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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章碧蹄館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6965 2018-03-13
碧蹄館位於漢城以北四十里處,靠近恭順永陵,位於惠陰嶺與平原地區的結合部。 這裡的地理環境以碧蹄館和附近的高陽城為分界線,碧蹄、高陽以北是惠陰嶺山區,峰巒起伏,只有中間一條小路;以南地勢則趨於平坦,道路兩側有一些海拔不算太高的山丘,把大道夾在中間,是漢城以北的最後一片山區的出口。 從古至今,這裡都是開城至漢城的必經之路,又因為是山地過渡到平原的地形,所以是兵家必爭之地。公元一九五二年一月三日,美軍25師第35團第2營曾試圖在碧蹄裡、高陽一線的開闊地帶利用機械化部隊阻擊東進志願軍,在這裡爆發了一場激戰,結果被志願軍149師佔領了高陽,打開了通向漢城的大門。其地理位置之重要,可見一斑。 萬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六日深夜,李如松抵達坡州,他立刻又把查大受與高彥伯撒了出去,帶兵前進偵查,李寧、孫守廉、祖承訓三人尾隨其後,總兵力為三千人。

不少記載說碧蹄館之戰中,查大受的前鋒有五百人,加上李寧、孫守廉、祖承訓的三千人,明軍總兵力為三千五百人,實際上。這種說法把發生於二十四號的查大受漢城偵察遭遇戰,和二十七號的碧蹄館之戰混為一談了。二十七號碧蹄館之戰的三千明軍,包含了於二十四號晚上已返回坡州的查大受部五百人。 與此同時,立花宗茂的三千兩百人也從漢城出發,氣勢洶洶地朝著碧蹄館開去。負責偵查的立花家重臣十時連久很快發現明軍查大受部的東移動靜。立花宗茂聽到這個消息,精神一振,下令部隊加速行軍,很快運動了位於碧蹄館南六里處的礪石峴。 礪石峴是漢城以西的最後一道防線,穿過這裡,南邊便是一馬平川。因此立花必須要先控制此處,才能把明軍關在碧蹄館附近山地,無法進入漢城範圍折騰。

此時夜霧瀰漫,立花宗茂覺得反正敵人不可能通過山口,索性先不著急進攻,吃飽了再說。於是日軍開始坐下來吃早飯。當天色快濛濛亮的時候,查大受所部逼近礪石峴的情報傳來,立花宗茂連忙通知全軍迎敵。 應十時連久的強烈要求,立花讓他擔任先鋒,與內田統續一起帶兵五百突前;小野鎮幸和米多比鎮久兩員大將率七百人次之;他和高橋統增兩千人在後。 十時連久的五百人沿著大路向北搜索前進,凌晨七點左右,在彌勒院附近與明軍前鋒查大受的數百騎迎面遭遇。雙方兵力相當,爆發了一場短促而激烈的戰鬥。 很快十時連久支持不住,在付出了一百三十人陣亡的代價後,被迫後撤。查大受大為得意,立刻吩咐部下向李如松回報消息:“敵多,人傻,速來。”

查大受看信使走遠了,決定全隊繼續前進,擴大戰果,如果運氣足夠好,說不定可以直接佔領漢城。 可很快他便後悔了。十時連久後撤以後,與後陣的小野鎮幸和米多比鎮久合在一處,轉頭殺了回來。面對著兩倍於己一千餘日軍的兇猛反撲,查大受抵擋不住,連連後退。就在這時,忽聽背後一陣馬蹄聲響,大批明軍湧了過來,正是在查大受身後的李寧、孫守廉、祖承訓、李如梅所部明軍。 戰場上多了這股生力軍,合計達三千騎兵的明軍又一次佔據了優勢,第二次反撲過來,把日軍壓得再次向後退卻。 此刻立花宗茂也率本隊的兩千人趕到了戰場。作戰經驗十分豐富的立花宗茂數了數明軍的人數,發現己方總兵力與明軍差距不大,但對方全是騎兵,意識到不能硬拼,便命令十時連久和小野鎮幸先死纏住敵軍。具體是由十時連久近身糾纏,小野鎮幸隔著小河發射鐵炮,他則率領本隊兩千人緊貼著位於明軍南側的小丸山山麓潛伏前進,偷偷繞至明軍的右翼方向。

此時天色已經大亮,可霧氣仍舊瀰漫四周,所以立花本隊的迂迴動作不快,相當花時間。這可苦了在前線禦敵的十時連久,他一直英勇奮戰在最前沿,但終究兵力太少,寡不敵眾,只剩下三百人的部隊被三千明軍輪流沖擊,岌岌可危。小野鎮幸試圖衝進去把他救出重圍,可他也只有七百人,被明軍優勢兵力堵截住,不得寸進。 差不多就在立花宗茂的本隊運動到小丸山以東的時候,十時連久走到了他人生的盡頭。明軍陣中的李如梅遠遠地射來一支淬了毒的箭,正中十時連久的身體,他當場陣亡。 在開戰之前,十時連久本來被安排在第二陣,他找到立花宗茂,說小野和米多比都是立花家的中流砥柱,不能出事,毅然以蒼老之身擔任先鋒。想必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必然會戰死在此次戰事中吧。

立花宗茂沒有時間惋惜老將的死,他率軍趁大霧殺出小丸山,突然出現在明軍側後。明軍被這股從霧中殺出來的日軍嚇了一大跳,一時間陷入混亂。立花宗茂、高橋統增和正面的小野鎮幸趁機大聲鼓譟,揮軍猛攻,把明軍的陣型沖亂了。 上午十時許,明軍在日軍兩面強力壓迫下被迫北移,三千人退到大路北側的望客峴北,重整隊形。日軍雖然依靠立花宗茂的奇兵突襲迫退了敵人,可敵我雙方兵力相當,立花憑著手裡這點兵力,無論如何也吃不下這塊肥肉。 奇襲的效果很快就消失了。明軍迅速整理好了隊形,恢復鎮定,與日軍又形成了對峙局面。 雙方的牌都打完了,剩下的便是實打實的正面肉搏戰。明軍和日軍都打出了脾氣,戰鬥打到最激烈的時候,立花家大將池邊永晟戰死,連主將立花宗茂的鎧甲上都插滿了箭支,看起來像是一隻刺猬。這位聞名西國的武者,只能暫時從前線退下來,在小丸山上喘息。

戰鬥持續到中午十一點左右,排在第二陣的黑田長政所部的五千人匆匆趕到,替下差不多精疲力盡的立花宗茂,展開了優勢兵力。這才迫使明軍開始後退。 至此,碧蹄館之役第一階段的前哨戰結束,戰鬥暫時告一段落。 有日本學者聲稱這一戰是立花宗茂精心策劃的一場誘敵戰,具體的戰略是:十時連久孤軍示弱,以五百人先擊潰了三千敵軍,又把六、七千名敵人主力吸引過來,然後本隊在側翼發動奇襲,最後殺死明軍兩千多人,敵人倉皇而逃,是場大勝利。 這個推論的基礎首先就不存在的。明軍在這場遭遇戰裡的參戰人數,最多只有三千人,立花宗茂所部是三千二百人,日軍兵力比明軍還多一點。日軍所謂的“六七千明軍”,只存在於他們的幻想。 且從戰鬥過程具體分析。在開戰之前,立花宗茂確知的情報,只有“查大受五百騎襲來”的消息。對付這點明軍,他不可能也沒必要實施示弱戰略,正確的做法是迅速移動本隊支援前鋒,構成局部兵力優勢——立花宗茂也確實是這樣做的。

等到十時所部和小野所部合流之後,總兵力為一千二百人,但之前陣亡了一百三十多人,因此這時兵力大約是一千出頭,開始反擊查大受。這個階段日軍佔有優勢,宗茂也不可能採取示弱戰略。 等到明軍後續的兩千多騎兵趕來支援的時候,十時連久立刻在前線陷入苦戰。在這種情況之下,宗茂已沒時間策劃也不需要策劃所謂“示弱誘敵”,因為十時連久加上小野部,早就已經“弱勢”得一塌糊塗,根本不用演。 換句話說,從立花宗茂出兵開始,根本沒有任何機會來實行“示弱戰略”。所以結論是,這個“示弱”的說法,是為了美化立花宗茂能征善戰的形象附會而來的。他確實作出了迂迴奇襲的決定,是一招好棋,但這只是一名優秀將領對戰場情況的一種活用,是臨時起意,而非處心積慮的策劃。

從戰鬥的結果來說,日方的記錄也頗值得商榷。 《征伐記》、《黑田家記》、《毛利家記》、《安西軍策》、《立花朝鮮記》等第一手史料眾口一詞,認為立花宗茂在這一階段取得了大勝利,殺敵數從兩千到六百不等。 這裡出現了一個有趣的歷史研究現象。當我們閱讀史料時,經常能發現記錄者出於某種目的,極力渲染戰爭中某一方的英雄事蹟,但他們又經常顧頭不顧腚,一不留神就在別處記錄裡留下些許矛盾的細節,最後洩了自己的老底。 對於這場遭遇戰,我們無須去深究在戰鬥中立花諸臣到底有多麼驍勇善戰,上述史料在吹噓完以後,不約而同地提到了一個細節,如《征伐記》說“長政疾馳來援,遂以統茂歸”;而《黑田家記》則說“宗茂鎧上矢如猬毛,登小丘而休,長政代奮戰,明軍退”。

日方的記錄光顧著吹噓立花宗茂的武勇,卻忘記把結局改一改。 從《黑田家記》裡“長政代奮戰,明軍退”的描寫,可以反推回去證明,明軍在與立花宗茂的戰鬥中,根本就沒有落荒逃跑,反而是步步緊逼,所謂的“登小丘而休”,分明是立花宗茂本人反被明軍壓迫到了小丸山山上。直到黑田長政趕來支援,接過立花部投入戰鬥,明軍才退去,黑田才有機會“遂以統茂歸”,把他救出來。一個“代”字和一個“歸”字,讓之前的吹噓瀉了底,這麼窘迫的遭遇,實在不是勝利者所為。 事實上,在這場戰斗里,明軍的兵將從頭到尾都表現出了極強悍的近戰能力和極高軍事素養——當然,這是因為這些部隊是李如松等人的家丁,戰鬥力比普通明軍要強——與日軍先後數次交鋒,並未呈現出弱勢。甚至在遭遇側後襲擊的時候,明軍也無一部潰敗,而是回撤一段距離後迅速重整隊形,硬生生地挽回了局面。眾所周知,在白刃戰中接戰不利,整隊回撤而不引發潰敗,反而立刻重整好陣型進入反攻,這對士兵和將領的素質要求有多高。

而且,這些明軍並未攜帶大量輕重火器,手裡只有少量神機箭還有三眼銃,再就是標準的馬戰武器——佩刀、弓箭了,在這種情況下與日軍進行的是一場實打實的白刃戰。在這個日軍最引以為豪的科目裡,明軍絲毫沒落下風。 號稱西國第一名將的立花宗茂,面對與自己兵力相當的明軍,除了靠奇襲暫時迫退了明軍以外,再沒占到半點便宜,反而賠上了十時連久和池邊永晟兩員大將的性命,最後連他自己都被迫退到了小丸山,靠長政的救援才緩過氣來。 因此這一場碧蹄館的前哨戰,雙方最多只能說是打了一個平手,客觀地說,明軍還略佔優勢。 戰鬥結束以後,明、日兩軍都停止了繼續前進。明軍發現日軍越打越多,開始對“漢城無兵”的情報產生了疑惑,不敢輕舉妄動。 而日軍此時的戰場最高指揮官是黑田長政,他用兵極穩,從來不打無把握的仗。他看到前面的明軍居然把立花宗茂都嗆回來了,便打消了追擊的念頭,用麾下五千人擺出防禦的姿態,等待著小早川隆景的到來。 雙方進入了第一次對峙。 這個時候的李如松,已經在趕往碧蹄館的路上。 查大受在擊退了十時連久的第一次進攻以後,便在反擊前給他送來一份情報,說敵人弱勢,宜快速前進。李如鬆在二十七日早間帶著十來個家丁匆匆離開,臨走前只顧得上給其他人傳個話,叮囑他們隨後跟進。 要說這位將軍也實在不像話,你性子再急,也實在不該只帶十幾個人就上路,好歹等部隊集結一下再說吧。六年以後在蒙古戰場上,李如松輕軍深入,再次因這樣的衝鋒在前,於撫順渾河附近中伏不幸陣亡,終年五十歲。這實在是性格決定命運的最好典範——死得有點諢。 李如柏、張世爵接到李如松離開的消息,也都紛紛上馬追趕。他們倉促間也未集結部隊,只帶著幾十個親兵前往,其他部隊沒了統一號令,只得陸陸續續三五成群地前進,跑得一路都是。只有楊元留在坡州鎮守,沒有隨他們前往。 大約在上午十點左右,李如鬆在半路又接到了朝鮮信使帶回的查大受第二封信。這封信與第一封信的內容完全相反,說日軍數量很多,與明軍正在激戰,要求後方盡快來支援。 李如松雖然對遼東軍的野戰能力十分有信心,以至他壓根就沒想過退卻和暫緩前進,但身為一名戰術素養極好的指揮官,查大受的這份報告還是使他想到,前方情況有可能出現了變化,很可能是漢城的日軍數量有變。 只是但他受之前查大受兩份偵查報告的影響,並不認為日軍數量能大到需要他動用明軍主力。因此他沒有退卻,只是讓那名朝鮮信使盡快趕到坡州,命令楊元率全軍壓向漢城,以應付萬一的情況。自己則繼續快馬加鞭,加快了趕路的步伐。 李如松趕路趕得實在太投入了,以至在跨越惠陰嶺的時候,一不留神摔到了地上,把左臉給戧破了。 這是李如松入朝以來的第三次因突進落馬了。 按說這似乎算不祥之兆。好比去年忠州之戰時,申砬就是出征前把帽子碰到了地上,才導致大敗。不過李大提督卻不管這套,前幾天的平壤戰役,他落了兩次馬,照樣大獲全勝。他從地上爬起來,摸了把臉,拍拍身上的土,上馬繼續趕路。 大約在上午十一點,李如松終於趕到了碧蹄館現場。 明、日兩軍這會正彼此謹慎地隔著一段大路對望。李寧、孫守廉、祖承訓、李如梅、查大受五員大將心情有些複雜。剛才的那場仗雖然打得一波三折,不過沒吃虧,也沒占到便宜。可現在日本人越來越多,卻叫他們暗暗心驚。 小早川隆景和宇喜多秀家的各主力軍團正陸續抵達,和黑田長政所部、立花殘部匯集在一起,在小丸山和望客峴一帶聚成黑壓壓地一片,聲勢驚人,光是戰場上的日軍總兵力已高達三萬之巨。遼東五將的兵力加一起也只有三千出頭,再能打,眼前的局面也沒法應付。 正在這時,李如松趕到了。這可真把大家嚇了一大跳,一不小心,主將就要陷進去了。於是大家連忙請示李如松:對面日軍最少有三萬多,咱一共就三千出頭的兵力,那現在咱們是撤退呢,還是撤退呢,還是撤退呢? 李如松聽了,看了他們一眼,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撤什麼撤,給我打! 遼東軍得了主帥的號令,雖然面對十倍於己的敵人,但卻毫不畏懼,紛紛開始對日軍鼓譟起來。他們被人罵過貪婪,被人罵過殘暴,可從來沒被人罵過怯懦。跟韃子們在遼闊原野上拼殺出來的血性與殺氣,不會因為區區數万日軍而消退。 只是李如松說得威風,心裡其實在打鼓。他又不是傻子,之所以宣布不撤,不是因為血性、尊嚴什麼的,而是身為一個擁有良好軍事素養的指揮官,他很清楚無論怎麼,現在都絕不能退後一步。 在自己對面,光是戰場上就有足足三萬人的日本主力軍團,還沒算上漢城的日軍。自己手上就三千多人,連人家的一個零頭都不夠。日本人明顯是不知明軍虛實,才心存忌憚沒有進攻,所以明軍絕不能後撤,一旦後撤一步,日本人大軍就會毫不猶豫地掩殺過來,到那時候明軍就完了,沒有可能倖免。 所以李大提督一到戰場就下了令——接著打。那麼,兵力已佔絕對優勢的日本人這時在做什麼呢? 他們正在開會…… 日本人特別喜歡開會,動輒就要把大家叫到一起,小馬扎一支,唧唧喳喳議論紛紛。面對三千多大明騎兵,宇喜多秀家把諸將召集在一塊,發話了:“剛才斥候報告,說明軍主帥李如松也到了,諸位看該怎麼辦吶?” 日本人誰都沒想到李如松居然會大著膽子只帶十幾個人跑來,他們認為主帥所在的位置,必然是明軍主力。此時在這三千人後面的,肯定是四萬帶著各種大砲的明軍。 四萬對四萬,從人數看,勝負在五五之間。可問題在於明軍主力有大量火砲,再加上主戰兵種是騎兵,一旦野戰起來,大砲遠轟再騎兵衝擊,等於是織田信長加武田信玄的戰力。在坐武將沒人自認能強過那兩位軍神,也就難怪秀家要鄭重其事地召集大家開會。 諸將當下分成了兩派。一派主張暫時退兵,避敵鋒芒;另外一派則堅持繼續進兵,跟明軍死磕一場。前者的代表是三奉行石田三成、大谷吉繼與增田長盛,黑田長政是慎重用兵派,也主張觀望一陣再說;後者的代表不用說,自然是老而彌堅的小早川隆景。 最終隆景的意見佔了上風,決定開打。小早川的第六軍團當仁不讓地充當先陣主力,至於那些主張慎重的傢伙,就乖乖地等在後面看吧! 日軍最大的壓力,是那個不存在的明軍主力軍團,因此小早川決定速戰速決。他派遣粟屋景雄帶領三千人從大路西側繞過去,和大路東側的井上景貞三千人形成鉗形攻勢,左右夾擊明軍。 僅僅只是這個出陣,日軍戰力就已經達到全部明軍的兩倍。 李如松知道,此時萬萬不可示弱,一旦露怯,馬上便是萬劫不復的局面。他咬咬牙,只能硬著頭皮上了,希望能堅持到後續明軍趕到。 於是日軍一動,明軍也立刻動了。在李如鬆的指揮下,明軍全體南移,趁井上景貞沒靠攏的時候,先突擊打垮粟屋景雄再說。 兩軍甫一交手,粟屋景雄所部便支持不住,紛紛潰退而走。明軍大喜,他們經過與立花宗茂一戰,對和日軍進行白刃戰的信心十足,現在正愁無處發洩,於是紛紛撲將上去。 可當明軍開始追擊粟屋時,忽然發現自己上當了。 朝鮮的一月份是初春,陰雨綿綿,雨水、雪水和泥土混在一起,讓路面和田野都變得極其難走。明軍從開城趕路時,就吃了不少苦頭。特別是在小丸山以西這個區域,是朝鮮難得的平原地帶,因此種有許多水田。這些水田地勢低窪,被融化的冰雪變成一片一片的泥淖,不但極為泥濘,水田裡還有密密麻麻的水稻茬子,是天然的絆馬樁,騎兵在這種地形上,只要跑動就極容易被陷住或者絆落馬下,甚至連快速機動都做不了,更別說衝鋒了。 粟屋部以步兵為主,他們對這種地形的適應能力遠優於明軍的騎兵。不知是計的明軍為了追趕他們,誤入了這一大灘泥沼之中,前鋒許多人紛紛被絆落馬下,後續部隊則陷在水田裡行動遲緩。 粟屋景雄調轉頭來,趁機掩殺,不少明軍在泥中被殺死。在路北的井上景貞發現有便宜可佔,也加速開始移動。 李如松大怒,一聲令下,進入水田的明軍紛紛跳下馬來步戰接敵。粟屋景雄沒料到明軍轉換得如此之快,猝不及防,頓時被殺得大敗而逃——這一次他可是真逃了——幹掉南側威脅以後,李如松迅速調轉隊伍,部隊又變成騎兵迎頭對上井上景貞。景貞三千步兵當然抵擋不住這些殺紅了眼的惡鬼騎兵,也只好狼狽後退整軍。 小早川隆景一看兩路軍馬出戰不利,索性也不耍手段了,軍扇一揮,親自帶著第六軍團全線壓上。隆景自己為中間進攻的核心,大將小早川秀包、筑紫廣門和剛喘過氣來的立花宗茂則分成兩路,從側翼烈火疾風般地朝著明軍陣勢攻去。 接下來,是一場場面極其混亂的惡戰。 明軍以三千多人的兵力,要抵擋從三個方向攻來的日軍,形勢十分嚴峻。李如松將部隊分為兩路應對小早川及從山側向明軍後方運動的部隊。明軍士兵舍生忘死,與數倍於己的敵人展開殊死搏鬥。後方陸續趕到的李如柏、張世爵,因為之前學習李提督的緣故,隨行都只有幾十人,兵力過少,對戰局的緩解沒有絲毫幫助。只是他們都沒有表現出一點猶豫,一到戰場便紛紛義無反顧地殺入了陣中。 不過這時的日軍狀況,並沒好到哪裡去,這讓人很奇怪。 可能是面臨絕境的明軍瞬間爆發出了不可思議的戰鬥力,這場混戰也讓日軍險象環生。戰鬥中,明軍見日軍試圖從側翼包抄,遂分出一股明軍部隊脫離主力戰團,突然朝側翼日軍厚實的陣勢猛插過去,方向正是在包抄明軍的小早川秀包本陣。秀包沒料到明軍到了這時候還有勇氣和力量進行戰場突擊,一時間手忙腳亂,還沒來得及調整,明軍已一口氣連斬他手下將領橫山景義及家臣桂五左衛門、伽羅間彌兵衛、波羅間鄉左衛門、內海鬼之丞、湯淺新右衛門、吉田太左衛門等多名武士,殺到了他面前。 小早川秀包轉身想要逃跑,卻被明軍士兵拽下馬來,揮刀便砍,秀包好歹也是武將,倉促間拔出短刀格了一下,搶得一線生機,隨即被身邊的家臣們七手八腳救了出去。秀包雖然倖免,但這一論衝鋒卻讓他所部的武士死傷慘重,遲滯了他的包抄行動。 這段記載一直有人懷疑其真實性,認為是日本人虛構的。不過即便是虛構,也從一個側面證實當時戰事之激烈,給日軍留下了無比深刻的可怖印象,才會在戰後著力渲染。 兩軍這一戰,算起來從巳時足足打到了午時,兵力處於絕對劣勢的明軍終於開始支撐不住,明軍的所有將領——無論高中低級——此時都掣刀揮劍,全體上陣投入了與日軍的肉搏。全軍緩緩向西方邊打邊撤,意圖進入高陽城堅守。明軍的境況,已經極其窘迫。 關於這階段的狀況,朝鮮人在記載中說,戰鬥到要緊處,李如松親率數十家突馳陣前,反复騎射,十分驍勇。之後李如鬆又親率諸將,為撤退的明軍士兵殿後。而日方記錄如《黑田家記》則說,此次戰鬥到秀包軍下山直衝李如松中軍,隆景縱橫兩翼奮擊時,“如松兵有節制,進退自在。兩雄相會,戰甚苦,自巳至午。” 明軍即使已力不能支,陣型卻絲毫不亂。在如此不利的絕境下,以李如松為首的將領們沒有扔在部屬先行逃離,反而親身斷後,遼東軍團將領們強悍的素質,讓人驚嘆不已。 俗話說將為軍之膽,將領如此,士兵們焉能落後。三千明軍士兵被數倍於己的敵軍包圍,激戰兩個時辰,依然還是聽號令而動,進退自如絲毫不亂,連敵人都不得不贊,堪稱一流強軍。明軍將領和士兵們異常出色的素質,無疑是這次戰鬥中日軍空有絕對優勢兵力卻兩個時辰都沒拿下三千明軍的主要原因。 到了這個地步,日軍自然不會再容明軍撤退的如意算盤打響。 仗著壓倒性的優勢兵力,在智將小早川隆景的指揮下,日軍諸將一面輪番上陣,死死咬住明軍不鬆口,以阻止明軍西移。另外分出的兩部兵力,則繼續從從兩側山上快速迂迴,企圖徹底封死明軍後退的通道。 高陽城是一個極小的城砦,其實並不適宜防守。拼殺到了現在,李如松也終於有些絕望了,眼前的日軍漫天遍野,怎麼殺都殺不完。即便他的遼東鐵騎們以一當十,可數量畢竟太少了。這些明軍士兵已經持續作戰兩個時辰,早已是精疲力盡,全靠一口氣撐著才戰鬥不止。眼看側翼日軍的迂迴部隊就要進占碧蹄館,如果這最後的逃生通道被日軍關閉,那麼“主帥被擒殺”這條恥辱記錄,就即將誕生。 正在危機時刻,只聽一聲炮響,從惠陰山中殺出一彪人馬來,直入敵陣,殺退了負責封口的日軍,把已經筋疲力盡的明軍接應進了陣內。 看著那旗號上大大的“楊”字,李如松如釋重負,一直緊繃著的肌肉突然鬆了下來。 來人正是他手下的大將楊元。原來楊元接到李如鬆的命令以後,不敢怠慢,急急忙忙帶了五千士兵朝著漢城趕來,沿途還收攏了些陸續往前趕路的明軍士兵,抵達高陽城下時大約有五千多人。 這可真是無比寶貴的生力軍。 更難得的是,楊元居然還帶來了一個砲營。炮聲一響,明軍的士氣立刻回升了。日本人卻嚇得變了臉色,馬上放緩了攻擊。連楊元自己也沒想到,這個砲營,雖然沒有正式接戰,卻是後來明軍能順利脫險的關鍵。 會合以後,楊元等人建議李如松趕快撤退,由他們來斷後,李如松卻搖了搖頭,再次否決了撤退的建議。 李如松很清楚,明軍在臨津江東側的總兵力才一萬上下,而日軍兵力卻有三、四萬之多。如果此時他們撤退,一旦被日軍從後追擊掩殺,恐怕一口氣能殺到開城的城下。到了那時候,局面便糜爛到不可收拾了。 諸將當下問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李如松眼皮都沒抬,只吐出倆字:“反攻。” 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進攻,進攻,再進攻,這就是李如鬆在碧蹄館前的抉擇——即便身陷絕境,李如松也依然始終保持著過人的冷靜。他犀利的軍事眼光,能瞬間從極端不利的情況下,選出唯一的一條正確道路。 此刻,他已經徹底算出了日軍主將們的心思。 日軍最怕的,是他身後那個並不存在的明軍的主力,因此小早川才會不要命地發動快速攻勢,把剩餘的全部一萬四千人一次壓上,希望早一步打敗李如鬆的三千多人。 楊元的援軍才五、六千人,這事李如松知道,可宇喜多秀家和小早川隆景不知道。他們一定在猜測,楊元這支軍隊,是不是明軍大部隊的前哨;明軍以及可怕的火砲部隊是不是已經進入惠陰山,正陰沉沉地透過山上的樹葉朝這裡望過來。 五多千援軍和大砲的吼聲,已經讓日軍內心開始嘀咕。如果明軍在此時發動反擊,日軍指揮官的猜疑就會變成一個確定的答案:如果沒有大軍在後,這支疲憊不堪的孤軍怎麼敢有恃無恐地反咬一口?明軍主力肯定快到了,他們想拖住我們,好等主力趕到逼迫我們進行決戰。 這會對日軍造成多大的恐慌,可想而知——既然之前已經唱了一次空城計,李如松決心再唱一次,把這齣空城計堅決演到底。 日軍的攻勢這時已經趨緩,他們發現明軍有新的援軍趕到,心中正升起一股不安。而在兩側高山上的日軍將領們忽然發現,原本窮途末路的明軍和新到的明軍合流後,調轉了馬頭,排列好隊形,居然……居然開始反擊了! 日軍諸部一時駭然,紛紛後撤。明軍騎兵壓上了一段距離,見日軍退後到足夠的安全距離後,才開始停了下來。這時,李如松才吩咐由楊元的五千生力軍分幾路交替掩護斷後,讓全軍退入惠陰山中。 先前吃了大虧的日軍先鋒井上景貞和側翼的立花宗茂,見壓上的明軍只是虛晃一槍,不進反退,頓時又想來佔點便宜,當下嗷嗷叫著又追了上來。 只是明軍的撤退,依然維持了之前的規範:士兵先退,將官跟著李如松為全軍斷後。 李如松見日軍居然還想追擊,頓時大怒,再次率諸將和家丁往返騎射,與追擊的井上景貞和立花宗茂部混戰起來。激戰中李如鬆的戰馬突然被近處的日軍鐵炮所驚,將他掀落馬下,這是他第四次落馬了——李如鬆的戰馬陣亡率實在是太高了,估計這次替換上來的戰馬也不怎麼好使。 正在附近的井上景貞看見明軍主帥落馬,欣喜若狂,率軍拍馬上前,想取李如鬆的首級。 千鈞一發之際,李如鬆的家將李有升挺身殺出,敵住了井上景貞。李如松被隨後趕到的親兵拼死從地上拉起,脫離了險境。一心護主的李有升大展神勇,一個人不但敵住了井上景貞,還手刃數名日軍。正鏖戰間,李有升突然中鉤落馬——這事多半是忍者乾的,因為日本武士和足輕都不用“鉤”這種武器,只有忍者才用這種古怪兵器。一邊的井上景貞覦了個破綻,乘機殺死了李有升。 李有升是個悍將,當年因為喜歡一個妓女,失期犯了軍規,要被處死。李如松惜其勇猛,不但把他救下,還幫他娶了媳婦,又送了許多家當,前後耗費不下千金。現在李有升終於償還了這份恩情,把這條命還給了李如松。 然而,李如鬆的危機並未因此解除,附近殺過來想乘機取他首級的不止井上景貞一支部隊。他才閃開幾步,斜刺裡又突然衝出一員金甲金盔的倭將,卻是小野鎮幸之弟小野成幸。只見他頂著一個桃子型頭盔,連聲怪叫直取李如鬆而來。哪知跑到半路,小野成幸突然頓了一下,然後直挺挺地倒向地上,死了。 遠處,李如梅冷冷地放下了弓箭。這已經是他今天狙殺掉的第二名日軍將領了,他簡直就是第六軍團將領們的死神。這次戰役裡,立花宗茂所部戰死的除之前的十時連久、池邊永晟,以及剛被射殺的小野成幸外,小野鎮幸的部將小川成重、安東常久、安東幸貞等人也先後被明軍殺死,可謂損失慘重。 而此刻擔負斷後的楊元部隊已掩上接應住了李如松等人。日軍突前諸將還想繼續追擊,但這個舉動被老成持重的隆景所阻攔,生怕中了埋伏,只允許他們最多追到惠陰山的山口大路,便不得前進。明軍主力的陰影,一直縈繞在這些將領心頭。當看到明軍退入惠陰山中後,他們如釋重負,既然大敵已走,實在犯不上再拿自己手底下寶貴的士兵生命去冒險了。 等明軍徹底消失在視野里後,小早川隆景才下令收攏部隊,和秀家等部一起退回漢城。 細心一點的人,也許會發現此戰中除受命與查大受一起做前鋒探察及嚮導的高彥伯外,沒有出現任何朝鮮軍隊。那麼,跟隨明軍渡過臨津江進駐坡州的朝鮮軍在做什麼呢? 朝鮮方面的記載是這樣說的:朝鮮都元帥金命元等人,認為李如松貿然輕率進軍,不妥,於是雖然進兵,但只是率部隊跟在其後——應該是跟在楊元所部的明軍後面。因為在李如鬆發出要楊元進兵增援的命令後,楊元才率領坡州明軍奔赴漢城的,坡州朝鮮軍自然是隨楊元進軍,而不是李如松。但當他們看見前方明軍敗退後,金命元等人“案兵還陣,故我軍得全”。 也就是說,金命元等人在楊元所部明軍投入戰鬥後,他們連在後方連作壁上觀都沒有,而是直接案兵還陣,回坡州去了。 這則記載中,那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沾沾自喜之意,躍然紙上。眼見明軍戰敗,即便怕死不敢去增援,至少也可以接應一下吧?不接應,站在那裡不動給明軍壯下聲威也好吧?可惜都沒有。有的只是“案兵還陣”,然後沾沾自喜地暗自慶幸——還好還好,我軍沒折損人手得以保全。 他們似乎全然沒想到,在他們面前拋頭顱灑熱血的明軍將士是客軍,正在為他們復國而戰。他們才是主場作戰的主軍。 不但如此,金命元甚至還指控說因為明軍在碧蹄館戰敗,導致運送上去的糧草全部在碧蹄館損失殆盡,所以後來前線才缺糧。這條,我們實在不想再費口舌駁斥了,因為編得太離譜了。 難怪明軍認為朝鮮陸軍中真正的將領,僅只權慄一人,非常有理。 在歷史上如迷霧般眾說紛紜的碧蹄館之戰,至此結束。 逃出生天的李如松,在碧蹄館前的絕境裡,一直顯得異常強勢,但此刻卻沒有一點高興的跡象,反而顯得失魂落魄。當他看到中軍大旗時,終於忍不住悲痛,把李有升的女婿王審叫過來,大哭了一場。 然後他就一直哭,徹夜不停地痛哭,哭得那麼大聲,一直哭到第二天早晨。 我想,他是在為犧牲在碧蹄館的那些多年跟隨他及他父親的家丁們而哭,為犧牲的明軍將士而哭,也為自己的愚蠢而哭。因為李如鬆的輕率舉動,幾乎把三千明軍全體都置於極危險的境地,儘管他依靠遼東軍的頑強和自己過人的指揮能力逃過一劫,可這挽救不了那些戰死的將士們,那些全是隨侍在他左右朝夕共處的好兄弟。 對於一個驕傲的將軍,沒有什麼比這種任性的失敗更令他痛苦的了。 我相信李如松這一次是真正地痛徹心腑,一半是為了李有升和其他戰死同僚,一半是因為無比沉重的自責。 從一月二十八日開始,那個意氣風發的李如松不見了,變成了一個頹喪失意的萎靡之人。之後他率軍從坡州回渡臨津江,駐紮在東坡館。開城他也不想呆了,打算直接後撤回平壤。 柳成龍等朝鮮大臣聽到這個消息,都驚呆了。他們與遼東軍沒什麼感情,無法體會李如松折傷肱骨般的悲痛。在他們看來,碧蹄館不過是一場小挫折,損失也不是特別慘重,為何因一小敗而毀掉反攻的大好局面呢! 他們輪番去勸說李如松,結果李如松回答他們的,是一封正在起草的奏摺。 這是寫給萬曆皇帝的,裡面說漢城日軍實力強大,遠遠超出了他的能力所及,加上朝鮮天寒地凍,舊傷復發,乞求朝廷另外選拔能征善戰之將來接替他這個沒用的人吧。這份奏摺的字裡行間,都浸透著滿滿的失意。 李如松從這時開始,從最堅定的主戰派變成了最堅定的主和派,再沒有向東邁過一步。朝鮮人認為他是被碧蹄館之戰嚇破了膽,包括柳成龍這樣的親明派在內都作如此想。很多史料及後世文人學者也都這樣認為。那麼,事實上是否如此呢?後面我們會對此做詳細討論。 說完這位失意的提督,關於碧蹄館之戰,又該如何評價呢? 首先,無須諱言,這是一場敗仗,是一場輕率的失敗。因為戰鬥是以明軍撤退結束的。 其次,碧蹄館的失敗,100%要歸咎為李如鬆的輕率。 他輕率地帶領明軍主力抵達開城,輕率地相信張大膳與朝軍關於漢城兵力的虛假情報,又輕率地從開城、坡州兒戲般地甩下主力孤身上路,讓明軍的兵力優勢在這一次又一次不告而走中被削弱。四萬明軍,最後只有八千人與敵接戰,其他都被留在了從平壤到坡州漫長的大路上。 對此,李如松要負全責。 同時,這也是一場光榮的失敗。 失敗歸罪於李如松個人,光榮屬於明軍全體。 明軍在碧蹄館之役中,表現出了極頑強的鬥志和優異的戰術素養。不算楊元後援五千人的話,明軍是以三千人與一萬六千日軍直接對抗,附近還有一萬五千左右的日軍虎視眈眈。他們面對的敵人也不是廢物點心,而是擁有戰國三大智將之一小早川隆景和西國第一名將立花宗茂的日本精銳軍團。 而且他們不是據險而守,是堂堂正正地在平原與丘陵的開闊地帶,在號稱敵軍最強科目的白刃戰中,與敵人正面交火。 結果呢?日軍擁有十倍於明軍的總兵力,以近五倍的兵力直接投入戰鬥,圍攻了明軍一中午加半個下午,僅僅是將領級的傷亡,便包括十時連久、池辺永晟、小川成重、安東常久、小野成幸、橫山景義等數十人。而且與平壤不同的是,這些傷亡幾乎全發生在日軍最為得意的白刃戰中。 也不知道是明軍確實個個強悍如超人,還是日本人實在外強中乾。 而兩軍在戰後的傷亡數字對比,更是叫人覺得匪夷所思。 明軍在這一戰的傷亡數字,李如鬆在報告裡稱是陣亡二百六十四,傷者四十九;朝鮮君臣的說法是三百人;南軍有個叫吳惟珊的將領——可能是吳惟忠的弟弟——聲稱陣亡是一千五百名。這是所有史料裡記載明軍傷亡數字最高的。可惜吳惟珊身在平壤,又對北軍懷有怨恨,他的證詞很可能摻雜著個人好惡,數字未必可信。 至於日本人說的殺死明軍一萬人,敗敵十餘萬云云,大家聽完只要笑笑就好。 碧蹄館之戰的大部分時間,是由三千明軍與日軍接戰,主要的傷亡皆出自這支隊伍。這支軍隊與日軍持續糾纏作戰,一直堅持到了楊元來援,始終保持著建制未曾崩潰。 從常理來看,一支軍隊如果一線部隊傷亡超過20~30%,就會喪失戰鬥力——當然這個比例並非絕對,但至少能給我們提供一個參考的標尺——換句話說,在楊元抵達之前,參與碧蹄館之戰的明軍部隊傷亡率,理論上不太會超過30%~40%,否則他們撐不到最後。 再把明軍撤退時損失的人數考慮進去,是役明軍傷亡當在一千餘人左右,再怎麼多也不可能超過吳惟珊所說的一千五。不過,這些傷亡將士,皆是李如松以下諸將的親信家丁,遼東軍的精華。 李如松說的陣亡家丁兩人,明軍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是故意打了個馬虎眼,匯報的是自己直屬部隊在編兵丁的傷亡情況,其它傷亡的不在編的純粹家丁,和其他人如李如柏、張世爵、李寧、孫守廉、祖承訓等人的家丁損失,未計在內。 而日軍的傷亡情況又是如何? 明軍的記錄是斬得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級。這顯然不是全部數字,因為明軍最後倉促後退,清理戰場的是日本人,這些斬取的首級大多產生於查大受突襲戰初期,之後明軍就再沒時間去割取首級了;朝鮮人說日軍損失三百人,日軍自己的記錄是損失數百,聽起來與明軍的傷亡數字持平,甚至略低。這些直接的記錄似乎都表示日軍傷亡很小。 但是,我們還可以採取另外一種比較方式。 在萬曆二十一年的三月下旬,宇喜多秀家在漢城清算了一下手裡掌握的全部兵力,數字流傳至今。我們可以拿參與碧蹄館直接作戰的日軍部隊與萬曆二十年七月末進行比較。 萬曆二十年七月末萬曆二十一年三月末 黑田長政80005269 小早川隆景(含秀包)100009552 立花宗茂、高橋統增32001132 筑紫廣門900327 從列表裡可以看出,黑田長政減少了兩千七百三十一人,小早川本隊減少了四百四十八人,立花和筑紫這兩支一線部隊分別減少了兩千零六十八人和五百七十三人。三、六兩軍團合計減員五千八百二十人,將近六千。 其他先不說,只從這幾個數字裡,我們已經可以發現一些端倪。立花部是最早與明軍接戰的部隊,減員最嚴重,達70%;隨後趕到的黑田部百分比要好看點,減員30%,但絕對數卻與立花部很接近……最後投入戰鬥的隆景損失最少,只減員5%。當然,這個小百分比與他本錢厚有直接關係。 換句話說,這些部隊的減員比例,是隨著在碧蹄館投入戰鬥的先後順序而遞減。筑紫是和小早川一起投入的戰鬥,兩人減員的絕對數也極其接近。 另外,如果從絕對人數上看,萬曆二十一年三月的立花、筑紫兩部,已經被徹底打殘,喪失了戰鬥力。 而從萬曆二十年七月至萬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期間,除去碧蹄館以外,第三軍團、第六軍團參與的大規模戰事,只有延安之戰和幸州山城之戰。這兩場戰役裡日軍總兵力損失大約為兩千人左右,如果平均分攤到三、六軍團頭上,約為一千。立花宗茂的部隊,更是未見於隨後的幸州戰鬥,因此他的部隊傷亡,基本就是碧蹄館的傷亡數。 加上其他零星戰鬥的損失以及傷病減員等等,三、六軍團在碧蹄館以外的減員,至多不會多於一千五到兩千這個數。其實如果沒有大規模戰鬥,對日本這種採取很特殊的軍制的部隊來說,兩萬人上下的軍團最多出現兩、三百人的浮動才是正常的,不可能出現上千的變更。 但即使按這樣的數字進行計算,我們也可以發現,在碧蹄館一戰中,三、六軍團的傷亡,至少達到了三千人之多。 以寡敵眾,還讓敵人付出兩倍以上的傷亡。能夠打出這樣的戰績,只能感嘆明軍實在是太強悍了。只可惜李如松個人的失敗太過明顯,反而掩蓋了明軍善戰的光芒。 這種“失敗”如果再多幾次,日本人很快就能“勝利”歸國了。 碧蹄館之戰的大部分時間,是由三千明軍與日軍接戰,主要的傷亡皆出自這支隊伍。這支軍隊與日軍持續糾纏作戰,一直堅持到了楊元來援,始終保持著建制未曾崩潰。 從常理來看,一支軍隊如果一線部隊傷亡超過30%,就會喪失戰鬥力——當然這個比例並非絕對,但至少能給我們提供一個參考的標尺——換句話說,在楊元抵達之前,參與碧蹄館之戰的明軍部隊傷亡率,理論上不太會超過30%~40%,否則他們撐不到最後。 再把明軍撤退時損失的人數考慮進去,是役明軍傷亡的上限應該是一千人左右,下限不會低於八百,而且這些犧牲者皆是遼東諸將的親信家丁,遼東軍的精華。 李如松和宋應昌說的陣亡二百六十四人,很可能是故意打了個馬虎眼,匯報的是自己直屬部隊的傷亡情況,其他人如李如柏、張世爵、李寧、孫守廉、祖承訓等人的部屬損失未計在內。 而日軍的傷亡情況又是如何? 明軍的記錄是斬得日軍首級一百六十七級。這顯然不是全部數字,因為明軍最後倉促後退,清理戰場的是日本人,這些斬取的首級大多產生於查大受突襲戰初期,之後明軍就再沒時間去割取首級了;朝鮮人說日軍損失三百人,日軍自己的記錄是損失數百,聽起來與明軍的傷亡數字持平,甚至略低。這些直接的記錄似乎都表示日軍傷亡很小。 但是,我們還可以採取另外一種比較方式。 在萬曆二十一年的三月下旬,宇喜多秀家在漢城清算了一下手裡掌握的全部兵力,數字流傳至今。我們可以拿參與碧蹄館直接作戰的日軍部隊與萬曆二十年七月末進行比較。 萬曆二十年七月末萬曆二十一年三月末 黑田長政80005269 小早川隆景(含秀包)100009552 立花宗茂、高橋統增32001132 筑紫廣門900327 從列表裡可以看出,黑田長政減少了兩千七百三十一人,小早川本隊減少了四百四十八人,立花和筑紫這兩支一線部隊分別減少了兩千零六十八人和五百七十三人。三、六兩軍團合計減員五千八百二十人,將近六千。 其他先不說,只從這幾個數字裡,我們已經可以發現一些端倪。立花部是最早與明軍接戰的部隊,減員最嚴重,達70%;隨後趕到的黑田部百分比要好看點,減員30%,但絕對數卻與立花部很接近……最後投入戰鬥的隆景損失最少,只減員5%。當然,這個小百分比與他本錢厚有直接關係。 換句話說,這些部隊的減員比例,是隨著在碧蹄館投入戰鬥的先後順序而遞減。筑紫是和小早川一起投入的戰鬥,兩人減員的絕對數也極其接近。 另外,如果從絕對人數上看,萬曆二十一年三月的立花、筑紫兩部,已經被徹底打殘,喪失了戰鬥力。 而從萬曆二十年七月至萬曆二十一年三月二十日期間,除去碧蹄館以外,第三軍團、第六軍團參與的大規模戰事,只有延安之戰和幸州山城之戰。這兩場戰役裡日軍總兵力損失大約為兩千人左右,如果平均分攤到三、六軍團頭上,約為一千。立花宗茂的部隊,更是未見於隨後的幸州戰鬥,因此他的部隊傷亡,基本就是碧蹄館的傷亡數。 加上其他零星戰鬥的損失以及傷病減員等等,三、六軍團在碧蹄館以外的減員,至多不會多於一千五到兩千這個數。其實如果沒有大規模戰鬥,對日本這種採取很特殊的軍制的部隊來說,兩萬人上下的軍團最多出現兩、三百人的浮動才是正常的,不可能出現上千的變更。 但即使按這樣的數字進行計算,我們也可以發現,在碧蹄館一戰中,三、六軍團的傷亡,至少達到了三千人之多。 以寡敵眾,還讓敵人付出兩倍以上的傷亡。能夠打出這樣的戰績,只能感嘆明軍實在是太強悍了。只可惜李如松個人的失敗太過明顯,反而掩蓋了明軍善戰的光芒。 這種“失敗”如果再多幾次,日本人很快就能“勝利”歸國了。 其實碧蹄館這種比例的傷亡,不算誇張。在整個朝鮮戰役中,明軍與日軍的大規模野戰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城池攻防戰,這是明軍與日軍第一次大規模沒有構築複雜工事的真正意義上的野戰,對此的反思和比較就很有意義了。 其實碧蹄館這種比例的傷亡,不算誇張。在整個朝鮮戰役中,明軍與日軍的大規模野戰少之又少,基本上都是城池攻防戰,這是明軍與日軍第一次大規模沒有構築複雜工事的真正意義上的野戰,對此的反思和比較就很有意義了。 當時的入朝明軍,一線作戰部隊的騎兵比例極高,四萬明軍裡有六成多是騎兵,尤其是遼東軍,比例更高。從兵力配備看,明軍主力是以騎兵和砲兵為主,輔以擅長近戰、武藝高強的南軍步兵。這樣的部隊,在野戰中由砲兵擔負遠程攻擊來打擊對方陣型,佔六成的主力騎兵可以自側翼衝鋒或正面快速進攻,步兵負責砲兵陣地防禦及接敵近身搏鬥。另外,明軍騎兵也是配備了大量那種放完槍子還可以砸人的三眼銃的。這種配置在野戰中,佔絕對優勢的火力覆蓋遠程和中程,騎兵集團的衝擊和肉搏對步兵中佔絕對優勢,對於使用鐵炮又異常缺少騎兵的日軍來說,顯然很要命。 另外,朝鮮戰場上的日軍騎兵比例極低,事實上哪怕是日本國內,騎兵軍團也是極珍貴而少之又少,日方記載的幾家參戰大名的部隊構成,也充分說明了這一點。如五島家出兵七百零五人,戰鬥人員中自侍大將以下的騎馬武士才十一人,步戰武士四十人,其餘都是侍從和足輕。島津家出兵一萬人,武士僅六百,鐵砲兵、弓手、槍兵、旗手合計三千六百人,即使那六百武士全是騎兵,也不過百分之六。 碧蹄館之戰中的三千明軍,全是騎兵且是軍中精銳,配備有不少以霰彈覆蓋殺傷的的三眼銃和神機箭。在日方及明方記載裡,雖然都有提及日軍的鐵炮部隊,但根據記載及戰場地理看,這些鐵炮部隊基本都部署在樹林及高地,明軍也曾試圖對其衝鋒但被打退。從記錄上判斷,這應該是查大受與立花部的戰鬥中發生的,因為立花本人曾被明軍打退到了小丸山的山上。最多還有小早川秀包被突襲那次。在其餘的戰鬥中,明軍並沒有向山地發起衝鋒的舉動及必要。可見在這次沒有時間構築複雜工事的野戰中,日軍的鐵炮部隊主要進行的是陣地防禦,也就是守護本陣,參與近戰的相當少——兩軍混戰中,鐵砲兵本就無法參加肉搏。 所以碧蹄館之戰,幾乎是一場純粹白刃戰,由明軍以三千騎兵對日軍步、騎武士和槍兵。哪怕按最高的百分之六比例計算,當時戰場上的三萬日軍中,也只有一千八百名騎兵。但問題在於這些騎馬武士隸屬於各家大名,無法集中使用,只能一波波地投入進攻。這就使得本來就不多的騎士被分批投入戰鬥,去與總數三千多的明騎兵軍團肉搏。所以他們即使有槍兵及弓手的配合,也會處於下風。日軍這種戰法,正是大規模戰鬥中極為犯忌的添油戰術,也因此日軍才久攻不下、傷亡巨大,使這次戰鬥持續了幾個時辰之久。 從日軍各大名部隊的傷亡總數及陣亡將領數看,也可以證實這一點。如最早投入戰鬥的立花家傷亡最為慘重,後來趕到的黑田家也損失不小,日軍有名有姓的將領戰死達數十人之多,這些人大多是大名家族的家臣及旗本,是日軍的核心戰力——職業武士。而與小早川一起的筑紫廣門部隊,由於絕對數少,更是近於團滅,家底幾乎徹底打光。 碧蹄館之戰在戰略上的意義,並不是很大。日軍的補給線在漢城達到極限,他們即使繼續西進,也無法尋求到穩固的立足點;明軍的補給線在開城達到極限,斥候兵鋒可及漢城,但主力軍團卻很難衣食無憂地越過惠陰嶺。結果開城到漢城之間的區域,日、明雙方誰也沒辦法徹底控制在手裡,變成了一個軍事緩衝區,碧蹄館恰好位於兩軍極限攻擊距離的交匯點。 在戰略上,即便沒有碧蹄館之戰,雙方的態勢也不會有大的變動。碧蹄館之戰的意義,只不過是讓這種戰略態勢變得更加醒目。 而李如鬆在碧蹄館一役後,之所以對東進失去興趣,一方面是他本人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心灰意冷,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明軍的活動能力達到了極限,在徹底解決補給危機之前,無法再繼續突進。同時,糟糕的天氣又給了明軍重重一擊,使得佔入朝明軍三分之二的遼東騎兵軍團,瞬間喪失了大部分戰鬥力。但這一切,與碧蹄館關係不大,甚至可以說毫無關係。 朝鮮戰局陷入了一個軍事力量無法解決的僵局,雙方都打不動對方。 當牙齒不能解決問題的時候,就需要舌頭登場了。 又是該談判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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