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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李舜臣(下)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3755 2018-03-13
話說李舜臣回師之後,就和元均分道揚鑣,各自回到了駐地。 五月二十六日晚上,李舜臣在麗水基地正在睡覺,忽然夢到一個白髮老頭跑到床邊踹他,一邊踹一邊說:“日本人來了!日本人來了!”李舜臣一下驚醒,從床上一下子坐了起來。隨即外頭有信使趕到急報,原來是元均送來的情報,說十幾條日本的戰船逼近泗川、昆陽附近。這事很玄吧?愛信不信,總之據記載就是這樣……名將嗎,身上有點不正常才是正常的。 泗川在巨濟島的西北方向,與南海島隔晉州灣相望。這裡是全羅道水師的重要樞紐,泗川一失,敵人便可源源不斷地把兵力投放到南海島,進逼南海島西側的麗水基地。 關係重大,李舜臣哪裡還有半分睏意。他等不及和李億祺合兵,先召集了本部戰船二十三艘,在五月二十九日前往露梁海,與元均艦隊會合。

等到了露梁海,李舜臣一看,元均這次倒是沒遲到,就是帶的兵有點少,三艘,比上次還少一艘。 到了泗川附近海域,李舜臣一張望,看到海岸上熙熙攘攘的日本人,少說也得有四百人。這些日本人的船花紅柳綠,還在附近山頭上設了一個陣幕,傳令兵來來往往。而在岸邊,一共停泊著十二艘船,狀如樓閣。 這十二條船可不再是運輸艦,而是叫做關船,是日軍的正規軍艦。這種船體型狹長,速度奇快,在日軍序列里相當於巡洋艦。關船的出現,說明這些日軍已不是後勤伙頭軍,而是正規的作戰部隊了。 此時在這裡駐紮的日軍將領,是脅坂安治。他與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一樣是日本戰國著名時尚組合“賤岳七本槍”之一,在小田原包圍戰中指揮水軍,表現出色。這一次秀吉籌備侵略朝鮮,陸軍中安插了自己的許多親信,水軍中也派遣了不少,脅坂安治便是其中的一個。

脅坂安治現在頭疼的很。玉浦一戰,日軍運輸艦隊傷亡慘重,已經影響到了大軍的補給計劃。日軍水師總司令九鬼嘉隆聞之震怒,把藤堂高虎罵了一個狗血淋頭,然後下令無論如何要把這支朝鮮艦隊拿下來。脅坂安治、龜井茲矩、加藤嘉明等幾乎全部水軍將領都被動員起來,以巨濟島為圓心的附近海域各處掃蕩。 脅坂安治這一次前進到泗川,是因為聽說附近有朝鮮艦隊出沒,想來碰碰運氣,誰也沒告訴。脅坂野心勃勃,他的兩個同伴加藤、福島正在朝鮮半島上斬將奪旗,自己若是碌碌無為,以後豈不是只能被他們奚落? 他到了泗川以後,把營帳設在岸邊山頂,打算休整一夜在繼續向西搜索,可沒想到朝鮮人自己先來了。 李舜臣想重演玉浦之戰,趁敵人還沒回到船上時突進,燒光了船就走。可這時候天色有點晚了,潮水已退,板屋船已不能靠近海岸。而且敵人都在山上,形成了敵高我低的不利態勢。權衡利弊之下,李舜臣按捺住性子,下令船艦稍退。

日軍將領個個都眼高於頂,因此李舜臣這一招示敵以弱屢次不爽。脅坂安治根本沒吸取藤堂高虎的教訓,他認為藤堂那個笨蛋是過於大意才被偷襲,正面迎戰朝鮮人絕不可能贏。 果然如李舜臣所預料的那樣,脅坂安治看到朝鮮水軍退卻,以為他們膽怯,命令麾下一半士兵登上關船,興致勃勃地衝了過來。 朝鮮水師對這種反擊戰已經是輕車熟路,這時李舜臣手裡又多了幾條龜船,一口氣全都放了出去。這些龜船衝入日軍艦隊中間,四處放炮縱火,左沖右突,把日本人搞的手忙腳亂。沒幾下功夫,追趕過來的十三條關船盡數焚毀。脅坂安治氣得直吐血,卻也只能無可奈何。 李舜臣看看天色已晚,故意留了幾條小船放在岸邊,大軍大張旗鼓地離開。躲進山里的日本人看看朝鮮艦隊走了,這才回到海岸,登船夜遁,又被早早埋伏好的朝鮮軍打了一個埋伏,全數殲滅。可憐脅坂安治從釜山坐船而來,乘風破浪數日可到,可如今卻要靠兩條腿走回去,卻不知要多少時間了。

可是,鄭運的命運,幾乎就在這一夜重演。在夜戰中,李舜臣的左肩被一顆子彈射穿,但他鎮定自若,仍舊拈弓射箭。一直到戰鬥徹底結束,他方吩咐醫師拿刀來挑出彈丸。 仔細回顧李舜臣的履歷,會發現這種事發生的頻率很高。早在他當鹿島萬戶的時候,就在戰鬥中被人射中過肩膀。這與李舜臣喜歡身先士卒的作戰風格有很大關係——固然是一種穩定軍心的做法,但主帥的風險也會成倍增長。 除了李舜臣,在海戰中還有多名將領被鐵砲擊中。李舜臣對此毫不在乎,周圍的人也視為一種勇敢的作風。那時候沒人想到,他的結局,就在這一次又一次受傷中埋下了伏筆。 而元均呢?他倒是嚴格遵守了主帥留後的原則。當戰鬥結束後,他又急匆匆地沖在最前,帶著刀蒐集倭寇首級。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夠證明自己功勳的手段。

泗川大捷之後,艦隊回屯蛇梁,諸將都向李舜臣道賀。李舜臣卻擺了擺手,憂心忡忡。泗川消滅的這些倭寇,顯然是先頭部隊,日本水師的主力,顯然已經開始靠近麗水。一場真正的硬仗,正在逐漸逼近。 六月二日,偵查艦傳回消息,說有二十一艘日本戰船停泊在唐浦附近海域,不少日軍士兵在岸上的將軍嶺附近燒殺搶掠。 日軍艦隊中有關船九條,小早船十二條,看編制應該是日本正規水軍。在艦隊的正中間,還有一條大船,叫做安宅船。安宅船是日本當時最大的艦種,體型龐大——當然這是按照日本標準來說——以楯板為裝甲,間隙留有槍眼,有點類似龜船。只不過龜船留的是砲口,安宅船留的是槍口,口徑大不相同。 這條安宅船的甲板上立起樓閣,四面張起帳篷,外面掛著紅蘿帳,十分華麗。在樓閣中間,一員日本大將全身披掛整齊,正在悠哉游哉地晃悠。

看來這是一條大魚。李舜臣意識到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決心來一個黑虎掏心,擒賊擒王。 唐浦海域非常狹窄,昆里島、釜島、大長頸島、小長頸島像一連串鎖鏈把整個海域圍住,只有島與島之間有不寬闊的海峽通道。李舜臣把艦隊擺在了西北方向,順著洋流通過昆里島與門岩之間的通道,進入唐浦,向著日軍艦隊的左翼直插過來。 這樣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洋流自西向東。如果日軍艦隊想要正面拒敵,就必須要逆流左轉,反應會非常遲鈍。 果然一切如李舜臣預料。甫一開戰,日軍戰船紛紛左轉,一時間隊形十分混亂。他令旗一揮,數條龜船不管不顧,直直朝著中心的安宅大船撲去。龜船排槳飛快,安宅船體大緩慢,根本來不及躲避。其中一條龜船一馬當先,把自己的寬平大餅臉貼到了安宅船的側舷。

龜船的前頭是龍頭,裡面藏著火砲。龜船貼住安宅之後,龍頭恰好成四十五度角仰望安宅船樓。這根本就不用瞄準,隨著一聲巨大的轟隆聲,龍頭里的玄字鐵銃射出鐵製彈丸,頓時把船樓轟塌了一半。隨即天字銃也開了腔,將一種叫做大將軍箭的流線型鑄鐵砲彈打上甲板,整個安宅甲板一片狼藉。 在龜船上的朝鮮軍官權俊一馬當先,探出身子,一箭仰射,射中了那個日軍將領的額頭。誰知那名日軍大將不知道是想耍酷還是智商不大夠,腦門上雖然插了根長箭可居然沒什麼感覺似的,還貌似鎮定自若地繼續指揮戰鬥。淡定,很淡定。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這邊廂的權俊一看,也?當我弓箭是浮雲?馬上張弓搭箭又給他補了一下,這次的箭矢直接貫穿胸部,於是這位腦門上還插著權俊前一枝箭的日軍大將仆街了,也就是撲倒在地氣絕身亡。

主帥一倒,其他的日軍戰船無心戀戰,一轟而散,不是被亂炮射沉,就是嚇破了膽子不敢回頭。這種恐慌甚至傳染給了後續部隊。當戰鬥結束後,李舜臣接到偵查報告說又有日軍二十多條戰船逼近,李舜臣本想再玩一次“示敵以弱”,結果人家根本連接戰沒都接,轉身就跑了。 虞侯李夢龜打掃戰場的時候,從這名陣亡日軍將領的漆盒子裡,搜出了一把金團扇。扇子的正面的中央寫有“六月八日秀吉著名”八個字,右邊寫著“羽柴築前守”,右邊寫著“龜井琉球守殿”。 朝鮮人拿著這把扇子開始研究上了。開始有人猜是秀吉,很快被否定了。秀吉他老人家遠在日本,不可能坐著船來唐浦跟他們較勁,商量半天沒個結果。李舜臣對日本也不熟,一拍桌子,說就當是一個叫羽柴築前守的大官被打死了吧,總歸是大功一件。

其實羽柴是秀吉以前的舊姓,築前守是他曾經擔任過的朝職。這把扇子真正的主人,應該是龜井琉球守殿,即龜井茲矩。秀吉曾經答應過把琉球封給他,所以他就喜顛顛地自稱琉球守了。 龜井雖然參與了這場戰鬥,但他其實沒有死,落水後被友艦救起,倉皇逃走了。 真正被打死的那員日軍將領,其身份歷來眾說紛紜。其中最靠譜的一種說法認為,這員大將叫做得居通幸,也叫來島通久。這個人來頭可不小,拜領風早郡三千石,也是一個小大名。 得居通幸出身於瀨戶內海的海賊世家——來島村上水軍,對於海戰極為熟稔。他跟著本家的弟弟來島通總,抱上了秀吉這條粗腿,從此青雲直上,混上了四國大名。來島通總跟著第五軍團在內陸打仗,而得居通幸因為水軍方面的才能,被分配到了九鬼麾下。

他本來是受命接應脅坂安治,可兩個人因此出身的關係,一直互相看不大順眼。 日本水軍主要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被秀吉收編的海賊、如九鬼嘉隆出身熊野水軍、來島通總出身於村上水軍,都是日本著名海賊世家;而另外一部分,則是秀吉在征戰天下時派親信組建的新水軍,班底是由良、沼島、淡路等地海賊組成。 這兩派人馬一貫看對方都不順眼,老的嫌小的沒資歷,小的嫌老的不正規。現在得居通幸接到命令去接應脅坂安治,他壓根沒怎麼放在心上,走到一半就海賊性子發作,派了人上岸在將軍嶺附近搶掠。 結果這位所謂的“水軍名將”,在李舜臣手下居然走不了一個回合,便被龜船的斬首戰術擊斃。真是死不得其所。 到了六月四日,李億淇的艦隊也進入唐浦,與李舜臣合兵一處,這讓朝鮮水軍的士氣更加高漲。李舜臣見機不可失,立刻下令繼續追擊,擴大戰果。 朝鮮水師一路順風順水,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們抵達了唐項浦。 朝鮮東端在這個地方伸出一個小半島,像一只彎回懷抱的手臂,唐項浦就位於這條臂彎裡,是一條極其狹窄的水道,像是一條胡同,入口處是鎮海灣,兩側俱是高山。 李舜臣認為那些逃走的日本戰船,就隱藏在唐項浦之中。他看了看狹窄的航道,留了四條船在浦口作為伏兵,然後大軍擺成一字長蛇陣,長驅直入。一進唐項浦,戰船隻能首尾相接,魚貫而入,一路逶迤二十多里。很快他們到了召所江西岸,看到了一直在尋找的日軍艦隊。 這支艦隊有關船九條,小早船四條,其他小船十三條,還有一條安宅艦,與前日殲滅的得居通幸艦隊規模幾乎一樣。另外在附近還分列著四條關船,上面都插著黑旗,旗上用白字寫著“南無妙法蓮花經。” 這支艦隊很快發現了李舜臣的踪跡,一時大亂。李舜臣還是老法子,先派龜船突入擾亂敵陣,然後其他戰船在外圍用各式火器齊射。 認真說起來,李舜臣的戰術其實是比較固定的程咬金三板斧——先示弱引誘、擾亂對方陣型;然後龜船突襲弱點或者對手旗艦;最後全體都有,能打的都開火! 可問題在於日本人就是吃他這一套,不管怎麼打都堅決不長記性,無數次地吃癟在他這個永遠不變的套路下。李舜臣是真正做到了以不變應萬變,日本人則做到了萬變不離其敗,總之只要李舜臣使出這個套路,日本必敗。 在龜船的擾亂下,很快日軍艦隊便陷入混亂。 可時間一長,李舜臣眉頭皺起來了。這裡的海面實在是太狹窄了,容不下這幾十條大船往返騰挪,朝鮮軍最擅長的包圍戰術不能發揮作用,沒法全體都有,反而讓自己的陣勢也產生了混亂。而且他看到,有好幾條日軍戰船已經開始朝著兩岸靠攏,試圖棄船上岸。如果讓他們登陸,那便更加棘手了。 這位名將略一思忖,就有了一條妙計。他下令全軍朝著浦口後撤,為日軍讓開一條路來。圍三闕一,這是標準的中式打法。本來已經窮途末路的日本人忽然發現朝鮮水軍讓開一條通道,哪裡還顧得上多想,立刻擁著安宅艦朝外湧去。 李舜臣抓住對方陣型大亂的機會,又祭出了龜船這門百試百靈的法寶,直突入敵人艦群之中,鼻子頂住安宅艦。接下來的事情,就和前天發生的一模一樣。幾條龜船盡情仰射,很快安宅船上的樓閣被點燃,那些裝飾用的綾羅綢緞成了燃燒的幫兇,把整條船都變成一團大火球。 眼看被敵人給包圍了,突然看見了條生路;剛跑上這條路,突然又發現這其實這是條斷頭路,還不如剛才呢——這麼折騰誰也受不了吧,於是日本人崩潰了,好多人跳下水里,朝著兩岸的岸邊拼命游去,反而成了朝鮮射手的好靶子。剩下的人在船上,絕望地眼看著一條一條船被焚沉,只有自殺或者戰死兩種選擇。 這場亂戰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李舜臣不想在夜戰中稀里糊塗地遭受損失,便把艦隊收攏回來,撤到了唐項浦的海口,安靜地等待著漏網之魚。 六月六日清早,一條日軍大船驚惶地從唐項浦航道駛出,立刻被朝鮮軍圍了一個水洩不通。四周的板屋船紛紛拋出鉤索,把這條大船牢牢拴住,硬生生拖到大海中間,動彈不得。其他戰船則拼命施放著火箭、飛箭、砲彈、鐵蒺藜什麼的,把它砸的千瘡百孔。 這時,從船上跳出一名身披金冠的年輕武將,年紀不過二十四五歲,面目武勇。這位武將和身邊幾位忠心耿耿的家臣抵死不退,在甲板上拼命抵抗湧上來的朝鮮士兵。朝鮮人哪會用寶貴的水軍士兵跟他硬拼,直接遠遠地射箭,一會兒便把這些頑抗者射成了刺猬。 這員小將名字叫做森村春,乃是豐臣嫡系蜂須賀家的大將,他其實死的很冤枉。 森村春本是蜂須賀家政的部下,隸屬福島正則的第五軍團,不是水軍。 然而蜂須賀想讓第五軍團能在補給上有更多發言權,於是在開戰後就把他安插到了水軍之中。這本是個安全的差事,可沒想到碰見李舜臣這個煞星,只有死路一條。跟他一起陣亡的家臣還有樫原牛之介、小森六大夫、粟田半七、渡部式部等,全都是來自日本阿波水軍的干將,一出典型的出師未捷身先死悲劇。 李舜臣登上敵艦,在裡面發現了大量的文書,還有歃血為盟的器皿物件以及血書。至此,朝鮮人才明白,原來日本人不是鐵板一塊,他們也是分幫派和社團的。比如玉浦海戰裡,日本人打的是紅旗;在泗川的日本人,打得是白旗;前一天在唐浦的日本人插黃旗,今天在唐項浦插的卻又是黑旗。 如果那一干日本名將聽說李舜臣打得這麼糊塗,不知會不會吐血而死。 令人可笑又可氣的是,等到戰爭結束了,元均這位大爺又出現了。他開著船跑到大船沉沒地點轉了一圈又一圈,把浮起來的日軍屍體撈上來,砍掉腦袋,準備送去朝廷討賞。他現在已經徹底破罐子破摔,完全不顧別人怎麼看,專心作他的撈屍人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唐項浦大勝,證明朝鮮水軍即使正面與日本正規水軍對抗,也佔據了壓倒性優勢。第二天,戰意高昂的朝鮮艦隊高歌猛進,挺進至永登前洋,在粟浦又乾掉了五條敵艦。 此時的李舜臣,和他麾下的部屬已經打上了癮,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倆眼通紅拎著板磚和砍刀,到處轉悠瘋狂尋找小日本。在接下來的幾天裡,李舜臣艦隊找遍了附近的海域,甚至挺進到了日軍艦隊的主要駐屯地——加德島。但是他沒想到,一向戰船如織的加德島,如今卻空蕩蕩的,楞是一條船都沒找到。這讓他鬱悶壞了。 加德島距離釜山極近,這個島上都不設防備,說明日本人是徹底被這群瘋子打怕了,聽見李舜臣的名字便已聞風喪膽,壓根不敢與之對抗。 李舜臣頭腦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手底這點實力,海戰沒問題,一登陸可就未必是日本人對手。所以他沒有繼續攻打釜山,而是下令返航,回麗水去慶祝勝利。 這一連串的勝利,讓朝廷喜出望外。他們已經太久沒聽到過好消息,李舜臣的戰績是唯一可以維繫他們希望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下,李昖自然是不吝賞賜,立刻封李舜臣為一品正憲大夫,李億祺、元均為二品嘉善大夫——你看,誰說元均腦子有病,人家精著呢。別人拼命打仗,他卻只消砍幾個首級送走,便可撈到二品爵祿。 李舜臣自五月玉浦出戰以來,已經擊沉了敵艦一百多艘,自己的損失則微乎其微。日軍海軍一共只有七百條正規戰船,九千兩百名士兵。短短一個月時間,便被李舜臣報銷了七分之一。藤堂、脅坂、龜井、來島等在日本戰國摸爬滾打出來的名將,面對李舜臣根本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這個輝煌的戰績令日本的海上運輸為之頓挫,所有的運輸船都縮在釜山港和對馬不敢出去,就算有護航艦隊也不敢。 秀吉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勃然大怒。他正沉浸在朝鮮的大勝喜悅中,豈能容這些敗戰壞了興致。更何況他那時候已經開始著手籌備渡海,德川家康、前田利家幾個人正愁沒有理由勸阻,現在都拿這一連串戰報說事。 看來不把李舜臣幹掉,老子是渡不過海了。 可九鬼嘉隆他們幾個已經是日本的頂尖高手,秀吉一時間也找不出人來代替他們,只得寫信過去,挨個臭罵一頓,勒令他們重整旗鼓,務必要撲滅李舜臣。秀吉一怒,九鬼嘉隆等人都噤若寒蟬,知道不採取行動,大家都不要混了。 九鬼畢竟是水軍老將,他仔細分析了之前的幾場戰役,發現這幾場仗日本人輸的都有點冤。要么是日本人主力都在岸上,水軍主力不在,被朝鮮人鑽了空子——比如玉浦海戰;要么是我軍數量少於敵人——比如泗川和唐項浦之戰;要么是我軍互相根本不配合——如果得居通幸能夠早點與脅坂安治合流,也不至於在唐浦戰死。 於是九鬼嘉隆得了一個結論:朝鮮海軍之所以佔據優勢,是因為指揮官善於集中優勢兵力;日本海軍的失敗,完全該歸咎於那些笨蛋各行其是。 不過這也沒辦法,日本水軍的九千兩百人,實際上被分成了九大部:九鬼嘉隆(一千五百)、藤堂高虎(兩千)、脅坂安治(一千五百)、加藤嘉明(七百五十人)、來島兄弟(七百人)、菅達長(二百五十人)、桑山一晴(一千人)、堀內氏善(八百五十人)、杉若氏宗(六百五十人)。 日本當時沒搞統一兵制,大名上戰場都是自帶人馬,所以打起仗來士兵都緊隨自家主公行動,每一個大名都是一個獨立的軍事單位,自然要以自家利益為先。 九鬼把這些大大小小的將領們叫過去,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一番,說以後諸君要拋開成見,精誠合作,要為秀吉桑的大東亞共榮圈做出貢獻云云。諸將紛紛表示要摒棄前嫌,聯手合作。 其中有一員將領,摩拳擦掌,嗷嗷直叫,戰意最為強烈。大家回頭一看,原來是脅坂安治。 脅坂安治自矜為是秀吉親信中的親信,一向看不起九鬼、龜井這些半路投靠的舊海賊將領。他的海軍班底是由良、沼島的海賊組成,加上加藤嘉明、菅達長等同是淡路一系的水軍,一共有兩千五百人,在水軍中很有發言權。 泗川之戰發生時,脅坂安治的主力不在附近,所以他一直耿耿於懷,認為李舜臣勝之不武。現在既然要圍剿這個可惡的高麗人,脅坂自然是要爭當先鋒,報一箭之仇。 在接下來整整一個月時間,日軍不再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地在海面橫行,而是默默地開始集結戰船,打算拿出獅子搏兔的魄力,一舉把這個扼住日本動脈的大手斬斷。 日軍的集結地點選在了李舜臣撲空了一次的加德島。到了七月份,日軍已經動員了戰船一百一十五艘,以九鬼嘉隆、加藤嘉明一部和脅坂安治所部為主。其中脅坂安治報仇心切,把手底下能動員的兵力全都調來了,總戰力高達七十三艘戰艦。九鬼嘉隆也出了血本,把日本海軍的總旗艦“日本丸”也開了出來。 日本丸是九鬼為了取悅秀吉而特意建造的超級大艦,甲板寬十米,艦首到艦尾長三十米,比起大明福船來說只是個小弟弟,但在日本已經算是不得了的成就。在日軍出征那一天,九鬼嘉隆把日本丸打扮得極盡奢華之能事,在一群更小的小弟簇擁下駛過海邊,讓觀禮的大名們嘖嘖盛讚,給老大秀吉長了不少臉。 日軍的動靜,都被李舜臣看在眼裡,他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日本人這一招,恰好是李舜臣的軟肋。無論他的部隊多麼精悍,數量上始終處於劣勢,若是從游擊戰改成陣地戰,恐怕朝鮮水軍前景便要堪憂。 一般將領碰到這樣的情況,會選擇避敵鋒芒,再以游擊戰襲擾,待敵人露出破綻而徐而圖之。但李舜臣是一個極具進攻精神的將領,他解決的辦法非常直接:在敵人集結之前,把先來的都乾掉。 很快李舜臣便找到了機會。 脅坂安治此時在加德島度日如年,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他的部隊早就到齊了,可其他水軍還沒到來,九鬼嘉隆不允許單獨出戰。他反复要求,九鬼也不理他。 又等了幾天,脅坂實在無法忍耐了,他找到九鬼,說我軍打算前移到巨濟島以西的加助島海域,伺機接敵。 加助島位於巨濟島西北,距離加德島不算遠,再往西便是巨濟島與忠武之間的巨濟海峽,十分狹窄,是從外洋進入巨濟島內洋的重要通道。脅坂提出把兵力部署在這裡,在戰略上合情合理。 九鬼被他磨的沒辦法了,心想脅坂的兵力佔了全軍三分之二,數量在李舜臣之上,就算單獨遭遇也沒問題——何況那裡距離加德島不遠,大本營派兵救援也來得及。 脅坂安治大喜過望,立刻點齊人馬,殺奔加助島而去。抵達加助島以後,他沒有乖乖在附近等候,而是往前又偷偷邁了一步,鑽進了巨濟海峽。 七月六日,李舜臣、李億祺、元均的兩道聯軍在露梁海完成了集合。到了七月七日,忽然東風大起,不利行船,於是李舜臣便把艦隊停泊在唐浦附近,吩咐手下離船登岸去砍柴取水。柴水還未取回,卻送來一個人。這人叫做金千孫,是朝鮮平民,為了躲避戰亂在附近隱居。 金千孫告訴李舜臣,他看到日本人有七十多條船從西邊開過來,過了加助島與永登浦,一頭扎進巨濟海峽。李舜臣得到這份重要情報, 到了七月八日一大早,李舜臣拔錨出戰,大軍開拔至巨濟海峽之前。遠遠的,朝鮮偵查艦發現有一條關船和一條小船在晃悠,這兩條船一看到朝鮮海軍,嚇得掉頭就跑,一頭扎進巨濟海峽。偵察艦跟著往裡湊了湊,發現見乃梁裡有一支龐大的船隊。 報告傳回海峽口,朝鮮軍一片歡騰。部下們現在都打上了癮,看見日本人的船個個興高采烈,打算再乾他一票大的,但只有李舜臣盯著地圖,什麼都沒說。元均看到李舜臣不動,著急了,眼前這七十多條船,就是七十多船功勳呀! 元均經過這數次大戰,膽量也肥了,再不是開戰前畏敵如虎的那個元均。李舜臣不動,他自己動,這位慶尚道水軍節度使抄起刀子,戰意熊熊地燃燒起來,抬腿就要衝上去。 李舜臣一把將元均按住。他可以容忍這個廢物點心偷竊自己的功勞,但不能容忍他擾亂自己的勝利。 “你別傻逼了行麼?你這是把咱們水軍往死里送!” 李舜臣喝退了滿臉羞愧的元均,給部下解釋說見乃梁這個地方水道狹窄,不方便戰船展開;而且水位比較淺,暗礁又多,真要打起來,是個敵損一千己傷八百的局面。咱們應該把戰場選在閒山島附近。那裡是在大洋中間,孤零零就懸著一個沒吃沒喝的閒山島,倭寇就算僥倖逃生,也無路可逃,只能等死。 手底下人問:那咱們該怎麼把他們誘過來啊? 李舜臣回答:“照老規矩辦。” 什麼老規矩呢?示敵以弱! 部下都有些疑惑。從李舜臣出戰之後,用這招耍了不知道多少日本人,用得太濫了。日本人也是人,也有記性,反复玩這一手,還能奏效嗎? 事實證明,還真奏效了…… 日本人或許有記性,但脅坂安治顯然沒有,他的腦袋已經被復仇的火焰充塞,容不得其他念頭。當脅坂安治看到李舜臣的幾條戰船跟初戀的大姑娘一樣,先是怯怯地湊近見乃梁,又立刻害羞地飛快跑開,他立刻把九鬼的叮囑拋到腦後,下令全軍追將出去。 一個追,一個逃,很快脅坂艦隊就殺出了海峽,來到了閒山島附近。脅坂安治忽然發現有些不對勁,在他面前的朝鮮戰船,分成了兩隊,擺出一個V字形,而自己的艦隊恰好位於V字的寬口處。 脅坂安治並沒在意,我有七十多條船,且全是經驗豐富的淡路水軍,優勢在我們這邊。 但一開打,脅坂安治便感覺到不對勁了。朝鮮戰船的火力比以往猛烈了許多,而且四面八方都是,如火雨下落,讓人躲不勝躲。 同樣的戰船、同樣的武器,怎麼效果提升了這麼多? 脅坂安治不知道,這是李舜臣精心為他打造的海戰陣型。李舜臣早已經預見到,日軍逐漸在覺醒,以往那種趁人不備撿大便宜的機會會越來越少,日、朝兩支海軍遲早會有一場正面對決,朝鮮需要更強大的力量,才能抵消日軍的數量優勢。 在唐項浦海戰的時候,朝鮮水軍埋伏在浦口圍成半月形,逃出浦口的日軍戰船會被立刻摧毀。李舜臣從這個戰例得到了靈感,冥思苦想,創造出了一種新陣型:鶴翼陣。 顧名思義,鶴翼陣的形狀,像是一隻仙鶴展開翅膀,兩翼向前拉伸,把敵人納入到V字型深處。這種陣型的好處是,可以充分解放每一條戰船的火力,不至有炮火重疊或者誤傷友軍的情況發生。在陣中的敵人,將面臨三個方向的攻擊,無論突前、後退還是向左、右突破,都要做好承受巨大傷亡的心理準備。 在唐項浦海戰結束以後,李舜臣經過幾次推演,把鶴翼陣進行完善,並讓麾下艦隊演練。這讓人不得不感慨,李舜臣的海戰天才已經達到了極高的水準,可他居然還在成長,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答案是:不讓。 脅坂安治有幸成為鶴翼陣的第一個嘗試者,他可一點都不覺得開心。 朝鮮軍的各種火砲瘋狂地砸進日軍頭上,龜船如同鬼魅一般穿行在艦船之間。日軍要後退,鶴翼陣也退;日軍前移,鶴翼陣也前移,始終把日軍艦隊固定在V字中心。日軍雖然有七十多條船,但他們是擠在一起,彼此重疊,讓本來就少得可憐的遠程火砲更無用武之地。 被摧毀的戰船紛紛沉沒,僥倖沒死的日軍士兵在水里拼命扑騰,被不慌不忙的朝鮮射手一個一個點掉。不過落水的日軍實在太多了,朝鮮軍只來得及殺掉其他的一小部分,還是有四百餘人游到了附近的閒山島,驚魂未定地站在岸邊,目睹著更多同伴被殺——這是附近海域唯一的陸地。 脅坂安治快要瘋了,朝鮮人的打擊太可怕了,短短幾個小時,他已經失去了一半以上的戰力,兩名得力助手脅坂左兵衛和渡邊七右衛門全部陣亡。他還看到,自己的愛將真鍋左馬允倉皇地游上了閒山島,因為過於羞愧而在海邊切腹自盡。 李舜臣可不會顧及脅坂安治的心情,他只是不停地催促部下加快速度,因為天色很快就要黑了。於是,在著急下班的朝鮮大軍攻擊下,日軍更加潰不成軍,整個閒山島洋面都變成了地獄。 一直到夕陽西沉,整個海面被黑暗降臨之後,這一場大戰才告結束。最後脅坂艦隊僥倖逃脫的,只有一條安宅、七條關船和六條小早船。他們在接戰時綴在隊尾,因此僥倖逃脫。脅坂安治身負重傷,被部下拼死救下,逃得一條性命。 是役脅坂艦隊幾乎全軍覆沒,七十三條戰船,只逃回來十四條,可謂是淒慘至極。 打完這場胜仗,李舜臣沒有宣布班師回朝,因為遠處還有九鬼嘉隆與加藤嘉明的艦隊,宜將剩勇追窮寇,仗還要繼續打才行。有人問他說那閒山島上那幾百個倭寇怎麼辦?李舜臣說反正島上沒吃沒喝,餓上他們幾天再去收屍吧。這個光榮而艱鉅的任務,就交給…… 然後他視線轉向元均。元均的所謂慶尚水師一共也只有四條船,多他不多,少他不少,與其在前頭添亂,索性扔在後頭搶功吧。 元均怎麼會不知道李舜臣的想法,可他現在站在別人屋簷下,只能恨恨領命。之前,他對李舜臣只是羨慕,從閒山島海戰之後,這種情緒轉化成了嫉妒,現在則是恨。在接下來的數年內,元均的羨慕嫉妒恨開始發酵、爆發,最終把所有人都拖入了深淵…… 話說兩頭。脅坂的殘餘艦隊連夜遁逃,總算把主將拖回了加德島大營。九鬼加隆與加藤嘉明大為震驚,急忙把目前手裡有的四十二條戰船都派出去,編成一隊,向西謹慎前進,繞進了安骨浦附近的熊川灣里,緊靠同浦城停泊。 九鬼嘉隆是老江湖,海戰的道道兒比楞青頭脅坂明白多了。他心裡清楚,李舜臣這是來尋求主力決戰,肯定不會上陸糾纏,於是放心地離開加德港,在熊川灣等著。 熊川灣淺灘很多,水深比較淺,適合日軍戰船行動,板屋船這種噸位的朝鮮軍船機動能力卻受到限制。所以與朝鮮人決戰,必須要選擇在這樣的地形。脅坂這個蠢材貿然跑到了大海中間,不被蹂躪才怪,九鬼老奸巨猾,卻不會出這樣的紕漏。 李舜臣把元均扔在後面,和李億祺繼續前進,在七月十日抵達了安骨浦。偵查報告,在熊川灣的同浦附近結陣,一共有安宅船二十一艘,關船十五艘,小早船六艘,其中一條安宅船無比煊赫,正是九鬼乘坐的旗艦日本丸。 李舜臣知道熊川灣同浦附近的地形,他不想在那種地方跟日軍決戰,便想故伎重演,再玩一次示敵以弱。 他為了誘出九鬼嘉隆,煞費苦心。李億祺率一半的艦隊躲藏到安骨浦以南巨濟島以西洋面,李舜臣自己則獨率另外一半艦隊向熊川灣前進,希望九鬼能欺負自己兵少,出來一戰。 可惜這一次李舜臣的三板斧好像失靈了。因為九鬼嘉隆與加藤嘉明是真被他打怕了,拿定主意打死不出熊川灣,就在裡頭耗著,任憑李舜臣如何引誘,堅決不出來。 李舜臣很生氣,後果很嚴重。小鬼子你以為躲在淺灘就安全了嗎?他令旗一揮,朝鮮水師開始進攻。 這一次,李舜臣又花樣翻新了。 李舜臣手裡有熊川灣詳細的水文情報,他標出了十幾條板屋船可以航行的航路,把艦隊分分割成許多小單位,像是無數小楔子,從各個方向釘入日軍陣勢。每一條航路,戰船輪番上前,一船進而一船退,交替作戰,這樣既可以保持作戰連續性,也不會造成擁擠與擱淺的狀況。 饒是九鬼嘉隆見多識廣,還是被李舜臣這種近乎不講道理的打法打懵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日軍一片混亂,一不留神,被朝軍打沉撞破了好幾艘。 遠處的李億祺看到這邊煙火漲天,知道李舜臣沒把敵人拽出來,反而自己闖進去了,連忙帶人趕過來支援。一時間熊川灣內殺聲震天,彈矢齊飛。日軍儘管不適應這樣的戰鬥,但絕境之下逼出了鬥志。他們充分發揮小早船的機動能力,在各條大船之間來回,把船上的傷員運走,再運來新的士兵補充。 畢竟朝鮮軍在淺水區無法發揮全部機動力,場面不落下風,但殲敵效率非常之差。兩邊一時間鬥了一個旗鼓相當,出現了難得的相持局面。 兩軍正戰至酣處,戰場上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日軍士兵回頭望去,驚恐地發現那艘炫目的旗艦日本丸,居然冒著黑煙沉沒了。 原來李舜臣除了車輪戰術,還早早埋下一招殺著。他發明的龜船吃水淺,底部是曲線形,船身又非常寬,非常適合在淺水的戰鬥。讓這些龜船鑽進同浦海灣,那簡直就是蛟龍入海。 在戰鬥一開始,這些龜船就在混亂中切入敵陣,依仗著自己刀槍不入的優勢,朝著陣勢中最扎眼的大船日本丸摸過去。接下來龜船把自己扁平的大鼻子貼住日本丸,鉤索一抓,開始劈裡啪啦猛烈放炮。日本丸一生下來就備受矚目,是身裝華麗的貴公子,什麼時候受到這等屈辱。於是沒過一時半刻,它就生著悶氣冒著濃煙緩緩沉入了大海。 這下被部下救去另外一條船上的九鬼嘉隆心疼得快暈了過去。那可是秀吉的驕傲啊,如今竟毀在自己手裡,這可怎麼跟太閣大人交代。 日本丸是日本水師的主心骨,當它被打沉之後,原本還在纏戰的日軍徹底喪失了鬥志,紛紛向回遁去。有一些指揮官更乾脆,索性把戰船開上沙灘,然後登陸,進同浦城內避難。 李舜臣生怕日軍選擇登陸,讓水師失去殲敵良機,正好又趕上天色已晚。他便下令收兵,所有的戰船退出淺灘,在深水區圍著一個圓,把剩下的日軍團團包圍起來。 九鬼已經心神大亂,加藤嘉明只好肩負起了指揮之責。在危機之下,這位水軍將領的表現得不錯,他利用夜晚作掩護,慢慢收攏戰船,利用朝鮮軍無法監視到的淺水航道魚貫而出,悄悄地撤退,打槍地不要。 等到七月十一日清早太陽出來,李舜臣站到船頭,發現日軍已經跑光了。他收到情報,說梁山、金海附近海域,又有新的日軍艦隊出現。李舜臣二話沒說,拔錨就走,殺奔梁山去也。結果到了中午,朝鮮艦隊抵達梁山以後,發現海面風平浪靜,沒有半點踪跡。 原來加藤嘉明率領殘眾脫離安骨浦以後,倉皇撤向加德大營,半路正碰見其他日軍將領帶著艦隊前來接應,總數划拉划拉也有一百多艘。加藤再一細問,差點沒氣暈了。原來這些艦隊昨天晚上就到了,可懾於天敵李舜臣的淫威,雖然聽到安骨浦那邊乒乒乓乓打的熱鬧,誰也沒敢湊上去送死。 加藤長嘆一聲,知道此時的日軍已經徹底沒了士氣,再打也是白白送死。於是一揮手,撤吧。一百多條船簇擁著九鬼和脅坂兩位受傷的大將,灰溜溜逃回了釜山。 李舜臣這邊也不能再打了。連續兩場大戰和數天的航行,讓所有人都疲憊不堪,尤其是各船的火藥和弓箭儲備也都見了底。李舜臣見好就收,見此行的戰略目的已經達成,便下令回航。 閒山島和安骨浦是李舜臣經歷最激烈的兩場戰鬥,那麼朝鮮水師在戰鬥中傷亡狀況是多少呢?戰死十九人,受傷一百一十七人。 這個數字簡直不可思議。但李舜臣的朝鮮水軍保留下了一張詳細的傷亡表,裡面甚至詳盡到了每一名船夫的名字,以及他們是如何戰死的,身上是彈丸傷、弓箭傷還是白刃傷。數據無可置疑。 在回軍的半路,李舜臣路過閒山島,想看看那四百多倭寇餓死沒有。結果開到島附近一看,一個人都沒了,只剩下光禿禿的一座海島。李舜臣回到麗水以後,把元均叫過來一問,差點沒動手揍這個混蛋一頓。 元均在閒山島原本守得還算用心,沒事就數數島上倭寇的人數——這可是四百多倭寇的腦袋,能換來多少功名利祿啊。但過了一天,他聽到一個消息,說日軍有一支艦隊正在靠近。元均以為李舜臣在前頭吃敗仗了,他那原本因跟著李舜臣的一路勝利而變得有點肥的膽量頓時被打回了原形,嚇得連功勳也不顧了,當即使出了他的本能也是最擅長的一招——開船就跑。 他這一走,島上的日本士兵就得救了。他們齊心協力砍伐島上樹木,扎了十幾個竹筏子。四百人就靠著這些筏子,硬生生劃到了附近的大陸海岸,逃得一條性命。 而李舜臣則因為這件事,就此與元均交惡,從而埋下了悲劇的伏筆。 在日本的秀吉聽到閒山島和安骨浦的敗戰消息,默默無言,非但沒有斥責敗將,還給身受重傷的脅坂安治發了一份感謝狀。這位曾經在朝鮮地圖上畫圈圈的老人心裡,大概已經認命了,對擊敗李舜臣再不抱任何希望。 日本海軍元氣大傷,從此日本船隻在海上見到李舜臣的戰船,惟有望風披靡的份,再不敢有半分炸刺的表現,制海權徹底為朝鮮所控制。至此,日、朝之間在壬辰戰爭第一階段再無大規模的水戰。 李舜臣的成功,是戰術的勝利,也是技術的勝利。更是一種戰略勝利。這一連串炫目的戰績,讓秀吉頭疼的不只是丟了臉面,還有最重要的東西——後勤補給。 最初秀吉制訂的補給計劃,是希望日本水軍能沿全羅道西進,與陸軍配合行動。水陸並進,陸軍作戰,沿途靠水補給,這樣可以有效地避開朝鮮多山地形,提高運補效率。 現在李舜臣把日本水軍牢牢地擋在了麗水以北,等若斬斷了日軍一臂。日軍只能依靠名護屋-對馬-釜山把補給運到朝鮮,再通過慶尚道的山路一路輾轉運輸,速度慘不忍睹。 如果只是糧食的話,日軍還可以就食於當地;真正讓前線日軍將領難受的,是其他幾樣戰略物資的匱乏:鐵炮零件、彈丸、火藥與火繩。日軍以鐵炮作為核心戰法,以上幾種物資是保證戰鬥力的關鍵所在。可朝鮮除了火藥勉強可以供應一點以外,其他的都必須從日本長途跋涉運來。 鐵炮在日本可以生產,這也還罷了。像製作火藥關鍵原料之一的硝石、製造彈丸所用的鉛和做火繩用的棉線,這幾樣東西在日本的產量極低,本身也需要進口,蒐集極其不易。 現在橫空出世這麼一個李舜臣,把日軍名將們打得頭破血流以後,攔腰截斷朝鮮海域。從此每一條日本船隻在靠近朝鮮時,都不得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要知道,李舜臣打沉一條日本戰船隻要片刻,而隨之沉沒的物資,卻可能關係到前方一個軍團的生死。 他產生的影響很快便顯現出來。日本陸軍在佔領平壤之後,彈盡糧絕,不得不放緩了攻擊的速度。層出不窮的逃兵事件,也越來越多。李舜臣只是輕輕推倒了多米諾骨牌的第一枚,便讓整個日本癱瘓在朝鮮半島。所以有人說,他打敗的不只是日本海軍,還有日本陸軍。 李舜臣靠著一己之力,竟和日本傾國打了一個旗鼓相當,其天才和可怕之處,實在令人嘆為觀止。他在敵後佔領區的活躍,成功地拖慢了日本的戰爭進程,為中朝兩國在正面戰場的反擊爭取到了寶貴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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