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帝國最後的榮耀

第19章 第十八章我贏了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20546 2018-03-13
李如松回到中軍大營以後,吩咐親兵叫來七個人,他要依次密談。 第一批來的,是除了李如松之外的明軍三巨頭:李如柏、楊元和張世爵。李如松要求他們回營之後,讓士兵們不要休息,鎧甲不脫,火器不封,火繩火藥彈丸什麼的,都別忙著收起來。 三將一听就明白了,這是主帥怕劫營啊。李如松說你們到時候就知道了,也沒多加解釋。 第二波來了一個人,是吳惟忠。李如松把平壤地圖攤開來,點了點其中一處,說過兩天正式開打的時候,我不要求你攻克牡丹峰,但你跟休靜和尚無論如何得把這裡拿下來。吳惟忠沒明白他的意思,但軍令如山,他也沒反駁,領命回去了。 第三波是兩個朝鮮人,鄭希賢、金景瑞一對難兄難弟。倆人以為李如松要秋後算賬,誰知李提督和顏悅色,拍著肩膀讓他們明天好好打。鄭希賢、金景瑞趕緊表示一定比今天打的好,李提督說不用,就照今天的水平打就行。

見完這六個人,李如松把最後一個人叫了進來。 這個人是祖承訓。 平壤城是祖承訓的傷心地。自從那次失敗之後,祖承訓在遼東軍中的威望大跌,儘管靠著李成梁、李如松父子的威望,他沒有被一捋到底,但一個軍人打了敗仗的恥辱,是無法洗刷的。返回遼東後,祖承訓被發配到鳳凰城裡埋頭修理盔甲,可在他心裡,復仇的火苗一直不曾熄滅。 李如松入朝時,沒有忘記這位老部下。他以祖承訓有與日軍交手經驗為由,讓他隨軍出征,官職仍是副總兵。他問祖承訓:想報仇嗎?祖承訓點點頭。李如松說好,附耳過去面授機宜,你要如此這般。 祖承訓從帳篷裡出來的時候,兩眼放著綠光,有如一頭餓壞了的出籠猛虎,渾身都散發出要吃人的殺氣。 做完這些安排,李如松安心睡覺去了。

主帥睡了,下面的人卻不敢睡。他們有將令在身,只得強睜睡眼,伏在帳篷旁、戰車底下與營寨柵欄內,望著明晃晃的旗燈打瞌睡。說不定還有人在心裡暗罵主帥無事生非。 這一夜都很平靜,可到了凌晨三點,異狀出現了。 熬過夜的人都有經驗,最難熬的時候不是午夜十二點,而是凌晨三點到四點。那時候人最容易疲憊,精神也最渙散。小西行長特意挑選了這個時刻,派了三千人來劫營! 這三千人大著膽子摸到營寨外圍,正待動手,卻不防營寨裡喊殺四起。等候一晚上的明軍士兵已經不耐煩了,盼著小鬼子們早點來,打完了好睡覺。現在鬼子們來了,士兵們把一腔缺覺的怒火一古腦全噴射了出來。一時間火焰沖天,萬槍齊射,照得天空紅彤彤一片。 日軍劫慣了朝鮮人的軍營,沒料到明軍的攻擊如此強硬,有點不適應。要知道,缺乏睡眠的人脾氣特別容易暴躁,何況又是數万脾氣暴躁的東北漢子……

這是李如鬆發現的日軍第一個破綻:自大。 從壬辰年四月開戰至今,日本人在陸地上還從來沒遭遇過大的挫折,過於順利的戰局養出了一夥驕兵悍將。李如鬆在初六的攻城戰中,感受到了日軍這種盛氣凌人的態度。尤其是當他看到日軍大將高舉旗牌,吹著螺號在城內四處大搖大擺地督戰時,更確信自己的判斷。 李如松也是個驕橫的人,對別人的驕橫心態十分敏感。他知道,明軍在第一天攻城失敗之後,耀武揚威的日軍一定不會放過夜襲的機會。他對症下藥,果然一擊即中。 日軍丟了大批屍體,倉皇逃回,這時候天也差不多濛濛亮了。李如松吩咐各部埋鍋造飯,草草吃了頓早飯之後,吹起號角,然後集合出發。 城內的日軍如臨大敵,初六沒打,今天初七明軍肯定是要正式開始攻城了,少不得要有一場血戰。可他們光聽見號角聲響成一片,卻不見動靜。

過了半晌,日本人看到遠處一支小部隊戰戰兢兢地靠近了平壤西側的普通門,再仔細一看,樂了。 原來這支軍隊,正是昨天在含毬門外被殺得潰不成軍的鄭希賢、金景瑞部。 他們今天也不知吃了什麼藥,居然鼓起勇氣孤軍深入。日軍在普通門的守軍耐不住性子,明軍咱們要謹慎對待,對付朝鮮人那還不是跟攆草雞差不多嘛。 於是當鄭希賢、金景瑞部靠近普通門的時候,日軍突然大開城門,一群士兵趾高氣揚地殺了出來,興高采烈地向朝鮮人奔去。 朝鮮軍毫無懸念地開始潰退,他們熟練地丟棄武器與旗幟,轉身飛快地奔跑。鄭希賢往西逃,金景瑞往北竄。日本人更興奮了,追著朝鮮軍屁股後頭猛追。 追著追著,他們發覺情況不太對。一回頭,看到兩支大明騎兵已經悄無聲息地迂迴到了日本人身後,把他們與平壤城隔開。旋即朝鮮人也不跑了,和後繼跟上來的明軍步兵合流,圍成一個大圈子。這些追擊的日本人傻了眼,直接被包了餃子,死了三十多個。

日軍守軍在城牆上看得目眥欲裂,卻是無能為力。消息傳到城內,小西行長有點發愁,看來明軍數量不少,戰力也很不差啊,心想不如求和吧。他派了個使者去李如松營中,說了一通我國祇是想朝貢大明何必刀槍相見的屁話,不如大家先各退開幾步,從容商量一下。 沒想到,李如松二話沒說就答應了,把撒出去的人馬都收攏起來,回營休息去了。這讓已經準備好死戰的日軍有些驚訝。 小西行長一看明軍答應的這麼痛快,心思又變了,以為這些明軍一定是外強中乾,迫不及待等著日軍談判。他的小算盤又活動開了:今天晚上再劫一次營看看。於是一月初七晚,小西性長又派了一支部隊,去夜襲李如柏的營地。 小西行長的邏輯是:我第一次襲營被你們蒙中了,你們一定想不到我第二天還會來。

李如鬆的邏輯是:你第一次襲營被我猜中了,你一定會以為我想不到你第二天還會來。 這是一個沒完沒了的邏輯問題,反正誰猜到的步數多,誰就有勝算。 遺憾的是,這次的剪刀石頭布,李如鬆又贏了。他又猜中了小西行長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是什麼。 於是襲營日軍的下場,比昨天那撥還淒慘,被李如柏迎頭一通亂打,連哭帶喊跑了回去。 李提督早就知道這是小西行長的緩兵之計,之所以假裝答應和談,是他根本沒打算在初七那天動手,因為還有一樣東西沒到。 他在等大砲。 明軍這次帶來了三百多門大砲和火戰車,大大小小什麼口徑都有。這些火砲以及配套的砲彈、火藥、毒藥等輜重十分笨重,需要用牛車慢慢地拖著走。明軍主力抵達平壤時,大砲還扔在後頭拖了一路。袁黃正心急火燎地抽著運輸隊,催促他們連夜趕路。

一直到了初七晚上,抵達平壤的明軍火砲也沒到齊,但數量勉強夠打一場大仗了。 李如松之所以堅持等到火砲到齊了再打,是因為他在初六發現了日軍第二個破綻:彈藥匱乏。 他注意到,包括牡丹峰之戰在內,日軍的鐵炮射擊密度遠遠不如之前戰報那麼大。很多地方的戰鬥中,日軍明明可以鐵炮射擊,卻選擇了白刃戰。城頭上很多地方,甚至使用的是朝鮮偽軍的弓手。 這一切跡象表明,日軍的彈藥儲備已經低到了一定程度,除了牡丹峰那種要害地方之外,他們已不敢盡情使用鐵炮。沒了鐵炮的日軍,等於是拔掉了一半爪牙。對付這種敵人,用大砲在遠處把他們燎成熏兔子是最好的選擇。 在火砲輜重隊抵達不久,李如松召集了中、朝聯軍所有將領到中軍帳內,說了四個字:“初八,攻城。”

隨即他給出了一個十分詳細的進攻計劃表: 楊元所部進攻位於平壤西側的普通門。 張世爵所部進攻平壤城東北部的七星門。這一路集中了明軍現有火砲數量的一半以上,為明軍主攻方向,李如鬆的中軍也設置在這個方向。 在他的左翼,吳惟忠、休靜大師與遼東軍查大受部組成一個突擊箭頭,他們的目標是進攻位於北城的牡丹峰。 李如柏所部負責進攻正南方的含毬門、車避門。他的麾下還包括駱尚志的一千五百名浙兵與李鎰、金景瑞等一千五百名朝鮮正規軍。 明軍分成了三個集團,從西、南、北三個方向把半個平壤外圍團團包住。 所有人看到這個計劃,都不約而同地提出一個疑問:東邊呢?平壤的東城出了大同門,直接面向大同江。此時正值冬季,大同江的江面已經結凍,人馬皆可通行。如果一點兵都不放,豈不是放任日本人逃走麼?

李如鬆的表情很輕鬆,逃就逃吧。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事實上,這就是李如鬆發現的日軍第三個破綻。 沈惟敬和小西行長的談判,李如松已經了解到了詳細內容。他注意到,小西行長在談判中一直在強調,要劃大同江而治。這個條件一方面表明日軍對東部朝鮮志在必得;另外一方面也表明日軍的擴張已到極限,平壤城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雞肋一樣的存在,不再是兵家必爭之地,而是可以拿來談條件的籌碼。 李如鬆在接下來兩天的攻城戰裡真實了自己的判斷,日軍是色厲內荏。別看他們擺開一副與城共存亡的架勢,只要施加足夠的壓力,讓他們意識到守衛平壤城會帶來的損失要大於收益時,小西行長便會棄城東遁。 既然這樣,那與其讓日軍在平壤城裡困獸猶鬥,不如索性圍三闕一更符合明軍利益。要知道,李如鬆的主力是遼東騎兵,攻城戰不是他們的強項,追擊才是。當日軍承受不了三面的強大壓力而選擇從東邊撤退以後,鐵騎將尾隨著他們一路追殺,這效率可要比強攻城牆要高多了。

有人也許要奇怪,李如松之前打寧夏城,可是圍得死死的不留一點縫隙,耐著心思打了幾個月。現在到了平壤,怎麼改性子了? 這是因為李如鬆的心裡還有另一本帳。寧夏不留一點縫隙圍城數月,那是因為在國內,哱拜屬於膽大妄為的帝國叛徒,所以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這個人都必須要死,雙方不死不休,沒有第二條路好走。而眼下的明軍,說白了是在替朝鮮人賣命,因此完全沒必要非拼個你死我活,只要能拿下平壤城,那就是皆大歡喜。 不同的敵人,決定了攻城的不同方式。兵法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大概就是如此。 李如鬆的判斷的一點都沒錯。小西行長現在正縮在平壤城裡,一把一把地吃著後悔藥。 關於平壤守城事,在日軍高層中早就有爭議。早在日本佔領軍接到大明可能會出兵的消息時,宇喜多秀家專門召集了包括小西、黑田長政、福島正則、毛利吉成等軍團長來漢城開會,討論接下來的用兵方略。 會議開始時,諸將發現,黑田長政畢恭畢敬地坐在一個人身後。這個人叫做黑田官兵衛,是長政的父親,也是秀吉曾經的軍師,他在日本還有個稱號,叫做“稀世的名軍師”。 黑田官兵衛之前一直跟隨宇喜多秀家當參謀,但他對於侵朝戰爭絲毫不看好,秀吉一怒之下把他趕回國去。現在聽說大明要出兵了,秀吉不得不借重他的智慧,又讓官兵衛來朝鮮幫忙。 對於接下來的作戰計劃,黑田官兵衛面對一群小輩絲毫沒客氣。他的意見是,以漢城作為防守重心,漢城以西沿途大路兩側修建堡壘,節次抵抗。這樣可以縮短補給線,從釜山-漢城一線及時出兵援救。至於繼續進攻,現在時機尚不成熟。 他這麼一說,小西忍不住跳出來了。平壤現在是他的主基地,黑田官兵衛主張停止進攻,分明就是要拆他的台嘛。小西行長不顧尊老,直接表示,朝鮮軍不足為畏,大明的軍隊要渡過鴨綠江也不容易。你們想縮回去隨便你們,老子是要從平壤打到鴨綠江,在鴨綠江畔與明軍對磕。 官兵衛嘆了口氣,說你跑那麼遠,萬一明軍打過來,後方支援不及,你豈不是要孤軍奮戰?小早川隆景也勸小西行長三思。 面對一位名軍師和一位智將的勸解,小西行長聽不進去。他和石田三成是一夥,而石田三成跟黑田官兵衛一直關係不睦,所以小西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官兵衛給他穿小鞋呢。 會議結束以後,官兵衛給秀吉寫了封信,說小西行長這死孩子不聽話,早晚要打敗仗——結果這封信差點給自己惹出殺身之禍,幾乎被秀吉逼著剖腹。小西回到平壤以後,依然我行我素,把官兵衛的話當成耳旁風。 可隨著明軍進入朝鮮,小西行長發現戰略環境不斷惡化,缺衣少食,日子越過越緊張。這時他才想起黑田老頭子的忠言逆耳,可這時候已經晚了。 他的第一軍團,被平壤死死地拴住,附近唯一的友軍,只有駐在鳳山城的第三軍團大友義統、牛峰的六軍團立花宗茂和平山的小早川秀包。這三路人馬數量不多,大友麾下兩千人,立花麾下兩千五百多人,秀包的兵力也差不多兩千。 這種程度的兵力,最多也只能是接應一下平壤出來的敗兵,指望他們解圍是難。 現在平壤城成了小西行長燙手的山芋:撤退不甘心,死守呢,不是有困難,是肯定守不住 李如松擺出圍三闕一的態勢,正是比著小西行長的心思,給他量身定做的。 且說明軍諸部得了將令,分頭要去準備。李如松卻叫住他們:“兵貴神速,別吃早飯了,滅了倭寇再說!”諸將只得同意。 臨開站前,李如松焚起了一柱香,在隨軍帶來的關公像前佔了一卦,結果是吉。於是他轉過身去,又向全軍發布了兩道命令。 不許斬首。先登者賞銀三百兩。 不許斬首,是因為明軍習慣於以斬首來計功,士兵們經常為了搶奪敵人首級而耽誤了正事。李如松知道這次攻城干係重大,特意叮囑明軍諸部,不要忙著搶功勞,先把城拿下來是正經。 在不同的史料裡,李如松提出的賞格很是不同,從最少的三百兩到最多的五千兩都有。五千兩的獎賞顯然有點離譜,小西行長的腦袋才值一萬兩銀子;三百兩是南軍將領在戰後向李如松討要的數量,最符合事實。 這一正一反兩道將令,表明李如鬆對於平壤攻堅戰並不樂觀,他需要全軍都重視起來,專心幹活。 一月初八清晨,在經歷了兩天的試探之後,明軍對平壤城的總攻正式開始。 首先發出怒吼的,是明軍的砲兵。他們昨天晚上已經進入了陣位,把各種火砲遠近擺正,調校好射擊角度。隨著一聲令下,無數砲彈飛過城牆,普通門、七星門、含毬門立刻陷入一片火海。 日本守軍全都懵了。日本雖也有類似的大筒、石火筒,但數量極少,在戰場上不占主導地位。像大明這種一次萬炮齊鳴的場面,他們從未經歷過。 第一陣火砲打擊結束後,日軍還沒從驚恐中回過神來,明軍又飛快地把一輛一輛架火戰車往前推去。 這種戰車的造型,與後世的多管火箭炮非常類似。它的底座是一輛人力木車,車上放著兩排共六個長方形的箱子,裡面裝有一百六十支火龍箭或者毒火箭。這些火箭的引線都被鉸在了一起,置於箱尾。操作者只需要把引線點燃,這一百多支火箭便可一起呼嘯而出。戰車的前方還設有棉簾,可以防禦箭矢與鉛丸。 幾十輛戰車被明軍推進到至城牆數百步的地方,車頭仰起,對準城頭一起發射。數千枚火龍竄上半空,劃出耀眼的軌跡,蔚為壯觀。 日軍發現,這些火箭落到城中以後,不但會引燃房屋,而且還冒出一種煙霧。只要接觸了煙霧的人,便會頭暈目眩,站立不穩。這是大明特製的化學武器,藥物暗藏在火箭箭頭,遇熱燃燒揮發。 架火戰車發射完畢以後,飛快地退回陣地。陣地前方埋有鐵蒺藜,可以有效地防止敵人步兵與騎兵突進。 與此同時,明軍主力開始向城前突擊。 在進攻的隊伍中,有許多火器小組。他們懷抱著虎蹲炮,身手矯健,旁邊還有護衛緊緊跟隨。 虎蹲是一種兩尺多長的砲筒,筒身用七道鐵箍,砲口還伸出兩個鐵爪。他們衝到距離城門不遠的地方,將炮筒放下,鐵爪牢牢抓住地面,與城牆形成一個四十五度的仰角。隨著一聲聲沉悶的轟鳴聲,虎蹲炮向城頭噴射出無數高速運動的鉛子與石塊,把碰到的每一個人都砸得血肉模糊。 明軍的火器攻勢遠近交替,一波接著一波,聲勢極其驚人。日軍這一天見到的五花八門的火器,比他們前半輩子見到的都多。整個平壤城都在隆隆的砲聲中搖動。 旁觀的朝鮮人,看得那叫一個爽啊——開眼了,值回那麼多糧草的票價了。在回顧這一天時,他們用沉醉的語調這樣描述道:“倭銃之聲,雖四面俱發,而聲聲各聞,天兵之炮,如山崩地裂,山原震盪,不可狀言”、“響振天地,山岳皆動。大野晦冥。煙焰漲天,旁彌數十里。火箭布空如織,火烈風猛。直衝城裡,林木皆焚。” 就在平壤城北、西、南三面同時陷入混亂的時候,吳惟忠、休靜大師與查大受的部隊不動聲色地接近了牡丹峰。 牡丹峰在平壤城的東北角,它四周修有一圈城牆,構成了獨立的北城,通過北城南門與平壤城連接。李如鬆在初六的晚上,對吳惟忠下了一個命令:佔領這道城門,切斷北城與平壤城之間的一切聯絡與通道。 吳惟忠不太明白這道命令的用意。因為牡丹峰上的敵人能夠獨立作戰,封鎖城門並不能阻止他們用火力支援平壤城。不過他沒有提出疑問。 這一天總攻開始後,吳惟忠吩咐休靜與查大受分別率部屬圍攻牡丹峰,自己則率領浙兵精銳直入北城南部。 開始的進攻很順利,明軍鋪天蓋地的火砲攻擊讓日軍一陣犯暈,防守為之一懈。浙兵很快就突破了外圍防線,攻陷了北城南門。 在控制了北城南門之後,吳惟忠還沒來得及喘息,就突然發覺自己似乎捅了個巨大的馬蜂窩——日本人全瘋了。平壤內城一下子衝出了無數武士和足輕,嗷嗷叫著不要命地開始猛攻北城南門。 面對日本人瘋狂的攻擊,浙兵的壓力陡然變大。北城南門的城樓規模很小,他們打下來很容易,現在守起來當然也很難。吳惟忠有點糊塗,不知道日本人吃錯了什麼藥,這地方有這麼重要么?至於麼? 他不知道,此時日軍主帥小西行長正在牡丹峰上督軍。明軍佔領北城南樓,等於是切斷了日軍半拉脖子,日軍司令官和司令部都給孤立在平壤外了,你說日本人能不急麼? 這正是李如鬆發現的日軍第四個破綻。 在古代,戰場上沒有無線電和電話,所以碰到大規模的戰鬥,主帥都會選擇一處高地,登高望遠,便於掌控全局。尤其是守城戰,及時看到敵軍的一舉一動至關重要。 李如松知道,只要明軍四面一圍,小西行長肯定會往最高處爬。李如松也是作指揮官的,對這種主將愛爬高心態知之甚熟,以己度人,料想不差。 平壤城最好的瞭望地點是在牡丹峰,坐鎮此處,四面一目了然。明軍一攻城,小西行長一定會選擇這裡——可問題是,牡丹峰不像別的製高點是在城內某處,而是孤懸平壤主城之外,只靠一個城門連接。這便是日軍的致命破綻之一,明軍的絕佳機會。 初六的那一次攻擊,與其說是試探,倒不如說是李如鬆在給小西行長作心理暗示。果然在初八這一天,小西行長登上牡丹峰,俯瞰整個戰局。 吳惟忠把北城南門一掐斷,在主城指揮戰鬥的宗義智幾乎急瘋了。牡丹峰上一共才兩千多人,如果明軍死守南門,同時派大軍死力進攻,小西行長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平壤守軍也必群龍無首,李如松這是要實施斬首行動啊。 宗義智立刻發動了數次突襲,企圖打通通道,接回小西行長,但都失敗了。浙兵在吳惟忠的帶領下,拼死不退,牢牢地守在南門。宗義智在為難之際,一個粗豪漢子站了出來,大聲說我願意去闖關! 這人叫做國分隼人,乃是宗家的一員猛將。宗義智聞言大喜,挑選了一批精兵,跟在國分後頭,再次發動攻擊。依仗著日軍鐵炮的密集火力,國分隼人硬生生從明軍陣內殺出一條血路,一騎絕塵,闖入北城,登上牡丹峰。 小西行長正臉色陰沉地盯著明軍火砲轟擊,忽然接到隼人的報告,當即嚇出一身冷汗。他連忙率領扈從離開牡丹峰頂,來到山腳下的南門。 一看見小西行長,吳惟忠頓時意識到了日軍瘋狂的原因。此時主城日軍與牡丹峰日軍一南一北,從兩個方向發起犀利的攻勢,吳惟忠率浙兵死戰不退,雙方陷入了混戰。 在這個關鍵時刻,一顆子彈十分湊巧地射穿了吳惟忠的胸口,鮮血噴出來沾滿了他的小腹。吳惟忠雖然身負重傷,被部下搶了下去,但猶然鬚髮皆張,大聲下達著各種戰鬥指令。一股強烈的信念支撐著他:我是戚家軍出來的人,絕不能玷污了這三個字。 只是主將的受傷,依然影響到了本就在兵力上處於劣勢的明軍。最後在主將重傷、兩邊受敵的局面下,他們終於難以支撐,只能簇擁著負傷的吳惟忠緩緩退去。 小西行長沒敢追擊。他現在是驚弓之鳥,只想盡快回到城中。 吳惟忠的奮戰,雖然沒有達成斬首局面,但並非全無意義。小西行長吃了他這一嚇,返回城里以後再也不敢爬高了,而是把登高瞭望的任務交給了宗義智手下一個叫大石荒河助的傢伙。這哥們有點混不吝,鎧甲也不穿,披了件短衫就蹭蹭爬上風月樓頂。他看到什麼,轉告給小西行長,小西再做出決定。 這種間接報告的辦法,最終害了日軍自己。 從戰鬥開始到吳惟忠退去以後這段時間,其他地方的日軍經過適應,抵抗逐漸有了章法。此時不獨北城南門,在平壤主城的各處戰場,兩軍都進入了僵持階段。日軍的頑強程度超出了李如鬆的意料,他們趴在土窟與城牆上,冒著猛烈的砲火與明軍展開對攻。明軍靠近,他們就往城下澆滾油投擲巨石,明軍後退,他們就拼命放箭,用鐵炮不要命地瘋狂射擊。 自戰鬥開始,李如鬆就騎馬帶著護衛們往來於三門之間的陣地指揮戰鬥。此刻眼見明軍久攻不下,李如松大怒,突然之間率著他的百多名扈從,直逼城下,親自加入了登城攻擊的隊伍。 主帥如此悍不畏死衝鋒在前,明軍士兵頓時不要命一般地發起了進攻。張世爵見狀大驚,急忙命明軍火砲部隊迎著日軍槍彈向前推進,抵近射擊壓制日軍火力,以保護李如松,避免主帥被日軍所傷。 其實城中的日軍,此刻也差不多到了極限,他們的人數畢竟不及明軍多,各門吃緊,根本無法抽調機動兵力。小西行長皺著眉頭看了半天,忽然注意到,七星門與普通門的攻勢都異常強烈,可南邊含毬門的壓力卻相對輕鬆,遠沒有其他兩門那麼慘烈。 大石荒河助很快向小西報告了一個情況,說看軍裝服飾,似乎含毬門那邊的攻城主力是朝鮮人。小西頓時鬆了一口氣。朝鮮軍的戰鬥力他太清楚了,別說攻城了,只怕日軍只要一開城門,他們便會大潰而走。 於是小西作了一個決定,他把含毬門附近的守軍抽調了一部分,補充到七星門和普通門去。 含毬門部分守軍調離以後,門前的朝鮮軍又開始發動新一輪攻擊。在明軍火砲齊射過後,他們依仗著遮擋視線的硝煙前進,戰戰兢兢。城頭的日本兵輕鬆地望著下面的手下敗將,計算著這次能幹掉幾個人,他們連鐵炮都不屑使用——朝鮮那些廢物,就算靠近城牆又能把我們怎麼樣? 可當朝鮮軍隊抵近城下以後,意外發生了。 其中數百名朝鮮士兵作了一個奇怪的舉動:他們把身上的衣服撕扯了下來。 裡面,露出的是明晃晃的明軍鎧甲。日本人看到為首的一個人,一臉猙獰、面部全是憤怒和無比強烈的複仇慾望。 這人就是得令而去卻一直沒露面的祖承訓。 在初六的戰鬥中,李如鬆發現日軍對朝鮮軍有強烈的優越感,鄭希賢、金景瑞攻城的時候,日軍甚至敢出城反擊。李如松為了驗證自己的想法,安排這兩位朝鮮將領在初七又進行了一次試探攻擊,果然日軍又一次開城出擊,再次證明了他“日軍極端蔑視朝鮮軍”的猜想。 這種對朝鮮軍極度輕視的態度,是平壤日軍的第五個致命破綻。 李如松叫來了祖承訓,他知道這個人對平壤日軍擁有心結。有時候心理陰影會讓人頹廢,有時候卻可以讓人戰力倍增。李如松相信祖承訓是後者。 祖承訓和他的部下換上朝軍軍裝,混在李鎰、金景瑞的攻城部隊裡,此前一直沒動,這是李如松埋在南城的一顆巨大的定時炸彈。 現在這顆炸彈終於爆炸。祖承訓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他自從去年七月以來,一直背負著沉重的恥辱感。這種恥辱感,只有在平壤才能得到洗刷。 祖承訓甩掉朝鮮軍服,如同一頭出籠的猛虎,怒吼著撲向含毬門。在他身後,數百名明軍精銳如疾風烈火般席捲而來。倦怠的日軍一時間無法適應突然加快的攻擊節奏,兵力又不足,含毬門前險象環生。 如果是小西行長自己親眼觀察,說不定會注意到那些“偽朝鮮軍”的破綻。可惜他已經被吳惟忠嚇破了膽,只敢借助大石荒河助的眼睛來觀察——後者是個粗豪武者,視力可能很好,但觀察力就不行了。 南方面軍主帥李如柏一直在遠處觀戰,他看到祖承訓的突然攻擊讓守軍陷入混亂,立刻揮動將旗,命令明軍主力緊隨其後,千萬不可讓這個寶貴的戰機白白錯過。 沖在最前頭的,是浙兵的帶兵大將駱尚志。駱尚志是一員猛將,也是名武林高手,據說他擅用八十八斤大戟,能舉八百斤石鎖,因此號稱“駱千斤”。他帶頭衝鋒,手持長戟揮舞如風,極有聲威。李如柏在出發前建議說在城下堆起沙橋,誰知駱尚志大手一擺,說不用,你看著吧。 駱尚志率部衝到含毬門下,正趕上城頭的日軍被祖承訓的突然猛攻折騰得灰頭土臉。隨即又見從明軍陣裡騰起數十個黑影,蹭蹭躍至到半空,越過了城牆直朝城裡飛去,猶如神兵天降。日軍哪裡見過這等陣勢,當下駭然驚絕、肝膽欲裂,嘰里哇啦一陣亂喊,心說這仗沒法打了…… 慢著,這情景不是武俠小說裡頭的麼?普通人哪有這種本事? 確實,一般普通人真沒這種飛入城中的本事,但有一種普通人是有的——死人。 駱尚志在進攻之前,耍了個花招。他事先弄來了不少屍首,套上明軍衣服,然後綁到投車上,扔過城頭去。那時候爆炸的祖承訓已經殺過去了,日軍正慌亂之間,又看到空中有無數明軍越過城牆飛進城裡,心神大震,哪裡還能分辨半空飛的是死人還是活人。 浙兵利用這段千載難逢的空窗期,抬來鉤梯貼上城牆,下方有人死死固定住。駱尚志一馬當先,竄上梯子直朝城頭衝去,他身手矯健,眼看只再幾下就能登上城頭。 誰知快到城頭時,一塊飛石突然砸來,正中駱尚志的小腹。若換了別人,恐怕這一下便直接被砸下城去;但駱尚志體格極強,硬是生生扛住了這一下。 駱尚志強忍劇痛,翻身登上城頭,砍翻周圍日軍,大呼前進。浙兵見主將如此給力,全都紅了眼,嗷嗷地一窩蜂往城樓上沖。上去的明軍一腳踹翻日軍旗幟,把大明龍旗插上了含毬門高高的城樓。日軍被這股勢頭壓倒,驚慌地向後退去。 日軍防守這一段城牆的將領是五島純玄,他在祖承訓、駱尚志的狠狠打擊之下,短時間內損失了太田弾正、江十郎、青方新等數位五島家重臣和數百名士兵——更危險的是,含毬門已不復為日軍所控制。固若金湯的平壤城防,終於露出了第一道裂紋。 李如柏大喜,催軍前進。駱尚誌等人在前頭浴血奮戰,他們的遼東軍在後頭忙著砍人腦袋爭功——李如鬆開戰前的囑咐他們全拋到腦後了。 五島的心在滴血,他的封地不過一萬五千石,此次帶到朝鮮七百多人,已經是傾家而出,可就這麼一會兒,便損失了幾乎一半。五島悲哀地發現,剛才小西行長幾乎調光了南城所有的預備隊,現在他已經無兵可用了。 南城含毬門的失陷,已經被日軍指揮部察覺——沒辦法,登上城頭的明軍都開始學駱尚志,把日軍旗幟丟下來,換成大明龍旗,一時間含毬門上旌旗飄飄,只要不是色盲都能分清楚怎麼回事。 小西行長大驚失色,立刻從七星門的守備部隊抽調一部,前往南城支援。 再說七星門攻擊的明軍,為了保護加入登城部隊的大帥李如松,在張世爵指揮下,火砲部隊一口氣向前推進到距離七星門不到兩百步的地方。這個距離非常危險,稍不留意就會被日軍從高處打擊到,造成大砲和操作人員的損失。可這個節骨眼上,張世爵顧不得了。 明軍冒著城頭巨石滾油弓箭鐵炮的猛烈打擊,一面跟著李如松攻城,一面把佛郎機砲和滅虜炮等等全都推了上去。好在這兩種火砲都有自己的專屬車輛,只需要把砲身抬到車上,再蒙上數層浸濕的棉被,就能構成一個簡易的攻城車。 “開砲!” 隨著這些大砲近距離的一聲怒吼,巨大的砲彈呼嘯著砸向城門。隨即一聲巨大的轟隆聲傳來,七星門的城門樓子竟然硬生生被這種不要命的抵近射擊轟碎了。 日本人嚇呆了,明軍趁機蜂擁而入。張世爵還未來得及高興一下,就見前方一道影子閃過,他定睛一看,卻是主帥李如鬆又已一馬當先,直接突進城去了。 李如松剛衝進平壤城,迎面就是一陣日軍鐵炮襲來,密集的槍聲中李如松翻身落馬,生死不明。 他的扈從們大驚,趕緊衝上前去把他搶了回來。大家仔細一看,所幸大帥沒有受傷,只是坐騎被打死了。不過由於之前明軍曾向城裡發射了大量毒火箭,附近瀰漫著明軍發射過來的毒氣,十分危險。李如松被熏得暈暈乎乎的,部下取來毒煙解藥讓他含住,心說這下大人您該安穩點了吧? 誰知李如松起身換了匹馬,一點磕巴都沒打,噌一下又竄了出去,繼續向城中突進。 隨後跟進的張世爵見狀,把個李如松恨得牙癢癢的。心道你都落了一次馬了,還不老實,這萬一哪裡再來一陣暗槍把主帥傷了,玩笑可就開大了。他再顧不上指揮,急忙帶人去追李如松,誰知道才跑了沒幾步,又找不到李如鬆了。 張世爵正要急眼,不遠處的地下猛地冒出一個人來。此人灰頭土臉一臉是血,猶自大呼前進。聽見聲音,再一看盔甲的造型,張世爵確認此人正是前一刻憑空消失的李如松李大提督。 原來日本人在平壤城裡挖了不少溝塹,李如松衝鋒的時候充滿激情,結果連人帶馬絆落進了大溝裡,和他一起衝鋒的步兵因為速度慢,倒是一個沒事,蹭蹭蹭越過壕溝直撲向前。 這是李如鬆在這場戰鬥中的第二次落馬了。 張世爵一看主帥鼻子都磕出血了,連忙勸他在後頭指揮。誰知李如松眼睛一瞪脖子一梗:不退! 不得不說,李如鬆平時脾氣不好很驕橫,但他面對敵人的時候也一樣驕橫,從不把敵人放在眼裡。他第一次落馬是就因沖得太靠前坐騎中彈,這次又是如此——衝鋒在前的大無畏精神是好的,只不過有時候可能會付出很大代價。平壤之戰因為衝鋒在前,他兩次落馬,死了兩匹坐騎,在以後的朝鮮戰場上,他這種衝鋒在前的落馬還會繼續下去,甚至差點要了他的命。 主帥如此兇猛,部下誰還敢貪生怕死,明軍無不以一當十,一窩蜂地殺入了平壤。 張世爵剛才為掩護李如鬆而使出的大砲抵近射擊戰法,很快被傳到了普通門前線。楊元毫不猶豫地如法炮製,幾下子把普通門的城門樓子也給轟成了齏粉,門戶大開。 於是,平壤城的日軍連一個上午都沒堅持住,含毬門、普通門與七星門就相繼失守。平壤環城防線在李如鬆一個又一個的狠辣招數和他悍不畏死的帶頭衝鋒下,很短時間內就徹底宣告崩潰。 主城防線既潰,防守牡丹峰也失去了意義。牡丹峰守軍紛紛通過北城南門向城內潰退,休靜、查大受和失去了吳惟忠的浙兵一鼓作氣,登上了峰頂。指揮官松浦鎮信狼狽逃竄,他的侄子鬆浦源次郎——在第一次平壤城攻防戰裡僥倖生還的那位青年才俊——這次運氣沒那麼好,走晚了一步,看到明軍與朝軍四面圍上來,被迫剖腹自盡。 只不過明軍雖然殺入城內,距離大獲全勝還很遠。 日本人自從上次大敗祖承訓之後,嚐到了街壘戰的甜頭,在城內各處都造起了沙窟掩體,把好好一個平壤城變成了一個大螞蟻窩。現在城牆既失,日軍便龜縮在這些掩體裡,層層抵抗。 明軍大部隊在狹窄的街道裡不易展開,大砲一時半會又拉不進來,每前進一步,都要承受從四面八方來的攻擊,傷亡數字直線上升。南部方面軍的李如柏副將李芳春,在巷戰中被射中了左脖子,又被毒氣侵染,不得不退出了戰鬥。 李如松看在眼裡,有些心疼。這些部隊雖說名義上歸屬皇帝陛下的,可實際上算是他們李家的私兵。這些兵可都是他們多年經營培養出來的,用起來如臂使指,十分珍貴。 “不能讓他們在這里白白送死。”李如鬆心想。 為了迅速佔領平壤,同時減少明軍士兵傷亡,李如松立刻調整了戰術,放出了又一個狠招:火攻。 平壤城的房屋一間接一間地焚燒了起來。這是座充斥著大量木建築的城池,時值冬季風高物燥,一燒就是一片,頓時把裡面的日本人和朝鮮平民都燒成了黑炭。整個平壤城籠罩在一片烈焰之下——事實上,這場大火才是整個戰役裡造成日軍和平民最大傷亡的原因。 李如松之所以這樣做,很大一個原因是因為這不是國內戰場,只要自己的部隊不再傷亡就好,至於朝鮮的建築和平民損失,那就不關他的事了。 面對這種呈一面倒的戰局態勢,各門明軍將士無不士氣如虹,一片歡騰。可李如松卻沒顯出一點高興的樣子,看神色,他甚至還有些焦慮。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跡象表明日本人試圖從大同門離開平壤。這說明他制定圍三闕一的計劃還沒實現,這不符合他預先設計的大量殺傷日軍有生力量的作戰計劃。 李如松認為這是日本人承受的壓力還不夠之故,他決定再添一把火。於是在李提督的指示下,一股明軍精銳迅速形成一個精銳箭頭,一口氣直插到了平壤城的日軍指揮中樞——風月樓。 小西行長當然不知道李如鬆在打什麼算盤。他見全城都飄起了明軍旗號,連自己的指揮中樞都已開始遭到明軍衝擊,心知局勢極度惡劣,趕緊逃入了內城的練光亭。他前腳剛走,後腳明軍就殺到了。在風月樓殿後的日軍還試圖抵抗,明軍當然不會客氣,七手八腳在樓的四面堆上柴草之類易燃品,然後丟了一把火。小西行長的兄弟小西與七郎、從兄弟小西安東尼奧和親戚日比谷奧古斯特三人,頓時被活活燒死在風月樓上,成了孤魂野鬼(小西行長信仰天主教,所以他們一家人都有教名)。 風月樓一失,小西行長徹底絕望了,大概連剖腹的心都有了。如今整個平壤城三分之二已落入敵手,日軍傷亡慘重,逃在內城的不過是數千人的疲敝之師。 就在這時候,一個探子氣喘吁籲地跌了進來,報告說明軍撤退了! 小西行長、宗義智等人根本不信,明軍已經佔盡優勢,只要再多幾輪攻擊,必然全城陷落,現在撤退,不是腦子進水了麼? 哪知道他們湧出去一看,發現明軍真的撤了! 原本喊殺聲四起的平壤城,突然變得安靜起來。遠遠可以看到明軍從北、西、南三門徐徐退出去。日軍諸將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 很快,為他們帶來解釋的人到了。 這人大家都熟,是沈惟敬入城時的日方翻譯,前不久在順安被俘的漢奸翻譯官張大膳。 張大膳給小西行長帶來了李如鬆的口信:“我這個人最善良了。今天的仗打得太慘,所以我決定放你們一條生路:要么你們來我的大本營投降,要么趕緊退兵走人。”小西行長被這突然從天而降的幸福砸暈了,回答道:“我願意撤退,請別追擊。” 後世之人讀史至此,往往為明軍的功敗垂成扼腕不已,認為只要明軍再努力一把,就可以把日軍全殲於城內。李如松作為指揮官居然如此懦弱,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這種觀點,其實是以今人之心度古人之腹。 李如松不是傻瓜,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選擇退兵,原因其實和他燒城是一樣的。 平壤內城非常狹窄,又聚集了數千敵軍,密度太大。如果明軍要進行強攻,勢必變成逐屋逐路的血拼,損失會極慘烈。李如松絕不希望出現這樣的情況。強攻小西,報的是朝鮮人的仇,死的卻是他自己的部下,這筆買賣不划算。如果日本人情願撤兵,他只要把平壤城拿下,便是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為? 他根本就沒考慮過日本人會不答應。風月樓是明軍施加給日軍心理防線的最後一根稻草,李如松非常自信,小西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即使他不想或者不敢跑,但只要自己一開口說放他走,他就一定會選擇逃跑。 這不是陰謀,是陽謀。 就算你小西知道我李如松想圍三闕一,我就是不想增加自己的傷亡,就是想等你逃跑的時候再來追擊殺傷,你也還是得乖乖走上這條我給你規定走的這條路。哪怕明知道是死路,你也只能自己主動走上去。 李如松到了這會兒,已經把小西算得死死的,一點餘地都沒給他留。 退一萬步,如果日軍真的視死如歸,回絕了他的要求,那也無所謂。反正平壤的普通、七星兩道大門已破,城防也一塌糊塗,日本人根本沒時間修復。大不了明軍再打一次,再燒一次,就不信那些已經嚇破膽的日本鬼子還能有今日這麼頑強。 一月初八的攻城戰就這麼突然結束了。入夜之後,明軍諸部帶甲枕戈,安心地呼呼大睡起來,而平壤城裡的日本人卻根本睡不著。 小西行長把所有的一軍團將領都叫過來,商議接下來該怎麼辦。小西行長告訴諸將,之前有斥候報告,北、西、南三面全是明軍營寨,密不透風,只有東邊無兵。而且大同江已經冰凍,船開不走,只能步行渡江。 他還苦笑著告訴他們,斥候一直朝東邊走了幾十里,一個援軍的影子都看不著,別指望固守待援了。 有馬晴信在白天的戰鬥中損失了一半以上的士兵,兩眼冒火,氣勢洶洶地說明軍明天肯定攻城,咱們趁著晚上把城防好好修繕一下,利用內城狹窄的優勢跟他們好好周旋一下,堅持個幾天,說不定援軍就來了。 這時候松浦鎮信站出來,說有馬同志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松浦家和有馬家的出身差不多,都是從秀吉那裡領過朱印通商證的海上豪商,彼此有點競爭關係。 松浦鎮信說大同江以東既然沒看到援軍,肯定是明軍把前頭的路給截住了。咱們就算等破了天,援軍也到不了,白白做炮下亡魂。小西問他該怎麼辦,松浦拿出地圖,指著其中一處道:“在涼山的中川,和龍川的南條,都有黑田長政的第三軍團駐紮。咱們不如兵分兩路,一路去涼山,一路去龍川,明軍要是追擊,咱們回頭左右夾擊。到了這兩處,我軍與黑田的大軍合流,回過頭再奪平壤不遲。 松浦鎮信兜著圈子說了這麼多場面話,中心思想其實就兩個字:“逃吧。”今天一天,松浦家的精銳全都扔在了牡丹峰上,他已經無法堅持了。 大家覺得松浦的意見最靠譜,有沒有餘力回頭夾擊明軍再說,反正能逃出平壤城就行——神馬都是浮雲,活命最重要了。 小西行長捫胸長嘆,當初我不聽黑田老爹的話,以致有今日一敗,到頭來還得去求他兒子。 當夜,小西行長打開大同門和長慶門,帶著數千殘餘日軍與十日份的糧草渡江而走,告別了這座傷心的城市。他們把凍在江上的渡船全都燒掉了,當做路燈指示。熊熊燃燒的船火照亮了半邊大同江,火光映襯下的日軍個個面色淒涼,神情惶然。 小西行長還給鳳山城的大友義統、牛峰的立花宗茂、平山的小早川秀包都發了求援信,希望他們能來半路接應一下。 日軍過了大同江,走了沒一陣,忽聽一聲炮響,路左右殺出三彪人馬。左邊是祖承訓、右邊是李寧,中路是葛逢夏。原來李如松料定日軍入夜必定遁走,早在此伏下三千兵馬。 明軍肆無忌憚地殺入日軍隊列,和他們糾纏成一團。日軍已是疲憊之師,可畢竟人數眾多,一時間祖、李、葛三將雖殺傷許多日軍,卻無法阻擋日軍主力的退卻。只不過李如松伏下這路兵馬的目的,本就不是想全殲敵軍,他的目的就是乘勝追擊痛打落水狗,明軍只要一路掩在日軍身後追殺,就能以最小的傷亡盡可能多地殺傷日軍的有生力量。 按照計劃,平壤南側的朝軍李鎰所部,還有沿途的朝鮮守軍應該與他們會合,從各個方面一起截殺日軍,誰知道明軍已經打了半晌,原本早就應該出現的李鎰卻毫無動靜,不知道去了哪裡。 小西行長無心戀戰,被三路明軍斬首三百五十九級後,倉皇東顧。 李如松這一夜也沒睡,他一聽到前方傳來敵人逃遁的消息,就一方面組織入城,另一方面派出部隊從後陸續追擊,一股股明軍不斷地撒了出去。 當李如松聽到李鎰等人放任敵人逃跑,既不匯報,也不配合明軍,頓時怒了,把李朝的陪同使韓應寅喊來,狠狠道:你們的部隊不聽我指揮,耽誤軍機,這事沒完。 韓應寅嚇得趕緊說這事我們一定嚴肅處理,回頭上報尹鬥壽,撤了李鎰的職務。而後來接替李鎰的人選,則是柳成龍一直反對的那位李薲…… 關於李鎰這路人馬,朝鮮方面的記載和我們這裡說的情況,完全不同。 朝鮮方面記載說,由於李如松下令把原本埋伏的李鎰人馬給撤了回來,這個錯誤決定直接導緻小西得以全身而退,以至於明軍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發現日軍已撤出平壤,這才趕緊派部隊去追擊,李如松還因此無理指責朝鮮軍不配合、不出戰。 也就是說,朝鮮方面不但不承認李鎰沒按照李如松佈置出戰的指控,反而倒過來指控因為李如鬆的錯誤指揮,將李鎰部隊撤掉,才導致了小西行長的順利逃跑。 這些記錄的態度,非常成問題。 首先是在第二天早上,小西已經跑到了龍泉城,如果明軍這個時候才追,哪怕是長了飛毛腿都追不上了,雙方絕無可能發生戰鬥。但龍泉城的黑田所部早上卻和追擊小西的明軍乾了一仗,這說明追擊明軍一直跟著小西行長在打追擊戰。朝鮮方面所謂的明軍到早上才發現小西跑了的說法,根本不成立。 另外,由於小西部隊撤走是得到了李如松同意的,根本不需要悄悄地走,所以他走時放火焚燒了被凍住的船隻來當路標,大同江上火光熊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見,明軍怎麼可能要到第二天早上才發現日軍遁走?朝鮮方面所有的這些說法,顯然是文過飾非,無非想為朝方的失職開脫而已,沒什麼可信度。 還有就是從事後朝鮮罷免並且要將李鎰進行審判這一情況看,顯然朝鮮是承認李鎰有問題的,也就是說,朝鮮承認了自己的錯誤。 但李如鬆在天黑前撤掉李鎰這一路人馬,這應該是真的。從上面這些情況判斷,我們猜想他撤掉這路埋伏的朝鮮軍隊,不外三個原因。 一是即使放著李鎰這路人馬,以朝鮮軍隊的戰鬥力和一貫表現,攔不住小西是沒有任何懸念的,所以這支部隊的去留對戰鬥本身沒什麼意義。但要命的是,朝鮮軍隊極可能又搞一次全線敗退,光這樣倒不怕,就怕他們夜裡潰敗衝亂明軍陣地,或者是日軍因此把士氣又給提起來了,那就麻煩大了。 二是在城外放著這路不完全屬於自己的人馬,戰局憑空多了無數變數。萬一朝鮮軍隊出擊時機不對,導緻小西受驚改變方向,甚至於乾脆又縮回平壤城去不走了,李如松可就冤到家了,到時候能活活氣死。朝鮮軍隊甚至有可能故意這樣做,這點是李如松必須要防範的。 三,李鎰部隊出現了異動——也就是說,李如松並沒有讓李鎰去埋伏,李鎰部隊的埋伏是朝鮮軍的自主行動,不符合李如鬆的戰略,因此必須將他們撤掉。這個可能性我認為是最大的。 因為無論朝鮮還是明朝的記錄,都只有李如松撤掉李鎰這路的記錄,而沒有他指派李鎰的記錄。李如鬆自己的行為雖然經常有點愣頭青,但他的戰場指揮風格卻很細膩,在這種事上他絕不會漏算什麼。 小西所部已經破膽,且對李如松放他們走的動機必定非常疑惑,撤退時會十分警惕。只要在準備或者剛出平壤的時候,前方有什麼跡象顯示異常,小西非常可能縮回去,李如松接下去就會被迫和小西死磕。而李鎰和柳成龍這幾位,是堅定的主戰分子,力主明軍和日軍決戰的中堅力量,如果搞出什麼小動作來,十分正常。 不要說不可能。要知道,朝鮮君臣從頭到尾可都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怎麼才能讓明軍和日軍早點死磕、決戰,好早點結束這場戰爭,他們從來就沒斷過這念頭。至於明軍死傷多少,他們才不在乎。這從朝鮮方面的各種記載上都可以看見極明確地表述。像這次平壤之戰結束後,朝鮮君臣對李如松最大的意見,就是他放跑了小西,在可以包餃子的情況下,沒有把小西給包餃子——死磕小西,死的又不是朝鮮君臣,甚至都不是他們的士兵,他們當然樂意了。 所以一旦出現可能讓明軍和日軍死磕的機會,他們一定不會放過。這事也不是沒發生過。李如松這一路殺奔平壤,要不是宋應昌事先防著朝鮮人,自己屯了一批糧草,袁黃那老兒又在大軍後邊一路逮誰抽誰,朝鮮人真能幹出只准備到平壤的單程糧草這事來,到時候李如鬆就是個有進無退的局面,只要一退,非餓死在半道不可。 事實上,在平壤戰役後,明軍向後方輸送傷員時,就真出現了傷員沿途吃不到飯喝不上水的狀況,可見這絕非李如鬆多疑。而且也正是因為這種缺糧局面,李如鬆後來才急於向前推進,因為他要攻占龍山糧倉解決吃飯問題。 無論上面那一點,都是李如松絕不允許發生的,所以最好的安排就是乾脆撤掉這路軍馬,等日本人完全撤出平壤後,由明軍發動追擊戰,再讓朝鮮軍隊跟著明軍打打順風仗,確保自己的戰略意圖能百分百實施,不會有妖蛾子出現。哪知道朝鮮軍隊居然很乾脆地徹底退出了戰鬥,不知去向。 李大提督看似威風八面,肚子裡其實辛苦得很。他不但要算敵人,還得算自己人,時刻提防友軍使陰招逼迫自己和日軍死磕。這一仗下來,身上固然帶了不少傷,心神更是勞頓不堪,所謂身心俱疲。而幾位朝鮮大帥,個個囫圇滾圓完好無損,打下平壤後更加紅光滿面不說,居然還企圖搞小動作,被自己阻止後更以拒不執行自己命令的行為來抗議,李如松當然勃然大怒。 也因此這種怒火之盛,才會達到即使朝鮮國王出面還依然擺不平,最後只能把李鎰撤掉並押送後方進行審判的程度。我認為這種小題大做,恰好說明這是李如鬆在借題發揮,不然無法解釋他為什麼為了這點事連人家國王的面子都不賣。 再說小西行長連夜狂奔,比來時更快,再次上演了一出生死時速。小西途經中和、黃州,可這兩處的日本守軍聽到平壤隆隆炮聲,早已逃散,還被當地的朝鮮義軍追著捅了幾刀。當下他不敢有絲毫停留,直奔鳳山而去。這裡有大友義統駐紮的數千人,可以為他們抵擋明軍的追擊。 鳳山距平壤有五十里,小西跑了半夜才跑到地方。到了鳳山城以後,他本以為能喘口氣,結果一看城頭,差點沒氣死。 大友義統這個沒義氣的混蛋,居然收拾東西自己先跑回漢城去了! 大友沒法不跑,他手底下一共才兩千人,萬一明軍傾巢出動追擊小西部隊,他這點兵根本抵擋不住。 後來小西行長才知道,就在大友義統逃跑的同時,六軍團在附近的兩員將領做出了不同的抉擇。 平山的小早川秀包聽說平壤城潰,也是二話沒說就撤退了;只有立花宗茂還算講義氣,主動西迎,他的好哥們島津義弘還特意派了有馬重純等數百人從金化城趕來支援。立花帶著這三千多人勇敢地跟追擊明軍打了一場遭遇戰,直到聽說小西行長去了白川,才撤回來。 戰後大友義統因怯戰而被沒收封地,下場淒涼;小早川秀包卻因為養父是小早川隆景,關係硬,得以倖免。 鳳山已經空無一人,小西行長也不敢久留,強拖著疲憊的身軀繼續夜奔。一直到了九號早上,才趕到龍泉城。這裡距離開城已經不遠,守衛龍泉城的是黑田長政部下小河傳衛門,他接下小西行長,派遣生力軍截住了因一路追擊已經同樣疲憊不堪的明軍。 至此,第三次平壤攻防戰這才算告一段落。這一場轟轟烈烈的平壤之戰從初六開始,歷經三天鏖戰,終於以小西行長東遁、李如松入城而告終。 是役的傷亡人數,歷來眾說紛紜。 首先是日本人的記錄最不可信。居然聲稱第一軍團在平壤守軍只有五千人,而明、朝聯軍的總兵力是二十萬……要是真有這麼多兵,一人吐口口水就可以把平壤城淹了,還用得著李如松這麼費勁? 中方的記錄也有問題。宋應昌向朝廷報捷的殺敵數是兩萬日軍。這個數字相當於平壤城以及和州等地的部分守軍之和,顯然是誇大的,應該是為了哄皇帝開心編造的。 實際上,平壤之戰的官方奏功記錄裡,日軍被斬的首級為一千兩百八十五顆,奪馬兩千九百八十五匹,倭器四百五十二件——要注意的是,這一千兩百八十五隻是陣斬的首級,並非日軍全部陣亡人數。 整個平壤城戰鬥中,真正的近身白刃戰並不多,主要集中在牡丹峰戰場附近。日軍大部分戰鬥傷亡,是由明軍的火砲轟擊、毒火箭攻擊造成的,不少日軍士兵死無全屍——尤其是在入城巷戰之時,明軍為了反制日軍的土窟戰術,在城內大肆縱火。 平壤多木屋,相距又近,經常一焚即連綿數十間。 《宣廟寶鑑》裡說“悉燒房屋,眾賊逃竄被燒者約一萬餘名,臭聞一十餘里”,足見火勢之大。根據事後朝鮮官員描述,平壤城被燒的狀況相當淒慘,城裡的民居官舍全都燒成灰燼,大同館、清華館等處衙門全數破毀,永崇殿乾脆被燒得只剩個台基,大同門樓、練光亭、鎮西閣、風月樓等名勝也被燒成了斷垣殘壁。後來明軍入城之後,甚至因為沒有地方住而露宿街頭,凍得苦不堪言。 《宣廟寶鑑》此處,透露出了朝鮮方面認為平壤戰役的殺敵數:約一萬餘名。 《兩朝平攘錄》裡的記錄,和明官方奏功記錄裡獲得日軍首級數差不多,是一千六百四十七級,略多一點,這應該是把大同江以東追擊戰的那三百五十九個首級也算進來了,不過和其他不少中朝記錄一樣,這裡也特意提及了此戰中敵人被“熏、溺死者十倍之”;而《皇明實錄》裡則說“餘死放火反從城東跳溺者無算”、“焚溺死者萬記”,等等。 無論中、朝哪種記載,都暗示日軍的傷亡在一萬以上。那麼,到底日軍的傷亡有沒有這麼大呢? 日方記錄在正面描述平壤之戰的時候,刻意誇大敵人數字,降低己方損失,其程度近於笑話。但在《秀吉譜》、《黑田家記》和《征伐記》等史料中,對小西軍團返回漢城後一段時間裡的具體記載,卻透露出第一軍團傷亡相當慘重的真相。 根據日方記錄,在萬曆二十一年三月,小西行長駐在漢城的總兵力是六千六百二十九人。而從正月到三月這兩個月裡,小西行長再沒參與過任何戰事。所以這個數字,基本上就是他在一月十七日返回漢城時的總兵力。 開戰前,小西有一萬五千人的守備部隊,加上一千人的外圍駐留部隊,共一萬六千人。回到漢城以後,只剩六千六百二十九人。這兩個數據表明,小西所部在平壤戰役後的減員達九千三百多人。 我們認為,這個數字,其實就是小西行長所部在平壤戰役裡的死亡數字。 因為小西所部退到龍泉山之後,期間兩個月沒有任何作戰行動,平壤戰鬥中的傷員完全能獲得良好治療,兩個月時間足以恢復重新進入編制。但兩個月後,小西行長的部隊依然只有六千六百人,那麼唯一的解釋就是其他人都已死亡。 重傷回國的情況肯定有,但絕不會太多。不然作為和明軍的首次會戰,又有數量巨大的傷員歸國,日本國內其他大名的私人記載及民間記錄裡,不可能沒有任何記載。 因此哪怕考慮到這兩個月裡有零星損失和人事變動,把三百多人的零頭當變數抹掉,日軍在平壤城之戰的陣亡數也最少是九千人,這其中直接戰死及被明軍斬首的估計約在兩千上下,其他的都應該是死於火器攻擊及火災中,還有在逃跑途中支持不住的倒斃和溺斃。 那麼明軍的傷亡情況呢?宋應昌的報告裡說的是陣亡七百九十六人,受傷一千四百九十二人,合計傷亡為二千兩百八十八人。 一看這數字,都會覺得這個數字過於誇張了,一定是明軍文過飾非的虛報。如此激烈的攻城戰,居然只陣亡了七百多人?這也太離譜了吧? 一看這數字,都會覺得這個數字過於誇張了,一定是明軍文過飾非的虛報。如此激烈的攻城戰,居然只陣亡了七百多人?這也太離譜了吧? 但如果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首先在整個戰役過程裡,明軍沒有遭到任何圍殲或者被分割,也沒有發生過潰退——在武器殺傷效率有限的古代戰爭中,在圍殲、追擊潰退和分割時,最容易產生大量傷亡——明軍從頭至尾都保持著完整的陣線與優勢火力支持,連局部陣型都沒混亂過。在這種情況下,傷亡數字不大是可能的。 其次是城牆前的攻防戰中,也沒產生太大人員損失,因為唱主角的是明軍火砲。 明軍的主要傷亡,發生在牡丹峰陣線和平壤巷戰中。前者沒有火力支援,必須仰攻要塞;後者必須與敵人展開一個一個土窟街壘的拔除戰。這兩處的戰鬥很慘烈,但傷亡不會特別大,因為這兩處戰場容量很有限,參與的部隊人數也不多。 另外,平壤戰役結束以後,明軍繼續前進,朝鮮人為了維持明軍有足夠的糧秣供應,一直在傷腦筋。從他們的對談記錄裡能發現,朝鮮人始終是以四萬人為前提準備糧草的,而且明軍在這期間也並未得到新的兵員補充。換句話說,明軍的士兵數量,並未產生大的變化,否則會體現在補給數字中——對朝鮮人來說,補給數字是斷然不敢作假的,不然就是犯傻了。尤其是可以少給的情況下。 究竟宋應昌說的數字靠不靠譜呢?我們還有一個來自於朝鮮官方記載裡的李如鬆的旁證。 李如松離開平壤準備前進的時候,曾經對平壤城內的朝鮮大臣說:“我們為了打平壤,死傷三千人。現在你們也集結好三千人的軍隊,把這三千套明軍甲胄換上,跟隨大軍行動。可見即使不考慮隨軍必然攜帶的一定數量的備用品,明軍在這時候,最多也就只有三千士兵不再需要甲胄——不是陣亡,就是受傷不能動了。 因此這次平壤之戰,是明軍大約五萬人聯軍對日軍一萬六,最壞的結果是明軍付出了傷亡三千(死一千,傷兩千)的代價。日軍最少死亡了八、九千名士兵,傷亡人數總計不會少於一萬。這個比例對一場大砲對火槍的準熱兵器戰爭來說,不離奇,還算合理。 日軍傷亡那麼高的原因,除了大量死於城內大火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在倉促撤退中傷員無法攜帶,只能沿路拋棄,加上寒冷的天氣,所以死者非常多,傷者卻沒有多少。這一點,日軍也沒法與擁有完備戰時護理體系的明軍比。 平壤之戰的勝利,首先是武器的勝利。大砲在這一戰中,起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明軍的火砲部隊收割了大量日軍士兵的生命,整個日軍防線,幾乎都是被這些鋼鐵怪物咬碎。事實證明,在攻堅戰中,火砲的地位是無可替代的,而明軍的熱兵器戰術發展與規模,已經達到一個驚人的程度。這讓我們忍不住要做個假設,如果明代歷史沒有被清朝中斷的話,任由這種火砲趨勢發展下去,一八四零年英國人打來的時候,會面對的是怎樣一支軍隊。 其次,這是一場李如鬆的勝利。是指揮藝術的勝利。在這次戰役中,無論是戰前謀劃、臨戰發揮、用人選擇還是對敵人心態的把握,李如松都表現出了一個優秀指揮官的素養,穩重有致,妙手迭出。整個平壤之戰明軍各部都打得非常有頭腦,從戰鬥一開始就牽著日軍鼻子走,進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