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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一章史筆如刀——“膽怯”的李提督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8144 2018-03-13
碧蹄館之戰結束了。 無論這場戰役的內情有多複雜,雙方損失究竟是多少,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明軍在碧蹄館戰敗。這個戰敗的結論,是建立在雙方事前的戰略目標及最後兩軍的進退基礎上的。明軍戰前攻占漢城的戰略目標最終沒有達成,並退回了臨津江一線,所以我們判定明軍戰敗。 在朝鮮戰場上,明軍和日軍本質上都是客軍,真正的主軍是佔據主場的朝鮮軍。無論明軍和日軍錶現有多強勢,他們都無法避免一個先天缺陷,那就是語言不通、地形不熟,戰爭三要素的天時、地利、人和,從頭到尾他們都始終缺乏地利、人和這兩點。兩者之間的具體差異也有,譬如日軍佔領時間長,對地形及城池建設都比明軍好,明軍雖然有朝鮮軍隊擔任嚮導和翻譯,但日軍也有朝姦部隊,因此在地利上日軍佔優。人和上,明軍佔優,因為有朝鮮政府的支持,不過遺憾的是,這只表現在後勤及戰役協助上,具體到在每個戰場上,並無多少體現。

碧蹄館一戰,由於身為客軍,缺乏必要的情報手段和基礎,明軍和日軍都對方的真實態勢和實力兩眼一抹黑。而相對明軍身為進攻方的遠道奔襲,日軍作為防守方有著足夠的時間和手段進行部署,兵力上明軍也完全處於劣勢,所以戰場上明軍的三千五百人對日軍三萬主力兵團,戰敗是沒太大懸念的結果。 但身為主軍的朝鮮軍,居然也和明、日兩軍一樣,在自己的國土上,在語言和人緣都佔絕對先天優勢的情況下,卻完全無法給明軍提供最基本的必要情報,也完全沒給明軍提供軍事上的支援,甚至在明軍和日軍經過兩個時辰激戰,力不能支向後撤退的情況下,不掩護不增援,直接轉身就跑,換句話說,如果當時有什麼變數,很可能明軍大帥和全部部隊都會被日軍所滅。這種狀況,讓我簡直無法評說,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對日軍來說,之前的平壤慘敗,使得小西幾位軍團長必須誇大碧蹄館之役的成果,以掩蓋此前的損失,好讓秀吉不對他們進行處罰和追究。而對明軍來說,此戰則無足輕重,根本不影響任何決策,因此明方無論在記載還是當事人的疏奏上,都沒有對此有過多關注,只是將其作為一次普通的遭遇戰進行了報告和記錄。 但對朝鮮整個國家來說,此一戰後明軍從戰略進攻轉為對峙,並開始重啟和談,徹底延緩了朝鮮的複國進程,朝鮮將再多受幾年日本人的蹂躪,所以他們把這次戰役歸結為此後明軍戰略轉變的根源,並認為這是由於李如松被日軍打破了膽,所以才一力主張轉攻為守,也因此朝鮮人開始濃墨重彩地對這一戰大加渲染,直接把李如松定義為此後幾年朝鮮繼續被日本人踐踏的這一結果的罪人。

而以後無數史家對此戰的關心,又大多專注於戰役的傷亡和勝負上,並為此糾纏不清,以至完全忽略了這一戰本身對整個戰爭的意義。 事實上這一戰對明軍來說,除非李如松等明軍主將大出現規模傷亡,不然這就是完全無足輕重的一次遭遇戰,而已。 明、朝、日三方對這次戰役最終評估的分歧,實質上表現出了三方在壬辰戰爭中根本性的立場分歧。 明軍的戰略目的,是把日軍打出朝鮮,但他們始終是遠來客軍,兵力十分有限,如這次入朝總兵力才四萬八千人,除去聯軍本部駐軍和沿途據點的防守兵力後,真正進入一線戰鬥序列的最多只有四萬,因此在可以避免損失的情況下,一定會避免損失。 日軍的戰略目的,是佔領朝鮮為進攻明朝打好基礎,但面對強勢的明軍,他們心裡完全沒底,且自己和明軍一樣,也是遠道而來兵力有限,兵員補充和後勤全靠海上運輸,十分不便,因此也在努力避免損失。所以日軍的心態和和明軍差不多,兩者無論戰略還是戰術上,都比較客觀,甚至可以說謹慎。

這三方中,朝鮮李朝的的心態是最不好的。一方面他們自己沒實力抵抗和打退日軍,完全依賴入朝明軍,一方面又時時不忘記去指責明軍作戰不力,這種矛盾的態度,究其根本,是他們恨不得明天就光復朝鮮全鏡。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又完全不考慮明軍的傷亡和損失,且非常頑固地對自己的問題視而不見,把一切問題及錯誤都完全歸結為明方無能。事實上,我認為他們不但當時如此,到今天也依然如此。 我們在寫這部書時,不但查閱了當時的三方史料,也查閱了不少當代朝韓學者的論文,可幾乎無一例外的是,說到壬辰戰爭中的明軍,不管論文主題是什麼,最後都會跑偏,都會講到明軍的軍紀是怎麼怎麼差,怎麼怎麼禍害朝鮮人民,怎麼對朝鮮官員無理等等,乃至刻意放大和歪曲明軍的戰略戰術上的一些舉措,譬如碧蹄館之役的作用和性質。這種明面上不太能說什麼,但卻可以讓你感受他們骨子裡是什麼意思的那股味道。

種明面上不太能說什麼,但卻可以讓你感受他們骨子裡是什麼意思的那股味道,讓我非常不喜。 碧蹄館之戰的勝負,雖然對三方戰略沒影響,但對李如松和幾位明軍將領個人在感情和情緒上的影響不小。 李如鬆在這一場輕佻的戰鬥中損失了包括李有昇在內的近千名弟兄。這一千人不是普通的明軍,他們都是追隨李家多年的精兵,大多是他們幾位遼東大將的家丁,能征慣戰,是遼東軍精銳中的精銳。這樣的損失,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恢復的。 因此李如松才會傷心欲絕,才會戰後整整一夜都對著李有升的女婿痛哭。 萬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疲憊的明軍徐徐退出惠蔭嶺山區,回到出發地坡州。一到坡州,李如松立刻宣布,明軍主力將在坡州修整數日,然後回師開城駐屯。

這個決定讓朝鮮人大吃一驚。在坡州修整這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返回開城呢?開城以東是臨津江,不利於大部隊泅渡,把主力放在開城,明擺著是一副不打算進擊的姿態。 在李如松進擊碧蹄館的同時,朝軍已經完成了集結。金命元、柳成龍等軍、政大臣齊聚坡州附近,摩拳擦掌打算配合明軍大干一場。後方的朝鮮國王李昖甚至派人去給李如松立好了生祠,一俟漢城光復,就開張營業。 現在明軍突然宣布要退守開城,不啻一聲晴天霹靂,把朝鮮人的躊躇滿志打得煙消雲散。 柳成龍、金命元、李德馨等朝鮮大臣得知噩耗,全都急忙趕到了坡州,要當面問李如松個明白。誰知道李如松根本不承認有戰敗退兵這回事,他對這些大臣的解釋是:“我不是退兵,是暫時後退。坡州這地方沒糧沒草,後頭還背靠臨津江,不利於防守,再說我軍的步兵主力與火砲都還沒運來呢。我回開城等他們去。”

柳成龍等人根本不相信這套說辭。什麼叫不利於防守,我們是希望李提督您進攻進攻再進攻啊! 朝鮮為了配合李如鬆的攻勢,調集了大批官軍、義軍和民夫朝著漢城前線匯聚,倘若明軍一撤,這些人也得趕緊撤回來。不過這還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眼看就打到漢城了,這個時候明軍一撤,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再進攻了,朝鮮光復全國更不知道得拖到什麼時候去,這才是柳成龍他們急眼的根本原因。 李如鬆一看朝鮮人像打了雞血一般,突然咄咄逼人,於是隨手甩出一份兵部文告,說漢城的倭寇有二十萬,我軍只有四萬疲憊之師,這仗沒法打。然後他又指指自己胸口,說我舊傷復發,打算修養一下。 柳成龍拿手指頭點著文告說漢城的倭寇才一萬人,怎麼可能有二十萬,提督你是在瞎說!柳成龍一向說話謹慎,對明將都特別恭敬,今天他居然對李如松說出如此尖銳的話,可見是真急了。

李如鬆有點不耐煩了,冷笑一聲:二十萬是你們情報是這麼寫的,至於一萬……我們在碧蹄館碰到的那幾萬人都是鬼啊(這句是我加的,柳成龍書上沒寫,不過我認為小李將軍必然說了,但被柳成龍故意無視了)?柳成龍啞火了,朝鮮情報不准是一貫問題,他憋了一會只好梗著脖子說我們從來沒這麼寫過。李如松說肯定有!柳成龍說肯定沒有!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車軲轆話說個不停,眼看就要吵起來了。 這時候從營帳裡衝進一人,進了帳子跪倒在地,聲淚俱下,懇求李如松不要後退。遼東諸將一看,原來是一位老熟人——李薲。 大家應該還記得,李薲這個人的底細十分可疑,有與日軍勾結的嫌疑,在平壤城下把祖承訓和朝鮮軍陰得死去活來。這人又擅長鑽營,很會把握時機。現在出來苦苦勸諫李如松,一是會讓明軍有逆反心理,偏要撤兵,遂了日本人的願;二是向朝鮮朝廷表了忠心,把自己打扮成不畏強權苦心忠諫的形象,是個大大的忠臣。

祖承訓看見仇人,在一旁沒露出什麼表情,反倒惹惱了他的同僚張世爵。張世爵是遼東軍中最堅定的退兵主張者,又是祖承訓的好哥們儿,看到這個小子,新仇舊恨加到一起,氣便不打一處來。他連句話都說,先沖過去一腳把李薲踹翻在地,嘴裡才開始罵罵咧咧起來。 這一下子朝鮮人臉上可掛不住了。明軍在朝鮮一貫強勢,一個宋應昌手底下的主事,就敢把朝鮮的督糧大臣捆起來打——但一個副總兵當著幾位大臣的面去踹一位節度使,這實在有點過分了。 李薲躺在地上一抽一抽的,十分淒慘可憐。一起來的朝鮮大臣們,登時同仇敵愾,群情激昂。李如松見狀,當下象徵性地罵了張世爵幾句,然後直接宣布散會,有關部隊進退等事宜,擇日再議。 柳成龍有些不太甘願,不過轉念一想,能把李提督逼到不再提退兵的事情,也算是一大勝利,於是幾個人七手八腳扶起李薲,離開了明軍駐地。

散會以後,李如松回到自己大帳,先後叫進來兩個人。 先進來的是負責翻譯的朝鮮通事。李如鬆對他說:“你回去轉告柳大人,我真不是存心退兵。只不過是今年正月我流年不利,犯沖,得避一避太歲。你看,我從馬上都摔下來好幾回啦。等到下個月一到,我立刻就進攻。”還掏出一份詳細的進攻計劃,讓通事帶回去給朝鮮大臣們看,讓他們放心。 這話倒也沒錯,李如鬆自從來朝鮮以後,先後從馬上摔下來四回,都快摔成習慣了…… 朝鮮通事離開以後,緊接著李如鬆又召來一個人,楊元。 楊元在碧蹄館立了大功,自身實力損失也比較小。李如松吩咐他率一部分明軍拔營先走。楊元心領神會,連夜開拔。 過了幾天,朝鮮大臣們又來糾纏。李如松告訴他們,碧蹄館一戰後,連續一段時間傷病交加,明軍的戰馬損失很大,對於遼東軍人來說,戰馬如同兄弟一般,所以要搞個祭祀活動。柳成龍他們自然滿口答應,只要李如松不走,幹什麼都行。 李如松把手底下一大半部隊都帶離坡州營地,找了一片開闊地,裝模作樣地設下祭台,焚香弔唁。忽然李如松抬起頭來看看天,派人跟柳成龍說:“哎呀,天有點陰吶,可能要下雨了。坡州這鬼地方地勢低窪,又沒房子,恐怕會被淹沒,住不得。” 柳成龍等聞訊大驚,再趕過去時已經晚了。明軍早已收拾好了營帳,朝著開城退去。柳成龍等人一看木已成舟,無可奈何,只得一邊通知朝鮮軍民也後退,一邊去追趕李如松。 二月五日,明軍渡過臨津江,抵達東坡驛。在這裡,李如松留下了査大受、毋承宣兩千明軍,自己大搖大擺進了開城。他在開城盤桓了半個多月,又留下王必迪等五千步兵,大軍撤回了平壤。 在這個時候,楊元已經遠遠地跑去了大後方。他肩負著李如鬆的使命,給後方的朝鮮國王以及經略宋應昌解釋退兵原因,告訴他們前方具體情形。其實最主要的,是李如松要和宋應昌達成此後步調一致的戰略部署,對朝鮮人,他才不在乎呢。 朝鮮國王李昖在二月八日見到了楊元。後者侃侃而談為何退兵,譬如糧草不繼,漢城日軍兵力遠多於明軍等等,把李昖說了個頭暈腦漲,因為所有的問題他都解決不掉。但即使這樣,李昖還是擔心害怕宋應昌被楊元說服,到時候可就真的大勢已去。總之,不管怎麼都不能讓明軍退回來。為了防止這種事情發生,李昖在楊元抵達義州的當天,先派了尹根壽去找宋應昌理論。 尹根壽日夜兼程,總算在二月十日先於楊元抵達鳳凰城,見到了宋應昌。宋應昌給尹根壽吃了粒定心丸,承諾說平壤是明軍的底線,不會再繼續後撤了。他還告訴尹根壽,後續援軍已經在路上了,帶了大量火器,大約在二月底就能全部就位。反攻大計,就在眼前! 得了宋應昌的承諾,朝鮮君臣鬆了一口氣,反過來對李如松更加不滿。在他們眼裡,李如鬆的名將形象完全坍塌。碧蹄館之敗,把這位提督的膽量全都打沒了,像是一條惶惶不可終日的喪家之犬,整天只想著撤退、撤退和撤退。 於是李如鬆的平壤大功,也變得可疑起來。朝鮮朝廷裡紛紛傳言,說李提督攻城全靠南軍,搶功全是北軍。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分析,說李如松這個人一貫只會以眾凌寡,打一場胜仗便見好就收,毫無進取之心。 就連李如松找朝鮮國王要馬,也成了一條罪過。 在平壤之戰中,李如松率先沖入城內,坐騎被日軍鐵砲擊中斃命,之後換了匹馬繼續衝鋒,結果卻栽進了溝裡。戰後他向朝鮮方面提出,希望能幫他找一匹好馬。朝鮮朝廷當時正陷入狂喜,二話沒說,連滾帶爬地挑選了一匹黑駿馬送去平壤——不過後來的碧蹄館,李如鬆又連摔兩跤,這樣看來,他換上的那匹朝鮮馬也很有點不濟。 現在李如松形象破滅,這件事也成了一個罪證。有人告訴李昖,說李提督很喜歡那匹馬,李昖酸溜溜地回答:“我看這個李如松,人倒是很有氣魄,用兵比起古人來可差遠了。才打下平壤,就急忙討要馬匹,至於麼?李如鬆自稱他的坐騎中彈丸而死,就他那膽小如鼠的德性,我看純屬扯淡。”——他倒忘了當初是誰一力主張給敬愛的李大提督立生祠了。 那麼,李如松真的是嚇破了膽子,不敢再與日本人交鋒麼? 在考察李如松撤退的理由之前,讓我們先來看看朝鮮人認為該繼續進攻的理由。 柳成龍在《懲毖錄》裡記錄,當李如松要從臨津江撤退回開城時,他攔在馬前,義正辭嚴地提出了五條不可撤退的理由: 一,朝鮮王室陵寢尚在倭寇手裡,必須要奪回;二,淪陷區的人民都等著王師光復,貿然撤退,會讓他們失望;三,朝鮮國土一寸都不容捨棄;四,朝鮮軍隊要依靠明軍,明軍一撤,朝軍恐怕會有譁變離散的危險;五,明軍後撤,日軍便會追尾進攻,到時候連開城、平壤也未必守得住。 這五條理由看似冠冕堂皇,仔細一琢磨,便會發現都是些混賬話,除了灑狗血、唱高調就是推卸責任,沒有一條實實在在的理由。 柳成龍是一代名臣,最注重實務,怎麼會寫出如此空泛的廢話來呢? 原因只有一個。 那就是他自己實在是想不出什麼正經理由,只好說些政治正確的大空話。因為他心裡很清楚,此時此刻的明軍,別說根本不具備保持攻勢的客觀條件,甚至連能否守住坡州和開城都嚴重成問題。 六月十五日,戴朝弁、史儒部渡江,一共是一千零二十九人,馬匹一千零九十三匹;六月十七日,郭夢徵、王守官兩員參將渡江,統領五百零六人,馬匹七百七十九匹;六月十九日,援朝軍最高統帥副總兵祖承訓率領一千三百零十九名士兵,馬匹一千五百二十九匹,渡過鴨綠江。 所以平壤之戰的明軍總兵力,是三千人,算上楊紹勳後來又派去五百人,在朝鮮的明軍總數是三千五百。這些數字在《宣祖實錄》裡寫的清清楚楚,你可以查一下。所謂五千之數,實際上是把楊紹勳駐紮在義州的500、九連城等地的1500人都算進去了。這是郝杰承諾朝鮮人的出兵總數,而不是參戰人數。這一點得搞清楚。 無論是《懲毖錄》還是《再造藩邦志》,是按照這個大數來算的,這是出於政治原因為了鼓舞士氣,盡量往多了說。後來朝鮮招撫義兵,還告訴他們祖承訓來的兵馬是一萬人,這都是政治宣傳——事實上,即使是這兩本書,也從來沒說過祖承訓實際帶了五千人入朝,只說遼東動員了五千人,朝鮮按照五千人來準備糧草云云。 而一涉及到糧草,這件事就很清楚了。因為在平壤之戰前,朝鮮使者拜訪楊紹勳,說祖承訓已經逼近平壤,希望明軍後繼部隊馬上跟進。楊紹勳明確表示,因為朝鮮匯報的各地糧草數太少,不足以滿足五千人的需要,因此無法進兵,只能在義州和鴨綠江沿線策應。這就證明,當初祖承訓帶了三千人而非五千人入朝,正是因為朝鮮無法籌集足夠的糧草。 實際上李如松退兵的原因很簡單,一共三條,都和碧蹄館之戰無關,但和朝鮮君臣卻密切相關。兵力對比這條我們已懶得說了,現在駐紮漢城的日軍,光是和李如松交過手的就有五萬多,遠勝明軍三萬多的總兵力。 這三個原因就是明軍的戰馬、明軍的糧草、平壤的安全。 柳成龍在《懲毖錄》裡,前一頁剛痛斥了李如鬆的逃跑主義行徑;後一頁忽然又說“是時大雨連日,且賊燒道旁諸山,皆幾禿無蒿草,重以馬疫,數日間倒殞者殆將萬匹。”在《宣祖實錄》二十六年二月五日條裡,數字寫的更清楚:“時天兵遠來疲弊,又有馬疾,戰馬死者至一萬兩千餘匹。” 這個觸目驚心的真相,也在楊元向李昖匯報的記錄裡得到印證:“軍中無一束草,戰馬倒斃者,日以八九千數。”甚至當退過臨津江以後,這種窘迫情境仍未得到緩解。據李恆福去前線巡察完的報告,“大軍到臨津,不食二日,馬死者不知其數雲矣。”李如鬆自己提供的數字,是“軍馬三萬,死者強半。” 此時在朝鮮境內的四萬明軍裡,騎兵編制約為兩萬五千名,現在因為馬瘟和缺乏草料的關係,戰馬連病帶餓,幾天時間就減少了一大半,這實際上等若剝奪了遼東軍絕大部分戰鬥力。事實上,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明軍戰馬仍舊持續死亡。 對於明軍來說,失去了馬匹,就等於失去了機動力和戰鬥力。尤其是對李如松等遼東軍出身的人來說,沒了戰馬差不多就是沒了一切。 如果只是戰馬傷亡,盡量往好的方向想,是大不了騎兵當步兵用,雖然這是不現實的。可實際情況比這更慘——明軍士兵的遭遇,比戰馬好不了多少。看看朝鮮人自己的記載,看看這些在平壤生死搏殺後又持續推進到臨津江戰線的明軍,他們遭遇到了多麼慘烈的不利景況——“不食二日”。這個責任,我毫不猶豫地說,完全在朝鮮方面。因為這是他們的國土,是他們的主場,他們有責任有義務也必須為遠道而來的明軍提供後勤和補給。 遺憾的是,朝鮮在日軍登陸後,各地官員快速亡命,上演了一場生死時速版的大逃亡,導致各級行政機構徹底失效。以至現在壓根就組織不起有效的行動。說白了,其政府機構就只有名目,基本沒有行政能力,目前的國力根本無法給明軍提供足夠的後勤保障,哪怕僅僅只是四萬明軍。 之前明軍打平壤的時候,後方運補線已是岌岌可危。現在戰線往東又推進了數百里,補給狀況更是雪上加霜。雖然宋應昌、袁黃等人玩命地從遼東運糧草過去,前後多達十三萬石。可因為朝鮮方面無法組織起有效的運輸力量,這些戰略物資都被滯留在義州、中和、黃州之間,無論如何也跟不上明軍主力的步伐。 在這種狀況下,明軍在李如鬆的指揮下,依然義無返顧地一路衝殺快速推進,光復了平壤,並把日軍打回到了漢城,將戰線穩固在臨津江一線。 而大後方的柳成龍等人拼了命搜刮,士子、庶民都被徵發去運糧,甚至把休靜大師的僧兵都解散了,編入到民夫隊中,還是不足敷用。若不是義軍首領金千鎰佔領了江華島,能夠走海路解決一部分補給問題,恐怕前線的明軍早就被餓死了。 在碧蹄館結束之後的二月份,平壤的存糧一共只剩下三千多石,餵馬用的黃豆只剩一千多石。開城更是一點糧食都沒有,全仗後方運輸。換句話說,從開城到臨津江兩岸防線的明軍部隊,只能靠每天后方運到的糧草來維持,明軍至少曾被結結實實地餓了兩天肚子。其實別說臨津江了,當時朝鮮人的運輸能力連平壤都保證不了,因此如果三萬多明軍真的進入漢城又沒能完整地拿下龍山大倉的話,估計會餓死一大半。 曾經有朝鮮大臣為了投訴明軍不作為,給李昖的報告裡稱開城存糧尚有四萬多石。李昖拿著報告直接扔了回去:“你編數字也編得靠譜儿點,別說天將,就連我都他媽不信!” 那麼,前線明軍的處境,究竟慘到了什麼程度呢? 請注意,在這裡我們沒有說“窘迫”,也不說“糟糕”,而是使用了“慘”字。下面,我會盡可能地用客觀平和的語調來敘述他們的景況。 吏曹判書李元翼曾經去平壤考察過,還沒到平壤,他就在順安附近看到橫七豎八躺著許多送下來的明軍傷病號,已經兩天沒吃過飯,奄奄一息。這些大明士兵為了朝鮮拋頭顱灑熱血,如今竟淪為餓孚,李元翼心中非常惶恐,說這番場景若讓天將看到,豈不是要大大地責怪我們。之前我們說過,李如松知道這個情況後大怒,命人拿著他的旗牌去沿路敲打朝鮮官員,要他們優先保障明軍傷員的吃飯問題,不然和他們沒完,這才改善了明軍傷員的處境。 保障不了明軍傷員的吃飯問題,這是在平壤之前的情況,那麼平壤又如何呢?李朝工曹正郞徐渻的描述,讓我們知道那裡更淒慘:我從七星門進入平壤城,但見各處駐屯的明軍都餓的極瘦,雖然他們已經修養了十幾天,但仍舊無法重上戰場。許多人就這麼倒下死去。因為缺乏吃食,明軍不得不殺掉一部分戰馬來充飢,剩下的戰馬也都處於糧秣接濟不上的窘境,因為平壤周邊草木全被日軍焚毀,所以明軍不得不出城深入附近深山里去尋找野草餵馬,所見極為淒惻。 過了平壤再向前,則是前面提到的李恆福的報告,說李如松“大軍到臨津,不食二日,馬死者不知其數雲矣。” 明經略宋應昌給兵部尚書石星的信中則道,連日來大雨不止,道路泥濘糧草不繼,日軍撤退前大肆燒殺,以至在開城連根馬草都找不到,使得明軍馬匹大量倒斃。明軍士兵因為沒吃的,只能以死馬肉充飢,再加睡在冰雪中而“冷疫俱興;食死馬肉疔毒又發,兵甚疲贏”,同時探知漢城日軍不斷增兵,但入朝明軍目前僅實到三萬多,所以李如松連連“請借遼兵,急如救焚。” 此類散碎記載比比皆是,讀之令人觸目驚心。 在明知人無糧馬無草、士兵餓得死去活來、戰馬病亡過半,明軍尤其是主力遼東騎軍喪失絕大部分戰鬥力的狀況下,朝鮮人仍舊要求李如松繼續向前保持攻勢,這我就絕不認為是單純地缺心眼了。他們的心態,就完完全全地是只要能盡快光復朝鮮,死多少別人家的孩子他們都不心疼。 在我寫到這里之前,至少有兩次難以為繼,遲遲無法下筆,很長時間裡都沒寫出一個字來。因為心緒實在太亂,我不知道怎麼寫、怎麼說,才能表達清楚心裡的感受。 看著一頁頁史料上的文字,我眼前彷彿出現了平壤惡戰後的景象——冰天雪地中遍地是明軍傷兵,大雪和雨水落在他們冰冷的鎧甲上,他們沒有吃的,奄奄一息地橫臥道旁的泥漿水中,靠意志維持著生命。這些遠離家鄉的大好男兒鐵血漢子們,眼中滿是掙扎求生的光亮。這一幕是那麼的真實,我好像就身處其中,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觸摸到他們瘦骨嶙峋、傷病飢餓的身軀。 可同時我又覺得虛幻無比,心裡充滿了濃烈的無力感。因為我只能這樣看著他們掙扎在傷病和飢餓中,甚至最後死去,而我卻無法改變什麼,哪怕是一點點——這是歷史。 歷史無法改變。這一度讓我感到那麼地無奈和無力。 當最後寫完這段時,我開始真切地感受到了一股使命感——寫歷史,不能改變歷史,但可以告訴現在的人們,歷史是什麼樣的,在我們的歷史上曾經發生過些什麼,有什麼是我們不該也不可以忘記的,有些事和有些人是我們必須要記住和尊敬的——譬如這些在歷史上留下或沒留下名字的漢子們,這些在四百年前遠狩國門之外的中國脊梁們。 請永遠記住他們。 明軍的撤退,除了軍馬、人員傷病以及後勤補給因素以外,李如松將主力撤回平壤,還有另一個軍事上的重要考慮。這個考慮,一半是為自己,一半是為朝鮮人好。 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和其他幾個軍團,現在都龜縮在漢城。可不要忘記了,在咸鏡道那邊,還有一頭叫做加藤清正的餓狼在盤踞著。 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在去年攻克咸鏡道以後,後悔藥就一把一把地吃。雖然他捉到了朝鮮兩個王子,還摸到過大明的領土,可惜這些虛名並不能帶給他更多好處。咸鏡道是朝鮮最貧瘠最寒冷的領土,時值冬季,距離後方又特別遠,遍地都是朝鮮義軍,第二軍團在這裡的日子苦不堪言。所以他一路痛并快樂著,快樂是因為他走得最遠,遠遠地把那個藥販子甩在了後邊;痛則是日子不好過,很不好過。 鄭文孚、李鵬壽兩名義軍首領在萬曆二十年十一月圍繞著吉州府連續打了三場胜仗,被稱為北關三大捷。雖然在加藤清正的支援下,最終這股義軍被擊退,但日軍付出的代價也相當大。從此加藤打消了控制咸鏡全境的念頭,把主力都集中在稍微富庶一點的吉州附近。咸鏡道現在成了第二軍團嘴裡一塊剔了肉的腔骨,食之硌牙,棄之可惜。 在萬曆二十年十二月二十日,漢城方面判定咸鏡道已經失去了固守的意義,石田三成派人通知加藤清正撤退回漢城。接到命令之後,加藤清正快快樂樂地開始收拾行李,逐漸收縮防線,從吉州沿海岸向南部咸興方向撤退。 萬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第二軍團正式離開吉州,很快加藤清正就不快樂了。因為二軍團一出吉州,就開始頂著義軍不斷追擊和漫天的大雪,跌跌撞撞地從端川、新昌、北青一路東遁,使得這條回家之路成了一次無比淒慘的大行軍。途中不斷有人掉隊或者凍死,周圍的人根本顧不上施以援手。這與第二軍團進入咸鏡道時的意氣風發,真是天壤之別。 加藤清正與鍋島直茂於二月十七日抵達咸興,此時第二軍團傷亡率大約已超過了四成。 咸興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地方,它位於咸興平原東部,城川江下游左岸,與平安道只隔一道山嶺。如果加藤清正有興趣的話,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從咸興以東九十里處的草原館南下越過山隘,沿山谷小路疾行,進據平安道的德源、陽德,出現在平壤城的北部。 屆時,加藤清正可以選擇進攻明、朝聯軍的安州糧草積屯地,掐斷明軍氣若游絲的補給線;或者配合漢城日軍對平壤、開城同時施加壓力。無論選擇哪一個,對於明、朝聯軍的打擊,都是致命的。 無論加藤清正有否考慮過這些,作為當時的中朝最高指揮官,李如松都不能忽略掉這個可能性。戰爭中這樣的事情太常見了,一件事情有99%的可能不發生,但萬一出現了那例外的1%,便有可能導致全軍覆沒。他不能冒這個1%的險。況且這個可能性還不是1%,而是很大,相當大。只要漢城日軍和二軍團一聯絡,馬上可以對平壤實現前後夾擊。無論如何,平壤是不容有失的,因此當他進擊漢城時,依然在平壤和開城留下了三分之二強的兵力,過江兵力按最大估算,也只有一萬一千人。之所以這樣,一當然是糧草不夠大軍前進,二則是他得時刻防備來自側後方日軍二軍團的進襲。 當朝鮮人後來質疑李如松退兵時,李如松也向朝鮮人解釋過自己的這個顧慮:“先除咸鏡之賊,以絕侵襲之患,然後進取王京。”李如松是絕對不敢把自己的後背交給朝鮮軍去守護的。不過他這個並非杞人之憂的考量,遭到了朝鮮人的大肆嘲笑,他們說這位李大提督自從碧蹄館一敗後“事機多誤,氣勢催挫,皆思撤歸。”認為這不過是他想撤退的藉口而已。 遺憾的是,宋應昌在給袁、劉兩位參謀長及與其他官員的書信中透露,明軍自平壤之後,就已經決定將兵馬分為兩部,一部駐紮開城沿江把守,一部守平壤防止加藤清正背後襲擊,此事顯然不是如朝鮮人說的那樣,是李如鬆在碧蹄館被嚇破膽了。同時他與李如松更是早早認識到,前方日軍將大大超過此刻在朝明軍的總兵力,因此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一直向國內兵部催發援軍,希望先借點遼軍來增援,並催促應到未到的五千川軍等部隊盡快入朝。宋應昌在平壤大戰前後,幾乎每封給兵部和石星的信裡都要反复催兵,確切地說,不是幾乎,而是一定。 後來加藤清正終於沒動平安道的心思,直接返回了漢城,這讓朝鮮人笑得更厲害了:“看吧,李大提督又在杞人憂天”——這些都是事後諸葛亮。事實上,正是因為李如松及時收縮,才讓加藤清正感覺無機可乘,才老老實實返回漢城。這是一因一果的關係。 對李如鬆的及時回軍,宋應昌的評價最準確:欲使咸鏡之賊,聞先聲而不敢來也。 ” 更諷刺的是,別看朝鮮人嘲笑李如松不遺餘力,其實最擔心加藤清正襲擊平壤的,正是他們自己。 早在二月四日,平安島左防禦使李鎰便有飛報入朝,說加藤清正撤到了咸興,有南下平安道的打算,並警告說憑藉朝廷在平安道北側的防守兵力,根本抵擋不住。 對於這個心腹之患,朝鮮國王李昖害怕得不得了。他們在伊川、谷川附近沒有任何駐軍,如果加藤清正打算在這裡動手,朝鮮軍將沒有任何防備。 他害怕自己會被偷襲,所以無論宋應昌和大臣們如何催促,這位國王打死也不肯駐回平壤,寧可在義州多呆兩天。李昖後來被人催得急了,總算說了實話:“北賊未滅,如在人背,萬一踰嶺向西,與京城之賊相為犄角,截天兵之後,天兵前後受敵,此危道也,而我乃輕入其中,不可也。” 看看,李昖對加藤清正怕成這副樣子,連平壤都不敢進,卻還有餘力嘲笑李如鬆的穩重用兵。其實嘲笑李如松膽小還是其次,更關鍵問題是李朝君臣們很清楚地知道,加藤清正“萬一踰嶺向西,與京城之賊相為犄角,截天兵之後,天兵前後受敵,此危道也”,這是會要大家命的,所以堅決不肯“輕入其中”。那麼,明軍輕入其中就可以了麼?在碧蹄館大戰之後,李朝君臣依然要求李如松不回防,要他繼續前進拿下漢城,這是什麼心態? 看看,李昖對加藤清正怕成這副樣子,連平壤都不敢進,卻還有餘力嘲笑李如鬆的穩重用兵。其實嘲笑李如松膽小還是其次,更關鍵問題是李朝君臣們很清楚地知道,加藤清正“萬一踰嶺向西,與京城之賊相為犄角,截天兵之後,天兵前後受敵,此危道也”,這是會要大家命的,所以堅決不肯“輕入其中”。那麼,明軍輕入其中就可以了麼?在碧蹄館大戰之後,李朝君臣依然要求李如松不回防,要他繼續前進拿下漢城,這是什麼心態? 在許多歷史書中,都把碧蹄館之後的李如松描繪成是一個怯懦、膽小如鼠的將軍,說他白白捨棄了大好局面,沒有鼓起剩勇追趕窮寇,反而一味退縮避戰,以致戰事蹉跎。 事實上只要多看看三方史料,再看看朝鮮地圖和三軍部署,就可以很清楚地發現,在平壤大勝光輝掩蓋之下的,是馬疫遍地橫行和極端缺衣少食,明軍和遼東集團軍因此幾乎喪失了大半機動能力和戰鬥力,更兼春雨連綿,道路翻漿,前方有至少一倍於己的敵軍駐守在堅城內,還有一支強大的敵主力軍團在側後方虎視眈眈,無論天時、地利、人和均不在明軍這邊。在如此“大好局面”之下,假如李如松按照朝鮮人的心願強行突進,飢腸轆轆地衝到漢城之下,下場不用說天知道,我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全軍覆滅。 現在我們知道,碧蹄館之役的勝負,無論在戰略上還是戰術上,抑或是在壬辰戰爭史上,都不會改變什麼,這只是一場胜敗完全無足輕重的遭遇戰,除非李如松陣亡,否則其勝負不會影響明軍之後任何動向。 李如松輕軍突進快速進擊漢城,當然有爭功的因素在內,但究其關鍵,一是因朝鮮方面提供的日軍數量情報完全失實,與漢城日軍實際兵力的差異幾乎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客觀上導致了他沒做太多準備就輕率突進。不過,這依然不是他突進的主要原因。李如松突進的最主要的原因,我認為就因明軍沒吃的了,他迫切地需要拿下漢城來解決明軍的吃飯問題,更確切地說是他看上了龍山倉的糧食,這才是他不顧明軍傷病交加缺吃少穿也要冒險,試圖以少數兵力快速拿下漢城的真正原因。 同時,來自側翼已抵達咸興的加藤清正二軍團的威脅,及明軍糧草嚴重不足和馬匹大量病疫的嚴峻現實,也使得李如松當時最好的選擇,只能是帶著當時戰鬥力最強、機動力最高的親兵團突進,快速搶奪漢城。李如松無法帶著沒吃飽飯甚至連路都走不動的龐大軍團去搶漢城,一是根本不可能,僅到臨津明軍就被足足餓了兩天,在如此糟糕的後勤狀況下,三萬多明軍根本用不著到漢城,在半路就得餓死一大批;二是即使以大兵團搶下了漢城,只要龍山倉沒拿下,大夥也還是得餓死在那裡。 同時,我們從碧蹄館之戰的記錄中也可以發現,明軍的攻城重火力遠沒有運送到位,而前鋒清一色的騎兵,也從側面說明了李如松能做的,只能是以騎兵快速突襲拿下漢城和龍山倉,他沒有能力也沒可能進行耗時日久的攻城戰。明軍既沒有那麼多的給養,朝鮮也沒這個運輸能力把那麼多火砲快速運上去,更無可能聚集起足夠的攻城兵力。 因此以少量兵力帶口糧前進,在最短時間內拿下漢城和龍山倉,解決了後繼軍團的吃飯問題以後,臨津江以東的李如柏軍團再進駐漢城,這才是一個真正的優秀指揮官的正確選擇。 遺憾的是,李如松搶奪漢城,尤其是奪取龍山倉的這個希望破滅了。我想,他自己也應該很清楚這是一次冒險,但卻又是一場他不得不冒的險。碧蹄館一戰後,李如松知道,前面那個朝鮮人說沒幾個日軍的漢城,駐紮著至少五、六萬日軍主力兵團,這絕不是目前三萬多沒吃沒喝的明軍能拿下的。而明軍的輜重補狀況給顯然又不可能在短期內得到改善,因此他只能無奈地轉入了戰略防守,被迫徹底放棄以武力攻占漢城的計劃。 不過,李如鬆對龍山倉的慾望並沒有因此減少哪怕一丁點,反而因此更加熾熱起來。猶如一個失戀的少年,他原本迫切想得到龍山倉的那股渴望,變成了求之不得後的怨念。不久之後這股怨念終於爆發出來,遂了李如松我得不到你也別想要的心願,還意外地解救了一位此後將在朝鮮戰場上大放光彩的朝鮮名將。 有意思的是,宋應昌在給明使沈思賢的信中,也直接問到了漢城的龍山糧倉可燒否,和李如松打起了一樣的念頭,可謂英雄所見略同。當然,這也是當時形勢下解除漢城日軍威脅的最好戰術——讓他們和明軍一樣,斷糧。 我想,不管李如鬆自己在當時、此後做何想和有什麼表現,他都肯定沒想到以後的史家們會對碧蹄館這次遭遇戰如此關注,並把此戰的結果給拔到了這樣一個高度,把這戰的結果和他本人的態度,以及明軍此後的戰略變更給聯繫到了一起,並最後給他扣上了一頂怯弱的帽子,認為此戰摧破了李大提督的心志,讓他萌生了退意。 這就是李如松以及當時的明軍參戰將領們,包括當時的明朝文官們都沒對碧蹄館之役留下太多筆墨,也不怎麼在意的原因。 並不是所有的進攻都是勇敢的;同樣,並不是所有的退卻都是怯懦的。 但又為什麼在史料中,我們看不到在退兵問題上李如鬆對朝鮮人不著重提糧草問題,不公開說這一系列困難呢? 但又為什麼在史料中,我們看不到在退兵問題上李如鬆對朝鮮人不著重提糧草問題,不公開說這一系列困難呢? 事實上這當然不可能的。無論是楊元還是李如松,抑或宋應昌都在不斷地向朝鮮人提這一問題。這關係到明軍數万將士的性命,焉能不提。然而,朝鮮方面力主明軍和日軍決戰的中堅分子們,因為異口同聲地把李如松退回開城一線的原因,歸結為是他在碧蹄館被日本人打怕了,所以在他們的記載裡,大多絕口不提這個原因。也只有這樣,才能把髒水潑到李如鬆身上去。 譬如柳成龍和李如鬆在退兵前發生的爭吵中,李如鬆就絕無可能不談這個要命的問題,他又不是傻子。可在柳成龍筆記裡,卻完全看不到一點痕跡,這顯然不符合常識。出現這種情況,除了之前所說的問題外,另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柳成龍本人正是朝鮮方面負責運輸和提供糧草的,他也不傻,當然也不會說自己工作沒做好,主動露自己的短板。於是在他筆下的李如松,就只能是一付全然理虧而又怯懦的模樣。這無疑是他對李如松退兵異常不滿的怨念在作怪,因此極力把李如松描繪成了這個樣子,好顯得他正義凜然。 不過即使這樣,在其它那麼多私人筆記甚至朝鮮正史中,還是留下了我們前面挖出來的那些零碎資料,能讓我們替李如鬆一洗蒙了幾百年的冤。事實終究是事實,是怎麼樣都掩蓋不住的。 比如《宣祖實錄》曾經記錄下一段朝鮮君臣對話,很具代表性: 上曰:“賊情則然矣,天將之慾和者,何意耶?”元翼曰:“碧蹄一敗之後,畏縮如是。”上曰:“自古,兵家勝敗,不可常也。豈以一跌而如是也?” ……………… 上曰:“天朝糧餉,不用故耶?”元翼曰:“天朝糧餉亦用,亦留兵粍食者,幾一萬六七千,往來之數不在此中。所以難繼也。”上曰:“予意提督雖進,似無可爲。其軍不滿三萬,雖進何能爲也?”元翼曰:“天將亦言其如此,謂曰:'兵少而能有濟耶?不量而請戰,眞是癡朝鮮也。'” 可見朝鮮人自己對於補給問題的短板心知肚明,更知道明軍缺乏進攻能力的情況,只不過他們還是堅決認為李如松是“畏縮”,這其中心態,可堪捉摸。 二則是無論是對李如松以及宋應昌來說,沒糧草最多就是在臨津江一線呆著,等糧草補給上來,戰馬補充完了再開戰就是。宋應昌和李如鬆又不是朝鮮君臣,他們是明軍的大帥和經略,完全不介意朝鮮晚幾年解放,他們兩人最介意的是明軍的傷亡。不過這話,他們是絕對不會對朝鮮人說的。 所以糧草問題提過就可以了,反正大家心裡明白,用不著多說。至於其它的,恐怕李如松根本不在乎,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就成。我覺得他當時的心態,很可能是老子給你個理由就不錯了,哪怕不給理由都沒什麼,你們能怎麼樣。因此張世爵當著他面毆打李薲,除了明軍將士們因為缺吃少吃病困交加而普遍滿腹怨憤之外,很可能也是李如松暗示的。以他那驕橫的性格,在國內就敢毆打同僚文官,何況是朝鮮官吏。柳成龍自己工作沒做好,居然還敢和他當面叫板,那麼讓手下給對方點教訓這事,他完全乾得出來。反正打了也是白打,還可以不再和朝鮮人扯皮,打得好。 至於他在退兵時對朝鮮人耍的一系列手腕,如果真的有這些情節,那麼我覺得很大一部分原因和當初祖承訓兵敗回撤時一樣,生怕朝鮮人給他搗亂。譬如萬一朝鮮人不知進退甚至故意使壞,乘他及明軍還在坡州時,直接向漢城開戰,那麼明軍勢必只能和出動的日軍決一死戰,這類情況是李如松絕不願意願意看見的。不過李如松也很清楚,只要他大軍開到平壤,沒了明軍撐腰,這幾位朝鮮官員就絕不敢去招惹日本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 再一個可能,就是這些是朝鮮人的屈筆。因為只要故意不提他退兵的理由,不用說其他的,單單李如松轉身就走的這個行為,就足以讓人覺得他是因為膽子小逃跑了。這個可能性,在我們看來是最大的。因為事實上,朝鮮人這個“辨誣”策略非常成功,幾百年來九成九的人都說李如鬆在碧蹄館之後退兵,是因為被日本人打破了膽,他們和柳成龍們一樣,幾乎一致忽視了明軍因糧草不足而陷入的慘烈現狀,更別說還有側後一支敵主力軍團的窺視和正面幾乎一倍於明軍的日軍了。 可憐的李大提督,從寧夏戰場下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風塵僕僕趕到異國他鄉的朝鮮,一路前進衝到平壤城下,神機妙算身先士卒,僅僅兩天半就拿下了平壤堅城。孤軍遠征懸兵海外,以傷亡三千的代價,殺死殺傷敵軍一萬多,強攻敵人大軍防守的都城一戰而下,這在軍事史上都可以大書特書一筆了。 碧蹄館一戰,他依然身先士卒,衝鋒在前撤退在後,以三千騎兵對日本戰國名將統帥的三、四万精銳,與五倍於己的敵軍直接交戰,部隊在野戰中堅持了數個時辰不潰,最後以傷亡千餘的代價殺傷三千以上日軍,重創對手後全身而退。以這兩戰的表現,稱李如松和他所部為亞洲第一強軍都一點不過分。 兩次戰鬥,明軍總計傷亡四千滅敵萬五,在這個數字中,明軍死亡不過兩千,日軍死亡則超過了一萬,上限能到一萬二、三,如果以死亡數來算戰損比的話,高達到一比五至一比六。不誇張地說,這兩次戰鬥明軍殺傷的日軍數目,在日本國內足以讓一個百萬石的大名滅國。 如此優秀的一位軍事統帥,被一群文人的屈筆抹黑成這樣,並足足蒙冤了幾百年,真叫人哭笑不得。 在這裡要解釋一下。家丁是明代中、晚期出現的一種特殊軍事編制,是將領通過隱佔、私役、招募等手段控制在手裡的武裝集團。這些家丁有的名義上屬於官軍編制,雖然從朝廷開餉,卻只聽命於將領本人,因為這類家丁大都領有將領給的土地或田產。當將領轉任其他地區的時候,這種家丁也被允許跟隨,實際上等同於將領的私人部隊。像李如松部下的李有升,就是這類。而李如鬆的老爹李成梁,更是有個大家都熟悉的家丁,那就是清開國汗王努爾哈赤。而明軍中也有不少將領是家丁出身,如李寧、李平胡等人原本也是李成樑的家丁。不過,這類家丁是極少部分。 另外還有一種家丁,他們不屬於軍中編制,但也領有將領們分給的土地或者田產等等。這種家丁不少是少數民族,尤其是遼東將領的家丁,大多為蒙古、女真等游牧民族壯丁,弓馬嫻熟驍勇善戰。 再就是臨時招募的家丁。這種家丁本質上屬於職業僱傭軍,如宋應昌在如朝前給楊元的信中說,要他和其他將領多多招募遼東家丁,“每名給安家銀六兩,每月月糧銀一兩八錢。調動之日再給行糧、鹽菜、馬匹料草。如有事故不必勾取,患平即散,不作正數。”不過實際上,往往這種家丁也是長期跟隨將領們的,只不過朝廷給錢,將領們就招他們前來,不給就不招而已。 …… 再把明軍撤退時損失的人數考慮進去,是役明軍傷亡當在一千餘人左右,再怎麼多也不可能超過吳惟珊所說的一千五。不過,這些傷亡將士,大多是李如松以下諸將的親信家丁,遼東軍的精華。 李如松說的陣亡家丁兩人,明軍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匯報的是在編部隊的傷亡情況,他和李如柏、張世爵、李寧、孫守廉、祖承訓等人不在編的家丁損失未計在內。 在這一戰中,遼東將領們帶了大批家丁。遼東諸將的家丁,在十二月初九宋應昌催兵時曾有過統計,其云當時未到各將家丁人數為:副將楊元並原任游擊戚金下家丁共六百八十二名;見任副總兵李如柏下家丁二百四十五名;原任副總兵祖承訓下家丁一百二十三名。另外於正月的統計裡,說李寧所部有遼東正兵及家丁一千一百八十九人,其他人的家丁數不明。 以此計算,則光是楊元、李如柏、祖承訓三人的家丁就有一千零五十人,其他還有李如松帶的數十到一百餘人,李寧、李如梅、張世爵、查大受、孫守廉等人家丁也沒有具體數字,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每人的家丁都不會少於百人,因此我認為此戰的家丁總計在一千五百到兩千人左右。換句話說,即使刨去楊元的家丁,最開始的三千明軍裡也大約有一半是家丁。 這些家丁裡,像李有升這種屬於軍中編制的是少數,大部分是沒有編制的。這些不在編的家丁,如宋應昌所說,“患平即散,不作正數”,本就不算在編制內,自然也談不上呈報傷亡數字。這裡還有另一事要注意,即這些不在編的家丁的傷亡撫卹,是要由將領自己掏腰包的。如宋應昌安撫楊元時曾說,你在平壤一戰陣亡的六名家丁,可以報上名來,我想辦法給你破格存卹。這“破格”二字,說明這些家丁傷亡,按例朝廷是不管的。李如鬆心疼家丁傷亡,除個人感情外,這也是一個很大的原因。 不過這麼一來,陣亡人數就顯然不是報給朝廷的兩百六十四人了,那裡面的家丁只有兩個,是李有升這種有編制的。其他沒編制的都沒計算在內,這也確實沒必要計算。一是按例不計,二是寫上去了也領不到撫卹,白寫。 這一戰的大多記載中多少都強調了明軍家丁,原因我想無外兩個:要么家丁驍勇過於常人,要么家丁數量眾多。但無論那個原因,都可得到家丁傷亡極可能比在編士兵大的結論。如果按在編人員死亡兩百六十四人計算,而三千人中有一半家丁,那麼此戰明軍戰死人數當倍於戰報,大約為五百三十人到六百人左右。如果加上受傷的,明軍總傷亡應該在一千人左右。 …… 最後順便說說咸鏡道威脅的解除。 把加藤清正這股威脅解決掉的人,不是朝鮮任何一支部隊和將領,依然是明軍,準確地說是明軍的總參謀長袁黃。 袁黃已經把朝鮮局勢研究透了。他仔細地分析了整個戰略態勢與加藤清正的性格後,準確地判斷出第二軍團在咸鏡道的尷尬地位:加藤清正現在又想佔個便宜,又想早日脫離苦海,首鼠兩端,左右搖擺,自己都無法作出決斷。 袁黃不介意幫加藤清正下一個決心。 他請示過宋應昌之後,派了麾下一位策士馮仲纓,面授機宜,帶了十幾個人直奔咸鏡道。 已經被嚇破了膽的朝鮮人根本不相信這十來個人能阻擋第二軍團的兵鋒,屢屢提出質疑,對此馮仲纓解釋道:“用兵詭道。平壤城剛剛被攻克,倭寇完全不清楚我軍虛實。咸鏡道那些人現在膽戰心驚,怕大明怕得要命,十幾個人足以唬住他們了。” 結果日軍的反應不出袁黃所料。當聽說明軍派來使者談判時,加藤清正以下的日軍將領個個笑逐顏開,忙不迭地在安邊掃灑館舍,準備熱情接待。 馮仲纓是個有膽量的人,他在二月二十五日到了安邊以後,把其他人留在外圍,自己單騎赴會,獨闖倭營。加藤清正等人沒想到他一個人來,不由得感嘆說公萬騎之中單騎入來,可謂唐突。馮仲纓沒跟加藤清正廢話,劈頭就把他訓斥了一頓,加藤清正居然不敢回嘴,唯唯諾諾。 在接下來的會談中,馮仲纓告訴加藤清正兩個很重要的信息: 第一個信息是明軍在北境的動向:明軍已經從平壤抽調了一部分南兵砲手,又從第二批入朝明軍中分出萬人,協助李鎰防禦平安道。李如松提督也已提兵返回平壤。 第二個信息,小西行長一直在跟大明暗通款曲要求封貢。 這兩個信息對加藤清正的刺激相當大。第一條信息,讓他徹底絕了偷襲平壤的念頭;第二條信息,讓他更迫切地早日返回漢城,免得被藥販子搶功。 袁黃雖然對日本國情不甚了了,可對這種二士爭功的套路,可見得太多了,稍微一撩撥,便能起到離間之效。 馮仲纓分析完局勢,加藤清正趕緊把自己的團花戰袍脫下來,給馮仲纓披上,跟他歃血為盟,發誓早日返回王京,好重啟談判。臨到告別,他還把兩位被俘的朝鮮王子叫出來,跟馮仲纓見了一面,報個平安以示誠意。 馮仲纓一看加藤清正從善如流,便多加勉勵了幾句,大搖大擺離開了安邊。朝鮮人問他談的怎麼樣,馮仲纓一擺手:“搞定。你們這邊不用屯兵提防了。” 朝鮮人不太敢相信,結果過了幾天派人去一偵查,果然如其所說,倭寇全走光了! 安邊會談的效果立竿見影。大明使者促使加藤清正下定了決心,不再考慮出什麼奇兵,會談結束後就開始收拾行李,堅定不移地繼續撤退。四天之後,也就是二月二十九日,歷盡艱辛的加藤軍團終於返回漢城。至此,臨津江一側再無日本軍事力量存在。 袁黃輕輕的一記推手,便把這一支日本最犀利的軍團驅趕回了漢城,為接下來的東進與和談鋪平了道路。 可惜袁黃並沒有等到這一天,就被罷職了。 說來有些可笑,導致袁黃罷職的,不是因為他在朝鮮的所作所為,而是一件陳年舊事。 之前袁黃曾經在吏部擔任主事,他與另外兩名官員被人彈劾瀆職,朝廷派了趙南星進行調查。趙南星是後來東林黨的大將,和首輔王錫爵是政敵,結果在王錫爵的干預下,趙南星反被罰俸降職,吏部的其他兩個人也被奪職——這時候袁黃已經被石星調去兵部,去往朝鮮的路上,暫時逃過了一劫。 想不到三月份的時候,這事又被禮部精膳司署員外郎事陳泰來提了出來,把趙南星、袁黃等人大大地稱讚了一番,痛斥王錫爵。這事被王錫爵解讀為私自結黨,萬曆大怒,把陳泰來、趙南星、袁黃一古腦都禠職了事。 正好李如鬆對袁黃也多有不滿,先後上了幾道書罵這個老和尚不是好人。這新仇舊賬聯合到一起,袁黃只得黯然走人。這位一代才子和奇人,真是躺著也中槍…… 總參謀長袁黃在朝鮮的功績不顯,歷來被人提及較少。可實際上明軍的進攻計劃,都是袁黃嘔心瀝血制訂出來的,不然李如鬆在朝鮮斷不可能像是在自家後花園閒逛般輕鬆。抗戰的勝利,有李如鬆的一半,也有袁黃的一半,可惜袁黃沒有看到這一天的到來。 袁黃被彈劾之後,索性掛職回家,潛心修行,後來寫成了《了凡四訓》與《功過格》,在民間影響極大,幾與著名思想家李贄齊名。比起其他幾位同僚的下場,他這也算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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