和派的官員都把他當成了和平天使,希望他的到來能夠為兩國和談帶來一絲曙光。為此,朝廷還特意恩准,允許內藤如安過城樓的時候可以不下馬——這已經是王公級別的待遇了。 內藤如安被安置在朝陽門外的成國公莊居住,沈惟敬陪他一起住。這裡本是靖難大將、成國公朱能在北京的宅子,八世孫朱世楨早在萬曆十四年自殺身亡,目前還沒人襲爵,莊子也空著,正好便宜了這個日本人。 盤桓數日,到了十二月十一日,內藤如安終於在午門樓見到了大明最高的統治者萬曆皇帝。 萬曆皇帝以會見朝鮮、琉球使臣的禮儀接待內藤如安,排場極大,百官陪班,數百餘名盔明甲亮的大漢將軍林立兩側。內藤如安哪裡見過這種氣勢,嚇得兩股戰戰,一叩到底,表現得極其恭順,如同一隻見了獅子的綿羊,乖乖奉上了偽造的關白降表。萬曆展卷一讀,不禁微微點頭。

這降表的語氣低三下四、戰戰兢兢,一副唯恐惹怒大明的神態。這讓萬曆很是滿意。皇帝嘛,金銀珠寶都不缺,要的就是一個面子。現在既然日本關白把麵子送過來了,萬曆自然是龍顏大悅。 趁著高興勁兒,萬曆問了內藤如安幾個問題,諸如“秀吉為何侵略朝鮮”、“戰敗以後為何賴在朝鮮不走”之類的問題。內藤如安的回答也是老生常談,無非“朝鮮阻擋我國進貢之路”、“乞待上朝封賞”之類。這些話題前幾個月朝廷都吵爛了,沒什麼新鮮的。 萬曆發話了:“讓兵部派個人去釜山告訴小西行長,朝鮮不能留兵,當地築的城堡一律燒毀。”內藤如安跪在地上,指天發誓,信誓旦旦地表示一定會順從上朝意願,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萬曆大喜,指示說“如果你們能這麼聽話,那麼萬事好商量,具體細則去跟石星他們研究一下吧。”

覲見沒多長時間就結束了,皇帝只需要表明個政治態度,具體細節還得讓底下的人商議。內藤如安見完萬曆,在二十日前往左闕門附近的辦公室。在那裡,石星和趙志皋、吏部尚書孫丕揚有關部門的大臣向內藤如安正式提出了大明的三個條件: 一,所有日本人都回日本。 二,封秀吉為日本國王,通貢則不許。 三,發誓再不許侵犯朝鮮。 相比起秀吉提出來的那狂妄的“秀七點”來說,萬曆皇帝已經是相當大度了,既沒提懲罰,也不提賠償,只要你恢復到戰前狀態,咱們這事就算了了。 如果你說話不算話,那也沒關係。萬曆早已經劃出了底線:“既定釜倭報退,則前局可完;如既封而倭不肯即行,或別有要求,則無再复議一意戰守。”意思很明確,你這回要是老老實實退了,那麼封事如常;如果你還唧唧歪歪,那咱們就戰場見!

對於這三點要求,內藤如安磕巴都沒打一個就接受了,於是雙方皆大歡喜。 接下來石星又拉著內藤如安閒聊了一會兒,內藤如安有問必答,乖順得很,只可惜他滿嘴胡柴,明擺著就是欺負大明這些當官的,沒人了解日本。 《兩朝平攘錄》裡對這一段記載的很詳細,特別可樂。 石星問內藤如安:“秀吉既然已經統一了日本,幹嘛不自己稱王,要千里迢迢來大明請封?” 內藤如安:“秀吉看到朝鮮有封號,人心安服,很羨慕,也要討一個。” 石星:“你們日本我聽說有個天皇,又有一個國王,兩者是一回事麼?” 內藤如安:“是啊是啊,都是一回事。可惜天皇已經被織田信長殺了……” 聽聽,這都怎麼鬼話。 且說內藤如安被打發回家了,朝廷的方針也確定了,一群朝臣開始七嘴八舌地亂出主意。有的建議發起浙閩南直廣東四省水軍,直接打到日本,搗入倭寇巢穴;有人建議派能言善辯之士,去遊說日本其他軍閥討伐秀吉;還有人不知從哪裡聽說加藤清正與關白不合,可以行離間之計。總之靠譜儿不靠譜儿的提議,一時俱現,煞是熱鬧。

石星對這些提議一概不理,專心和禮部的官員籌備日本封事。恰好這時候前線回報,說有熊川島的三十六條倭船已經返回日本,石星拍腿大喜,說這回和談肯定沒錯了。 石星有信心,是因為他相信日本人這次是真心議和。可他越有信心,有人就越沒信心…… 這個沒信心的傢伙,就是一手炮製了關白降表的沈惟敬。 沈惟敬聽到大明決定冊封日本國王的消息,先長舒了一口氣,又長嘆了一口氣。 舒氣是因為總算把大明朝廷給糊弄住了,嘆氣是因為接下來還得跟小西行長合計怎麼去糊弄秀吉。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現在已經把東亞兩個大國都騙了,已是騎虎難下,只能繼續把謊話編下去。 這個國際玩笑越吹越大,越吹越心虛,可又不能不吹。沈惟敬知道,如果他對石星說出實話,恐怕連大門都邁不出去就被砍死了。

怎麼辦?硬著頭皮繼續騙唄! 萬曆二十三年一月三十日,大明朝廷的冊封團正式成立,以臨淮侯李宗誠為正使,左軍都督府署都督僉事楊方亨為副使,帶著沈惟敬、內藤如安與給秀吉的日本國王金印離開北京,前往日本。 李宗誠是開國元勳李文忠的後人,典型的紈絝子弟,派他出使,主要是看在他爹李言恭的面子上,可以積累點政治資本——萬曆也罷,石星也罷,都認為這是一趟美差,沒什麼危險,可以拿來送個人情。 冊封使團最先抵達釜山的,是兵部和司僕寺的兩名官員,他們二月份到了釜山,通知小西行長大明冊封使已經出發,讓日軍趕緊撤軍,只留三百人在對馬島候旨。 小西行長與麾下諸將對這個喜訊反響強烈,歡呼雀躍。那兩位官員一看,看來日本人是真打算退兵了,便回去寫了封報告,極言日軍將兵厭戰思歸,他們唯獨忘了數數釜山港的船到底少沒少。

冊封使團接到官員報告以後,愈加放心,這才慢吞吞地打點行裝,開始從北京進發,經遼東、朝鮮前往日本。 這個冊封使團代表了天朝的臉面,帶的儀仗又多,行進速度相當地慢。沈惟敬在隊伍裡實在是耐不住內心煎熬,他必須得先跟小西行長通通氣,討論一下怎麼應付冊封使團與秀吉。 於是他跟李宗誠和楊方亨說我先走一步,看看日本人準備的怎麼樣了。李、楊二人對日本毫無概念,看到沈惟敬這麼忠勤,欣然允准。 四月十九日,沈惟敬先期抵達了釜山,遠遠地看到一個大明官員在營口等候,大惑不解,待走近了一看,才發現居然是小西行長。原來這位爺聽說自己被授了一個指揮的銜,派人訂做了一套大明官服,沐猴而冠,喜滋滋地換上衣服來跟沈惟敬同殿為臣呢。

沈惟敬氣壞了,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搞這麼一出。他身旁還有一個朝鮮官員黃慎跟著,不好多說什麼,只得裝模作樣地跟小西和玄蘇和尚吃了一頓飯,然後找了個機會兩人單獨對談。 沈惟敬問小西行長,明朝皇帝那邊我搞定了,秀吉這邊你打算怎麼辦? 按說小西行長是個生意人,腦子應該極精明才對。可奇怪的是,小西壓根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或者說他認為自己完全可以搞定秀吉,於是大手一揮,說交給我吧,保證等冊封正、副使抵達的時候,一個日本人都不會留在釜山。 告別沈惟敬以後,小西行長在四月三十日返回日本,前往名護屋向秀吉匯報。 小西當然不敢把冊封使臣的實情講出來,他只挑好聽的說,告訴秀吉大明雖然沒全答應“秀七條”,但是卻許了一個天大的好處,封秀吉當大明王,冊封的使者已經在路上了。秀吉聽了,覺得大明王這名號也不錯,十分歡喜,連連稱讚小西幹的漂亮。小西行長趁機進言,說在朝鮮的日軍駐紮日久,都很疲敝,如今大明服軟,割讓朝鮮是早晚的事,不如先把他們撤回來。

秀吉滿口答應下來。 到了六月二十六日,小西行長拿著秀吉的撤軍令回到釜山,把其他駐朝將領都叫過來,開始分派任務。誰先撤退,誰後撤退;誰負責燒毀倭誠,誰負責準備接待,安排得井井有條。 這一下子可惹惱了他的老對頭加藤清正。 加藤清正的營裡,一直養著一個叫譚宗仁的使者。他是沈惟敬的副手,當初去加藤清正營裡交涉,被軟禁起來。加藤清正一直通過譚宗仁,與劉珽互相通信聯繫。加藤清正覺得,且不說這時候該不該撤軍議和,就算是和談,也該是自己的功勞,憑什麼給那個藥販子? 於是他的第一軍團堅決不走,對於小西行長一次又一次催促不予理睬。小西行長怕加藤擾亂和談進程,派人通知冊封使團,說有個討厭鬼正鬧著彆扭呢,等我把他說服你們再過來,現在暫時請你們呆在漢城吧。

冊封使團於是便停留在漢城,一停就是數月。北京那邊的石星等得著急了,心想這大半年都過去了,連接觸都沒正式接觸過,實在太不像話。每次他寫信過去問,回答不是“風潮不順”,就是“宮殿未成”,要么是“禮節未備”,總之有諸般理由。 萬曆皇帝和其他人就納悶了,怎麼日本到朝鮮,十幾萬大軍橫渡都沒問題;從朝鮮到日本,怎麼倆使臣就過不去呢? 這時候的石星,已經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押在了和議之上,只能力排眾議,拍著胸脯說絕無問題。他生怕拖的太久,和議之事又要生變數,趕緊派遣了兵備副使楊鎬去朝鮮勘實,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結果楊鎬這人太懶,只在遼東轉了一圈,回去回報說日本人根本沒撤,只是把小營燒毀,合併到大營裡去了,似乎沒啥誠意。石星對這個回答很不滿意,又派了一個叫常鶴的大同守備都司前往釜山查探,常鶴是個實心眼兒,到釜山一看日本人的動靜,告訴石星說“倭情變幻,封事不可輕行。”

這都不是石星想要的答案,於是他索性不派公務員,而是派了兩個心腹家人過去調查,一個叫張竹、一個叫王鬍子。而且這兩個人的目的地也不再是釜山,而是日本。 可以想像,在出發之前,石星肯定對他們面授機宜。於是他們兩個在日本和朝鮮轉了一圈,得出的結論是沒問題。 石星終於等來了自己想要的結果,連連催促李、楊二人盡快去日本。 迫於兵部的壓力,李宗誠和楊方亨一合計,決定分成兩波。第一波由楊方亨帶隊,在十月份來到釜山。楊方亨在釜山視察了一圈,發現之前撤回日本的都是些老弱病殘,主力根本沒動窩。更奇怪的是,其他營地裡的日軍——尤其是加藤軍團的人——根本不知道撤退的事,言語之間還對小西行長諸多不屑。 楊方亨去找小西質問,小西行長的解釋是:“除了萬曆皇帝約定的那三條,我們沒有其他要求。其他人的話您別輕信。我們兵多輜重多,一時半會搬不完。”楊方亨將信將疑,但李宗誠卻相信了,欣然趕往釜山與副使匯合。 小西行長一看正、副二使都進了釜山城,這心裡才算踏實。他以前在平壤城吃了李如松詐稱冊封使的虧,變得多疑謹慎,生怕大明又搞這一套。 李、楊二人進了釜山軍營,催促日軍趕緊撤退。小西行長對李、楊二人說,日軍已經撤了一部分,大規模撤退還得等關白大人定奪,渡海禀報得花點時間,你們多等幾天就是。 穩住明使以後,小西行長找來沈惟敬,開始了他們驚天大騙局的關鍵一步。 兩個人分頭行動,小西行長去派人禀告秀吉,說大明的使團已經抵達釜山,隨時可以渡海冊封。秀吉一聽,挺高興,說既然來了,就趕緊送過來吧。 而沈惟敬呢,去李、楊兩位使者,提了一個要求。沈惟敬說倭寇都是土包子,根本不知道禮儀,如果貿然前往冊封,恐怕會鬧出笑話失了大明體面,不如先派人帶著道具過去,教他們演練一番,免得臨場出錯。 李、楊一聽,覺得有點道理,說那老沈你就辛苦一趟吧。 萬曆二十四年年初,沈惟敬帶著蟒龍衣、玉帶、翼善冠、大明地圖、武經七書等冊封禮品,踏上開往日本的大船,還在船頭豎了一面大旗,上書四字:“調戢兩國”。他還讓人從遼東軍中調撥二百七十七匹馬匹,裝載上船運到日本南戈崖,名義上是供隨從騎乘,其實是要送給秀吉作見面禮。 至此,小西行長與沈惟敬的打算已經很明顯了。他們打算讓沈惟敬冒充大明使臣,先對秀吉表示恭順投降之意,把關白老大人糊弄過去。 從偽造關白降表開始,這兩個傢伙的計劃就帶著一個顯著特點:顧頭不顧腚。他們的每一步動作都是為了解決眼前的危機,卻根本沒有長遠考慮。比如沈惟敬這次冒充明使,可以一時瞞住秀吉,可秀吉早晚要讓大明按照“秀七條”出讓半個朝鮮,到時候一定會漏餡;兩位明使也不是傻瓜,他們一時半會兒可以被滯留在釜山,可時間一長見不到秀吉,遲早會覺察到不對勁。 這些根本矛盾的爆發是一定的,小西和沈惟敬所作的一切努力,只是飲鴆止渴。 沈惟敬的心理動機,我們之前分析過。他實在是被逼無奈,因為只有和談能證明自己的價值,和談一旦破裂,自己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收緊繫在自己脖頸上的繩索。 而小西行長呢? 秀吉在這時期已經罹患嚴重的厭食症,體重一直在減輕,時日無多。秀吉的繼承人秀賴尚在襁褓之內,如果秀吉病逝,幾乎可以肯定會由石田三成與加藤清正中的一個人來行使監護與攝政大權。小西行長與石田三成同屬文治派,與加藤清正為首的武斷派一直在明爭暗鬥,為秀吉身後的權利再分配做準備。 如果假冒明使的沈惟敬答應秀吉的一切無禮要求,秀吉一定大為高興,對小西行長更加倚重,讓文治派在政治上佔有更多主動。 至於這個騙局會不會因為無法執行而敗露,小西行長並不擔心。中日雙方光是和談就花了兩、三年時間,執行“秀七條”少說也得五年時間,只要他稍微拖延一下,糊弄一下,等到秀吉一死,便不會再有人追究。 再往深了說,這件事雖是小西東奔西走,背後卻一直有文治派的影子。 文治派的幾個主力干將石田三成、大谷吉繼等人,都知道小西的這些勾當,並保持著密切聯繫。想想就能明白,秀吉最信賴的人之一,是石田三成,若沒有文治派的配合,小西行長絕不可能把秀吉糊住這麼長時間——所以與其說這是小西與沈惟敬折騰出的鬧劇,倒不如說是文治派試圖控制秀吉的謀略之一。 文治派的計算不可謂不精密,可越是精密的計劃,一旦出現變數,就越容易崩潰。 變數,而且是一個誰也沒預料到的變數很快便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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