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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我看到了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8812 2018-03-13
就在袁黃等人為了鋪平前往平壤之路沒日沒夜地忙碌時,李如松也開始動身了。 他在義州盤桓了三日,二十八日離開,在行軍路上過了個春節,於萬曆二十一年正月初三抵達安州,與等候在此的明軍先頭部隊匯合,完成了後續四萬三千大軍的最後集結。與此同時,朝鮮軍也集結了包括大批義軍在內的一萬多人,在順安等待著大明軍的到來。 於是,中朝聯軍共計五萬餘人,擺開架勢,開始了正式的反攻。在反攻前,針對朝鮮那些投降日本的皇協軍和日占區的百姓,李如松還特意作了一面大旗,上書:“朝鮮軍民自投此旗下者免死。”以示自己無比的自信。 當時柳成龍恰好也在安州,聽說李如松來了,連夜前往位於城南的明軍軍營拜年。李如鬆對這位朝鮮的中流砥柱還算客氣,給他搬過來一把椅子,讓柳成龍受寵若驚。

柳如松此行來的目的,是為了讓李如鬆了解平壤城防的情況,別像上次祖承訓來時一樣被人伏擊。他從袖子裡掏一份平壤地圖,給李如松介紹起整個平壤周圍的構成和地形分佈,李如松聽得很仔細,還不時拿朱筆在地圖上勾畫一番。 柳成龍最擔心的是日軍的鐵炮,當他提醒李如松注意鐵炮威力時,李大提督一臉不屑地指了指軍營裡的火器倉庫:“日本鬼子不過是用些破槍,咱可是帶著大砲來的。一炮能轟出五、六里路,你覺得日本人能夠得著?” 臨走之前,李如松取來一把扇子說:“你忙活這麼久也不容易,送你一首詩吧。”大筆一揮,扇面上墨汁淋漓,竟是一首七律: 提兵星夜渡江乾,為說三韓國未安。 明主日懸旌節報,微臣夜釋酒杯歡。 春來殺氣心猶壯,此去妖氛骨已寒。

談笑敢言非勝算,夢中常議跨征鞍。 平心而論,作為一名武將,李如松這首詩寫得相當不錯。柳成龍拿著這把扇子回到安州城,反复玩味,面色凝重,不知是被詩裡的雄心所感動,還是在擔心又碰到一位志大才疏之輩。 且說柳成龍正在那琢磨著李如鬆的詩才,忽然外頭傳來急報,說李提督突然離開了安州。柳如龍頓時心頭一驚——他本來跟李如松約好了,等到初四的時候一起上路前往肅寧,與都元帥金命元會面。怎麼才一會兒功夫,他就變卦了?莫非有緊急軍情? 他探頭出去一看,明軍主力還在啊。再一打聽,原來不是明軍開拔,而是李如鬆自己帶了弟弟李如柏以及十八名家丁,急匆匆地離開安州,朝著肅寧方向而去,至於乾嘛去了,誰也不清楚, 李如松離開的原因很簡單,魚咬鉤了。

早在遼東時,李如松用李應試的計謀寄下了沈惟敬一條狗命,打算用在朝鮮戰場上對付小西行長。現在大軍抵近平壤,是時候亮出勝負手了。 早在自己抵達安州之前,李如鬆就派了先鋒副總兵查大受前往順安,與日本人接觸。查大受到了順安以後,讓手下一位叫金子貴的小校打扮成信使模樣,直奔平壤城下。日本守軍問金子貴來幹什麼的,金子貴神氣十足地回答:“天朝已經答應了你們的和談條件,沈游擊和李提督馬上就帶著冊封文書抵達,我是打前站的。” 上次沈惟敬離開平壤的時候,對小西行長說的是一月七日李如松會來冊封,現在時間剛好。小西行長一點都沒懷疑,樂得嘴都合不攏。他的助手玄蘇和尚也高興得滿地轉圈,文思泉湧,非要寫一首漢詩獻給敬愛的沈游擊,詩云:

扶桑息戰服中華,四海九州同一家。 喜氣忽消寰外雪,乾坤春早太平花。 這詩寫得不如李如松,但比朝鮮人寫得好。詩人通過四句近乎大白話的讚美,表達了對和平的嚮往與對戰爭的厭惡,欣喜之情躍然紙上。實在是一首好打油。 整個平壤城歡天喜地,彷彿剛剛過去的春節又回來了。在歡慶期間,金子貴趁人不注意,偷偷拿出一把好匕首,跟附近的日本人說想換點油鹽醬醋啥的,結果沒有人願意跟他換。金子貴由此得知,平壤城的糧草供應已經窘迫到了一定程度。 慶祝完以後,小西行長想起正事,忙問金子貴:“沈游擊何時可到?”金子貴回答:“沈游擊年紀大了,騎馬不慎摔傷了腿,是坐著轎子過來的,所以走的有些慢。 小西行長一聽,著急了,這可太委屈沈大人了!不行,這哪是待客之道,咱們得去接接。他當即點出一個小頭目,帶上二十三名士兵,還有上次接待沈惟敬的翻譯張大膳,組織了一支迎賓隊,外出迎接。

這支迎賓隊來到順安,查大受和另外一名遼東將領李寧早就恭候多時了。張大膳問沈游擊在哪兒呢?查大受笑瞇瞇地說他還有段路,現在天氣冷,坐下來一起喝酒吧。 小頭目不知是計,帶著二十多人推杯換盞,喝得不亦樂乎。酒至酣處,李寧突然面色一邊,擲杯為號,帳外登時衝進大批明軍。 要說倭寇的單兵格鬥能力,那是真強悍。這批人喝的面紅耳赤,又猝然遇襲,到了這份兒上仍舊不肯束手就擒,反而拔刀反抗。明軍只道這些小鬼子手到擒來,沒料到卻遭遇了意料之外的反抗,一時間也有點懵了。 結果經過一番激烈而短暫的格鬥,十五名鬼子被殺死,生擒日本小隊長竹內吉兵衛、漢奸翻譯官張大膳和另外一個鬼子兵,剩下的五個鬼子趁亂逃走了。 廢物!得知這個結果的李如松勃然大怒:在如此優勢兵力和完美圈套之下,居然還讓敵人跑了五個,實在是太無能了!這些逃跑的倭寇回到平壤,勢必要把這事告訴小西行長,豈不是讓他苦心孤詣設計的賺城計劃破產麼!

他一腔怒火發洩到李寧身上,若不是他弟弟李如柏苦苦相勸,李寧的腦袋恐怕就保不住了。 李如松不甘心這個誘敵的任務就此失敗,他一面讓後方安州的大軍盡快趕到順安,一面把沈惟敬叫過來,讓他親自去平壤城裡給小西行長解釋一下。 沈惟敬聽了李如鬆的要求,嚇得一哆嗦:大人您砍了人家十五個腦袋,都鬧出這麼大事了,您還讓我進平壤城?這跟送死也差不多了。但當他看到李如松陰沉的雙眼時,非常明智地把嘴閉上了。 沈惟敬之前就已經十分清楚自己是一枚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有用就留在棋盤上,沒用便會立刻被掃地出門。如果他這時候不答應去平壤,李如松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砍死。沈惟敬已經別無選擇,只能再次勉為其難、義無返顧地上了路。

他一步三挪地到了平壤城,小西行長看見他以後,當然不可能有好臉色,厲聲質問到底是怎麼回事。別看沈惟敬在面對李如鬆時束手束腳,可面對日本人,卻馬上恢復了騙子本色,牙尖嘴利。 沈惟敬的解釋,把責任都推給了漢奸翻譯官張大膳,一口咬定都是翻譯惹的禍。在兩軍處於交戰狀態的情況下,大家精神高度緊張,有時候會因為翻譯一句誤譯而導致兵戎相見,這事太常見了。 反正那五個逃回來的鬼子不懂中文,那晚又喝的稀里糊塗,對明軍怎麼翻臉的也說不清楚。到底什麼情況,還不是沈惟敬兩片嘴唇一碰的事。 小西聽完沈游擊的辯解,當時充滿歉疚地說了一句話:“此必是通事兩誤也。”沈惟敬聽完這句,這才舒了一口氣,估計那時候他在心裡想,老子又撐過了一關,多活了一天。

誤會消除了,小西行長又提起冊封的事。沈惟敬現在更鎮定了,說他生怕出事,為了澄清誤會,所以隻身緊急趕來來平壤,冊封用的儀仗都在後頭呢,你派人跟我去接一下吧。 這次小西行長派了內藤如安——就是在朝鮮民間傳說裡被桂月香殺死的那位仁兄——跟隨沈惟敬去迎接。沈惟敬把內藤如安帶到順安,謁見了李如松。李如松沒想到沈惟敬能把事辦得這麼漂亮,在自己砍了十五個鬼子之後還依然能把日本人哄得團團轉,心想這個機會可絕對不能放過。 於是李如鬆對內藤如安大加安慰,什麼中日親善、什麼封王封爵,總之怎麼好聽怎麼說,把內藤如安說得五迷三道。最後李如松說冊封使者初六即到,讓內藤如安回去轉告小西行長,把脖子洗洗乾淨等著授封。內藤如安連連點頭,屁顛儿屁顛儿地回平壤城報喜去了。

沈惟敬在一邊見了,心中大嘆:李提督真神人也,無師自通,竟比我還能忽悠。當下拜服不提。 話說這邊廂鬼子被李如松和沈惟敬兩人聯手忽悠得只等著招安,那邊廂明軍也已經全部準備停當。 朝鮮軍本來集結了一萬多人,可是李如鬆對他們的戰鬥力並不放心,加上糧草也不夠,所以只挑選出了三千人跟隨明軍前進。 正月初六,李如松大軍與朝鮮軍三千人齊聚順安,近五萬人虎視眈眈地望著平壤城。而此時小西行長在平壤城的部隊,已從巔峰期的一萬八千人銳減至一萬五千人,還有一部分是朝鮮偽軍。其他駐守在中和、黃州等東邊的部隊,約有一千人。 此時日軍的最高指揮官尚不知道數倍於己的敵人已經大兵壓境,還兀自作著美夢。 小西行長這一天很早就起床了,昨天晚上他興奮得睡不著,不由得想起杜甫的那兩句詩:“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一大早,他把最華麗的日式禮服從箱底翻了出來,披在身上,登上風月樓,伸著脖子往外望去——對了,這棟樓就是傳說中桂月香與小西飛“同歸於盡”的地點。

領導如此重視,一干手下自然也不能落後,一群大大小小的倭寇也紛紛換上最絢麗的和服,湧上平壤街頭,手執花束,準備夾道歡迎大明天使。日本人的品味和中國不太一樣,他們一方面崇尚素雅,一方面又特別喜歡花哨,覺得花越多才越正式,所以這一片歡迎隊伍放眼望去,個個穿的都像是解放前的農村小媳婦,花紅柳綠,粉糰錦簇,讓人目不暇接。 對於如何“招安”及“冊封”日本人,李如松也作了精心地準備。他把明軍騎兵部隊分成數營,在城外轉悠。一旦偽裝的冊封隊伍賺開了普通門,他們就立刻飛速迫近,佔領城門。大軍隨即掩殺入城,擴大戰果,一舉拿下平壤。 這個主意是好的,可是卻漏算了一個小小的細節。 日軍對李如鬆的到來確實沒有思想準備,但作為日本百年戰國打下來的強軍,他們也並非碌碌無為。在過去幾個月裡,日軍不辭辛苦地把朝鮮外城外圍土地耕作了個遍,全部種上了鹿角,重要地帶還擱了不少拒馬,這是為了防止敵人騎兵直接突擊到城下。 這下導致明軍的騎兵部隊無法靠得太近,但他們又不能也不敢離得太遠,只好圍著城牆不遠不近地兜圈子。 這一轉,轉出了大問題。 小西行長在風月樓上朝西眺望,遠遠看到一支隊伍靠近平壤,看隊伍中的儀仗,應該就是沈游擊和李提督說的天子敕封使,不由大喜,準備下樓去迎接。 可等他再定睛一看,有點不對勁了!在敕封使隊伍的附近,似乎游弋著其他幾支騎兵部隊,數了數人數,顯然遠遠超過了護送部隊數量。再一看,發現那些騎兵隊不像是護衛,而且也沒有緊緊跟著敕封使,反而圍著城牆轉悠來,轉悠去。隊伍裡的人個個目露凶光,亂七八糟的長槍大刀倒挎了不少,好像屁股後頭還拖著好多門大砲…… “我草,上當了!” 小西行長一拍欄杆,大聲吼道。 到了這時候,再傻的人也反應過來了,明軍根本不是來冊封的,而是來攻城的。小西行長惱羞成怒,立刻傳令平壤各處,別搞歡迎儀式了,都給我上城頭守城去! 一時之間,鑼鼓喧天,不過不再是歡迎的鼓點,而是警報。軍令一傳到平壤街頭,日軍原本負責迎接的隊伍都有點亂,大家原本都是一副“熱烈歡迎”的心態,突然要切換到“拼死抵抗”,這界面不怎麼好操作。 好在日軍士兵的優點,就是聽話程度比較高。經過短暫的混亂以後,大家紛紛把花衣服脫掉,手忙腳亂地爬上城頭,拿盾的拿盾,提刀的提刀,架起鐵炮和弓箭。當明軍的敕封使靠近城門的時候,他們剛剛來得及放出第一槍。 槍聲一響,冒牌的敕封使慌忙後退。遠處的李如松看到城頭上一群人亂哄哄地提刀弄槍,還架起了數扇簡易的防箭槍木柵,腮幫子不由得一抽,知道這個“瞞天過海”之計被人識破了。 要說這個計策,真是個好計策,前期鋪墊得也非常到位。如今功虧一簣,要怪的話,只能怪自己的部下演技太差了。 李如松很快就從挫敗感中恢復過來。用兵本來就是奇正相合,奇計用不了,那就正攻唄。四萬多打兩萬,數量上明軍並不吃虧。 他傳令諸軍,開始執行B計劃。 圍城攻堅,是件很有學問的事情。城市的形狀、附近的地勢水文、城中兵力多寡、軍糧儲備、指揮官性格,乃至氣候變化、周邊局勢等等,都會影響到攻城策略。每一座城,都有它獨特的進攻辦法。 明軍動作迅速,甫一展開,首先便攻占了平壤西部的藥山、大興山和東部的木覓山。李如松移營藥山之上,居中指揮,其他部隊緩緩伸展開來,把整個平壤城包圍起來。 關於如何正面攻打平壤城,袁黃作為軍中讚畫,已經擬定了一個初步計劃,這個計劃在安州又得到了柳成龍的補充,趨於完備。而李如松本人,剛從寧夏圍城戰裡打完出來,在這方面的資歷更有發言權。 袁黃、柳成龍和李如松這三個人,雖然背景不同、性格不同、學歷不同,但他們在製定計劃時,不約而同地得出了同一個結論: 欲攻平壤城,先佔牡丹峰。 牡丹峰位於平壤城的北部頂端,海拔九十五米,有一個獨立的北城環繞四周。這裡是整個平壤城的製高點,上有乙密台、最勝台等數個石質要塞,用條石壘成,十分堅固,能扛住當時最有威力的火砲轟擊。要塞三面設有雉堞,堞上有射擊孔,射手可以很輕鬆地躲在要塞里,向仰攻而上的敵人射擊,地勢易守難攻。 牡丹峰就像是一個俯瞰整個平壤城區的守護神,如果要進攻平壤城,無論如何也要先將這裡拿下來。這個教訓,是用一千多名明軍士兵的血換來的——當初祖承訓在平壤城內遭遇伏擊,包括史儒在內的許多明軍就是被日軍在牡丹峰上居高臨下射死的。 此時在牡丹峰上大約有兩千多人的守軍,隸屬於第一軍團松浦鎮信。松浦家是九州出了名的強藩,士兵精於鐵炮射技,戰鬥力十分強悍。這一次侵朝戰役中,松浦家擔當了第一軍團主要的火力輸出,是小西行長手裡的一張王牌。 松浦家的士兵看到敵人來襲的訊號,立刻打起青白旌旗,豎起大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他們的動作十分迅速,很快便架起槍砲,衝城外的明軍嗷嗷直叫,還挑釁地射上幾槍,氣焰十分囂張。 看著牡丹峰上敵人的囂張嘴臉,李如松麾下諸將都躍躍欲試,表示願第一個出陣去教訓一下小日本。可沒想到的是,李如松掃視了一圈,點中的卻不是遼東係將領,而是一個外人——吳惟忠。 吳惟忠,字汝誠,是浙江金華府義烏人。在嘉靖三十八年,一代名將戚繼光前往義烏招兵,把吳惟忠和其他四千義烏青壯挑中,成為戚家軍的最初班底。從此他跟隨戚繼光鞍前馬後,歷經無數剿倭血戰,親身見證著戚家軍從一群烏合之眾變成鐵血軍團,屬於嫡系中的嫡系。 後來戚繼光去薊州修長城,又遠調廣東,吳惟忠都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隨左右。戚繼光在萬曆十五年病逝以後,吳惟忠接過了戚家軍的衣缽,把這支軍隊的血脈傳承下去。這次援朝之戰,宋應昌唯恐遼東騎兵不足以應付局勢,聽了黃應陽等浙兵系的勸說,特意把擁有豐富抗倭經驗的吳惟忠調了過來。 吳惟忠和戚家軍另外一位將領駱尚志各帶了一千五百人,都是正宗的戚家軍底子,所用的裝備是標準的鴛鴦陣配置:藤牌、狼箲、長槍、叉、刀一樣不缺。這個沉默寡言的義烏男子繼承了戚繼光的治軍之道,少說多做,與趾高氣揚的遼東諸將格格不入。 李如松派遣吳惟忠的南兵去攻打牡丹峰,有三個理由:第一,牡丹峰是高山,騎兵難以仰攻,只能依靠步兵強攻。吳惟忠的部隊是明軍步兵序列中戰鬥力最強的;第二,進攻牡丹峰,可以試探一下日軍的虛實。從他們防守的強度,能夠大致判斷出來他們是打算死守平壤,還是打算撤退。 還有第三個理由,只是李如松難以宣諸於口。他想藉牡丹峰這塊硬骨頭,削弱一下南兵實力——吳惟忠擅自行動那筆賬,可還掛在李如鬆心裡,至今還惦記著呢。 對於李如松這個命令,吳惟忠沒有作出任何疑問,沉默地接過將令,回去準備。 戚家軍挑選任務,從來不問最輕鬆的,只挑最困難的。他可以戰死沙場,但戚家軍這塊招牌不能丟。 吳惟忠回到自己的營地,吩咐士兵們帶好武器,作好打一場血戰的心理準備。當他們走出營地的時候,忽然營地外來了一群人。 這群人的裝束很古怪,個個留著光頭,脖子上還帶著佛珠,手裡卻提著長槍大刀,充滿了違和感。為首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人,穿著百衲衣,臉上還帶著淡淡的微笑。 其實比較戰鬥中兩軍傷亡將領級別的高低是沒太大意義的。 原因有兩點: 1,兩國軍制和政治制度不一樣。日本戰國末期還是諸侯制,大小諸侯無數,像五島這種一共帶了705人的也是一個大名,而日本這種軍制和戰斗方式,大名即使在日本國內也極少傷亡,所以桶狹間才會那麼震驚天下。 2,明朝是大一統的製度,將領從上而下依次排列,級別、帶兵數、職責很清晰,是一個完整的大軍事體系,副將參將游擊在第一線是正常部署。而像李如松這種統帥全軍的將領,在日軍裡壓根就沒有,日軍N個軍團各自為戰。 所以,這樣的比較其實沒太大意義。比較的平台不一樣,就沒了統一的尺度,所以沒法做有意義的比較。 明軍士兵很奇怪:這都什麼時候了,怎麼會有和尚上門乞討? 吳惟忠慌忙迎了出來,這支部隊他可不敢怠慢。帶頭的那位高僧他認識,法號休靜,也叫清虛禪師,是朝鮮八道十六宗總都攝,手底下有八千人的特殊軍團,號稱“僧兵。” 僧兵在中朝日三國都不算新鮮。中國有少林寺,日本有本願寺,裡面的和尚都是一個賽一個地能打。朝鮮的僧兵當然也不例外,不但不例外,他們還是朝鮮軍裡戰鬥力最為強悍的一支。 朝鮮儘管尊奉儒教,可佛教也相當盛行,國內寺院很多。壬辰戰爭爆發之後,朝鮮各地都有義軍湧現,這些釋門修行的僧侶們,也在愛國之心的激勵下,毅然挺身而出,勇赴國難。當時在釋門影響力最大、身份最高的,便是這位休靜大師。老和尚看日本人實在太過分了,便作金剛怒,果斷地站出來號召廣大僧人反抗侵略者。他的號召震動整個朝鮮,數天時間裡就聚集了八千人,被朝鮮國王封為八道十六宗總都攝,成為了僧兵總司令。 休靜大師的僧兵軍團別看都是和尚,打起仗來可不是吃素的。在壬辰年的七八月份,休靜的弟子靈圭配合著朝鮮義兵趙憲發動了清州戰役,硬生生把第五軍團的名將蜂須賀家政趕出了清州城,在敵後釘下了一枚牢固的楔子。在隨後的第二次錦山戰役裡,雖然趙憲、靈圭相繼戰死,但他們強悍的戰鬥力也把小早川隆景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一次聽說明軍要進攻平壤,休靜大師親自率領一千五百名僧兵趕往順安的法興寺,與大軍會合,要為攻克平壤出一份力。現在吳惟忠受命要攻打牡丹峰,休靜大師對大明南兵仰慕已久,主動請纓配合作戰。對這個請求,李如松無可無不可,反正是朝鮮人的軍隊。 吳惟忠與休靜大師都是外柔內剛、不擅言辭之人。兩個人沒有太多言語,就這麼平靜地並肩站在一起,一起仰望牡丹峰上良久,然後同時說道:開始吧。 他們的軍隊繼承了指揮官的特質,沒有吶喊,沒有鼓譟,在向牡丹峰的衝鋒中保持著出奇的沉默。吳惟忠部與僧兵混編在一起,數人為一組,盡量分散開朝山頂沖去。 牡丹峰上的日軍毫不示弱,用火槍、弓箭和滾石拼命反擊,一時間山腰一片喊殺。牡丹峰很陡峭,仰攻起來十分吃力。中朝聯軍向上沖了二十幾米,便被峰頂乙密台與最勝台的火力壓制得抬不起頭來,只能依靠樹林掩護,戰局一下子僵持住了。 日軍除了乙密台以外,還在山腰各處挖了許多土窟。土窟是一種簡易工事,在平地挖出一條很淺的戰壕,上面用土或者石頭築成一道柧壁,前後塗上泥土,再挖出擺放銃筒用的孔穴。裡面藏多少兵,在遠處根本看不出來,靠近了便會被火器轟擊。 除了牡丹峰以外,日軍在平壤城各處都建了無數土窟,放眼望去就像是一叢一叢的蜂窩。 吳惟忠部久經沙場,對倭寇的戰術十分了解。他們經過短暫的停留,把手裡的藤牌高舉起來,悍不畏死地朝上沖去。藤牌可以擋住弓箭,但擋不住鐵炮的彈丸。日軍糾集優勢火力使勁射擊,很快明軍便在居高臨下的打擊下潰不成軍,紛紛朝山腳下撤去。他們退的十分狼狽,甚至顧不上拿武器,把藤牌丟得滿地都是。 日軍見狀大喜,許多士兵覺得藤牌這東西很好用,追上去想撿個洋落。不料正在他們俯身爭搶戰利品的時候,四周樹林驟然殺聲四起,竟是明軍和僧兵殺了一個回馬槍。猝不及防的日軍大為慌張,與中、朝聯軍絞殺在一起,變成了白刃戰。山頂的同伴不敢擅自開槍,火力登時稀薄了不少。 沒有了火槍火砲的威脅,這些浙江兵勇近身對付日本人駕輕就熟。很快局面變成了一邊倒,這些撿便宜的日軍被一一被砍殺,斬去了頭顱。 原來這是吳惟忠與休靜在進攻前就定下的計策,故意丟下藤牌,是為了利用日軍的貪婪進行近身混戰,以最大限度削弱山頂日軍的火力。 日軍遭遇了強力反擊後,不敢再靠近了,全都龜縮在兩個要塞與一些簡易的防禦工事裡。山頂的火砲不停地噴發,漫無目標地砸在山麓上。 吳惟忠和休靜大師正在商議下一步該如何進攻,遠處忽然傳來鳴金的聲音,這是李如松要求撤退的信號。 這一次攻擊,目的只是試探敵人虛實。現在牡丹峰的敵人數量摸得差不多了,還額外斬了幾十個首級,見好就收。吳惟忠雖然憨直,但還沒傻到以為,在沒有友軍大規模配合的情況下能攻拔牡丹峰。 除了吳惟忠、休靜在牡丹峰以外,在平壤城附近各處都爆發了小規模的戰鬥。李如松不急不躁地在藥山上註視著城裡的動靜,就像是一個高明的棋手,故意四處亂放子,試圖從敵人的反應中看出些許端倪。 其中他最關注的,是位於平壤城南的含毬門。負責這個方向的是朝鮮軍左防禦使鄭希賢、右防禦使金景瑞,《關西邑志平壤續一古志》裡說他們有八千人,但這個數字不大可信。他們的真實兵力,最多就是一千五百人。 八千人這個數字,是朝鮮軍集結在前線的總人數,可這里大部分士兵都是臨時徵募來的,能上戰場的並不多。 《宣祖實錄》裡記載:李如松覺得這些人素質實在太差,就在一月五日叮特意囑柳成龍,讓他挑選出三千名稍微懂得打仗的,前往斧山院集結,參與圍城戰,其他部隊在外圍擔任警戒工作。 這三千人裡,一千五百人屬於休靜大師的僧兵,另外一千五百人,便是鄭希賢、金景瑞的朝鮮正規軍。後者雖然戰鬥意志差,但畢竟是行伍出身,比臨時抓來的壯丁部隊強那麼一點。 這兩位朝鮮將領的任務是佯攻,但李如松還是高估了朝鮮正規軍的戰鬥力。日軍看到是朝鮮軍的旗號,居然大著膽子主動出擊,從東側中城的大同門甕城繞出去,突然出現在朝鮮軍的身後。結果朝鮮軍大潰崩散,死傷慘重,直到遼東軍趕過來支援,這才勉強站住陣腳。 正月初六這一天的攻擊沒有任何實質成果,除了牡丹峰之戰有一次漂亮的反擊以外,其他地方都被日軍擊退。諸將回到大營,心中無不揣揣。尤其是鄭義賢、金景瑞兩位朝軍將領,更是忐忑不安,其他部隊只是沒取勝,自己可是打了一場貨真價實的敗仗。若是李提督嫌他們沒討到彩頭,豈不是死定了? 但他們玩玩沒想到的是,李如松居然沒有大發雷霆,只是淡淡批評了幾句,就宣布解散了。 李如松其實此時心裡正高興著呢。日本人雖然凶悍,但心眼比較實在,有一句說一句,想怎麼打就怎麼打,從來不藏著掖著。他去年在寧夏打哱拜時,圍城數月才摸清敵人的心理,可今天略微那麼一攻,日軍便竹筒倒豆子把所有戰略意圖都暴露出來了。 李如松是個驕橫的將領,但也是個目光如炬的名將。今日的試探性攻擊,讓他發現了日軍的致命破綻。 而且不是一處,是五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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