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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十九章南兵北兵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0192 2018-03-13
這個人自然是李如松。 如果在萬曆二十一年的朝鮮搞一次明朝將領選秀,那麼冠軍一定會被吳惟忠奪走,而不可能是李如鬆或其他什麼人。 朝鮮人太喜歡這位沉默寡言的總兵了。他來自傳說中的大明南方;他能力超群;他是戚繼光的親傳弟子;他從來不像那些遼東人一樣趾高氣揚,對人和藹可親;他的部隊軍紀好到不得了,行軍沿途不僅不騷擾百姓,而且還主動幫他們修繕房屋,接濟老幼。 許多逃避兵禍的朝鮮人,聽到是吳總兵的部隊路過,都會紛紛走出來主動夾道歡迎,從義州到平壤一路上,都是讚頌吳總兵的碑頌。 吳惟忠的聲望,在平壤之戰後飚到頂點,他被子彈透胸而過的光榮事蹟,通過休靜大師的僧兵之口,廣為傳頌。以至於駱尚志先登城樓的大功,也被朝鮮人描述為“不愧是和吳總兵出身相同的南兵”。

在明朝,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黨爭,如果沒有黨爭,那就不是明朝了。對朝鮮人這種大肆推崇南兵的行為,提督李如松大人心裡非常不爽。 平壤之戰結束以後,李如鬆開始論功行賞。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入城的頭功分給了李如柏,理由是他負責主攻的南城是最先被攻破的。 這個舉動搞得南軍一片嘩然。南兵在平壤之戰中傷亡相當慘烈,三千死傷里大部分都是他們的人,勞苦功高。駱尚志最先登上城樓,這是多少雙眼睛看到的事實,可李如松食言而肥,硬把這一份大功記在了李如柏的頭上——更過分的是,吳惟忠和駱尚志此時重傷未癒臥床不起,根本無力辯駁。李如松這一手,真是太不地道了。 吳惟忠在病榻上聽到頭功分配給了李如柏,雙目望天,默然不語。後來尹鬥壽代表朝鮮君臣,去探望吳惟忠時,後者病勢相當沉重,神色怏怏,一腔憤懣鬱結於胸。他病得不能說話,便給尹鬥壽寫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就一句話:我估計自己是不行了,希望能看在我為平壤流血的份上,給我置一副柏木棺材。

尹鬥壽一看,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趕緊派人去定州染源山上去找上好柏木。所幸吳惟忠和駱尚志都是武林高手,體格健壯,修養了一陣總算是恢復,逃過了一劫,得以繼續在朝鮮戰場上奮戰。 不光是他們兩位,另外一位南軍將領錢世楨,也同樣蒙受委屈。 錢世楨的經歷相當傳奇,他是嘉靖甲子科的舉人,覺得當筆桿子不夠過癮,毅然轉了專業,在萬曆乙丑科居然又考中武舉,不折不扣的文武雙全,在大明朝里也算少見。他這個人一生嗜馬,在朝鮮的民間傳說裡,曾說錢世楨到朝鮮以後,碰到一匹凶悍的野馬,當地人說這匹馬不光吃草,還吃肉,把附近山里的飛禽走獸吃了個遍,連老虎都沒剩下。錢世楨帶著銅錘鋼索,跟這匹馬鬥了一天一夜,終於將其馴服。

這次論功行賞,錢世楨也一直在被李如鬆有意無意地打擊。在平壤之戰中,他一直衝殺在前,和家丁楊文奎、徐大勝、郭子明等人率先登城。南軍登城之際,那些不可一世的遼東軍。磨磨蹭蹭地還沒靠近城牆。等進城以後,他斂軍整訓,那幫遼東軍人卻鬧哄哄地四處搶掠戰利品。 這就夠窩心的了,可還有更氣人的事。他在小西行長離城以後,帶兵追過大同江,路遇一個白袍日本將領,三兩下砍死,割下首級,帶了戰袍回去討賞。李如松問他這人叫什麼名字,錢世楨一愣,這我哪儿知道。李如松搖搖頭,這功勞沒法給你算啊。 種種不公平,終於惹起了另外一位南軍將領的反彈,他的名字叫做王必迪。 王必迪也是戚繼光舊部,跟吳惟忠、駱尚誌等人是同僚,級別略低。吳、駱兩人重傷以後,能為戚家軍撐場面的也只有他了。

李如鬆在一月二十五日進入開城,分派將令。按照規矩,游擊以下的都要跪著接受命令,可李如松抬頭一看,發現王必迪一個人站在那裡沒動。李如松皺著眉問他怎麼回事,王必迪平靜地說道:“李如松你不智不仁不信,這仗沒法打。” 李如鬆有點生氣,你給我說清楚,我怎麼不智不仁不信啦?王必迪回答:“初八的平壤之戰,你一大早把士兵轟起來打仗,連早飯都來不及吃,讓我們餓著肚子攻城。這是不仁;圍城的時候,我聽見李提督你喊了一聲'先登城的賞銀三百兩,或者授都指揮僉使的官職。'結果那麼多人奮勇殺敵,登城入圍。現在銀子呢?官職呢?這是不信;現在您把主力擱在平壤,自己帶著先鋒前進,若是出了什麼事,大軍便會動搖退卻。這是不智。”

聽完這三條,周圍將官臉都綠了。王必迪這三條,條條打臉,一個小小游擊敢對提督這麼講話,看來是豁出去了。 奇怪的是,李如松聽完以後,沒有勃然大怒,而是揮揮手讓他退下。散會以後,李如松找來手下,吩咐撥一部分銀子給平壤、開城的南軍隊伍,對王必迪沒有作任何處罰。 等到李如松從碧蹄館死裡逃生退回開城以後,找到王必迪,沒有怪他的烏鴉嘴,反而拍著他肩膀說:“我知道南兵勞苦功高,這幾天實在是辛苦了。”著手安排南軍退兵。王必迪表示不願後退,李如松點頭說理解,理解,親筆給他寫了一份將令,准許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以李如鬆的傲氣,對宋應昌都毫不客氣,怎麼對一個小小游擊前倨後恭? 李如松不是天生惡人,也不是反派,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李如松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利益集團。他雖然是這個集團的核心,說一不二,但如果他不為這個集團謀取利益,很快便會被拋棄。 李如柏、李如梅、楊元、張世爵、祖承訓、查大受、李寧這些人和更多的遼東系中下層軍官,已經形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遼東小集團。李如鬆在作戰的時候,必須要同時考慮國家利益和這個小集團的利益。為了小集團的利益,李如松必須要安排南兵先攻,北軍掩後;為了小集團的利益,他必須盡量避免遼東軍的兵員損傷,為此不惜把小西行長放走。 平壤頭功這件事,實際上是遼東係將領聯合施壓的結果。李如鬆對南軍的功勞心知肚明,也不是沒考慮過犒賞他們。可只要他稍微露出一點口風,稱讚南軍那麼幾句,李如柏、張世爵幾位北軍中堅便拼命詆毀,把南軍罵得一文不值。

李如松若是秉公處理,恐怕從此遼東將領便會離心離德,讓這個小集團分崩離析。因此,李如鬆對此別無選擇。 不過在李如鬆的內心,對搶功這個可恥行也不無愧疚的,這有損於他作為一個軍人的驕傲。因此,他對王必迪的直言不諱表現出了異常的寬宏大量,並儘量給予其安撫,把自己對南軍的虧欠,從別的途徑彌補一下。 可惜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李如松還未來得及對南軍施展懷柔之術,南軍背後的大佬們已經開始反擊了。 這個世界,總是分成派系的。朝鮮有東人黨,西人黨;日本有文治派、武斷派;而在大明的東征軍裡,南、北二軍也早已涇渭分明,各自形成自己的基礎力量與上層關係。遼東軍靠得是李如松和李的家族勢力,而南軍依靠的,則是嘉善人袁黃和紹興人宋應昌等浙籍朝廷大員。

一旦貼上了派系的標籤,爭端的性質便會發生轉變,從唯對錯論變成唯派系論,乃至、甚至是唯籍貫論。 李如鬆對南軍玩出種種手段,是故意也罷,是不情願也罷,總之對南軍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勢必會引起強烈的反彈。 最初的反彈,是些毛毛雨。 一月二十三日,朝鮮國王在返回平壤的路上,碰到了剛到朝鮮的宋應昌。宋應昌還帶著朝鮮人民的老朋友黃應陽。幾個人見面,相談甚歡。 席間黃應陽說我當年推薦的浙兵表現如何?李昖說牛逼啊,可惜才了來三千多人,要是來一萬,日本人就完蛋了。黃應陽嘿嘿一笑,一臉神秘地掏出一張紙。李昖問這是什麼?黃應陽回答說:“李提督生性殘酷,愛殺戮,這一路打下去,搞不好會屠殺平民。我這次帶了許多免死帖,沿路散發,可以讓老百姓免於死在遼東軍屠刀之下。

黃應陽也屬南軍派系,是最早向朝鮮君臣介紹南軍的人。他的話,朝鮮人信服得很,於是李如鬆在朝鮮人心目中,悄然變成了一頭嗜殺的暴虐分子。李昖特意派了許多人前往各地,分發免死帖,告訴附近的人繞著李如鬆的軍隊走。 諷刺的是,這份免死帖的落款,還是宋應昌和李如鬆的聯合簽名。 這有點太埋汰人了,遼東軍的軍紀是不怎麼樣,但也不至於像防日本人一樣防他們。 這還只是小手段,然後,厲害的反彈來了。 總參謀長袁黃在戰後抵達平壤,偷偷告訴駱尚誌等人:“你們的委屈,朝廷都知道。我給上頭寫的奏表裡,你們的功勞一個都缺不了,稍安毋躁。” 過不多時,明、朝聯軍裡開始流傳起一則流言,說遼東軍人喜歡濫殺朝鮮人冒充倭寇首級,經常偷偷跟著落單的朝鮮平民,到了沒人的地方,手起刀落,咔嚓一下砍斷脖頸,再把頭髮剃了,回來領功——當時中、朝男子皆蓄發,只有日本人要把腦袋剃禿——這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甚至傳到了朝鮮王室耳朵裡。

這則流言相當狠辣。這一招,確實是遼東軍常用的伎倆。他們在遼東與韃子作戰時,經常砍殺沿途百姓冒領軍功,當地御史彈劾遼東將領,這一條罪名是從來不會少的。加上之前黃應陽在朝鮮造起來的輿論,這流言一經流傳,立刻得到許多人的認同,紛紛幫忙轉發。 等鬧得差不多到火候了。袁黃站出來,找到李如松,問他“老爺何為如此事乎?”李如鬆一听就怒了,我什麼時候幹過這麼猥瑣的事!他揪著袁黃脖子吼道:“可惡老和尚,何處得聞此語!” 這則流言相當狠辣。這一招,確實是遼東軍常用的伎倆。他們在遼東與韃子作戰時,經常砍殺沿途百姓冒領軍功,當地御史彈劾遼東將領,這一條罪名是從來不會少的。加上之前黃應陽在朝鮮造起來的輿論,這流言一經流傳,立刻得到許多人的認同,紛紛幫忙轉發。 等鬧得差不多到火候了。袁黃站出來,找到李如松,問他“老爺何為如此事乎?”李如鬆一听就怒了,我什麼時候幹過這麼猥瑣的事!他揪著袁黃脖子吼道:“可惡老和尚,何處得聞此語!” 解釋一下,袁黃是個居士,有事沒事都拿著佛珠念叨幾句,他最出名的不是袁黃這個名字,而是他法號了凡。 面對李如鬆的怒火,袁黃面色平靜:“這是公論,外頭都傳遍了,還能有假?”他手裡一揚,說我已經上報給宋侍郎了,到時候朝廷會派人來調查的。 ” 這就是文官式的反擊,陰柔無跡,轉彎抹角,沒有長槍大戈般的犀利,卻於無聲處陡出殺手。 無論袁黃還是宋應昌,在北京都有自己的同鄉同窗,勢力廣大,不是李如松這等武夫可比。真想在官場上玩死李如松,手段可多著呢。 這個反擊沒嚇著李如松,反倒把朝鮮君臣嚇得不輕。李如松冤枉不冤枉他們不清楚,但他們知道,如果這件事捅到萬曆那裡去,把李如松拽回去調查,明軍勢必要停止攻勢,一來一去走馬換將,怕不得三個多月。反攻大業,很可能就此失敗。 朝鮮人沒辦法,趕緊派使節去為李大提督辯誣。辯誣這事,真成了朝鮮人的專業了…… 那麼濫殺這事到底是真是假呢? 《宣祖實錄》裡記載了這起衝突的結局,十分很耐人尋味: “其後黃謝以聞之誤。”意思是袁黃向李如松道歉,說我的消息來源有問題。看起來他承認自己是誣告了。 但緊接著這句,實錄裡又追了一句:“則北將亦口頭謝罪雲耳”遼東將領叩頭謝罪,說明這事還真有,而且被人抓了一個正著。 也就是說。濫殺確有其事,但組織上認為屬於個別現象,不能證明遼東軍有組織地干過這些事情。最後的處理辦法是:讓袁黃道了個歉,把肇事軍官抓出來申飭一番了事。 “濫殺朝人”事件以南北雙方打了一個平手相互妥協告終。李如松向宋應昌證明,東征軍說得算的始終還是姓李的;宋應昌也向李如松證明,你最好也別太囂張,咱朝中有人,想整你也是有辦法的。 南北之爭一直持續了很久,後來李如鬆與袁黃交惡,上書彈劾袁黃十大罪狀,這個誣告之事還成了其中一枚砲彈,可惜這萬曆朝最出色一文一武不能相容,不過這就是後話……現在暫且讓我們把鏡頭再拉回到萬曆二十一年正月。 平壤的奪還,是一場極大的戰略勝利。日軍在整個朝鮮的勢力,因為這場胜利搖搖欲墜。這讓李昖和朝鮮大臣們喜出望外,在義州開始收拾東西準備擺駕回城。 可自從平壤被佔領之後,糧食危機越發嚴重起來。戰線的前移,讓本來就脆弱的補給線更加雪上加霜。聯軍從日軍撤退後的平壤城只搜出了三千石補給,根本撐不了幾天。附近的村寨早已因為戰亂而淪為廢墟,更不指望有什麼補充。朝鮮君臣湊到一起,每天都談論糧草補給話題,說來說去都是唉聲嘆氣,除了打催糧官的板子,再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 為了籌糧,他們甚至打算以黃海之上的江華島為中轉站,一東一西,西從義州,東自全羅道、忠清道運輸糧食過來,再經江華島運到陸上,直接輸送到漢城前線。自從被李舜臣教訓了幾次以後,日本海軍已經可以忽略不計,朝軍的糧船應該很安全。 宋應昌也知道朝鮮的窘迫情境,他特意又從遼東追加了六萬石運抵朝鮮。可糧草再多,運不走還是白扯。大明的下一步計劃,是再增援四萬人,包括兩萬南軍,兩萬北軍。如果在這之前不能解決補給問題,軍隊將不戰自亂。 這個時候,亂象的跡像已經出現,許多明軍傷員在轉運的路上,吃不到飯,喝不到水,李如松急了眼,派人持他旗牌去沿路敲打朝鮮官員,勒令他們必須優先考慮照顧明軍傷員。大明方面的後勤官們也全都急了眼——前方武官拿下了平壤,朝中接了大捷報告,這個時候如果後方文官連傷員都保不住,真是後患無窮。一旦遼東軍團隨便哪位將領因此發難,文官們就全完了。因此戶部主事艾自薪甚至不顧會引發外交問題,以聯軍司令部的身份連續杖責了中樞府事金應南、戶曹參判閔汝慶和義州牧使黃進三名朝鮮高級官員…… 面對這種嚴峻形勢,李如松唯一的選擇,是繼續前進。他不得不進。 面對這種嚴峻形勢,李如松唯一的選擇,是繼續前進。他不得不進。 後方沒糧,那麼就只能去前方找,前方有開城與漢城。漢城附近的龍山倉裡就儲積著大量糧草,只要佔領漢城,補給危機迎刃而解。 更何況,李如松也不太想留在平壤,整日面對著南軍將領怨憤的眼神。 就在平壤城陷落的第二天,他的弟弟李如柏已經馬不停蹄地向東做了試探進攻。初九日李如柏進占黃州,初十抵達人去城空的鳳山。隨即李如柏又帶了一百多名家丁,前往查探釰水,結果沒找到敵人,只得回到鳳山,旋即進據平山等地。 初十一日,李如柏所部開始進攻駐守白川的黑田長政軍團。小西行長在此前勸黑田長政一起走,黑田長政說你們先走吧,我一槍不放就撤退,實在說不過去。小西行長只能先自己撤退。 日方資料《黑田家記》裡說一月十一日進攻白川的明軍共計三萬人,這個數字是不准確的。除去之前的損失和平壤附近諸城的駐留部隊,明軍此時能動員的兵力總數,大概也就是三萬多人,不可能在十日全撲向白川。滿打滿算,進攻兵力最多是一萬人。 此時黑田長政在白川只有六千多人,隻及李如柏兵力的一半多,但他還是決定打上一仗。 在江陰寨,明軍首先遭遇了黑田所部粟山四郎右衛門的殊死抵抗,互有傷亡。當李如柏的先鋒部隊突入到白川城下的時候,黑田長政集中了優勢鐵砲兵力,猛烈還擊。明軍唯恐傷亡過大,遂後退結營,雙方轉入相持。 但是這種相持肯定不能長久。明軍的主力軍團已經在路上,當大明的火砲部隊趕到,以白川這種小城的城防,恐怕比平壤還慘,連一個上午都支撐不住。 但黑田長政也是個牛脾氣,就是不走。 不肯走的不只是他,還有第六軍團的軍團長小早川隆景。這個老頭子駐屯在白川以東的開城,可戰之兵有一萬人,自忖也能與明軍掰掰腕子。 他自詡為智將,卻屢屢在朝鮮吃癟,老人的自尊心有點受不了,決定在開城跟明軍打一仗,挽回自己的聲譽。 這一老一少都不願意撤,可他們不走,對日軍影響太大了。平壤失陷之後,日軍漢城總部相當震動。宇喜多秀家和高參們商議之後,作出戰略收縮的決定,命令平壤以東的日軍全部集結到漢城。 可如今黑田長政和小早川隆景這兩個犟種不走,會嚴重影響日軍的行動計劃。秀家沒辦法,只能請了一位叫安國寺惠瓊的和尚前往遊說。 安國寺惠瓊是毛利家的和尚外交家,口舌靈便。一月十四日,他先去找黑田長政,勸他早日退回漢城在寬闊地域與敵人進行決戰。長政腦袋搖的像是個撥浪鼓,說看到敵人就跑,別說個人名譽了,國家都會因此而遭遇恥辱。安國寺惠瓊在長政這裡碰了一鼻子灰,又去開城找老上級小早川隆景。 想不到隆景一點也不給面子,他回答說:我自從渡海過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今日與明軍交戰而死,也算老兵死得其所! 安國寺惠瓊拿他們沒轍,灰溜溜地返回漢城。秀家思前向後,派出了更高級的說客——大谷吉繼。 大谷吉繼是三奉行之一,身份尊貴,朝鮮戰區的任何決定,都必須經過他與石田、增田兩位奉行與秀家的認可,才能執行。對待大谷,隆景不可能像對待自己老部下那麼不客氣,不能拂了人家面子。 經過大谷苦口婆心地一番勸說,隆景最終同意退回漢城,但他提出了一個條件:“吾見其進可進,子等指揮令諸將為後繼。”意思就是,我如果覺得能打,就掉頭來打,你們還得幫我。對於這個要求,大谷自然是滿口答應。 小早川既然要退,黑田長政在白川的堅持失去了意義,也隨即退去。李如柏見敵人主動撤退,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長政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進了白川城,並在一月二十日占領了空無一人的開城。 李如柏還想一鼓作氣渡過臨津江,結果到了江邊,看到對岸有三、四千日軍。日軍也看到李如柏了,很快派來一個朝鮮婦女,對翻譯官說這些日本人急著回漢城,因為明軍追得緊,才在此駐營。如果你們追擊能稍微慢一點,日軍會自行退去,這樣兩家就皆大歡喜。 李如柏此時正氣勢如虹,壓根沒聽這一套,下令殺過江去。但他忽然發現日軍動向詭異,又擔心臨津江冰面不牢固,為求謹慎,他馬上又取消了渡江的命令。李如柏派了幾個斥候,去看看清楚,日軍到底有多少人。 斥候很快回報,日軍總數為一萬六千人…… 這一萬六千人,恰好是小早川隆景和黑田長政合兵之數。他們剛剛撤離開城,正在一肚子不情願地朝漢城走去。恰好明軍追將過來。隆景偷偷擺了個示弱的陣勢,只要明軍衝過來,便有藉口回軍一戰。可惜李如柏不上當,隆景只得悻悻離開,心頭憤恨不已。 李如柏暗自慶幸,他派了李寧、張應種兩員大將帶了六千多人,尾隨日軍渡過臨津江。在距離臨津不遠的坡州,明軍與日軍發生了小規模衝突,斬殺數十人,其他日軍逃回漢城。李如柏建立起一個前進基地,然後火速派使者通知平壤的李如松。 消息傳到後方,朝鮮一片歡騰。坡州的進駐,標誌著敵我的軍事分界線已經西移到了臨津江。至此,朝鮮的黃海、平安、京畿、忠清四道、平壤、開城兩終於全部光復,回歸李朝治下。 這是一場輝煌的勝利,所有人都認為徹底趕走侵略者計日可待。可真實情況是,日軍是主動放棄這一片統治不穩固的區域,除了平壤之戰以外並未損失太多有生力量。而且隨著日軍退卻和明軍的追擊,兩者之間的補給優勢悄然發生了轉換——可在這個時間點,還很少有人意識到這個隱憂。 黑田、小早川他們兩個在一月二十三日回到漢城,發現其他人早就在等他們了。除了加藤清正和鍋島直茂的一萬三千人仍舊留在咸鏡道以外,日軍在此地的總兵力約為四萬,與明軍總兵力大體相當。 小早川隆景想打仗沒打成,帶著一肚子情緒到了漢城,死活不肯進城。秀家派人來勸,老頭子瞪起眼睛,說明軍馬上就打來了,我在外頭準備迎戰還方便點,進城幹嘛。諸將好說歹說,把他弄進城裡,討論如何守城。隆景拼命唱反調,說咱們這麼多人這麼點糧食,死守就是個死!明軍從平壤出發,路上需要花十天時間,士氣肯定大不如前。現在不痛痛快快進行決戰,還守城幹毛啊! 他的意見得到了少壯派的讚同。比如號稱西國第一勇將的立花宗茂,就舉雙手贊同隆景的意見,他認為一旦漢城被圍,釜山的補給線就會被掐斷,不是良策。敵人剛攻下平壤,肯定對我們極端輕視,應該出其不意出兵決戰,肯定能贏。 秀家一聽,行啊,那就麻煩你出去巡邏吧。於是立花宗茂擔任漢城外圍巡邏,率領部下隨時監視明軍動靜。同時,其他部隊還在東大門、南大門的沙漢裡、漢江等處演習,漢城周圍遍插鹿角。為了防止漢城內有間諜向朝鮮通風報信,日本人竟然還殘忍地對漢城百姓進行了一輪屠殺。一時間漢城內外腥風血雨,人頭滾滾。 在日本人緊鑼密鼓地備戰時,李如鬆在平壤一直密切關注著前線局勢。他希望在漢城的日軍,也能像在平壤和開城一樣主動撤退,這樣明軍不必付出太大代價便可完成此行任務。 這時候,一個姓張的日軍通事——很可能又是那個漢奸翻譯官張大膳——對李如松說:“日軍的精銳,都在平壤。平壤一敗,其他日軍根本就不足為懼。” 人一般會傾向於相信那些自己內心希望的言論,李如松也未能免俗。他按捺不住心中喜悅,當即傳令,派了高升、孫守廉、祖承訓兩萬人先行出發,他自領中軍在後,只留下了高策、梁心的三千人守衛平壤。 李如鬆的主力部隊在一月二十五日抵達開城。在前一天,他在路上接到朝鮮哨探傳來的消息,說前方漢城已經空了。這次李如松沒有輕舉妄動,茲事體大,他得謹慎從事。他指派查大受作為前鋒,前往漢城進行偵查。 查大受是個傻大膽,他帶了數百騎兵渡過臨津江,隨行的還有朝鮮軍高彥伯所部,實際就是嚮導和翻譯。他們一口氣跑了八十里路,途徑原平、碧蹄館、成均館,在二十五日清晨摸到了慕華館。 他這一摸,摸出來壬辰戰爭中最具傳奇色彩也最撲朔迷離的一場大戰——碧蹄館之戰 在朝鮮,所謂的“館”,特指明朝使者沿途歇息的驛館。官道每隔幾十里,都會設有一處專館。比如朝鮮國王李昖在義州,接待明朝往來使臣的地方便是在義順館。在定州有林畔館;在順安有安定館。而平壤的規格比較高,叫做大同館。在許多朝鮮史書的時候,作者有時候乾脆就把這些館的名字當作地名來使用。 慕華館屬於漢城的迎賓館,位於西大門外。查大受走到慕華館,等於是摸到了漢城的城牆。 在這裡他遭遇了日軍的巡邏隊。這支一百左右的巡邏隊不屬於立花宗茂的外圍巡邏兵,而是秀家的直屬城防部隊,隸屬於秀家的軍事高參前野長康、加藤光泰。 他們看到明軍身影,十分震驚,難道說明軍主力這麼快就抵近漢城了?為何外圍巡邏部隊毫無警報? 兩軍發生了短暫的交鋒,事出突然,兵力又處於劣勢的日軍完全不是對手,被殺得一敗塗地。查大受怕孤軍深入,並未認真追趕,連夜返回開城。 查大受向李如松匯報說,日軍並沒放棄漢城,不過守軍戰鬥力很弱,估計都作好了棄城的準備。此時正是進兵的大好時機。錢世楨在《東征實紀》裡認為查大受之所以這麼說,是為了貪圖功勞,所以說了假話讓李如松盡快進兵,以致由此大敗。 這個評價有點事後諸葛亮,更何況錢世楨對遼東軍一直存有偏見,在他看來,貪婪的遼東將領作事都是為了貪功。在這件事上,我認為查大受只是誤報了敵情,沒有存心貪功——他只是根據那一場遭遇戰的戰果,得出了一個不太準確的結論。 李如松得到查大受的確認之後,終於相信漢城守敵不堪一擊。李氏血液裡的冒險因子在這時候開始發作,內心掀起了巨大波瀾。再加上當時明軍以及平壤、開城各處的綜合狀況實在太差,已經發展到李如松覺得無法再拖延進軍漢城的地步,他最終作出了一個決定。 一月二十六日清晨,錢世楨和其他明軍將領發現,李寧、孫守廉、祖承訓三名遼東將領帶著李如松及各將的三千嫡系精銳急匆匆出了開城,李如鬆的五弟李如梅也在軍中。 這支部隊一路向西疾馳。沿途包括錢世楨守軍迎上去詢問,三員將領支支吾吾不肯回答,一抖韁繩離開了。 錢世楨還沒回過神來,又看到李如松帶著楊元、李如柏、張世爵等兩千人也離開了開城。錢世楨問他去幹嘛,李如松回答說去偵查敵情,還叮囑其他人好生守住開城。錢世楨在心里大罵:你騙鬼呀! 在這裡解釋一下。家丁是明代中、晚期出現的一種特殊軍事編制,是將領通過隱佔、私役、招募等手段控制在手裡的武裝集團。這些家丁名義上屬於官軍編制,從朝廷開餉,卻只聽命於將領本人。當將領轉任其他地區的時候,家丁也被允許跟隨,實際上等同於將領的私人部隊。家丁的多寡,被視為該將領的實力體現——李如松之所以在平壤網開一面,不想與小西行長硬拼,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不希望自家實力受到損傷。 這兩波人馬共計五千人,將領全部都是遼東將領,士兵也都是諸將的家丁,搶功的意圖昭然若揭。 此時已有早春跡象,溫度回升,道路上的冰雪融化,雨水又多,泥濘一片十分難走。李如松所部涉水趟過臨津江,晚上到了汶山,第二天早上抵達坡州。算上之前在此駐紮的六千人,明軍在臨津江以西一共聚集了一萬一千人。 日軍巡邏隊的敗戰,刺激到了這位提督的功利心。既然敵人如此不堪一擊,那還等什麼呢!他如此急匆匆地上路,為的就是早日把收復三都的功勞拿到手。 日軍巡邏隊的敗戰,在漢城內同樣掀起了軒然大波。 被明軍斥候輕而易舉地摸到了漢城城下,這對於日軍諸將的刺激非常之大。石田三成等人認為應該立刻加強城防,但小早川隆景找到秀家,拽著大谷吉繼說咱們可是約好了的。現在敵人已經逼近,我得出去迎敵。 秀家被小早川隆景逼得沒辦法了,只得答應。在討論誰當先鋒時,諸將都爭先踴躍,小早川隆景眼睛一掃,淡淡道:“我雖老,頗有所思,今日之事請許我。”他的資格在這裡一擺,沒人敢爭,於是先鋒就這麼定了下來。 漢城日軍在出擊之前,把四萬部隊分成了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團,除立花宗茂外,麾下還有小早川秀包,共一萬五千七百人;第二部分是宇喜多秀家率領的主力,其中包括黑田長政和加藤光泰等人,共計一萬五千人(黑田軍團總兵力為一萬一千人,但黑田長政此次只帶了五千人);第三部分為守城部隊,由小西行長、大友義統這兩條喪家之犬負責。日軍此次出戰兵力高達三萬餘人,可謂傾巢而出。 之所以動員了這麼大規模的陣容,是因為秀家認為明軍主力即將前來,必須要全力一戰,才能取得勝利。所有的日軍將領都沒想到,此時渡過臨津江的明軍部隊,只有區區一萬人而已,而且還沒攜帶大型火砲。 立花宗茂本來負責外圍巡邏,結果被明軍鑽了空子殺到城下,他十分羞愧,主動要求打頭陣。有人質疑說他孤軍深入,是否不夠穩妥,小早川隆景拍拍立花肩膀,說了一句很著名的話:“立花家的三千人,能頂其他家一萬人用。” 有了老大作背書,再沒人質疑。於是立花宗茂帶著三千人兩百人擔任先鋒位置,先行出發;小早川隆景帶領第六軍團的一萬兩千多人尾隨列陣,主將宇喜多秀家為最後一陣。 於是,明、日雙方不約而同地在一月二十七日採取了主動攻勢,雙方從坡州與漢城同時向對方進發。坡州距離漢城一共八十里路,碧蹄館恰好位於在這條路的中點。 在這個時候,無論是日軍還是明軍,都不知道對方出動的兵力,和自己意料的大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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