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帝國最後的榮耀

第27章 第六章欺騙的開始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5551 2018-03-13
沈惟敬的談判團隊在四月十八日跟隨日軍一起退出漢城,一路來到釜山。 在釜山,沈惟敬聽到了明軍開始追擊的消息,而且在大邱還取得了一場胜利。沈惟敬一度陷入恐慌,生怕自己被當成一枚迷惑敵人的棄子,他連忙寫了封信給李如松,警告說明軍的軍事動作可能會危機到和談進程。 不知道這封信是否真正起到了作用,總之明軍很快止步於大邱一線,與日軍開始了微妙的對峙。沈惟敬這才鬆了一口氣,繼續自己的和談。 按照約定,沈惟敬本人留在釜山,居中協調;而大明官方使節謝用梓、徐一貫則乘坐船前往日本。謝、徐二人一萬個不情願,但事到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得登上日本人的安宅大艦,戰戰兢兢地朝對馬島而去。與他們同船回去的,還有小西行長和三位奉行大人。

五月十六日,謝、徐二人順利抵達了肥前名護屋。在那裡,他們受到了熱烈歡迎,要知道,這可是自嘉靖年間以來第一批來自大明的官方使臣。日方極隆重之能事,各路大名輪番過來祝酒請客,把謝、徐兩位天使忽悠得暈頭轉向。 連續歡迎了好幾天,談判才算正式拉開帷幕。日方代表主要負責談判的人是景轍玄蘇這個老和尚,他是外交老手,一直跟隨第一軍團在第一線奮鬥,對於明、日雙方戰鬥力以及戰場態勢都有深切的把握。 談判一開始,景轍玄蘇還是老一套手法,指鹿為馬,顛倒黑白,先指責朝鮮背信棄義,日本是迫不得已才發動的戰爭,又指責明軍追得太緊,不講信用。 謝用梓、徐一貫在日本這幾天呆得十分舒服,對倭國的印像也隨之改觀。畏懼心理一去,天朝上國的心理優勢便回到兩個人身上,氣勢大不相同。

他們的談判技巧沒有玄蘇好,可笨人有笨人的辦法。任憑景轍玄蘇說得天花亂墜,他們只堅持兩點:一,雙方都撤軍回國;二,日方派人去北京上降書,再議封貢。這兩點是大明的底線,如果守不住,是要掉腦袋的,由不得他們不講原則。 玄蘇招數用盡,甚至連“日本願意替大明去打女真人”這種胡話都提出來當條件,謝、徐二人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死活就是不答應。談判陷入了僵局。 小西行長與玄蘇很著急,太閣那邊還等著好消息呢,如果還是無法說服明使,和談就黃了。 這時候,遠在釜山的加藤清正,出了一個主意。 談判有一條萬古不易的原則:舌頭解決不了的,就用牙齒搞定。加藤清正覺得,明使如此強硬是因為他們認為在軍事上佔據優勢,日軍軟弱可欺。因此,有必要再發動一次軍事行動,狠狠地抽對方一巴掌,才能迫使他們在談判桌上讓步。

加藤清正早就對小西行長負責與明談判不順眼,認為藥販子是搶了自己的功勞,不遺餘力地往裡摻砂子。他這一手棋走的,相當精明:報復行動如果達到預期目的,那麼和談的功勞也有他加藤一份;如果沒達到預期目的,談判破裂,也是小西行長扛這個黑鍋。怎麼算,加藤都不吃虧。 加藤清正的建議很合秀吉心意,很快被批准並傳達給了在釜山的宇喜多秀家。 秀家接到這個任務,有點頭疼。秀吉不知道明軍虛實也就罷了,秀家可是在碧蹄館見識過明軍戰鬥力的,無論是遼東軍還是南兵,都極其可怕。日軍現在守在倭城裡,還算有點底氣,可若是放出去打野戰,秀家可真沒什麼信心能取得一場大勝。 明軍打不得,那麼乾脆打朝鮮人算了。畢竟日軍打朝鮮人,一點心理壓力也沒有。

千挑萬選,秀家選中了晉州作為日軍試刀的目標。 晉州位於慶尚道與全羅道交界處,背靠南江與普陽湖,是全羅道的大門,戰略位置十分重要。而且,從釜山出發,途經昌原、金海、馬山、咸安等地,全程約一百二十六里,一路都是相對寬闊的大道,沒有什麼山區,方便大軍進退。 綜合以上幾個條件,晉州最適合作為這一次殺雞儆猴之用。 日軍在去年十月份在晉州吃過一次虧。當時負責主攻的是第九軍團的細川忠興,他試圖打通慶尚與全羅二道的聯繫,結果在晉州城下碰了個頭破血流,被守將金時敏和各地赴援義軍打敗。從那時候起,日軍一直未能完全控制周邊地區。 所以這一次出兵,日軍打出旗號,聲稱要報去年晉州城下的大仇。宇喜多秀家親自披掛上陣,麾下加藤清正、小西行長(他在六月初已經趕回了釜山港)、黑田長政、小早川隆景、毛利秀元、島津義弘、鍋島直茂、長曾我部元親諸多大將都隨軍出征——其中還包括了剛剛從日本趕到朝鮮的陸奧名將伊達政宗的三千人,總兵力高達六萬餘人,精銳齊出。

日本人拿出了獅子搏兔的勁頭,對晉州是志在必得。 加藤清正看小西行長不順眼,小西行長看加藤清正也不舒服。他本人不主張開戰,開戰等於是撕毀了雙方的休戰默契,對和談會產生負面影響,把他一直以來的努力都毀於一旦。可這是秀吉大人定下的策略,小西不敢反對。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日本要出兵的情報偷偷告訴沈惟敬,解釋說這事我也不知道,都是加藤那兔崽子一手攛掇的。沈惟敬說那你們趕緊撤兵回來啊,小西一臉苦笑:事已至此,我無法阻止。你們乾脆把人都撤出晉州城,讓加藤清正奪個空城算了。反正他也守不住,他一撤你們跟著拿回來便是。 小西這個建議固然保藏禍心,但也不失為一個解決辦法。沈惟敬連忙寫了封信給李如松,告訴他們日本人的打算,建議不要硬碰硬,避敵鋒芒為上。

李如松聽到這個消息,顧不得鄙視日本人的出爾反爾,立刻命令諸軍都不得輕舉妄動。如果演變成兩軍主力對決,明軍的分散狀況會很危險。距離日軍防線最近的劉綎,還特意給加藤清正寫了一封信,勸他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可惜加藤清正根本不予理睬。 眼看晉州城已是危如累卵,朝鮮軍的大部分將領開始轉向贊同沈惟敬的意見,乾脆讓個空城出來,何苦死扛。可是,由江華島義軍轉正的倡義使金千鎰堅決反對,他認為日本人的話不能信,萬一他們打下晉州不撤了,那全羅道可就危險了。 金千鎰糾集了慶尚道右兵使崔慶會、忠清兵使黃進等一批贊同自己觀點的將領,帶著各自部屬進入晉州,守軍總計有八千人。另外在外圍還有一些朝鮮軍與明軍的小部隊作為策應,劉綎還答應金千鎰會派援軍過來。

六月二十一日,日軍主力抵達晉州城下,開始四面攻城。這是一次無比慘烈的圍城戰,日軍出動了數万精銳與鐵炮、龜甲車等武器,日夜不停地拍擊城牆。整個晉州城陷入一片火海,到處險象環生。金千鎰、崔慶會、黃進等人堅守城頭,親自指揮各種守城器械,抵死不退,打退了日軍無數次進攻,守軍也傷亡慘重,疲憊不堪。 從六月二十一日到六月二十九日,日軍的攻勢持續了九天。晉州城的高大城牆被連日大火燒得發脆,又被從天而降的大雨生生泡塌了一角。日軍趁機一湧而入,絕望的朝鮮守軍展開巷戰,很快寡不敵眾,逐漸被一一消滅。 面對蜂擁而至的日軍,金千鎰帶著自己的兒子金像乾,與崔慶會等人跳入南江自盡。晉州就此陷落。 大概是知道這座城市是守不住的,日軍在晉州城獸性大發,竟然滅絕人性地發動了屠城。城中的朝鮮軍民死傷枕籍,血流成河,整個晉州城六萬多居民,被屠戮一空,成為壬辰戰爭中的第一慘案。那些所謂的“日軍名將”們平日里玩玩茶道,寫寫詩詞,似乎風雅文明得很,可一聞到血腥,立刻便忘記了文明與人性,可見有些民族的有些本質,是從來不會變的。

在晉州發洩夠了獸慾,日軍留下滿城的屍體,得意洋洋撤回釜山。明、朝兩軍看到晉州的慘狀,都異常震驚,甚至連遠在北京的萬曆皇帝聽說後都對此表示不安。 除去道德上的譴責以外,宋應昌和李如松還有一件事急於弄清楚:日本人肆無忌憚地搞這麼一出,到底還想不想談和平了。按照文明世界的理解,在和談期間玩這麼一出大屠殺,等於是徹底撕破臉皮,沒什麼好談的了。 他們去問沈惟敬,沈惟敬趕緊說談啊,為什麼不談!對於晉州慘案,沈惟敬解釋說這是日軍內部不合所引發的,加藤清正不滿小西行長的談判斡旋,擅自開戰,如果我們拂袖而去,便中了主戰派的奸計。 這個解釋勉強壓服了宋應昌與李如鬆的怒氣,沈惟敬擦了擦冷汗,又去試探日本人的心思。

結果他發現日本人完全沒把晉州大屠殺當回事。他們覺得六萬多條人命根本不算啥大事,該談的事還得要談,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反覺得自己多了幾分威風,沾沾自喜。 在名護屋的秀吉聽說日軍在晉州大捷以後,興奮得難以自抑,認為這一下明使會徹底屈服。他連夜召見玄蘇,給了他一封書信,轉給明方的兩位談判代表。 玄蘇腦袋不糊塗,他一看秀吉的信件內容,差點哭了。 秀吉的語氣大得出奇,他聲稱大明是個忘恩負義的國家,朝鮮是不知好歹的鄰邦,不用大軍教訓一下你們是不知道本大人的利害,現在提出七點要求,答應了就赦免你們的罪過: 1明朝貢獻一位公主,給天皇陛下當妃子。 2恢復堪合貿易。 3明日兩國永誓盟好 4漢城與西四道歸還朝鮮,東四道割讓給日本

5朝鮮送一位王子到日本當人質 6日本釋放兩位王子與陪臣 7朝鮮發誓永遠不背叛日本 玄蘇眼前一黑,差點沒暈倒。這已經不是和談了,這是要逼著大明簽城下之盟。這個要求一遞過去,肯定炸鍋,根本就是一封宣戰書。 “這全都怪黑田那個傢伙啊。”玄蘇恨恨地罵道。 原來當初宇喜多秀家給秀吉寫信請求撤軍時,生怕秀吉因此而生氣,用了黑田長政的主意,把實際情況描繪為“日軍大勝,明軍乞和”,這才換來秀吉的撤退首肯。 秀吉本來是個聰明人,可他的年紀不小了,腦子已經糊塗。他每天呆在名護屋裡,對戰況的把握完全來自於前線將領的書信,而那些將領深諳秀吉心理,一貫諱敗揚勝,給遠在日本的秀吉勾勒出一幅無比璀璨的前景圖像。 所以在秀吉老爺心目中,一直認為謝用梓、徐一貫這兩位明使來日本不是談判的,而是乞降的。在五月二十二日接見明使的時候,太閣老爺雖然熱情洋溢,但一切規制舉動,都是對待降臣的做派。 現在又有晉州大捷的消息傳來,在秀吉的錯覺中,明、朝聯軍應該已經攝於天威,聞風喪膽,渾身顫抖著乞求寬恕才是。他提出的這七點要求,可謂是合理合法,一點都不苛刻,充分顯示了一位勝利者博大的胸襟與寬容。 要說類似的事,以前也有過先例。壬辰戰爭開戰之前,宗義智曾經把朝鮮使臣以“祝賀”的名義誆來日本,騙秀吉說是朝鮮來獻降表,結果秀吉對朝鮮使臣表現得非常趾高氣揚,氣得使團直接回國,差點斷送了日本的侵朝大計。 這種極其短視的小伎倆,只要稍加對質便會被揭穿,不知為何,日本人卻對這個手法樂此不疲。回想起在二戰末期,日軍窮途末路之際還在大吹大擂,從上到下都做著美夢,不得不感嘆,民族性這東西,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秀七條”提出以後,玄蘇一腦門子官司,他不敢提醒秀吉您產生了錯覺,也不敢把這七條直接扔到明使臉上,左右權衡了半天,他只能硬著頭皮跟明使坦白說了。 謝、徐兩個人一聽秀吉的這七點要求,臉都白了。如果這七條他們點頭答應,回到大明不再是殺頭的罪過,而是要被千刀萬剮了。 沒等他們翻臉,玄蘇趕緊又含含糊糊地補充了一句,說這七點不是最後通牒,有什麼條件咱們可以慢慢磨合嘛。謝、徐二人一聽,面面相覷,表示茲事體大,這事兒不是我們能定奪的,還是回去禀告上峰,再給你們答复吧。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那也沒什麼好談的了。名護屋談判就此告一段落。 送走了明使,玄蘇告訴秀吉,明使已經答應了您的七條意見,現在要帶回北京去蓋章確認。秀吉聽了大為歡喜,樂呵呵地到處寫信炫耀,這從一個側面表明,他的自大症已經嚴重影響到了對常識的判斷力。 在謝用梓、徐一貫返回朝鮮之前,已經把談判結果和“秀七條”說給等候多時的沈惟敬聽。沈惟敬一聽,登時傻了。 日本人在晉州的舉動本來已讓明、朝都對和議產生極大的疑惑,現在秀吉又提出這麼一堆不靠譜儿的要求,一旦公佈出去,鐵定開戰,到時候他這個游擊將軍的人生,也就走到了盡頭——他跟和議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他必須讓議和成立,無論用什麼手段。 沈惟敬寫信嚇唬謝、徐兩位,說日本人提的條件太苛刻了,這麼帶回去說給宋經略聽,肯定會惹下大禍。謝、徐趕緊問他該怎麼辦,沈惟敬是個老騙子,一屁三個謊,告訴他們回去什麼也別說,只說日本人如何如何恭順如何如何畏懼天朝,剩下的事交給他來張羅。 這時候,日本派往北京的使者抵達了釜山。 這位使者叫做內藤如安,出身丹波內藤家,是小西行長的心腹之臣。因為他曾授贈“小西”苗字,官拜飛騨守,所以在明史與朝鮮史料裡,被不熟悉日本風俗的史官當成了兩個人,一個叫小西飛,一個叫禪守藤。 內藤如安跟沈惟敬也是老相識了,當初還跟著沈惟敬在順安謁見過李如松。兩個人這次在釜山一見面,彼此都先苦笑了好久。 內藤如安這一次被秀吉委派去北京,身負著兩件絕對不可能完成的使命:讓萬曆把朝鮮割讓四道的文書籤了;再把明室公主迎回來。 秀吉不知道實情,小西行長和內藤如安怎麼會不知道,這鐵定是個有去無回的差事。 沈惟敬和小西行長最後想出來的解決辦法,可謂石破天驚。說白了就一個字: 瞞! 戰前已經有大量情報顯示日軍是洩憤而來,朝軍高層和明軍甚至小西行長都認為不如避敵鋒芒,暫退以避。因此我覺得一意孤守的金千鎰忠憫可嘉,其事可榷。晉州慘案是一場人道主義的災難,但從戰略上幾乎沒有價值,它唯一的意義,是在談判後期作為一項重要證據,促使明廷放棄和談決心繼續開戰。 瞞著秀吉,瞞著大明,兩頭都糊弄著。 這可真是個大手筆,但也是個極其愚蠢的做法。可那個時候沈惟敬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沈惟敬告訴內藤如安,你這一次去大明,關於秀七點一個字都別提,揀好聽的說就行。內藤如安知道利害,連連點頭。 可是現在還存在一個問題。晉州之戰後,大明對日本已經失去了信任,如果日本仍舊在朝鮮保持駐軍,就算內藤如安去了北京,也沒人會相信。 內藤如安的上司小西行長是個慣於欺上瞞下的老手,他拍著胸脯允諾說太閣大人這邊我來搞定,肯定給你們創造一個好的談判氛圍。 於是這三個膽大包天的傢伙便自作主張,定下了一個要騙過中、朝、日三國的超級大謊言。 內藤如安與沈惟敬等不及謝、徐二人返回釜山,先啟程奔赴漢城。小西行長也在同一時間趕回日本,夥同玄蘇一起,設法勸說秀吉先讓幾步。 沈惟敬和內藤如安帶著三十名隨從,在七月七日抵達漢城,。可內藤如安在漢城遭遇了冷遇,所有人都認為日本人不可信,這個人表面上是使者,其實是來刺探軍情的,甚至還有人建議把他砍了祭旗。內藤如安被困在漢城,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惶惶不可終日。 但很快沈惟敬和內藤如安就听到了好消息,不是一條,而是一系列好消息。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