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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四章廷議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0297 2018-03-13
讓暹羅出兵援助朝鮮,萬曆皇帝在去年就曾經提過一次。當時朝鮮被嚇得不輕,特意派了使者婉言謝絕,總算把這件事攪黃了。 朝鮮人萬萬沒有想到,事隔一年,暹羅居然死灰復燃,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事還得從一個與暹羅八桿子打不著的人說起。 壬辰年八月十日,大明朝廷接到遼東一封來自建州的奏章,發帖的樓主是大明建州衛都督僉事——努爾哈赤。 在這封奏章裡,努爾哈赤說他剛剛統一了建州女真諸部,可以更好地為大明戍邊,因此乞求朝廷能賜給他金頂大帽服色及龍虎將軍職銜。接下來,他又抱怨說最近高麗邊境不安寧,他的部落已有五十多人遇難。然後筆鋒一轉,拍著胸脯表示:日本人正在打朝鮮,下一步就是打我們建州,我願意為朝廷起兵三萬,等到冬天鴨綠江水一上凍,就渡江抗日去。 ”

對於努爾哈赤要求的官職,朝廷未予理會,但對於他在奏章底下的提議,倒是興趣十足。 石星此時正在為調兵遣將傷透了腦筋,這個提議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他知道這個年輕人,前一陣剛統一了建州女真諸部,戰鬥力毋庸置疑。現在居然上表請戰,真是忠誠可嘉。 如果換成別的女真部落領袖,石星還得嘀咕一下,但這個努爾哈赤身份大不一樣。努爾哈赤是遼東名將李成樑的貼身侍衛,從小就養在李家,自稱“奴兒”,跟李成樑的兒子李如松關係很好。現在朝廷已經有了派遣李如松入朝的打算,有他鎮著,諒這個努爾哈赤也翻不出天去。 石星把這個消息透露給朝鮮,本來想達成一個意向性協議。不料朝鮮人的反應極其激烈,尹鬥壽直截了當地表示:“要是努爾哈赤入朝,朝鮮就徹底完蛋了!”

朝鮮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在壬辰開戰之前,他們最頭疼的就是這些女真蠻子。女真每年都要在朝鮮北境騷擾搶掠,死傷無數,兩家早結下了深仇大恨。現在居然他們要打著救援的幌子深入朝鮮國土,這豈非是前狼後虎。 朝鮮君臣唯恐女真出兵形成朝廷決議,表現出了強所未有的強硬,打死也不從。對此,石星只能無可奈何地放棄了讓女真出兵的打算。 努爾哈赤有些失望,罵罵咧咧地繼續去跟海西女真打仗。其實我們也很失望,因為努爾哈赤與加藤清正的對決,最終沒有實現。 許多年後,當努爾哈赤再度進入大明視野的時候,已經不再是一個恭順忠誠的部落領袖了…… 女真出兵這事沒成,但給了石星一個靈感:讓外藩出兵似乎是個好主意,不用糜費中華人力,便能達成援朝的效果,大明最多出些銀子糧秣就夠了,是筆好買賣。

可除了女真以外,大明還能找什麼人呢?石星故伎重演,想在民間諮詢一下。 這次他又找到一位奇人,名字叫做程鵬起。 程鵬起,也有的史書上寫成程鵬舉。他和沈惟敬一樣,是個市井無賴,靠嘴皮子混飯吃。與常年混跡煉丹界的沈惟敬不同,程鵬起的主營範圍是外交圈子,忽悠那些外國使節,給他們與各衙門之間作個政治小掮客。 這個職業在北京很有市場。大明以上國自居,沒有平等外交的概念,眼高於頂,那些來北京的外國使者——尤其是海外小國——想開展外交工作,很不容易。尤其是整個大明朝廷是個充斥著潛規則的複雜官僚體系,若沒熟人點撥,想作點事難於上青天,特別需要程鵬起這種小人物作潤滑油。 石星看中的,正是程鵬起的這個背景。他問程鵬起知道不知道哪家外國願意出兵,程鵬起眼珠一轉,當即脫口而出:“暹羅”。

石星搖搖頭,去年的暹羅出兵事件他知道,何必舊事再提。程鵬起給他解釋道:上一次只是萬曆皇帝提出的想法,算不上正式討論,無疾而終很正常。而這一次,他有把握讓暹羅國自己主動提出來,這性質就大不同了。石星聽了大喜, 暹羅恰好這時候有一個使團在北京,團長叫握叭喇,跟程鵬起很熟。經過他私底下一番運作,握叭喇欣然同意,寫了一份奏章遞給朝廷,聲稱聽說天朝打算對日本用兵,暹羅願意也派一支部隊為前驅。 這份奏章在朝廷引起了很大轟動。石星和宋應昌認為此事可行,萬曆自己也是興趣盎然,可朝中對此事非議的也不少。這些反對者的觀點可以分成兩個問題:一,暹羅能不能出兵;二,暹羅危險不危險,會不會藉機攻打中國? 反對者中的代表人物,是太子少保兼東閣大學士的於慎行。他描述暹羅出兵時,語氣十分輕蔑:“聽一妄男子上言,欲發暹羅之兵,使由海道搗其巢穴,廟堂以為奇策,識者聞之,無不駭笑”

不過無論是什麼意見,本質上是一群盲人在爭論大象的形狀,因為暹羅到底是什麼樣子,誰也沒去過。 朝廷覺得這麼討論下去,實在沒什麼效率,最後有人給出了個主意:“兩廣地區離暹羅最近,不如問問他們的意見。”大家都說好,便給來兩廣總督蕭彥發了一封咨文。等到蕭彥回复,再派正式請兵使者不遲。 不過萬曆皇帝特別興奮,心裡藏不住事。正好行人司薛藩要去朝鮮宣諭,於是萬曆特意在聖旨裡加了一句:“並宣喻琉球暹羅等國,集兵數十萬,同徵日本,直搗巢穴。” 給兩廣的咨文發出去了,但石星有點等不及。北京到廣州這一去一返,橫跨整個大明疆域,太耽誤時間。他找到程鵬起,說咱們能不能先派個人去暹羅看看,讓他們先準備著。程鵬起一拍胸脯:我去!

石星大喜,循沈惟敬的故例,給程鵬起加了一個參將的頭銜,發了一筆錢,帶了二十幾個人,前往暹羅。 相比起出生入死的沈惟敬,程鵬起實在是太不敬業了。他帶著這一批人先跑到朝鮮,索要了一筆賄賂,然後又折騰到福建一帶,扯著兵部的虎皮,要求當地船廠給他們造大船,招募水手,貪了餉銀數十萬,在海上晃蕩了幾個月,一點要去暹羅的意思都沒有。 石星送走了程鵬起,心裡稍微踏實了一點,正琢磨著怎麼給朝鮮人說。到了九月十九日,朝鮮的請兵陳奏使鄭昆壽抵達了北京。石星聞言大喜,心想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鄭昆壽這次來北京,目的只有一個,促成大明正式出兵。他到了北京以後,還沒好好休息一下,便開始到處拜碼頭。從禮部拜到兵部,從兵部擺到戶部,總之把京城能管得著朝鮮出兵的衙門,都拜過了一圈。每過一門,他都哭上一鼻子,懇求上國幫幫忙,救朝鮮于水火。

鄭昆壽在拜碼頭期間,偶然碰到了另外一位使臣,一打招呼,發現是暹羅來的,名字叫握叭喇。鄭昆壽聽到暹羅這名字,心裡一哆嗦。想起去年時金應南進京的時候,萬曆皇帝差點把暹羅人安排給他們當盟友,心想不會這麼巧吧。 九月二十八日,石星給鄭昆壽發了份請帖,請他去家裡赴私宴。鄭昆壽不敢怠慢,立刻趕了過去。一進石星家,他抬頭就看到一人,特別眼熟,正是前兩天碰到的那個暹羅使者握叭喇,汗珠子當時就啪嗒啪嗒掉下來了。 在石星府上,鄭昆壽照例哭了一鼻子,懇求石星出兵。石星也照例慰勉了一番,然後把他引到座位上,與暹羅使者一起吃了一頓有些憋屈的飯菜。吃飽喝足了,鄭昆壽和暹羅使者一起走出來,看四下無人,偷偷對暹羅人帶的翻譯說:“今天石尚書叫我來,是打算向我暗示暹羅出兵的事。我跟你們說,我們朝鮮不好走,得從廣東繞路琉球,而且朝鮮和日本之間,還隔著好長一段旱地長沙,走不了船,你說你們來幹嘛?”

一听就知道,鄭昆壽是成心要把這事攪黃…… 後來鄭昆壽年底回國,還跟李昖提起這事,說大明打算派暹羅出兵日本,明年春天發兵。李昖聽了以後自己嘀咕說連元朝都打不動日本,暹羅能干個啥? ” 這個暹羅兵的問題從年中討論到了年底,最後還是被兩廣總督蕭彥一錘定音。蕭彥接到咨文以後,鄭重其事地上了一道《夷心難測借兵宜慎疏》,在這封奏疏裡,他把暹羅描繪成一個狡猾如日本,國力也十分強勁的陰險國家,說找這樣一個國家借兵打日本,只怕日本未滅,中華先引火上身。 其實蕭彥這話,純粹屬於造謠,是對和我國一直以來睦鄰友好的暹羅人民赤裸裸的污衊。 明代的暹羅,在那一圈裡確實是個桀驁不馴的國家,沒事就跟緬甸打著玩,但絕沒到蕭彥說的那種能跟日本抗衡的地步。最關鍵的是,暹羅對明朝一直是仰慕加尊重,是相當友好的,好比暹羅不支持本國女子和外國通婚,尤其是和洋人通婚,但對她們嫁給中國人卻是明目張膽地鼓勵。又譬如往來通商,其他國家商人的稅收都一概沒商量,惟獨中國商人的稅收要遠低於其他人,而且這是官方明文規定,由此可見暹羅對明朝的態度了。

蕭彥之所以說得這麼誇張,只是因為怕給自己惹麻煩。暹羅鄰近兩廣,若真要出兵,到時候無論糧餉兵備駐屯,一應事體必然全是他忙活。這種國外軍隊駐屯接待工作十分複雜,萬一鬧點什麼軍民糾紛之類的,外交無小事,官帽很可能因為屁大點事搞丟了,還不如寫一紙奏章直接把這事攪黃了算。 於是,在各方面勢力情願或不情願的攪黃運動中,轟轟烈烈的暹羅借兵大計,就這麼黃了。最後只便宜了那個程鵬起,騙了一筆國家的錢悠哉游哉地在海上游玩,一直到次年才被大明解決掉。 女真、暹羅兩路援兵都因為各種原因夭折了,朝鮮人又開始不停地問了:大明什麼時候出兵。 要大明出兵不難,只要能在朝堂之上把百官的意見統一,這事就好辦。 石星在暹羅項目上被人騙了個跟頭,但那是輸在了對海外情況不熟,對於自己熟悉的領域,他可謂是老成謀算,佈局縝密。

為了能促成廷議出兵,石星擬定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從沈惟敬和薛藩去朝鮮開始,便已開始部署,等到鄭昆壽九月十九日抵達北京後,石星意識到時機已經成熟了,可以出手了。 鄭昆壽一到北京,四處哭衙。他的這一行動非常有成效,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鄭昆壽的這種舉動,很快就博得了很多朝臣的同情,效果卓著。反對出兵朝鮮的輿論,就在這聲聲哭泣中逐漸降低了調門兒。那種“朝鮮是外邦,死活不必理會”的言論,再沒人好意思提了,反對者們都改口強調朝鮮敵情未明,不可輕舉妄動——這是一大進步,至少從道義上他們不再阻撓出兵。 石星此時已接到沈、薛二人的報告,他在九月二十八日召見鄭昆壽,除了給他介紹暹羅使臣以外,還進行了一次深入談話,統一思想,最後一次摸摸朝鮮的底。 到了十月二日,石星提請廷議討論援助朝鮮問題,這照例遭到反對。但石星的提議,並未完全被駁回,此前一直未獲通過的火器援助,終於被一致通過。 這是石星的一次投石問路,他從決議結果看到,反對派的意誌已經不那麼堅定,可以予以重重一擊。 於是,到了十月五日,石星再次上奏,要求閣部九卿科道集體來一次廷議。奏本里除了援助朝鮮的老生常談以外,還加了兩句話,一句是他自願前往遼東居中策劃,立下軍令狀,只要有一個倭寇進入國境便自受軍法;第二句,是推薦遼東的地下君王——寧遠伯李成梁一同前往剿倭。 這兩個人選讓朝廷炸了窩。大明朝還從來沒有兵部尚書親自帶兵出征的先例;至於李成梁。他在前一年剛剛被彈劾罷官,朝廷一直希望他在遼東的影響力被削弱,恩養在京,現在提出起復,豈不是荒唐? 這兩個人選,是一定不會被朝廷通過。石星這一手,玩的是拆屋開窗之計。我說開窗,你肯定不答應;但我要說拆屋子,你就允許我開窗了。 果然如石星所料,朝中大臣都被這個奏本里破釜沉舟的氣勢驚呆了,不知他哪裡來的這份心氣。石星趁機把鄭昆壽的哭訴講了一便,朝中大臣多少都知道這人的事蹟,紛紛默然不語。反對者們看到在道義上已無法阻止,只能繼續搬出“朝鮮敵情不明”的理由,說如果貿然前進,只會和祖承訓一樣遭遇失敗。 石星早等著這句話呢,他嘿嘿一笑,拿出一份報告給大家看。大家一看落款,薛藩。 這份報告是薛藩返回北京途中寫成的,在壬辰戰爭史上的地位非常重要。 它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闡述朝鮮對中國的戰略意義,明確提出“夫遼鎮京師之臂,而朝鮮者遼鎮之藩籬也”,屬於必救之地;第二部分則是講述在朝日軍與朝鮮軍民的動靜,指出日軍囂張跋扈,卻立足未穩;朝鮮軍民“彼國之人,莫不以恢復為念,誓不與此賊俱生。乘此人心,加以精兵,與彼夾攻,則倭奴必可計期勦滅”。正是發兵的好時機。 在第三部分,薛藩還根據朝鮮戰場的經驗,指出“北人善於禦虜,南人善於禦倭”,建議多多調派南兵入朝,並多造鳥銃、藤牌等裝備,來應對日本人的鐵砲戰術。連如何對付日本著名的三段鐵跑戰術,他都提出了建議。 在石星的授意下,薛藩還特意表揚了沈惟敬兩句,說他單身入敵營,爭取來五十多天的緩衝期。 薛藩的報告詳盡、縝密,極富說服力,折服了所有人。最頑固的反戰者,此時也只能嘀咕兩句“戰爭有風險,用兵須謹慎”之類的警句,再提不出任何有建設性的反對意見。 萬曆皇帝對這個結果大為高興,下旨說老石你是個好樣的。 石星確實是個好樣的,他這一次先是激情攻勢,又是理性辯白,數路並發,攻勢綿綿不絕,於無聲中便把反戰者的輿論消解於無形,可謂是精彩至極。 他能夠取得勝利,最關鍵還不在這些手段,而在於合乎上意。對朝鮮用兵,一開始就是萬曆皇帝提出的方針。他雖躲在宮內不與大臣們相見,卻通過石星,逐次往朝鮮添兵,把中朝、日的對峙長期化,日常化。反戰者們就像是溫水里的青蛙,溫度上升而不自知,等到石星最後法出雷霆一擊時,他們發現大勢早已悄然逆轉,出兵朝鮮已是弓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行人司行人職薛藩為倭情狡猾可憂調兵征討當急幷陳防禦一二事宜以備聖明採擇事先該兵部虜叛交訌倭情叵測懇乞聖明亟遣文武大臣經略征討以弭急患事奉聖旨朝鮮被倭陷沒國王請兵甚急旣經多官會議探聽得失諮行禮部以職藩題差齎勅宣諭朝鮮國王職欽此欽遵卽馳到朝鮮開勅宣諭該國君臣莫不感泣咸謂「皇恩垂卹小國眞若覆載之恩」而引領王師又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據其君臣哀籲迫切之辭及目覩困苦流離之狀誠有存亡係於呼吸之間顧事勢之可悶者不在朝鮮而在吾國之疆埸職愚之所深慮者不止疆埸而恐內地之震動也其調兵征討可容頃刻緩乎職請料其必至之勢及務當興兵防禦地方事宜為我皇上陳之夫遼鎭京師之臂而朝鮮者遼鎭之藩籬也永平畿輔之重地而天津又京師之門庭也二百年來福?浙常遭倭患而遼陽?天津不聞有倭寇者以朝鮮為屛蔽乎鴨綠一江雖有叁道然近西二道水淺江陜馬可飛渡其一道東西相去不滿二箭之路豈能據為防守若使倭奴據有朝鮮則遼陽之民不得一夕安枕而臥矣風汛一便揚帆而西永平天津首受其禍京師其震驚否乎職不勝其私憂過計足跡所至震卽詳詢博訪又差人直至平壤地方哨探據其還報皆云倭寇各佔人家婦女配為室家繕治金房多積糧草為久住之計添造兵器搜括民家弓矢??為征戰之用此其志不在小也臣到之日聞其聲言西向觀兵鴨綠朝鮮臣民徬徨無措幸得游擊沉惟敬奮不顧身單騎通言約五十日緩其侵犯以待我兵之至然而我以此術愚彼亦安知彼非以此術而愚我乎其人狙詐狡猾方陷沒平壤之日則曰「欲假途復仇」今則欲假途朝貢矣方以不得與中國抗衡為千古遺恨忽又以得沉惟敬可通朝貢為幸其倏然而為慢罵之辭倏然而為恭順之語此其奸詐難憑自可槩見且十年一貢自有常期入貢向由寧波府亦有貴州地今挾朝鮮以要我盟臣竊恐重譯來王者不如是也尙可置之而不問耶臣料其謀不過如許詐請和好以緩我兵計耳或候河凍以犯遼陽或候春期以犯天津且未可知若非是時速以大兵臨之「則彼以為侵犯所至莫敢誰何」其肯怡然而返棹者吾不信也今朝鮮垂亡危在朝夕然綸音一布鼔其忠義之心作其敵愾之氣彼國之人莫不以恢復為念誓不與此賊俱生乘此人心加以精兵與彼夾攻則倭奴必可計期勦滅苟候歲時彼招集貧窮安撫流離朝鮮之人厭起甲兵樂有新主雖有百萬其能濟乎或謂「興兵往徵從速其來」職謂「徵之固來不徵亦來徵之則牽制於平壤之東其來遲而禍小不徵則肆意於平壤之外其來速而禍大速徵則我藉朝鮮之力以擒倭遲徵則倭率朝鮮之人以敵我」故臣謂調兵征討不容頃刻緩者縱大兵不能一時齊集亦宜陸續調兵以為朝鮮聲勢之助庶幾萬一可奪犬羊之魄也顧興兵之費莫甚糧餉職詢其所積僅足七八千人一月之糧有不足者資我繼之其國君臣亦願多發人馬在於鴨綠江邊接爾克定平壤之後共國君臣亦幸我兵為其父母兄弟報仇樂輸粟餉自可隨地資糧矣況有倭賊之所積者乎至如寬奠延袤五百餘裡原額官軍數已極少今除各營調去選鋒?哨馬及節年逃故軍士外寬奠實在營軍只叁百叁十餘名旣欲防倭又欲禦虜守堡不可無兵堵截不可無人倭果來住以御之職謂寬尊等處官兵不可不速為之添設也北人善於禦虜南人善於禦倭若與倭戰非得南兵二萬其何以挫其鋒而折其銳乎則南兵不可不速調也我之長技在騎射倭之長技在鳥銃、弓箭之所及者盔甲可避鳥銃之所發者士馬難當況有藤牌??旣可蔽身亦可蔽馬則藤甲、鳥銃皆當速為之備也臣之所言諒諸臣皆先言之何待臣之陳瀆顧念早一日則朝鮮免一日覆亡之禍遲一日則貽我疆埸一日之憂懇乞聖明睿斷勅下該部査議轉行當事諸臣催促兵馬前行則疆埸幸甚宗社幸甚職不勝杞人之憂奈何日月風寒患病途中未能疾趨奔走差義人薛志賫奉奏聞兵部…… 大事既定,剩下的便是細微末節。兵部趁熱打鐵,在數日後上表提請出兵。這一次的調動規模空前,包括遼東軍、浙兵、薊州、保定、宣、大等地駐防軍,加上已在鴨綠江兩岸駐屯的九千人,總兵力達到了四萬人。 ——這個計劃數字雖然和後來實際動員的人數略有出入,但足見明軍這次是動真格的了。 在這些部隊當中,遼東軍是精銳盡出;宣、大、薊、保等地因為要防禦蒙古人,派來的大多是當地團練。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浙兵,這支部隊是戚繼光的血脈,指揮官吳惟忠、駱尚志、王必迪等人都曾是戚繼光的部屬,擁有一整套對付倭寇的戰術與裝備。 這還只是先發部隊,四川、山西、浙江義烏、東陽等地的軍隊,都在陸陸續續動員中。 至於總指揮官的人選,石星在那封奏摺裡已經給出暗示了:李成梁——但是李成梁肯定不行,他身份敏感,何況年紀也大了,不宜出征,可是寧遠伯的面子不能不給,那麼朝廷只有一個選擇:李成樑的長子李如松。 李如松此時正從寧夏戰場帶著無上的榮譽歸來,征塵未洗。他來當這個指揮官,眾望所歸。 於是,李如松從提督陝西討逆軍務總兵官,改成了提督薊遼保定山東等處防海禦倭總兵官。另外南京刑科給事中徐桓、福建道御史彭而珩等人還不失時機地舉薦了李如鬆的弟弟李如柏、李如梅、李如梧等人,也都在東征軍中各有職務。其他人選如楊元、張世爵等人,都是南北一時名將。 但大明祖制是“以文馭武”,這種國家級的軍事動員,必須要用一位文官來擔任最高統帥。石星倒是想自己去,可於規矩不合,於是這個職位便落到了一直在遼東忙活的兵部右侍郎宋應昌身上。 宋應昌是會稽人,嘉靖四十四年二甲進士,在大明官員中學歷只算是普通。他歷任降州守、戶科給事中、刑科給事中、禮部給事中、河南布政司參政、山東巡撫、江西布政司右布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大理寺卿、工部右侍郎。這一長串履歷相當熱鬧,六大部委幹過四家,朝廷和地方都有過任職經歷——可是惟獨沒有與軍事相關的。 石星為何要選這麼一個人呢?因為宋應昌這個人,是出了名的不務正業。他本職工作多是庶務民政,可他本人的興趣愛好,卻是打仗,沒事就上書朝廷,對各地邊境政策指手畫腳,一個主意接著一個主意地出。像他在山東當巡撫的時候,老百姓生活水平沒怎麼改善,軍備水平倒提高了一大截。 在壬辰年八月份的時候,朝廷名義上還沒決定出兵,但萬曆皇帝授意石星可以開始作前期準備工作。石星希望這件事要低調、秘密地進行,因此負責人必須懂軍事,擅於統籌,又不能有太強烈的軍方背景,以免刺激到朝廷。 挑來挑去,石星想到了這個不務正業的軍事狂。經過一番運作,石星在八月十三日把宋應昌從工部平調到了兵部,然後立刻把他派去了遼東準備。 宋應昌六月二十四日才剛剛從大理寺卿升任工部右侍郎,兩個月都沒到,居然又轉到了兵部。這在萬曆朝,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奇蹟——要知道,當時萬曆皇帝正在消極怠工、變相罷工,以示對大臣們的抗議,多少職位因為他拒絕簽字任命而常年空缺。從這個人事任命,我們就能覺察到石星背後萬曆皇帝的身影。若沒有他大開方便之門,石星斷然無法如此隨心所欲地操縱人事。 宋應昌確實不負眾望,他到遼東以後,採取了“先固己,再救人;先由近,再及遠”的原則,開始有條不紊地整頓,修繕城牆道路,安排糧草調運,檢查武器庫存等等。在接下來的戰爭中,明軍在遼東境內的補給與運輸從來沒出過任何差錯,全賴這位“不務正業”的大人用心之故。 有鑑於他這份辛苦與功勞,等到朝廷決議一定,宋應昌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經略。 朝廷還為宋應昌下面設置了幾個副手。沈惟敬是其中一個,他立了大功,被實授游擊將軍署都指揮僉事。另外還有兩位副手,都是兵部職方清吏司主事,巧合的是,兩個人名字裡都帶一個“黃”字。 一位叫劉黃裳,除了毛筆字寫的非常好以外,沒什麼特別的。而且這個人有點缺心眼,進入朝鮮覲見國王的時候,別人都是噓寒問暖,他上來劈頭就問國王的生辰八字,說要給起一卦,搞得李昖莫名驚詫。 但另外一位就不同了。 這位名字叫做袁黃,字坤儀,負責贊畫軍前兼智朝鮮兵政,也就是在前線給李如松擔任參謀長。這位參謀長,乃是大明朝的一代奇人。 大明朝從來不缺天才,但是卻很少看到袁黃這樣的全才。袁黃興趣廣泛,涉獵廣泛,偏偏腦子還特別好使,什麼東西一拿起來就會,而且都是精通。幾十年下來,他的簡歷里特長這一欄長得不像話:詩詞歌賦、經史子集,天文學、曆法、幾何、算學、岐黃之術,甚至還彈得一手好琴。 在萬曆二十年,袁黃已經六十多歲了,但腦子一點都不糊塗。這四萬大軍的衣食住行、軍器馬匹、沿途驛站糧草配置,全都裝在這個老頭的腦袋裡,分門別類,絲毫不亂。他還嫌這點東西不夠費腦子,找來朝鮮地圖和一堆戰報,盤腿開始研究進軍路線、情報分析和針對日軍鐵炮的戰術策略。 袁黃是嘉善人,從小就目睹家鄉被倭寇蹂躪的慘狀,對於日本人絲毫沒有好感而且也很熟悉。這次有機會親手報仇,袁黃自然要全力以赴。一個天才要傾力出手,他的敵手顯然是要倒大霉了。所以有他陪伴著李如鬆在前線,石星和宋應昌都放心得很。 這一文一武,可以算是萬曆一朝的最佳組合了。 整個大明,這個時候都開始活動起來,各類邊境動員整飭的瑣碎事務,充斥在這期間的明代史料裡,大明為這場戰爭作到了什麼地步呢?僅舉一例:山東地方在十一月初上報,稱泗水亟需疏浚,否則明年必成水患。工部回复說先等等,這會兒沒空搭理你們,等明年春天打滅了倭寇,騰出手來再修。 總之,大明這輛龐大的戰車,終於在各方面的齊心協力之下,從開始的搖搖晃晃,發展為緩步向戰場推進。這輛戰車上集結了一朝之精英,準備一戰定乾坤。許多人的命運,得以改變,並引發了一連串的蝴蝶效應。 其中最顯著的效應,發生在一個遠在千里之外的人身上。這個人叫楊應龍。 楊應龍是四川播州人,靠近貴州。家族世襲土司頭銜,傳到他這一代,已經是二十九代宣慰土司,在當地的勢力根深蒂固。 楊應龍是個野心勃勃的傢伙,他一直試圖在播州這個小地方搞獨立,對當地大明官員十分不屑。有人告他有謀反的意圖,在朝廷引起了很大爭議。四川官員認為要撫,貴州官員認為要剿,兩邊官司吵到北京,最後萬曆皇帝親自拍板,讓蜀黔兩省聯合調查, 萬曆二十年,楊應龍前往重慶接受勘問,結果一來二去,居然真查出來他有謀反事實。按照大明律,這是要殺頭的——可就在這時,朝廷出兵朝鮮的決定傳到了四川,川將劉鋌奉命率領五千川軍開赴前線。 楊應龍意識到這是個機會,立刻上書朝廷,表示自己願意戴罪立功,帶播州兵壯前往抗日前線,打小鬼子。朝廷正覺得兵力不足,這提議正中下懷,便把他放回播州整軍。這一放,便是放虎歸山,從此播州邊境再無安寧。 楊應龍回去以後,不再理睬大明官員,反而縱兵攻打貴州、四川等地城鎮。朝廷多次派兵圍剿,都被擊敗,一直到萬曆二十八年,這場叛亂才被徹底平定。播州之亂,也因此與寧夏之亂、壬辰倭亂並稱為萬曆三大徵。 最後,在這一章的結尾,說一點題外話。 大明的出兵決策是萬曆皇帝的傑作,但兵部尚書石星于其中居功闕偉。如果沒有他運籌帷幄,居中周旋,無論朝鮮派出多少使者,也是無濟於事。他是朝鮮的大恩人。 朝鮮人對石星的這種義舉感激涕零,他們決定要報答一下——用自己的方式。朝鮮人開始思考,石星為何卻對朝鮮如此講義氣?他義助朝鮮的深層次心理動機是什麼? 還是在那本叫做《壬辰錄》的朝鮮小說裡,是這麼解釋的: 話說在嘉靖年間,朝鮮派了使節前往北京出訪,其中一位使團成員叫做洪彥順,是個朝鮮大富豪。洪彥順到了北京以後,閒來無事四處閒逛,在妓院無意中發現一位風塵女子,氣度不凡,攀談之下發現她居然是一位高官之女,因父親失勢而淪落青樓。洪彥順豪爽地拍出重金,為她贖身。 作完好事以後,洪彥順又碰到一個年輕的四川讀書人,叫石星。這人垂頭喪氣,鬱鬱寡歡,一問原來是京科落榜,沒錢回家。洪彥順又大發善心,給了年輕人一千兩銀子,還把那位薛姑娘陪給他返回四川,鼓勵他三年以後繼續來考。 果然三年以後,石星得中狀元,從此進入官場,平步青雲。所以他對朝鮮人關懷備至,感激涕零,日後力排眾議出兵朝鮮,正是他向洪彥順的報恩云云。 不知道身為直隸東明人,而且在嘉靖已未科一次便中進士的石星看到朝鮮人這麼編排自己,會是什麼表情…… 其實朝鮮人不是第一次這麼乾了。他們對於自己的敵人,也喜歡用這種手法。 比如在一則朝鮮人筆記裡,記載了這麼一個故事:話說在壬辰年八月,平壤城裡有一位妓女,叫做桂月香,被倭將小西飛所寵愛。桂月香一邊與小西飛虛以委蛇,一邊暗暗把一名朝鮮勇士金景瑞帶入城中。入夜之後,金景瑞上了風月樓,把小西飛的腦袋砍下來,和桂月香一起逃跑。桂月香體弱跑不動,於是金景瑞將其殺死,只帶著城主腦袋離開平壤。從此桂月香被朝鮮人民尊為義妓,世代傳頌。 金景瑞確有其人,時任順安的助防將。不過這個小西飛,歷史上的身份卻很成問題。 小西飛肯定不是小西行長,因為後者是死於關原之戰後的京都六條河原。實際上,小西飛的真實身份,是小西行長的手下內藤如安,他因為被主君賜了苗字“小西”,又有飛驒守,喜歡自稱為小西飛驒守。中、朝兩國不諳日情,以為這是兩個人,結果以訛傳訛,內藤如安便成了小西飛和驒守藤兩個人。 但問題是,內藤如安也沒死,他後來還跟沈惟敬去了北京談判,一直活到了關原後。 桂月香的故事,後來又發生了一回。這次的主角還是一位朝鮮女性,叫做朱論介。據傳說,朱論介是慶尚道兵馬節度使崔慶會的妻子,崔慶會在晉州會戰中被加藤清正打敗,被殺。朱論介懷著仇恨化妝成妓女,潛入日軍在矗石樓召開的慶功會。加藤清正麾下有一員勇將叫做毛谷村六助,看到朱論介姿色不凡,上前攀談。朱論介一把抱住毛谷村六助,一起墜下南江殉死。 不用說,毛谷村六助肯定也活到了戰後。在江戶時代,他以劍豪與相撲高手之名著稱,至今在福岡英彥山還有他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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