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帝國最後的榮耀

第28章 第七章去與留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5465 2018-03-13
七月中旬,秀吉在名護屋突然宣布,對大明做出讓步。 這個讓步不再是虛話,而是實打實的讓步。 七月十四日,毛利輝元、小早川隆景兩個軍團開始從釜山撤退回國;到了七月二十一日,被俘一年多的臨海君、順和君兩位朝鮮王子抵達釜山港,他們沒有多作停留,與謝、徐兩位明使直奔漢城而去。到了八月五日,他又送了一個大禮包,正式下達了在朝日軍撤退令,日軍開始有次序地緩緩朝國內歸還。 這個一貫眼高於頂的小老頭,突然之間變得格外善解人意。 日本人的這一連串讓步讓朝、明聯軍大惑不解,他們已經習慣了日本人的狡詐與不守信用,怎麼這些禽獸突然轉性了呢? 究其原因,不是什麼經濟結構上的需要,不是什麼政治軍事上的訴求,更不是社會階層的呼聲。這個理由非常單純,單純到每一個老百姓都能夠理解:

太閣大人老來得子,得好好慶祝一下。 八月三日,在大阪的側室淀姬為秀吉產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起名為豐臣秀賴。 秀吉想要有個自己的兒子都快想瘋了,他曾經有過一個兒子鶴松,但在壬辰戰爭前一年夭折,讓他痛不欲生,間接促成了侵朝戰爭。在鶴松死後,秀吉一直認為自己身體衰微,再也沒機會有親生兒子了。想不到這一次鐵樹開花,一擊中的,淀姬居然順利產下一個兒子。 這讓太閣大人高興得簡直要瘋了。 早在淀姬生產之前,小西行長便勸說過秀吉,說孩子即將出世,應該少動兵戈,增加福德。秀吉很迷信,生怕因為自己的殺業而讓這孩子也夭折,所以在七月底,秀吉同意釋放了兩位王子,並撤回了一部分軍隊。 等到八月三日秀賴出生以後,欣喜若狂的秀吉當即連名護屋也不想呆了,迫不及待地要返回大阪去親手抱一下自己兒子。這種時候,他變回了一個普通老人,滿心都充塞著喜悅,除了兒子什麼都不想考慮。小西行長趁機又提出撤軍事宜,這次秀吉答應得更加痛快,二話不說就批准了。

就這樣,因晉州之戰而驟然緊張的朝鮮局勢,隨著這個嬰兒的降生而戲劇性地發生了轉變。日軍從八月份開始撤軍,截止到十月底,先後有淺野長吉、毛利重政、羽柴秀勝、宇喜多秀家、毛利秀元、福島正則、伊達政宗等大名相繼撤退,前後五萬人歸國,佔日本佔領軍的一半。 日軍的撤退在秀吉看來是大勝歸國,在明、朝聯軍眼中,卻是日本服軟的標誌,看來戰爭即將結束了。無論是柳成龍還是李如松,此時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此時明方已經接到謝、徐的報告,說“關白極其恭謹禮待,願順天朝”,現在秀吉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一點。 原本圍繞在內藤如安與沈惟敬身邊的冷言冷語逐漸消失了,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內藤如安確實是帶著誠意去北京請降納款的。內藤如安與沈惟敬對小西行長充滿了感激,若不是他在日本的周旋,恐怕他們這輩子都要在漢城渡過了。

八月底,沈惟敬和內藤如安終於艱難地邁出了使明的第二步,從漢城向平壤進發。隨著他們後撤的,還有三萬名明軍。 這三萬名明軍,大部分屬於李如鬆的遼東軍編制。他們在朝鮮奮戰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已經疲憊不堪。朝鮮大臣曾經在遼東軍中聽到《山坡羊小詞》,一共十來首,都是抱怨朝鮮生活艱苦的,當時便斷言說遼東軍已無再戰的士氣。 遼東軍的最高統帥李如鬆一接到撤兵的命令,半點都沒延誤,拔腿就走。八月十四日,撤到半途的李如鬆在黃州得到了朝鮮國王李昖的接見。 儘管朝鮮對李如松頗多微詞,但朝鮮三都八道畢竟是在這位提督手中光復的,無論如何得表達一下對恩人的感激才是。 朝鮮國王李昖一見到李如松,恭恭敬敬向他叩了三個頭。以國王之尊向一位提督叩頭,這已經大大超越了禮數的規格。李如松嚇了一跳,趕緊把李昖攙起來,說我因為糧草不繼兵馬多疲,沒有徹底把日本人趕走,真是太慚愧了。

接下來兩個人拉了半天家常,李如松人之將走,其言也善,拽著李昖絮絮叨叨叮囑了半天,說要擊敗倭寇,一定要兵精糧足云云,還指點朝鮮人在慶尚、全羅兩道應該如何防守。這時候一位朝鮮大臣張雲翼站出來大聲問:提督這一次西歸,就再也不回來了嗎? ”李如松肅然道:“倭寇還沒打完了,我怎麼可能不回來呢。 ” 李提督食言了。他在黃州見完李昖以後,繼續帶人朝西撤去,在九月十二日渡江回到遼東,結束了在朝鮮為期九個月的征程。回國以後,因抗倭有功李如松被加太子少保,中軍都督府左都督。五年以後,李如鬆在一次與韃靼人的戰鬥中輕軍深入,戰死於渾河,終其一生再沒有踏入過朝鮮半步。 在他回國之後,朝廷裡不停地有言官上書,批評他一心求和喪權辱國。此後歷代對於李如鬆的評價,眾說紛紜,朝鮮史書固然沒什麼好話,中國史書上也對他評價不高,貶多褒少。

必須承認,李如鬆在朝鮮確實有很多污點,比如他對南兵不遺餘力地打壓;比如他對朝鮮大臣們的惡劣態度;比如遼東軍在朝鮮的軍紀劣跡斑斑;他在後期消極避戰的舉動,也廣為人所詬病。 但李如鬆在朝鮮戰場上的功績同樣不容抹煞。在他入朝之前,李朝只能龜縮在平安道一角苟延殘喘;在他入朝之後,三都八道相繼光復,日軍被壓縮到了釜山一地。一名將軍,以數量少於敵人、補給劣於敵人的軍隊克復三都,轉戰三千里,這無論如何都可以稱得上是名將了 無論是日本史書還是朝鮮史書,都把日軍的最後退縮歸功於李舜臣與朝鮮義軍,這是一種本末倒置的評價。李舜臣和朝鮮義軍從日軍入侵開始以後一直在奮戰,戰術上的幾次勝利卻未能削弱日軍在戰略上的優勢。即便是李舜臣在海上奇蹟般的反攻,也只是延緩了日軍的推進速度,並沒從根本上扭轉局勢。

真正的戰爭拐點,恰好是在李如松入朝之後。 除了平壤之外,李如松沒有跟日軍打過幾仗,戰績上不那麼漂亮。可正所謂“善戰者無赫赫戰功”,在他的指揮之下,明軍對日軍造成了極大的外線壓力,這種壓力讓日軍在戰略上逐漸陷入被動,迫使他們從進攻轉入防守,並最終不得不撤退——要知道,這可是四萬缺衣少食的明軍對十萬日軍的戰果。 《孫子兵法》裡說:“善戰者之勝也,無智名,無勇功,故其戰勝不忒。不忒者,其所措勝,勝已敗者也。”,意思是說,擅於打仗的人,別人看不出他多麼足智多謀,也數不出什麼煊赫戰績,但他總能悄無聲息地引導自己的軍隊立於不敗之地,讓勝利看起來理所當然。 孫子說的,正是李如松這樣的人。 我們不妨作一個假設。假設李如松最終沒有入朝,那麼朝鮮人可以依靠自身力量實現反攻麼?

答案顯而易見:不可能。 李提督的價值,就在這裡。 李如松走了,但也有沒走的。宋應昌在八月十日下了一道命令,要求劉綎的川軍和吳惟忠、駱尚志、王必迪的浙兵留了下,協助防守慶尚、全羅兩道,總兵力一萬六千餘人。餉銀大明出,糧草由朝鮮供——畢竟日軍還有一半兵力留在了朝鮮,沒撤乾淨,必須得派人盯著。 宋應昌始終認為,明、日之間終有一戰,和談封貢什麼的只是權宜之計,當不得真。因此,一切部署都必須著眼於未來要打一場大戰。 這在戰略上是一個英明的決定,可是在政治上卻很糟糕。主戰派的人認為宋應昌卑躬屈膝,一味求和;主和派認為宋應昌存心挑釁,破壞和談——結果導致他兩邊都不是人。 更糟糕的是,主和派的中堅大將,是曾經站在背後鼎立支持他的上級——兵部尚書石星。

在戰爭爆發之前,石星是朝中最堅定的主戰派,一力主張援助朝鮮,並促成了明軍出兵。而現在戰爭進展到了這個地步,他的立場卻悄然發生了轉變。 萬曆二十一年恰好是京察之年,石星想在職場上更進一步,混入內閣的話,必須得力求穩妥,不能出任何岔子。現在朝鮮三都光復,國王歸位,大明援助朝鮮的戰略目的已經達成,足可以給萬曆皇帝與朝野一個交代。只要和議一成,一份“襄助藩國,倭人臣服”的大功是少不了的。在這個節骨眼上,實在沒必要再冒險開戰,應該見好就收。 可是朝廷對封貢這件事,一直存有爭議,分成兩派,彼此爭論不休。一派是大學士張位等人,他們認為封貢是件好事,可以免動干戈,作買賣總比打仗強。 可是更多的人對倭寇仍舊心存疑惑,兵科給事中張輔之就認為“許貢則中外解嚴,其禍遲而大;絕貢則戰守豫備,其禍速而小。”地方大員更是極力反對,浙江巡按彭應參上表說倭寇天性就是一群強盜,允許他們從寧波入貢,等於是打開了中國的大門,萬一趁機作亂,沿海都會受起荼毒。

他們對宋應昌與石星群起而攻之,認為兩個人為了貪功犧牲國家利益,還翻出舊帳,說在平壤和漢城沈惟敬跟倭寇許諾封貢,肯定是出於宋、石兩個人的授意,三個傢伙都該撤職查辦。 這個指控相當嚴重,宋應昌不得不上書自辯,解釋在平壤和漢城假意許貢,只是為了迷惑倭寇,並不是拿朝廷公器開玩笑。石星雖然心裡有講和的想法,可看到群情洶洶,不敢明說,也趕緊為宋應昌辯護,堅稱“封貢”是假,欺敵是真。 不過石星到底是宦海老手,他在奏表裡玩了個心眼,沒把話說死。奏摺裡一面替宋應昌辯護,一面隱隱約約地暗示,日本人確實有乞封的意向,萬一他們真帶著降表過來,咱們可得好好檢查一下他們是否有誠意,再說封貢的事。 曾經有一個笑話,說有一個餐廳服務員,他每次接待顧客,都比別人賺得多。顧客點菜的時候,別人問:您要不要吃雞蛋“,而他問的卻是:“您是要一個雞蛋還是兩個雞蛋? ”石星用的,也是這種技巧。他不說該不該給日本封貢,而是說如果日本人來乞降,咱們該怎麼處理,無形中替萬曆與朝廷預設了一個議和的立場。

萬曆皇帝聽了石星的建議,覺得不錯,便開口說給秀吉封一個日本國王沒問題,就是個空頭名分。至於入貢,還是免了吧,讓他們老老實實呆在日本島上就行了。 根據萬曆的口諭,朝廷擬定了一個底線:日本從朝鮮全部撤軍;秀吉派人上一份降表請罪;大明封秀吉為日本國王。 皇帝既然定了基調,群臣也暫時消停了。石星心中大喜,趕緊告訴宋應昌,你手裡不是還扣著一個日本使臣麼?趕緊弄過來吧。 石星說的日本使臣,正是內藤如安。 原來沈惟敬和內藤如安兩個人在漢城隨明軍後撤,滿心以為能跟宋經略、李提督一同赴遼。可是九月十二號宋應昌和李如松渡江回遼,他們兩個卻被留在了平壤,一呆就是兩個多月。 對於截留使臣這件事,宋應昌的解釋冠冕堂皇:“我是打算把內藤如安羈留幾個月,到時候留守的明軍部隊都安置好了,朝鮮軍隊也都整訓完畢,屆時無論進攻還是防守,都沒後顧之憂了。至於這個日本人使者要殺要剮還是要送去北京,聽朝廷一句話。” 現在石星要求把使者送到北京去,宋應昌卻沒答應。宋應昌心裡正來氣呢,我剛上書說封貢是假的,現在石大人您又讓把日本使者送北京議和,這不是讓我自己抽自己嘴巴嗎? 在之前那一輪彈劾裡,宋應昌被彈的最淒慘,替石星背了不少黑鍋。現在石星又來這麼一出兒,讓宋應昌十分不爽。 石星對宋應昌的消極也很不高興,三番五次催促,宋應昌卻始終不予正面回應。他的理由是:內藤如安自稱是為和平而來,可身上什麼文書都沒有。陛下要求必須有關白的降表,議和才能繼續。 宋應昌搬出皇帝來當擋箭牌,石星無可奈何,只得指示他盡快去日本弄一份降表回來。 宋應昌、石星之間書信往返,一轉眼就到了十一月份。在這期間,沈惟敬在平壤呆得如坐針氈。內藤如安遲遲不能趕赴北京,這讓他有很不好的預感。拖的時間越長,他的謊話被識破的可能性就越高。 需要說明一點。在沈惟敬膽大包天的操作下,內藤如安表現得非常恭順,一副要去膜拜天朝的嘴臉。無論是萬曆皇帝、石星還是宋應昌,在這個階段都不知道秀吉曾經提出過七條極其苛刻的要求——若是他們知道這個,恐怕早就掀桌子開打,斷斷不會再有任何和談。 另外一個謊言製造者小西行長在西生浦也特別著急,太閣大人已經從秀賴公子的狂喜中逐漸清醒過來,開始詢問北京啥時候把割讓朝鮮的文書籤下來。小西行長實在等不及了,給沈惟敬寫了一封信,言辭嚴厲,質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沈惟敬接到信後一陣苦笑,這事已經有點脫離控制了,他也沒好辦法。 事情就僵在那兒了。 沈惟敬和小西行長萬萬沒想到的是,最後幫他們解了圍的人,居然是加藤清正。 自從明、日停戰以後,大規模戰鬥停息了,可小打小鬧卻始終不斷。在慶州、熊川等地,日軍與明、朝聯軍經常發生戰鬥。在十月二十九日,加藤清正與朝軍在永善又爆發了一次沖突,朝軍將領趙希仁戰死。十一月二日,明方本想派遣沈惟敬去交涉,可是他離前線太遠了,臨時派出了一個叫譚宗仁的指揮,前往熊川質詢。 加藤清正二話不說,把譚宗仁軟禁在了營中。消息傳回到明軍這邊,沈惟敬精神一振,意識到這是個機會,主動請纓前去交涉。明軍軍中沒人願意去跟倭寇來往,既然他主動要求,便把他放了出去。 沈惟敬到了熊川以後,沒去找加藤清正,先找到了小西行長。兩人一見面,沈惟敬趕緊把大明提出的條件告訴行長,行長一聽急了,說這跟太閣大人提的要求差太多,根本不可能談得攏啊。 這事若是揭穿,無論小西行長還是沈惟敬,都沒好果子吃。兩個人愁容滿面,都在問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還能怎麼辦?繼續瞞吧! 萬曆皇帝不是要關白降表嗎?沒問題,我們給你偽造一個! 十二月二十一日,兩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居然真的偽造了一份降表。 在這一份偽造的降表裡,“豐臣秀吉”極其恭順地表示,先前的戰爭完全是一場誤會,實在是因為日本太過迫切要向大明進貢。現在誤會既然消除了,日本知道自己的錯誤,希望大明皇帝能夠原諒,並賜予“日本國王”的稱號。 小西行長怕這謊撒的太大無法收場,還特意修改了“秀七條”的內容。秀吉說要割讓四道,他大筆一揮,改成割慶尚一道;秀吉說要公主,他大筆一揮,說女人不要了,賞賜兩萬兩銀子就行;秀吉說了四、五條要求,他大筆一揮,改成只要堪合貿易恢復就好。 若是讓秀吉知道,這每一處改動,都足以讓小西行長剖腹一萬次。 很多人看到這一段歷史,對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的舉動都大惑不解,這麼明顯的謊言,難道他們以為日本和大明是白痴嗎? 其實,如果把整個議和活動串起來就會發現,兩人開始時候只想撒一個微不足道的謊言,接著為了遮掩這個謊言,不得不去撒一個更大的,逐漸升級,逐漸失去控制,等到他們意識到整件事情已經上升到一個荒謬地步的時候,已經無法回頭了。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謊言有多可怕。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