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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三章三寸不爛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5574 2018-03-13
沈惟敬總算又恢復自由了。 自從他在遼東被李如松拿下以後,一直惶惶不可終日,每天都在生與死的邊界上掙扎。沈惟敬知道,自己之所以還活著,僅僅只是因為尚有剩餘價值可資利用。只要自己被證明沒有價值,便會被大明毫不留情地拋棄,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出手保他。 所以平壤之戰的勝利,對他來說絕對是個壞消息,既然明軍可以在正面戰場擊敗日軍,那麼根本無須與日軍交涉;既然無須與日軍交涉,那麼沈惟敬便毫無用處;既然沈惟敬毫無用處,那麼…… 好在這種事情並沒發生,碧蹄館之戰結束以後,明軍與日軍進入了對峙階段。身陷囚籠的沈惟敬欣喜地發現,和談的曙光和他生命的希望,正在慢慢降臨。 大明在對外戰爭中有一個很突出的特點:從不和談。無論是被瓦剌捉了皇帝,還是被女真人打進北京,大明從來不會卑躬屈膝地乞求議和,而是一根筋死扛到底。

但壬辰戰爭有點不同。 這不是一場發生在大明疆域內的戰爭,而是一次援助藩屬小國的軍事行動。輸了,丟的是朝鮮人的國土;贏了,鞏固的也是朝鮮人的統治。對於這種性質的戰爭,大明沒必要太較真,如果能通過和平手段讓敵人退出朝鮮半島,當然比大動干戈來得更划算——大明戰士的鮮血,不應該無謂地為他國而流。 碧蹄館之戰之後,李如鬆的遼東軍和宋應昌的南軍齟齬頻生,矛盾不斷。宋應昌與袁黃等人指責北軍搶功,濫殺無辜,甚至一本參到了朝廷。李如松反過來指責宋應昌連朝鮮境內都不進入,卻反過來指派人過來索要首級,騙取功勞。 在平壤之戰中,不知哪個倒霉的日本和尚被砍掉了腦袋,誤當成了景澈玄蘇。為了搶這個大人物的腦袋,李如松和宋應昌沒少打官司,一直到確認玄蘇還活著,兩個人才悻悻罷手。

在平壤的駱尚誌等人也不斷暗中跟宋應昌等人聯絡,時不時地對朝鮮人說說李提督的怪話,鼓譟說要么退兵,要么進攻,總留在平壤城不是個事兒。 而處於第一線的遼東集團軍,此刻戰馬大批量病死,吃飯是有了上頓沒下頓,大砲彈藥又不齊全,戰鬥力大幅度下降。在這種內外交困的局勢之下,尤其是大勝後還被連連參本,遭遇到了來自國內的巨大壓力,這使得兵懸海外的李如鬆開始心灰意冷,不想打了。在幕僚鄭文彬、趙如梅的勸說下,他開始稱病請代,讓朝廷換人來——老子不玩了。 宋應昌這個時候也很頭疼。雖然平壤大捷被他敲鑼打鼓地送到北京,贏得了不少掌聲,可戰爭實在太花銀子了。為了支援朝鮮戰場,他已經快把中國北方的儲備折騰光了。再持續下去,就不得不動員沿海備倭的物資。朝廷裡的反戰派又開始抬頭,已經有言官上書議論,質問為了一個外國有沒有必要花這麼多銀子,填這麼多人命。

兵部尚書石星面對這種壓力,詢問宋應昌該如何處置。宋應昌認為,倭寇必須要防,但不妨先和談一下,談下來自然最好;如果談不下來,也能拖一拖時間。現在駐朝明軍的生活太苦了,補給根本運不上去,等到兵餉、糧草、援軍都運抵平壤,再打不遲——此時明軍的五千水師,已經到了黃海道;劉綎、陳磷的第二批新銳明軍,也已經在路上。這些部隊的換防與部署都需要時間。 宋應昌認為可以談,李如鬆又不想打,於是一貫不對付的南、北兩軍,第一次站到了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 可一個巴掌拍不響,和談這種事,怎麼也得要兩廂情願才行。大明是有尊嚴的,宋應昌、李如松再不想打,也絕不會率先開口提出和議,這種事就和談戀愛一樣,先開口的一方以後肯定低一頭,所以最好是日本人先提出來,我們再順水推舟半推半就地答應。

日本人怎麼想的呢?他們從善如流,很快便主動請求議和。 因為駐朝日軍這會兒也快撐不下去了。 這時候日軍的主力軍團,都集中在漢城附近,一共六萬多人,裡邊所有部隊都是送前線敗退或撤回來,也全經歷過敗仗——平壤和幸山的敗退及碧蹄館惡戰,士氣十分低迷。而日軍補給狀況在龍山倉被燒之後也不太好,處境開始窘迫。再加在明軍還沒到來前,他們在漢城搞了一輪大屠殺,導致整個漢城到處是屍體,臭氣熏天,瘟疫橫行,這會的日本人甚至都沒心思打掃一下。 這種低迷狀況,連帶著導致整個日本軍隊都陷入悲觀的情緒裡。當時日本一位東國大名最上義光正在肥前名護屋參陣,他目睹了許多撤回日本的傷殘士兵以及逃兵,心中無限苦澀地在書信裡寫道:“日人早就對漢城灰心喪氣,只要能活著回家,喝上一口來自故鄉的水,即使作和尚也心甘情願。”

連一介大名都如此悲觀,遑論其他下級武士與普通士兵。在退守漢城之後,日軍的逃亡率高得驚人,譁變時間屢有發生,駐朝日軍往對馬島跑,對馬島的往九州跑,九州的日軍往本州跑,形成了蔚為壯觀的逃亡洪流。如果實在跑不了的,就乾脆向明軍與朝鮮軍投降。 幾乎每一位大名麾下,都有不同程度的流亡。為了截獲這些逃兵,日軍在日本各地都設置了“人留番所”,專門追捕逃亡日軍士兵。 整個日本,唯一還興高采烈堅持開戰的,大概只有太閣一個人了。 平壤的得而復失,讓秀吉著實生了一陣子氣。但他不認為這是戰略上的失誤,而是一個戰術上的小挫折,只要自己親自上陣,便能夠輕易打敗明軍。 為此,秀吉制訂了一個雄心勃勃的計劃,由他親自披掛上陣渡海作戰,帶著德川家康,蒲生氏鄉,淺野長政,前田利家幾位大佬和心腹,率軍二十萬再臨朝鮮,如雷霆一般把明、朝聯軍統統消滅。

這個命令一下,日本國內一片嘩然。 秀吉根本沒搞明白,日本在朝鮮的問題不是兵力不足,而是補給不夠。現在十萬人都沒吃沒喝,再派二十萬日軍來朝鮮,那給朝鮮戰爭這頭滿載的駱駝加上的就不是最後一根稻草,而是一噸鋼材。 增兵的消息傳到漢城,所有的將領——無論是持重派的石田三成還是主戰派的小早川隆景、加藤清正——眾口一詞地反對,認為這時候增兵只會加速日軍的崩潰。 可是秀吉的脾氣大家都知道,屬驢的,越是反對他便越是要鬧騰。必須得想一個辦法,既能捋順他的毛,又可以把這事兒壓下去。 最後還是黑田長政家學淵源,給宇喜多秀家出了一個主意,讓他代表日軍在朝將領寫了一封奏捷書。奏捷書裡把碧蹄館之戰大吹大擂了一番,表示明軍業已膽寒,不敢進取半步。我軍已經佔據了優勢,只不過天寒地凍,難以維持,不如後退到釜山,與敵人和談,等秋天朝鮮有了糧食,再打不遲。

這番話說得相當巧妙,把日軍的困難藏在一條又一條捷報,既顧全了秀吉的面子,又委婉地表達出了實際情況。長政知道,如果直接告訴太閣我們先提出和談,是絕對行不通的,所以他大玩春秋筆法,暗示太閣大人不是我們要去跟敵人講和,而是敵人撐不住了,來找我們乞和。 反正秀吉不在朝鮮,到底是誰先開口和談的,他根本不知道。 果然如長政所料,秀吉看了這封書信,虛榮心得到了大大地滿足,加上國內一群大佬也死命相勸,秀吉不為己甚,遂決定和談,在名護屋安心地等著大明乞降的使者前來——長政的這一記春秋筆法,直接促成了中日議和,但也導致秀吉對局勢的評估產生了小小的偏差,在後來深深地影響到了戰爭的走勢。 既然秀吉允許和談了,那麼就別耽誤了,趕緊談吧。

宇喜多秀家選擇了小西行長當談判代表。他以前在秀吉家一直就是負責外交工作,也有與明朝交涉的經驗,是最適合的人選。 可小西行長在之前的平壤之戰中墮了名頭,秀家唯恐他會被明方的人看輕,很貼心地給他配備了一位副手,希望他們能精誠合作,攜手為太閣大計努力。 這位副手,是加藤清正…… 真不知道秀家怎麼想的,把這兩冤家給捆一起了。 談判人選定了,接下來,就是如何讓對方知道我們有和談意向的問題了。 恰好在這時候,漢城來了一位朝鮮使者。這位使者叫做李盡忠,是著名義軍首領金千鎰的手下,金千鎰轉正成官軍以後,他也變成了朝廷的人。 李盡忠此行漢城的目的,是受了朝鮮國王李昖的委託,為了確認兩位王子的安危。日本人知道這是談判的重要籌碼,因此答應了他的請求。李盡忠在漢城見到了被俘的二位王子和一位陪同大臣黃廷彧,兩邊見了都是一陣痛哭。哭完以後,李盡忠問他們有沒有什麼書信需要轉交李昖的。

黃廷彧這時從懷裡掏出兩封信。 一封信是他在日本人授意下寫的,裡面用詞遣句什麼的完全是站在日本立場上,什麼“太閣大人”、什麼“爾朝鮮國王”云云,一副朝姦嘴臉。在這封信裡,小西行長流露出了和談之意,只是語氣十分囂張。 還有一封信,是黃廷彧自己偷偷寫的,刻意使用的是諺文,就是我們之前說的那種給漢字注音的符號,也就是現在的朝鮮文,裡面講的都是漢城軍情大事、兵力部署什麼的。 李盡忠揣著這兩封書信離開漢城,交給了金千鎰。金千鎰立刻往上級轉發,結果不知中途出了什麼岔子,只有那一封假書信送到了柳成龍手裡,真信卻不知所踪。柳成龍拿起假信一讀之下,又氣又驚,氣的是這個黃廷彧居然主動投靠日本人作朝姦,驚的是日本人居然打算和談了。他不敢怠慢,趕緊轉發給了查大受,請他遞交給李如松。

李如松看到這封書信後,沒有什麼反應,繼續按兵不動。在李如松看來,日本人已經繃不住先開口了,這時候如果太快給出反應,顯得咱們沉不住氣,再釣釣他們胃口。 說個題外話,後來柳成龍把這封假信給朝廷大臣們讀了一遍,惹得群臣大怒,都痛斥這個黃廷彧賣國求榮。這位不幸的陪臣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一口大黑鍋,在抗戰勝利後還被狠狠地批鬥了一頓。 小西行長在漢城等了半天,發現明軍那邊沒動靜,有點著急。他派人在龍山附近與朝鮮水師接上頭,第二次送去了日軍的求和意願。 這次李如松肯搭理了。他把這個情況反應給宋應昌,宋應昌一聽,喜不自勝,這正是瞌睡來了給枕頭呀,大筆一揮:談! 和派誰去談呢? 李如鬆與宋應昌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沈惟敬。這個無賴畢竟是唯一與倭寇交接過的人物,還算是有價值。雖然與日本和談是不得以之舉,可無論誰去和談,回國都少不得要被潑上一身污水,那還不如就讓這個傢伙繼續背黑鍋的好。 沈惟敬本人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這個任務。他已經領悟了,自己的命運是與日本人緊密相連,沒有日本人的存在,就是自己殞命之時。 於是,基於這樣或那樣的壓力,明、日雙方一拍即合,開始著手議和。 對這個結果唯一不高興的,是朝鮮人。 按說朝鮮是這個半島真正的主人,就算和談,他們也該參與。可無論是日本還是大明,都有意無意地把朝鮮忽略掉了。朝鮮人非常驚慌,唯恐在談判中被大明當作犧牲的籌碼去跟日本換取利益。 朝鮮人先去問李如松,李如鬆一推二五六,說我就是個臭當兵的,和談這事你得跟宋應昌說去。朝鮮人又派了個崔興源當使者,去問宋應昌,宋應昌先挑剔李朝給朝廷寫的奏章諸多毛病,然後又指責他們運糧不利,等把崔興源的威風殺得差不多了,才走下堂來軟聲寬慰,告訴他們和談只是權宜之舉,等明軍援軍到了再開戰不遲。 崔興源還想堅持,宋應昌拍拍他的肩膀,問你知道這次和談的代表是誰麼?是沈惟敬游擊。崔興源一聽這名字,立刻展顏微笑,高高興興告辭了。 崔興源的這種反應,不是因為朝鮮人信任沈惟敬,而是他們太不信任沈惟敬。崔興源在當晚給朝廷寫了封報告,是這麼說的:“宋侍郎有和談之意,李提督也似乎很贊同。不過他們居然派了沈惟敬去和談。日本人當初就是被沈惟敬出賣的,派他去,這談判肯定談不下來,肯定還要打。 國王聽完以後,大為放心,便指示說暫時先不跟明軍抗議,靜觀其變。 萬曆二十一年三月四日,沈惟敬抵達平壤,正式開始了議和之旅。 兩個多月的囚禁生活非但沒有消磨掉沈惟敬的嘴皮子,反而讓他的嘴巴變得更大了。他一見到李德馨,張嘴就說:“我當初是打算把敵人誘出平壤城,再根據形勢進攻。可惜李如松不肯聽我的,結果你看,敵人主力逃遁,明軍傷亡慘重。我很心疼啊。若是李如松這次聽我的,漢城幾天就能收復。” 李德馨聽他說的實在太不靠譜,忍不住插嘴道:“倭寇太狡猾了,哪裡是靠嘴就能收復的?”沈惟敬回答:“胸中自有千變萬化之術,兵家之事,豈可一概而論。” 兩個多月的囚禁生活非但沒有消磨掉沈惟敬的嘴皮子,反而讓他的嘴巴變得更大了。他一見到李德馨,張嘴就說:“我當初是打算把敵人誘出平壤城,再根據形勢進攻。可惜李如松不肯聽我的,結果你看,敵人主力逃遁,明軍傷亡慘重。我很心疼啊。若是李如松這次聽我的,漢城幾天就能收復。” 李德馨聽他說的實在太不靠譜,忍不住插嘴道:“倭寇太狡猾了,哪裡是靠嘴就能收復的?”沈惟敬回答:“胸中自有千變萬化之術,兵家之事,豈可一概而論。” 朝鮮人對沈惟敬不屑一顧,平壤明軍卻高興的不得了。若擱在平時,沈惟敬這麼口無遮攔地批評李如松,早被一刀跺了腦袋。可這一次,沈惟敬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熱烈歡迎。按照朝鮮人酸溜溜的描述,他人還沒到平壤,平壤城的明軍已經是人人面帶喜色,連李如松都喜不自勝,樂到嘴都合不攏。 原因無他,只因為沈惟敬是和談使者,他的出現意味著明軍在朝鮮的苦日子要到頭了。朝鮮人也從明軍的反應中悲觀地推斷出:李如松是真不想打仗了。 沈惟敬在平壤沒有多加停留,稍事休整,便帶著胡澤、沈思賢兩個隨從大搖大擺前往漢城。 胡澤、沈思賢兩個人都是餘姚人,跟嘉興人沈惟敬同屬浙江老鄉,都是宋應昌從浙江帶出來的幕僚,精通刑名錢糧。宋應昌讓他們跟著沈惟敬,一是監視這個老無賴,二是在談判時如果涉及到割地賠款什麼的,能幫他算清楚。 沈惟敬的談判小組走到臨津江邊,派人跟巡河的日軍通報。日方小頭目不知深淺,傻愣愣地問了一句:“你誰呀?”沈惟敬冷冷一笑,說大爺是來給你們太閣佬封官兒的!唬得小頭目屁滾尿流,趕緊告訴加藤清正。 什麼樣的將,帶什麼樣的兵。加藤清正一聽報告,趕到臨津江邊,張嘴又來了一句:“你誰呀?” 沈惟敬吹起牛來,從來不用打草稿,架子一端張嘴就吹:“爺是大明三名將之一的沈惟敬。”加藤清正也是個混不吝的脾氣,一看來者不善,立刻學著成吉思汗的調調兒,回了一道文:“你要戰,便作戰。你要和,便來和。” 沈惟敬見文大怒,立刻跳著腳大罵,罵完了一揮手:“走,不談了。”加藤見勢不妙,趕緊服軟,賠笑道:“兄弟我不認識字,都是別人代筆的,難免詞不達意,您可別誤會了”沈惟敬這才消了氣,兩個活寶約定三月八日國際婦女節在龍山倉正式開始會談。 到了三八節,沈惟敬抵達龍山,見到了老朋友小西行長,兩個人裝模作樣地互相寒暄了幾句,感慨了一番人生際遇世事無常,直到大老粗加藤不耐煩了,這才正式落座。 中日雙方的第二次談判,就此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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