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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只想和你談談心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8175 2018-03-13
大明終於決定動手了,可“決定動手”和“動手”之間,並不是完全同步。 此時各路兵馬尚未全部到位,糧餉都在籌措運送途中。最重要的是,最高指揮官李如松還沒從前線趕回來,他不在,仗是不能打的。 這一切籌備,都需要時間。 沈惟敬當初在九月初與小西行長約定,五十日內——也就是十月二十日——必有回复。大明成心要拖時間,所以小西行長提出來的那幾條要求,在廷議的時候直接被否決了。既然要出兵打他們,那還談什麼談! 可日本人和朝鮮比較實在。小西眼巴巴地在平壤城一直等著,朝鮮人也在惴惴不安的掰著指頭算日子。到了十月二十日,五十日已滿,卻還沒等到沈惟敬的身影,小西有點著急了。 他已經聽到了風聲,在北邊的加藤清正,已經送了一封信給在義州的國王李昖,說只要朝鮮願意投降,他便把兩位王子放回,永修盟好。加藤這一手,明擺著是跟他搶生意來了。若是議和之事被加藤拔了頭籌,那可就要壓倒自己了!

而在自己的大後方,義軍的風潮仍未減退,李舜臣更是肆意橫行,甚至在日本已經有了流言,說宇喜多秀家、毛利輝元等人在朝鮮戰死。 小西一急之下,帶領手下出城轉了幾圈,傳話給朝鮮人:“沈惟敬再不來,我們就打到鴨綠江去。”還大剌剌地大造攻城器械,故意讓朝鮮人看見。 宋應昌這時候在山海關正忙活著。他算算進度,恐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於是把沈惟敬叫過來,吩咐他再去平壤城一趟,拖上一拖。沈惟敬領命而去,日夜兼程,在十一月初七抵達鴨綠江邊境。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進入朝鮮了。除了議和,他還肩負另外一個使命,就是偵查日軍在平壤城到底有多少兵力。 到了邊境以後,沈惟敬沒有馬上奔赴平壤。他知道談判技巧,擺的譜儿越大,越容易讓對方產生敬畏,急忙忙地趕過去反而會被看輕。於是,他呆在義州,先派了一個叫婁國安的隨從去平壤,先把養在倭寇窩裡的沈嘉旺換回來。

婁國安到了平壤城,先提出要看看人質安危。小西行長把沈嘉旺帶出來,婁國安一看,發現這哥們儿……胖了。原來沈嘉旺在平壤城作人質時,待遇相當豐厚,小西行長每天好酒好肉伺候著,除了有兩個衛兵形影不離,其他沒任何不方便的地方。 看到沈惟敬的代表到了,小西行長心中略安,看來大明的人沒有食言,只是遲到而已。他賞了婁國安銀子,還送了沈嘉旺一把倭刀。沈嘉旺臨走前,小西行長問說你們家沈游擊什麼時候能到?沈嘉旺回答:“現在快冬天了,日短夜長,再說我家沈老爺年紀大了,每天走不過五十里,差不多十一月二十日左右到吧。” 小西行長點點頭,寫了一封信:“叫你家老爺趕快來吧,我們都等急了。”沈嘉旺把信揣好,走出平壤城,忽然發現不對勁。

從東邊的大同門到西邊的普通門,到處站滿了日本士兵,盔甲鮮亮,旗幟如林。沈嘉旺在平壤呆的這幾個月,本以為已把日軍底細摸了個大概齊,此時放眼望過去,發現這些士兵一半以上的旗號都不認識——顯然是從別處集結到平壤的軍隊。 小西行長咧著嘴拍了拍沈嘉旺的肩膀:“我聽說朝鮮人又整出幾萬人馬,你們沈游擊還從大明帶來十幾萬人。想和談,沒問題;想打仗,我也奉陪!” 看來日本人也不缺心眼兒,已經對大明的和談誠意起了疑心。 沈惟敬接到沈嘉旺的報告以後,一點畏懼之色也沒有。旁人都勸他小心,他滿不在乎地表示沒事。沈惟敬如此鎮定,是因為他這一次來朝鮮,帶了一樣東西,拿黃包袱皮仔細包住。只要有這樣東西在,不僅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還能順利地完成拖延的使命。

沈惟敬沒被嚇著,朝鮮君臣卻被嚇了一個屁滾尿流。十一月十五日沈惟敬一路徐徐渡過鴨綠江,朝鮮人聽說以後,急得不行了。他們花了好大力氣才說服大明出兵,怎麼能讓一個混蛋的和談行動把這一切給毀掉——何況和談的條款,完全就是犧牲朝鮮利益為前提。 於是,在沈惟敬朝義州趕路的時候,朝鮮使臣也一波波地往遼東趕,向楊紹勳控訴,向宋應昌控訴,向都察院御史控訴,向一切可以控訴的人控訴。 這樣一種心態之下,朝鮮人對沈惟敬的態度,已近乎敵視。沈惟敬在十一月十七日抵達義州,驛館的接待官吏懶洋洋地給他扔來一壇酸酒,幾個破碗,氣得沈惟敬把筷子扔地上,轉身走了。 與此同時,出使遼東的使臣們紛紛回報,說遼東那邊態度冷淡,對朝鮮的控訴不聞不問。尹根壽接到報告,仔細琢磨了一番,有點反應過來了——朝鮮大臣們這是關心則亂。他連忙禀報李昖,說沈游擊這次來,估計是為了麻痺敵人,騙他們先放了兩位王子,再攻打平壤。

李昖根本不信任這個老騙子,反問敵人憑啥聽他一句話就放人?尹根壽自己也沒底,只得含含糊糊回答說天朝熟知倭情,裡面藏著什麼玄機我也猜不出來。李昖撇撇嘴,不信。 等到接見沈惟敬的時候,李昖一點沒客氣,劈頭就質問道:“聽說你是來和談的?我們跟日本血海深仇,天朝怎麼能跟這種小丑講和呢?”沈惟敬是何等樣人,豈能被區區一個朝鮮國王唬住,當即回答:“當初我跟日本人約了五十天停戰,可不是為了他們。那是因為朝鮮是雨季,道路泥濘,到處都是水田,不利於行軍,所以要等到水田都乾了,秋涼都打完了,才能進兵。我去談判,純是為騙回你們兩位王子,再率領大軍進剿。” 他這一番回答入情入理,李昖稍微放鬆了心情,接下來又連續問了一些關於軍情的問題。沈惟敬對答如流,說到激動的時候,梗著脖子哽咽道:“像我這種高官,本來該在家里安享晚年,如今卻單刀赴會,不畏生死,為了什麼?不都是為了貴國的利益嗎?石爺(石星)為了你們天天吃不好飯睡不好覺,我是為了報答他才來的!”

這一席精彩演說,徹底折服了朝鮮君臣,再沒人質疑他的和談目的。李昖很為誤會了沈惟敬而慚愧,便派人給他送來一批朝鮮安插在平壤的間諜資料,希望對他的平壤之行有所幫助。還重重懲處了怠慢沈惟敬的驛館官吏們。 等到沈惟敬離開義州,沒過幾天,朝鮮人又開始惶恐了。因為都元帥金命元從前線回報,說沈惟敬舉止很詭異,連柳成龍都沒見,就直奔平壤城而去。他進平壤時,大約有一百多個日本兵開門把他迎了進去,看起來很親密。 這時又有人說,看到沈惟敬上路的時候,帶著一個黃包袱皮,形影不離,會不會是大明皇帝寫給小西行長的敕封詔書?大家紛紛猜測那包袱皮里是什麼東西。又有人說石星是主戰的,他怎麼可能派沈惟敬來和談。甚至還有人提議不如趁敵人放鬆警惕,大軍殺過去,趁勢奪城——這就是成心要置沈惟敬於死地了。

聽群臣這麼一忽悠,這沈惟敬到底是存的什麼心思,李昖又不踏實了。 沈惟敬對朝鮮人怎麼想毫不關心,他一路晃晃悠悠,在二十五日抵達平壤。當晚日本人在平壤附近的斧山院請他吃了頓飯,次日入城。 小西行長見到沈惟敬來了,十分開心,連忙大開城門,盛情款待,還派了肩輿把他抬進城,跟上次白刃包圍著進城態度大不一樣。只是處處都有兵將巡遊,暗伏殺機。沈惟敬面不改色心不跳,一面和小西談笑,一面還有閒心偷偷數城內兵數——後來他估算的平壤城總兵力約在一萬四千人到兩萬左右,與第一軍團主力大體相當,十分準確。相比之下,朝鮮人跟小西交手了無數次,仍舊對敵人實力稀里糊塗,還不如沈惟敬一個大騙子精明。 兩邊坐圓,日方這邊是小西行長、宗義智、義調與玄蘇、宗逸,還是上次談判的五人小組。小西行長開口問道,天朝對上次提的要求有什麼意見?

沈惟敬不慌不忙,從懷裡拿出黃包袱皮,捧出一封文書,遞給小西行長。小西行長接過來,驗看一下,發現上頭蓋的是北京兵部的關防,還有石星的印記,不禁肅然起敬——上次沈惟敬來的時候,只帶了一個游擊將軍的小章,只是個山寨貨,這次的行政級別像樣多了。 小西行長不懂中文,就讓玄蘇和尚代為翻譯。聽完玄蘇讀完以後,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這份兵部文書是這麼寫的:“我們已經知道日本的苦衷了。原來你們起兵,只是為了通貢於天朝而已,都怪朝鮮背信棄義,才導致兩國交兵。現在既然都是誤會,你們趕緊把地盤和兩位王子還給朝鮮,另外尋一條路來進貢就是了。” 這封回函相當地狡猾,行文暗藏玄機。小西提出的兩條要求,它一條都沒答應,但看起來又像是都回答了似的。日本打的旗號是通貢,沒問題,你換條路來,不一定途徑朝鮮嘛,這麼輕輕一句就撬掉了日本的藉口基礎。至於小西提出的劃大同江為治,文書裡根本沒提,反把歸還國土和王子作為通貢的前提條件。

七繞八繞,把一個停戰問題硬生生變成了通貢問題,把日本人的籌碼拿過來化為己用。這種打太極的精妙技巧,只有石星、宋應昌這樣久經大明宦海的人,才能玩得駕輕就熟。 小西行長果然被繞糊塗了,半天沒回過味兒來。他的手底下宗義智、義調都是半文盲,玄蘇、宗逸雖然對漢文化十分熟稔,可這種玄奧幽明的推手功夫沒十來年官場浸淫可學不會。 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了一通,小西行長有點為難地對沈惟敬道:“兩個王子,都是在加藤清正手裡,這事我作不了主啊。”沈惟敬立刻回問:“那你能作什麼主?”小西行長想了想,回答說:“把平壤城還給你們,劃大同江而治,這事我能拿主意。”沈惟敬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不成不成,這樣談不成和平,那還是各自回去,等著打仗吧。”

小西行長挺著急,有點扭捏地說:“平安道是我的防區,我能作主。可是朝鮮其他諸道都有別的大將鎮守,他們可不聽我的。”這一句話正中沈惟敬下懷:“說來說去,這兩個條件你既然作不了主,那麼趕緊回去禀報上峰吧。等貴方計議定下來咱們再談。”一句話,把皮球踢了回去。 小西行長要回報在漢城的宇喜多秀家和長老團,然後漢城方面要回報在名護屋的秀吉,這一折一返,至少一個月時間。有這一個月時間,大明軍隊基本可以作好準備了——最絕的是,沈惟敬還讓小西行長等人覺得,拖延談判的責任不是大明方,而是日方。 沈惟敬看到自己拖延時間的目的達到了,決定見好就收,不要把日本人逼得太緊。於是雙方各退了一步,心懷愧疚的小西行長決定先把平壤城交還給大明,日軍退到大同江以東,其他條款等禀明了秀吉再說;而大度的沈惟敬則慷慨地表示,他會先說服朝廷把冊封秀吉的事辦了,以表示誠意。 最後主賓雙方約定,在萬曆二十一年的一月七日,大明朝廷特使會在平壤以北的肅寧館恭候,與日軍交接。當小西行長問他朝廷特使會派誰來,沈惟敬的回答充滿了黑色幽默,極具喜劇色彩,他正色答道:“李如松。” 這次他要去安南代天巡狩一個禮拜,據說那邊網絡很發達,不過日程很緊,所以在接下來的一周內,我會盡量保持一天一更的速度,不便之處請大家多多原諒。為了表示歉意,今天我會更多一些! 最後主賓雙方約定,在萬曆二十一年的一月七日,大明朝廷特使會在平壤以北的肅寧館恭候,與日軍交接。當小西行長問他朝廷特使會派誰來,沈惟敬的回答充滿了黑色幽默,極具喜劇色彩,他正色答道:“李如松。” 他這個回答基本是誠實的,沒有完全說謊。後來李如松確實在一月來到了肅寧館,只不過帶來的不是冊封儀仗,而是數万兵馬與各式大砲而已。 於是,第二次中日談判便在友好熱烈的氣氛下勝利結束。沈惟敬離開,並在十二月三日返回義州。朝鮮君臣正在惶恐不安,看他回來了,拽住死命問他到底談的怎麼樣,大明到底出兵不出兵。沈惟敬給問煩了,嚷了一句:“我接到的命令就是談判,其他的事別問我,問宋應昌去!”然後轉身離開。 他這一句話,讓朝鮮人更害怕了。他們看到大明在遼東按兵不動,生怕這次談判是玩真的,真把大同江以南割給日本,都心慌不已。李昖也不想想,大軍都集結了,怎麼可能不打呢? 這一堆糊塗君臣這也不是第一次犯渾了。他們跟日本人打了一年仗,連敵人到底有多少人都不知道,有的猜是八萬,有的猜是三十二萬,甚至還有人猜平壤城裡只有九百人。如此懵懂之人,既不懂兵法,也不明形勢,指望他們理性理解大明的佈局用心,難度實在太大,以至連江湖騙子兼話癆沈惟敬同志都不想再跟他們廢話了。 李昖跟手底下人商量了一通,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沒被日本人殺死,也得被自己嚇死。還是得問問上頭意思。工曹判書韓應寅以前出使過大明,有豐富的辯誣經驗,李昖便指派他前往遼東去見宋應昌,問個究竟。 韓應寅找到宋應昌的衙門,強烈要求面談。宋應昌一臉無奈,自從他入鎮遼東以來,朝鮮人天天要求見面,書信寫了一封又一封,怎麼說他們都不信,不說他們又驚恐萬分,實在太難伺候了。於是他對韓應寅說我車軲轆話說了許多遍,信裡也都不厭其煩地寫明白了,你回去吧。明天我先派五千人馬渡江,一半進駐定州,一半進駐義州,這總行了吧? 韓應寅問大軍啥時候動?宋應昌回答說我就是個經略,主力移動要等李總兵來。也就這四、五天時間了。這個月肯定能出動,我求求你,就別問了行麼? 韓應寅還死皮賴臉不肯走,最後提了一句沈游擊去平壤談判這事您知道麼……宋應昌一聽,臉色一變,狠狠瞪了他一眼:“這不是你該問的事!”又補了一句:“我奉命討伐倭寇,其他的事都不清楚。” 得感謝朝鮮人留下的《李朝實錄》,留下了這些對話細節,讓我們可以充分體會到當時幾位對話者的心境。 韓應寅是焦慮、痛苦以及小無賴;而宋應昌則是無奈中帶著一絲不耐煩,還有幾分警惕。 宋應昌從來沒喜歡過沈惟敬——不獨是他,所有人都沒喜歡過這個誇誇其談的騙子。 大明官場有自己的一套內在規則,文武官員升遷拔擢都有規矩依循——而沈惟敬本是市井無賴,沒有任何功名在身,而且寸功未立,就這麼赤手空拳闖進官僚體系,作為秩序破壞者出現、他得授游擊將軍之職也還罷了,居然還作為一國使者,代表大明與他國折樽衝俎,這實在是難以接受。在中國史料裡對這個人的描述殊無好話,也是這樣一種情緒的表現。 石星怎麼想不知道,其他官員一提起這個人,可都是面上無光,覺得自己“被代表”了。 而且沈惟敬從事的工作,在大明官員看來並不光彩。和談這種事太丟人了,就算是為了拖延時間的假和談,若公開出來也會被那些言官彈劾,惹出大麻煩。因此,沈惟敬的和談行動只在一些高層官員中流傳,下層官員與軍官都未曾予聞。 當韓應寅一提這個名字,宋應昌就極其敏感地頂了回去,不允許他繼續說下去。這些朝鮮人太多嘴了,他那時候一定在心裡這樣想。 朝鮮對沈惟敬的疑慮,一直到十二月八日才被從北京返回的鄭昆壽消解。鄭昆壽回到義州以後,把中朝關於出兵的爭論以及決策全過程都講給李昖聽,李昖這才明白其中的曲折。鄭昆壽還拿出了薛藩報告的抄本,摘出裡面提及沈惟敬和談的一段話:“游擊沈惟敬奮不顧身,單騎通言,約五十日,緩其侵犯,以待我兵之至。然而我以此術愚彼亦安知彼非以此術而愚我乎。” 沈惟敬可以不信,薛藩是朝鮮大恩人,卻不能不信。 很快在遼東的韓應寅也傳回消息,他在遼東找到了一個軍方的重量級人物:右協大將,副總兵官張世爵。張世爵早聽了這些人糾纏的惡名,也不囉嗦,直截了當告訴他:李如松總兵已經到遼東了,十五天內必然發兵。又說你們錯怪沈惟敬了,我們是打算借和談之名誘敵人出來,再聚而殲之。 至此李昖方才疑慮盡消。沈惟敬之前的種種古怪舉動,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朝鮮人還安慰自己,沈游擊不願意告訴我們實情,那是怕我們洩露軍情而已。 沈惟敬若是聽見,肯定會叫起撞天屈。他早就把真實意圖告訴過朝鮮人,誰讓他們不聽! 就在一切都看似煙消雲散的時候,事情陡然起了變化。 十二月十三日,李昖與大臣們閒聊,說起沈惟敬,還在嘖嘖稱讚沈惟敬的計策真是不錯。正說間,韓應寅一腳踏進來,滿頭大汗,手裡拿著一份文書。 李昖打開一看,有點懵了。這份文書是前天剛表揚完沈惟敬的張世爵發出來的,提請朝鮮方面注意,說沈惟敬已經被拘捕,讓他們嚴密監視,不要讓沈惟敬的隨從進入平壤城。 李昖百思不得其解,這不是大明定下來的策略麼,怎麼現在又成了罪人了? 文書裡提及到沈惟敬的罪名主要有三點:第一,洩露軍情給倭寇;第二,沈惟敬帶的都是江浙老鄉,不帶遼東人;第三,擅自與敵人議和,而且剛談好條件,小西行長就撕毀條約,攻下了平壤附近的中和土城。 這三點罪名十分牽強。第一條罪名沒有任何憑據,沈惟敬反倒帶回不少倭寇的情報;第二條罪名莫須有,沈惟敬身邊雖無遼東人跟隨,但北京兵部明明派了隨行婁國安;第三條更是欲加之罪,小西行長攻下中和土城的時候,沈惟敬甚至還沒進入平壤,遑論和談。 怎麼原本還為沈惟敬辯誣的遼東諸將,突然之間翻臉比翻書還快了呢? 李昖不知道的是,此時在遼東境內,正在爆發一場極其突然的倒沈運動。 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找來朝鮮使者,深入追究沈惟敬的經濟問題,仔細查問沈帶入朝鮮的銀兩布匹究竟都花到哪裡去了,是否有任何違紀行為。他還給朝鮮使者們偷偷給看了兩道密信。這兩封密信來自於石星和宋應昌,裡面的內容大同小異:沈惟敬與倭寇議和之事,是他自己胡來。大明專心一致討伐,沒有別的想法。 使者大驚,想把信的內容抄給國王看,卻被李如柏拒絕了。 到了十二月十七日,大明的態度變得更加清晰。 李如鬆在遼陽明確指出:“沈惟敬那個老騙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從來沒信過他半點。”據說,當沈惟敬去面見這位大名鼎鼎的提督時,被他吩咐左右綁起來,差點推出去直接砍頭。 值得玩味的是,同在遼陽的宋應昌當時正在生病,他把朝鮮使者召到病榻前,咬耳朵道:“沈惟敬幹的那點事,是石尚書的主意,我是一點不知道。之前在廣寧的時候我就跟他說過,若是日本人肯退還全部領土,和談好說,只要有一寸土地未復,就不該讓步。他回來以後,居然說願意跟日本人劃大同江而治,我一听就很生氣,把他直接扣下了。” 在隨後發給朝鮮的一封咨文裡,宋應昌公然說:如游擊沈惟敬前至倭中揚言,'將平壤與天朝,不與朝鮮'等語……斷無此理”徹底坐實了沈惟敬的罪名。 幾乎就在一瞬間,沈惟敬就淪為了人人喊打的階下囚,從一個英勇的談判代表變成了傷害中朝人民感情的大奸賊。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些高級官員們的集體變臉只意味著一件事: 卸磨殺驢。 與日本人談判,終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現在拖延時間的目的已經達到,那麼關於和談本身,變成了一個敏感的禁忌話題。如果這段交往被人翻出來,就算幾個知情人說得清楚,也要惹上一身腥羶。尤其是朝鮮人三番五次地在遼東鬧騰,反復問這些官員和談的問題,難保哪句不對傳到御史的耳朵裡,作為秋後算賬的證據。 大明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曾經有過談判的意圖,那麼和談需要被解釋成是一種個人的違法行為,因此找出一個替罪羊來給朝鮮盟友交代,就顯得順理成章。 大明朝的官員們都是抱團的,擅自處理一個忠心耿耿的官員,會讓整個官僚階層寒心。不過處理沈惟敬,就完全沒有這種壓力,一個市井無賴而已,是士大夫最鄙視的那種垃圾,死就死吧,一點也不可惜。於是,沈惟敬與小西行長劃大同江而治的約定,便從緩兵之計變成了一個現成的罪名。 石星從一開始找到沈惟敬,就抱定了這種打算,在必要時拋出這枚毫無身份的棄子,讓他承擔一切罪責。沈惟敬雖然是個大騙子,但他沒有估到政治家們的冷酷和絕情。 在許多關於壬辰戰爭的論著裡,研究者們認為沈惟敬在這一時期的議和活動,是大明朝廷主和派的表現,隨著李如松入朝日期的臨近,這種議和變得毫無必要,因此才夭折。事實上,沈惟敬的和談行動從一開始便是為了拖延時間,他從未偏離過這個目標,而且大明官員也都心知肚明。 幸虧朝鮮人自己心裡不踏實,一次又一次地去遼東詢問,並把過程詳細地記錄在《李朝實錄》裡,這才讓後世之人清楚地看到,一個談判家是如何從英雄變成聲名狼藉的漢奸。 沈惟敬本人的遭遇,比他的名聲跌落得更慘。 他從平壤返回遼東以後,按照規矩去求見李如松。李如松為了壯軍心,表明自己抗戰到底的立場,故意排開了大陣,把所有的幕僚都叫了過來。沈惟敬上前把自己在平壤的經歷說了一遍,李如松作勢大怒,拍著桌子大罵他是個奸細、叛徒,喝令麾下士兵把他綁縛起來,推出去祭旗。 就在這生死存亡之際,一個人大喊:“刀下留人!”李如松回頭一看,發現喊的人是他的幕僚李應試。李應試是利瑪竇的親傳弟子,正宗的天主教徒,此時正在李如松帳下當謀主。 李如鬆有點納悶,李應試跟沈惟敬並無交情,怎麼會替他說話呢?李應試微微一笑,對李如松拊耳說了一句話:“籍惟敬紿倭封而陰襲之,奇計也”。 沈惟敬跟小西行長約定過,李如松會在萬曆二十一年正月前往平壤冊封。李應試認為這是個好機會,可以讓明軍假裝冒充冊封隊伍,趁日軍失去警惕時賺開城門,平壤可一鼓而下。 李如鬆一聽,捋髯贊同,命令暫時不要殺死沈惟敬,把他關到囚車裡,隨大軍一起出發渡遼。 相信沈惟敬此時的心中,一定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後怕。在鬼門關轉了一遭以後,沈惟敬徹底覺悟了,他意識到一個殘酷的事實:自己作為一枚棄子,已經沒有任何退路。他想活命,就必須不停地證明自己還有價值,不能停。 在此後的一系列和談中,沈惟敬做出了許多常人無法理解的詭異抉擇,表現出許多常理無法解釋的荒唐行為,讓研究者們為之困惑。所有這些舉動,都可以從這一刻的沈惟敬身上找到答案。 從現在開始,沈惟敬必須想盡辦法證明自己的存在還有價值,不然他就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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