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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我來了——李如松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0099 2018-03-13
大明抗日援朝的總司令李如松,是一名比祖承訓更為純粹的遼東軍人。更是一代名將。 如果我們非要找個歷史人物來做比喻的話,大概只有漢驃騎霍去病最合適了。李如鬆就是明朝的霍去病。 我們先來看家庭成分——這兩人都是正宗高乾子弟。霍去病背後有衛青和衛皇后,靠山硬,兩位靠山的身份高到沒法再高了。不過,李如鬆的背景比他更厲害。李如鬆的爹是萬曆第一名將、雄踞北方防線二十餘年的李成梁,是大明朝的唯一和傳奇。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大明朝上下幾百年,活著就當上三公的武人,就只有他老人家獨一份,所以李成梁是唯一,是傳奇。至於皇后和大將軍,哪一朝都有無數個,李成梁當然比衛青衛皇后更牛。 李成梁一共有九個兒子,這九人裡出了五個總兵官和四個參將,一門九將,加上老爹李成梁,足足十大將,比傳說中的楊家將還多兩。李家門生故舊遍布軍中,形成一股盤根錯節的勢力。李如松從小身邊接觸的兄弟、朋友、長輩,全是刀頭舔血的邊疆將領。從記事時起,他每天耳濡目染的,都是兵家戎事。中原的孩童們開始讀書開蒙的時候,他已經學會提槍挎弓,跟隨父親出征;當其他年輕人握著毛筆參加鄉試時,他已能夠熟稔地割下敵人的首級,拴在馬鞍上帶回去請功。在這樣一個軍中世家長大,李如松壓根沒有想過其他發展道路,彷彿天生就是要來作軍人的。

李如鬆的老師,也是一個傳奇。這個傳奇是傳奇人物的傳奇,因為此人經常出現於民間故事裡,他的名字叫徐渭,字文長,是著名的才子,書畫詩文都是歷史上排得上號的人物。最離譜的是,他還是嘉靖年間抗倭名臣胡宗憲的幕僚,是當時赫赫有名的平倭名軍師。 顯赫的身世與苛酷的成長環境,還有品質優良的貴族式教育,賦予了李如松鮮明的性格和極好的軍事素養。而遼東軍人的兩大特點——勇猛與驕橫——在李如鬆身上也都特別突出。 他作戰極其悍勇,幾乎每一戰都身先士卒,而且在身邊豢養了一大批悍不畏死的親兵,斬將奪旗,所向無前。李將軍的旌纛所在,往往就是戰鬥最激烈的地方。憑著這股天生的軍人氣質,他立下了不遜於其父親的赫赫戰功,讓李氏一族的聲威愈加煊赫。

李如松能耐大,脾氣也不是一般地大,他擔任過的每一任職位,都會留下與同僚發生激烈衝突的記錄。他在北京提督京城巡捕時,被言官彈劾行止不法;在宣府擔任總兵官的時候,跟巡撫許守謙頻生齟齬,甚至還跟參政王學書大打出手。總之只要是有他在的地方,就會有層出不窮的麻煩。 這些優點和毛病,和霍去病全然一樣,如出一轍。霍去病的戰績就不說了,大家都知道,只說毛病吧。飛將軍李廣的兒子李敢,是被霍去病在狩獵遊戲時謀殺的,而且還是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原因是李敢得罪了他姐夫衛青,他要為姐夫出氣。打仗的時候,士兵缺糧食沒飯吃了,霍去病還要士兵幫他開闢球場好玩遊戲,他吃不完的肉全部拿去倒掉也不會給士兵吃。諸如此類的貴族世家子毛病,他身上有一堆。

總結:這倆位高乾子弟,脾氣都相當不好,相當蠻橫驕縱,都是惹麻煩高手,不過同時也都是軍事高手,一時之名將,而且還都是打仗比脾氣還猛,都是中國邊境外敵的天生剋星。最後,是兩人都挺短命。 我一直覺得,這倆人其實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兩兄弟。無非年齡差距大點,兩千年。 寧夏之亂的平定,讓李如松更加目空一切。寧夏圍城數月,京中精銳、宣大名將、南兵苗兵輪番上陣,都無功而返,最後還是靠著他的計謀、戰法,還有遼東兵的悍勇,這才攻破了城池。因此在他眼裡,無論是京軍還是南軍,統統都是酒囊飯袋,遼東以外再無軍人。要想打仗,那就得聽他的。 帶著未曾褪去的大勝光環,這位驕傲的將軍在十二月八日抵達了遼東,並且毫無懸念地,馬上就和經略宋應昌發生了衝突。

在大明官場,除開國那朝,之後的武將地位都天然低文官一頭。武人出身的人,最高只能當到總兵,再上一級的總督、巡撫等職,都必須是由文官擔任。李如松這時候的頭銜,是“提督薊遼保定山東等處防海禦倭總兵官”,而宋應昌則是以兵部右侍郎的身份“經略薊遼山東保定等處防海禦倭軍務”,等同於總督之職。兩者地位高低,一目了然。 按照規矩,李如松謁見宋應昌時,應該先穿戴好盔甲,在門庭處叩個頭,然後出門換身衣服再說話。說實話,這確實有點糟踐人,可文官帶兵是祖宗定的規矩,所以歷代總兵——包括李成梁在內——甭管功勳多大,都不敢壞了這個規矩。 可到了李如松這,規矩就要改了一改了。李成鬆此時氣焰正是最囂時,我是平定了寧夏叛亂的大功臣,你來兵部才當了幾天侍郎,讓我給你叩頭?沒門!

李如松也是有理由的。我是總兵官不假,可官銜頭兩個字可是提督啊。 “提督”和“經略”級別相同,我倆就是同事關係,誰也不用給誰叩。李如松這話也不假,大明從前是不給武官加提督銜的,他是破天荒頭一個得享這種殊榮的。 總之這是一筆糊塗賬,全看哪邊比較硬氣。 可說到比硬氣,宋應昌這位嘉靖四十四年的二甲進士,又怎麼比得過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李如鬆呢? 李如松抵達遼陽以後,穿了一身便裝,大大咧咧地直接上門去拜見宋應昌,說話的時候,把屁股在椅子上稍微挪開一點,算是邊將見督撫的禮數,給後者留了點面子。 李如鬆的意思很明白,別跟我扯有的沒的,大爺不想低眉順眼伺候你。 對他這種一上來就打了一通殺威棒的做法,宋應昌自然不會有好臉色,可戰事當前,李如鬆又挾寧夏平叛之威而來,他也只能忍氣吞聲。見宋應昌服了軟,李如松士氣大漲,連帶著對宋應昌手底下兩名高參劉黃裳和袁黃也沒什麼好臉色。他在覲見朝鮮國王的時候,甚至說出了“那兩位贊畫,你不必信他們”的話,可見明軍統帥和參謀部之間的矛盾有多深。

即使是在軍隊內部,李如松同樣也不停地製造事端。 出身戚家軍的吳惟忠,帶著的三千浙兵在十一月便抵達了邊境。應朝鮮人的強烈要求,吳惟忠在請示了宋應昌之後,於十二月十四日先期渡江,十九日抵達安州。這本是正常的軍隊調動,程序上也說得過去。可李如松聽說以後,卻拍著腿大罵吳惟忠無組織無紀律,要軍法從事。 吳惟忠的浙兵屬於戚繼光系統,又是南兵,與遼東派係從來沒尿到過一壺裡。宋應昌曾經跟李如松提過,說浙兵常年抗倭,吳惟忠又是戚繼光的手下,應當重視他們對付倭寇的手段。李如松連宋應昌都看不起,更別說這些南蠻子了。 而且朝鮮人對這些南兵不加掩飾地崇拜,對遼東兵卻總帶著若有若無的鄙視。這讓李如松更加不爽。

這次他罵吳惟忠,純屬借題發揮,存心要殺一殺對方的氣焰——李如松這種對南兵深入骨髓的歧見,貫穿了此後的一連串戰役。 有趣的是,如果以血統而論的話,李如松勉強能算朝鮮族後人。他的N代祖先李英正是從朝鮮內附大明,被授予世襲鐵嶺指揮僉事,這才在大明開枝散葉的。現在他被委派前往朝鮮救援,也算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衣錦還鄉。 但朝鮮人對這位有著朝鮮血脈的中國將領並不放心,因為他誇口說了一句話:“我用八千人就能幹掉五、六萬韃子,日本人算個屁。”朝鮮君臣一聽,心中一陣抽搐。這話怎麼聽著這麼耳熟呢,好像祖承訓當初來的時候,也這麼說過。有人安慰李昖說李如松是名將,東打女真,北滅蒙古,李昖這時候已經對日本有心理陰影了,憂慮地嘀咕道:“擅長打韃子,不代表擅長打鬼子啊……”

但是現在大軍已集,換帥是絕對不可能的了。朝鮮君臣只能暗自祈禱,希望這次來的將軍比祖承訓靠譜一些。 於是,在打滅了宋應昌和南兵的氣焰,喝叱了和談歸來的沈惟敬後,躊躇滿志的李如松如願以償地把四萬大軍完全控制在手裡,在十二月十六日正式從遼陽啟程,並於二十五日抵達了義州。 主帥既動,鏖集在邊境的大明軍隊,也開始陸續渡過鴨綠江。大明的第一次東征軍團,就此開始了征程。 當時的朝鮮使者李山甫忠實地記錄到他在九連城、鳳凰城、湯站等一路上見到的情景: 一眼望不到頭的軍隊排成整齊的隊伍,從各地驛道絡繹不絕地開出來,旗號多不勝數。整個邊境都充斥著人、馬匹與裝滿糧食的大車,軍容極盛。而李如鬆的中軍隊伍,則是“旗麾旌節極其鮮明,乘轎戴冠,錦衣毛裘,擁衛甚盛,難見其容貌”。至於李如松本人,此時正悠哉游哉地躲在轎子裡,跟一群哥們扔骰子賭博,破有冠軍侯遺風。

但令李山甫印象最深刻的,還是那些大明的火砲:滅虜炮、大將軍箭、虎蹲炮、佛狼機砲,還有更多型號他認不出來。李山甫試圖數清楚它們的數量,但是失敗了,光是他眼前看到的,就有四十多輛,遠處還有更多。這些巨大的鋼鐵怪物被騾馬拖曳著,砲口用稻草與布幔蒙住,排成一條長龍碾過被凍硬了的遼東土地,安靜地向著朝鮮進發。 這些火砲都是宋應昌殫精竭慮從全國各地調撥而來的,編入明軍序列。他和薛藩一樣,仔細地研究過日本人的作戰方式。薛藩認為,反擊日本人的戰術應該多多準備藤甲、鳥銃,與之針鋒相對;但宋應昌的觀點略有不同,他覺得對付日本人的鐵砲戰術,沒必要跟他們針鋒相對。 他們用槍,咱們就用砲! 儘管日本人也管自己的武器叫做鐵炮,但很快他們就會知道,同樣是“炮”,威力與射程卻是天壤之別。後來的戰爭進展證明,宋應昌是有遠見的,明軍的遠程大砲成為了日本人的噩夢,成為明軍最為鋒利的一柄武器。

這些大明的精銳軍隊渡過鴨綠江時,擔任渡江總指揮的袁黃正站在岸邊,注視著人如虎、馬如龍的長長隊列,激動到不能自已。這位老人從年輕時就與倭寇結下血海深仇,轉眼這麼多年,他終於可以一償夙願,以大明鐵騎去剿滅日本鬼子。 在凜冽的寒風中,袁黃對著明軍的隊伍振臂高呼:“此汝曹封侯地也!” 萬曆十二月二十五日,李如松提督帶領四萬明軍抵達義州,得到了朝鮮國王李昖的熱烈歡迎。雙方在友好的氣氛中互相恭維,李昖還特別賜了一把寶刀給李如松以及麾下三員大將楊元、李如柏和張世爵。李如松則請李昖檢閱了大明的無敵軍團。 李昖為了讓李如松感受朝鮮人民賓至如歸的熱情,還給他說了一個故事。 相傳義州自古以來就有幾句歌謠:“莫佐理坪。盡為江水所破。當有白馬將軍。從馬耳山出來。”這幾句歌謠是什麼意思呢? 莫佐理坪是義州城西邊靠近鴨綠江的一片農地,靠近麟山堡與統江亭。鴨綠江的河道逐年南侵,逐漸侵蝕了莫佐理坪的土地。而在這段鴨綠江的對岸,恰好是一座叫做馬耳山的高山。更巧的是,李如松提督渡江而來,恰好正是騎的白馬,古老的民謠終於在今天得到了驗證! 真是難為了朝鮮君臣,為了討個好彩頭,編出這麼一個蹩腳的歌謠。不過還有比這歌謠更蹩腳的,有人還為李如鬆的渡江還賦詩一首: 將軍一處電光飛,白馬金鞍赤錦衣。 玉節高臨雲外迥,天戈遙指日邊歸。 胸中韜略全無敵,帳下雄兵藉虎威。 鴨綠江頭雷鼓震,東人加額望旌旗。 說實話,這也就是“後人有詩讚曰”的水平。 不過拍馬匹這種東西,怎麼都不嫌多。李如松被朝鮮君臣圍在當中你一句我一言地誇獎,心花怒放,虛榮心是蹭蹭地往上飚。 李大提督被捧得高興了,也懂得投李報桃。他一揮手,公佈了明軍的作戰時間表:萬曆二十年二十五日渡江,萬曆二十一年正月攻克平壤,二月份收復漢城,三月份解放朝鮮全部領土。 這是一份野心勃勃的計劃。日軍此時在朝鮮尚有十幾萬人,以四萬明軍的實力,要恢復全部領土實在是件有難度的事情。 可李如松正在興頭上,大手一揮,又拿出了一份更大膽的計劃:他想繞過平壤不打,找一條偏路直插漢城。這個計劃帶有鮮明的李如松風格,他在遼東作戰時,就很喜歡輕軍暗出,直搗敵巢,這次還想故伎重演。朝鮮人聽了就暈了,趕緊說提督大人,這個這個……我們朝鮮多山,不利於行軍,提督大人您喝高了……李如松這才打消了念頭。 明軍最終的作戰計劃,是由袁黃完成的。就在李如鬆在義州興高采烈地喝酒赴宴時,這位大明才子正在遼東苦心孤詣地盯著朝鮮地圖發呆。 袁黃綜合了多方面的意見,發現日軍自從去年之後就一直收縮在平壤附近。於是,他決定讓明軍走祖承訓的老路,即從義州至定州、安州,然後進抵肅寧、順安,從西側發起對平壤的進攻。這條路基本是直線,路面比較寬闊,沿途驛館、兵站設施相對完整,無論是行軍還是運輸輜重都比較方便。尤其是明軍還帶了許多大砲,如果不走大路,翻越朝鮮的崇山峻嶺將是件極其艱苦的任務。 朝鮮方面負責接洽與籌糧的官員,此時仍舊是柳成龍。他派人去問袁黃,這次大明到底來了多少人?他得準備糧食。 那麼大明到底來了多少人呢? 下面這張表,是這次大明援朝軍團的將領與所帶兵數名單。我們之所以要在這裡不厭其煩地統計並詳細羅列出來,除了研究用之外,還有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希望後世之人不要忘記這些人的名字。 這些都是為了中華安危而浴血奮戰的抗日英雄,他們的名字,尤其是那些只能以數字來代表的士兵,即使成為了數字,也不該被湮沒在故紙堆中。 經略宋應昌 贊畫劉黃裳袁黃 副總兵劉綎 指揮吳宗道譚宗仁 守備熊正東 遼東都司張三畏 千總李大諫 參將胡澤謝用梓宋大斌楊五典馬世隆 黃應(日易) 提督總兵官李如松 副總兵佟養正 副總兵李平胡騎兵一千 副總兵王守官(臣)騎兵三百 參將張奇功騎兵一千 參將高澈騎兵一千 參將方時春中軍 游擊趙文命騎兵一千 游擊施朝卿騎兵一千 備禦韓宗官旗鼓官 戶部主事艾維薪糧草 左協大將副總兵楊元親兵兩千中協大將副總兵李如柏親兵一千五百 副總兵王有翼騎兵一千兩百副總兵任自強步兵一千 副總兵王維貞騎兵一千參將李芳春騎兵兩千 副總兵孫守廉騎兵一千游擊錢世楨騎兵一千 副總兵查大受步兵一千游擊周弘漠步兵一千 參將李如梧騎兵五百游擊高升騎兵一千 參將李如梅騎兵一千游擊高策騎兵兩千 參將楊紹先騎兵一千游擊戚金步兵一千 參將李寧步兵一千游擊方時輝騎兵一千 游擊葛逢夏騎兵兩千游擊王問騎兵一千 右協大將副總兵張世爵親兵一千五百其他將領 副總兵祖承訓騎兵一千樓崇政李郁 副總兵吳惟忠步兵一千五百鄭有如胡鸞 游擊王必迪步兵一千周易李杜 參將趙之牧騎兵一千吳希漢傅廷立 參將駱尚志步兵一千毋承宣李有升 參將張應仲騎兵一千五百 參將陳邦哲步兵一千 游擊谷燧騎兵一千 游擊梁心騎兵一千 上表將領、兵力、編制等數據,係綜合統計各方記載而來,截止日期為十二月七日。資料出處:《象村集》卷五十七:天朝詔使將臣先後去來姓名記;《神宗實錄》卷二百五十一,萬曆二十年八月壬辰;卷二百五十二,萬曆二十年九月甲子;《兩朝平攘錄》卷四,日本上;《宣祖實錄》卷三十四,宣祖二十六年正月丙寅;《宣廟寶鑑》卷八,宣祖二十五年壬辰十二月;《再造藩邦志》卷二,壬辰十一月;《亂中雜錄》一;《朝野僉載》卷二十七;《國朝故事》二;《◆事撮要》上;《平壤續志》二,古事。 這是大明第一次東征的作戰序列,再加上後續部隊與義州守護部隊,明軍入朝的總兵力達到了四萬八千五百八十五名。不過實際上這些部隊裡始終有部分作為預備隊的存在屯於遼東和朝鮮邊境附近的據點,譬如義州等,真正進入一線作戰序列的,大約是四萬。 如此龐大的兵力,帶給柳成龍的除了震撼與驚喜以外,更多的是頭疼。他沒法不疼,上次祖承訓三千人入朝,已經把柳成龍折騰得上吐下瀉差點沒病死在床上,這次是四萬多人,簡直是要人命了。 這幾天裡,在柳成龍腦子裡嗡嗡作響的,只有一個問題:這麼多人和馬匹,他們吃什麼? 姑且不算朝鮮軍自己,單是四萬明軍的補給消耗,便是一個極其可怕數字。朝方在十月二十六日確知明軍來援的數量後,算了一筆細帳:一名明軍士兵一天要消耗一升五合的糧食,一匹戰馬要消耗豆料三升。明軍總兵力四萬八千五百八十五人,戰馬兩萬六千七百匹,合計一天要消耗大概七百二十石糧食和八百零一石豆料。如果要支撐兩個月作戰,便要糧食四萬三千兩百石,馬豆四萬八千多石。這還只是按騎兵數算的單馬消耗,實際上遼東軍團相當部分騎兵是雙馬配置,相信馬豆真正的供給不會少於六萬石。 更要命的是,這個數字還是按照大明的度量衡來算的。大明十鬥為一石,而朝鮮則是十五斗為一石。大明一升五合的白米,折算成朝鮮度量,是二升七合,接近一倍的差距——也就是說按照朝鮮的標準,明軍的消耗還要翻番。 而此時朝鮮的全部存糧是多少呢?他們把各地糧倉的底兒都掃了一圈,連來年種糧食的種子都湊出來了,一共攢了五萬石糧食,三萬石馬料。這點存底打一場速度戰勉強夠用了,可一旦進入相持階段便會出現大麻煩——這還只是針對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如果把其他軍團也考慮進來,形勢則更加嚴峻。 大明對於朝鮮的窘迫境況心知肚明。很早之前,宋應昌便下令所有赴朝部隊都在遼東集結,當地就食,不要去消耗朝鮮為數不多的存量。這本來是為朝鮮著想,可朝鮮人卻根本不領情,心急火燎地催促明軍盡快出兵,盡快出兵,宋應昌反問他們你們糧食準備怎麼樣了?朝鮮人立刻支支吾吾,不肯說準話——他們心裡打的好算盤,只要明軍盡快奪回平壤、開城便好,至於會不會餓死,到時候再說! 朝鮮友人這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態,讓宋應昌十分厭惡,也讓他對朝鮮的存糧狀況有了警惕心,特意籌措了八萬石糧草擱在邊境,準備等到李如松入朝時,讓部隊隨軍攜帶,以備兩個月之需。後來的事實證明,這是一招救命棋。 可宋應昌萬萬沒想到,他絞盡腦汁千算萬算,最終還是漏算了一點:朝鮮人的運輸能力。 糧草和輜重不會自己走路,必須要有足夠的運力相匹配,才能夠發揮效用。當年諸葛亮北伐中原,漢中的糧草堆得快要溢出來,但死活運不過秦嶺,最後也只能糧盡退兵。 祖承訓來的時候,一是總兵力只有三千人,消耗不算大;二來正逢夏季,水路暢通,所以朝鮮人應付起來尚是游刃有餘。但在元月冬季的朝鮮,天寒地凍,河流全都結冰,根本無法利用義州和平壤之間的兩條大河漕運,只能依靠人力、畜力走陸路轉運。 可這時候的朝鮮人要人沒人,要牲口沒牲口,甚至連裝糧食的布口袋都沒有。為了增加運力,他們幾乎把附近的男女老幼都徵光了,甚至連廟裡的和尚都被抄發出來,搞得地方上怨聲載道,哭號連天。 這種運輸梗阻的根本原因在於國力的匱乏,沒有什麼好的解決辦法,除非你能撒豆成兵。袁黃意識到這個致命缺陷,趕緊給宋應昌打了一份報告,提議說讓明軍暫時使用朝鮮當地的糧食儲備,騰出有限的運力來,先把最重要的大砲和軍火物資運到前線。 即便如此瘋狂地壓榨民力,運力還是不堪敷用。明軍的大部分糧草與輜重,都積壓在了義州邊境,無法及時運抵安州集結地點,更不要說跟隨主力前進了。對各路記載的統計表明,截止到一月七日平壤城開戰時,明軍的糧草尚有一半擱在義州,另外約百分之二十五擱在安州,真正送上前線的不過四分之一甚至更少。 萬曆二十一年初一月六日,李如鬆的大軍已經迫近距離平壤六十里路的安定,可運輸隊卻遲遲跟不上去。宋應昌坐不住了,派袁黃渡江親自去催促。袁黃在朝鮮沿途調查了一圈,發現前線的糧食狀況非常不樂觀:肅川與安定附近的兵站儲備已經見底,後方物資一時半會兒肯定上不來。 更讓他憤怒的是,在中方反复叮囑之下,明軍特別強調要優先運輸的物資裡,仍舊有大批火砲與戰車滯留在安州、嘉山,與前線主力相隔一百八十里路,肯定是無法趕上平壤城的戰事了。 袁黃頓時急了眼,這是要出大事的!直接的後果就是將有大批明軍傷亡,或者乾脆退兵。這兩個結果無論出現哪一個,大家全得吃不了兜著走。當下他抓住朝鮮人大吼,說我們是為了你們打仗,好不容易進軍到安定,現在糧食也沒有,火砲也運不來,如果因為這兩原因而退兵,這個責任誰來負!柳成龍被喝叱了一頓,知道理虧在己,連忙下令申飭地方,並派了許多官員到各地糧道去督運,把安定附近三縣的糧草又搜刮了一遍,這才暫時解除了吃的危機。 但朝鮮的底子實在太薄,而明軍又實在太多。柳成龍豁出了老命,也未能改善前線的補給狀況。這為之後的戰事進展埋下了一個不安定的伏筆。 袁黃比柳成龍更鬱悶。糧草運砸了,火砲要是再送不上去,預想中的平壤攻堅戰將平添了許多變數,不知那個蠻橫的李如松能否克服這一切困難——不過袁黃根本沒有時間長吁短嘆,因為他這一次來,除了督促糧草,還肩負著另外一個使命:聯軍情報管理。 但凡聯軍,因為來自不同系統,都或多或少存在著聯絡溝通與配合的問題。中朝聯軍以前因為指揮權的問題發生過齟齬,在平壤城前甚至發生過朝鮮軍隊逃跑的事情,雙方高層對此都心有餘悸。這一次的聯軍規模更大,因此事先更需要明確指揮權、配合方式和通信共享。 大明是宗主國,李如鬆又是出了名的強勢。對於最高統帥權的歸屬,雙方沒有任何異議。明軍作為主力作戰,朝鮮軍則負責沿途的配合,這也是得到高層認可的。可到了通信共享這一部分,問題就出來了。 中、朝聯軍的聯絡管道一直不甚通暢,反應又不靈敏,對於接下來的戰事將會有很大影響。袁黃很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大問題,並著手進行解決。他是個善於思考的人,經過仔細地調研,發現其中最關鍵的一個癥結,在於驛站。 驛站是朝鮮重要的通信渠道,信使通過一個接一個的驛站向前線與後方傳遞情報,保證讓決策者第一時間把握戰況。 但朝鮮在久經戰亂之後,平安道的沿途驛館大多毀損,就算是完整的,設施與人員也殘缺不全。這導致了信息的嚴重滯後——當初祖承訓在平壤敗北之後,朝鮮王室在義州隔了數天時間,才得到消息。明軍的軍紀也對驛站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明軍部分士兵素質不高,沿途喜歡打罵驛館的驛夫,甚至搶奪他們財產,搞得很多驛館的人聽到明軍的名字都跑光了。 驛站系統的失靈,大大地影響到了聯軍的作戰展開,前方的軍情傳不回去,後頭的命令也遞不下來。這種棘手的狀況,換了誰來整治都要頭疼,但惟獨難不到袁黃。他以前在嘉善、寶坻等地抵禦倭寇,整頓戰備時,積累了大量經驗,最擅長處理這種爛攤子。 對於驛站系統的一片混亂,袁黃首先拿明軍自己開刀。他下達了嚴令,不允許他們隨意打罵驛站工作人員,違者要軍發從事。同時,他要要求驛站工作人員不許亂跑,否則也要砍腦袋。 為了形成行之有效的管理,除了嚴刑峻法以外,袁黃還煞費苦心地設計了一套叫做循環簿的管理辦法。 所謂循環簿,就是登記簿。按照袁黃的設計,每一處驛站都備有兩冊循環簿,一冊記來,一冊記往。蓋有關防大印,並派一名差官坐鎮驛館內。來往信使必須要在循環簿上登記名字,一站一站傳下去。比如說一個信使從甲驛站出發,他會在甲站的循環簿上寫下名字、時間與差遣;到達乙站後,他會在再次登記一次。信使究竟走的哪條路線,走了多長時間,甚至走的速度有多快,都能通過循環簿一目了然。 循環簿每五天就會統一收上去,交由專人進行核對所有信使的傳送記錄。如果發現哪一位信使的路線與記錄對不上,還必須要召見相關責任人進行問詢。這樣一來,對於信使和驛站,都形成了有效監督,與現代理理論裡的績效考核有異曲同工之妙。 經過袁黃的妙手改造,讓朝鮮的驛站系統在短時間內恢復了機能。循環簿管理體系的效果立竿見影,各地的信息反應速度明顯提高,關於倭寇與前線部隊的情報開始源源不斷地匯聚到明軍參謀部裡。 做完這些工作以後,劉黃裳和袁黃正式向朝鮮發出了一道大明欽差經略防海禦倭軍務兵部咨文,這份咨文名義上是發給朝鮮朝廷,但實際上等同於向全朝鮮和日本宣諭的戰鬥檄文,茲錄全文如下: 爾國素敦文物,世篤忠貞。邇者倭夷不道,長久薦食,致爾君臣越在草莽,瑣尾流離,何其困也。我大明皇帝,念爾二百年來恪守臣節,不惜萬金之費,命將徂徵。爾國中豈無宗戚受重寄而忠憤熏心,豈無縣官守地方而慷慨委命,豈無忠臣懷主憂臣辱之念,豈無義士萌損軀報國之思。宜乘天威震疊,速招集義兵,各提一旅之師,共伸九伐之志。今倭夷逞強,其勢必滅;爾國雖微,其勢必興;試相與籌之。先論天道,則朝鮮分野,析木之次。上年木星躔寅,而日本來犯。是我得歲而彼侵之,逆天而行,雖強必弱一也。倭性畏寒,今歲厥陰,風木司天,陽明燥金,為初之氣。立春後尙有二三十日,寒氣未消,天時可乘二也。爾國君臣,俱聚此城,晨起望氣,鬱鬱蔥蔥,如練如蓋。旺氣在我,勢必恢復三也。次論人事,則大國雄兵,如虎如熊。而無敵大砲,一發千步,彼不量力,當成殲粉一也。經略宋,沈機蓄謀,鬼神難測。提督李,一腔忠義,百戰餘勇,有古名將風。二職素仗忠貞,同心協贊,殲滅此賊,以報天子。合兩國之師,驅此窮寇,如振落耳二也。關白強暴,上劫制其主,下虐使其眾,天欲亡之,假手於我三也。昨日國王擧動安詳,豐姿俊偉,勢必中興。而爾國前後所遣諸使,請兵天朝,誠意懇惻,淚下如雨,庶幾申包胥泣楚之意。君臣若此,豈終淪困。以順討逆,何功不成四也。倭奴所恃鳥銃,然三放之後,卽難繼矣。其兵雖多,強者無幾,但殺其前一二百人,餘皆望風遁去。此皆可勝之機,正志士立功之秋也。天朝出令,不論我國爾國,但有人能擒斬平秀吉平秀次及僧玄蘇者,每名賞銀一萬兩,封伯世襲。擒獲平秀嘉平秀忠平行長平義智平鎭信等有名諸酋者,賞銀五千兩,世襲指揮使。以下擒獲,各有賞格。爾國臣民,能乘時糾眾,共立大功,旣可以復本朝之社稷,又可以徼天朝之厚賞。以衰國之遺黎,為起家之始祖,豈不暢哉。諸道臣民義兵,已起者便為前進,未起者速為招集,或協力挫其勢,或徼其惰歸,或繼其餉道。諸所機宜,皆聽自便。 這篇咨文可以視為大明對日本正式開戰的宣言,全文寫得浩然正氣,為大明出兵正名分,申大義,從天象、氣候、道義、經濟、民心、軍事裝備等方面詳盡地闡述了日本必敗的道理,甚至連日本人最得意的“鐵炮三段擊”都貶損了一通。 有意思的是,大明以為秀吉是平氏之後,理所當然應該姓平,既然秀吉姓平,那麼手底下的人也都該姓平,結果什麼平秀嘉、平秀忠、平行長、平義智、平鎭信等,全冒出來了。正如里美猴王姓了孫,於是花果山一山大大小小的猴子,全都姓了孫一樣。 朝鮮接到這篇咨文,十分重視,看得熱血沸騰。李昖派了十幾名宣傳官,帶著檄文分批去了諸路,務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傳遍朝鮮八道,讓那些還在艱苦抗戰的人們知道,我們距離勝利不遠了。 接下來唯一的問題,就看李大提督在平壤城的發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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