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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李舜臣(上)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8924 2018-03-13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乏天才,缺少的只是機遇。 機遇分為許多種:比如碰到明師指點的機遇;比如碰到貴人知遇的機遇——甚至在適當的時機死去,也是一種機遇。 但對於天才來說,最好的機遇,莫過於找到一個能夠讓自己一展所長的舞台,將自己的才華毫無保留地綻放出來。 李舜臣絕對算是其中一個。 任何談及壬辰戰爭的文章,都不可避免地要提及李舜臣這個人。這個人以廣袤的海域為舞台,在短短數年內綻放出了無比璀璨的光芒,熊熊燃燒的天才之火照亮了整個半島,讓所有的人都為之瞠目驚舌。朝鮮人有一種喜歡吹噓自家歷史人物的傾向,動輒把他們提升到有些離譜的高度,讓兩個鄰國為之訕笑。但惟獨李舜臣這個名字,確實牛逼到了一定地步。

李舜臣,字諧汝,出生於公元一五四五年,是京畿道大族德水之氏一支,先祖是朝鮮一代大儒栗谷先生李珥。他們家世代簪纓,可惜到了李舜臣父親這一輩,因為被政治鬥爭殃及的關係,全家只能移居牙山。 李舜臣的父親李貞拿中國古代傳說裡的幾位帝王為名,給自己的四個兒子起名為羲臣、尭臣、舜臣、禹臣。李舜臣恰好排名第三。 李舜臣讀書讀的很好,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可他還有一個愛好,就顯得有些特別了——他最大的樂趣,是給自己製造弓箭,然後在村子裡轉悠,看誰不順眼就給誰當頭一箭……他還有一個一起胡作非為的伙伴,名字叫做柳成龍。 這麼一個不安分的頑劣分子,絕不會甘心枯坐書齋。果然,李舜臣沒有想其他幾個兄弟一樣踏上考學之路,而是選擇了從武。幾經跌宕,終於在萬曆四年、宣祖九年(公元一五七六年)考中了丙子年武科。那一年,他都已經三十二歲了——而他的好朋友柳成龍,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中舉,如今在仕途上已是一路青雲。

李舜臣沒羨慕自己的好朋友,也不肯接受幫助。他擔任的第一個職務,是缽浦萬戶。缽浦位於全羅道,是重要的水軍基地。在這裡,他第一次看到了海上巡弋的戰船,並萌發出了極大的興趣。一個天生渴望大海的靈魂,在這裡找到了他的歸宿,從此一生與之緊密相聯。 李舜臣的性格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而且性子非常耿直,從來不賣上司面子。有給他介紹對象,他一口回絕不說,還添了一句“吾初出仕,豈敢托跡權門媒進耶?”,成心就是要得罪人;有人想提拔自己親戚當官,李舜臣毫不顧忌,當庭與之爭辯。 這樣一種性格的人,在任何時代的官場都很難被見容。李舜臣很快就被罷官回家,又趕上父親去世,結果一直到萬曆十四年,他才重新踏入職場,以司僕寺主簿的身份被派去造山當水軍萬戶。

造山灣位於咸鏡道北部沿海,苦寒貧瘠,而且靠近邊境,經常要與女真人打仗,是時人眼中的苦差事。李舜臣被派去那裡,與其說是任命,不如說是流放。李舜臣毫無怨言,埋頭勤勤懇懇地整治軍伍。 在造山,他第一次展現出了自己的軍事才能,誘捕了一名女真酋長於乙其乃,讓女真人惶惶不敢靠近。巡察使鄭彥信覺得這個人頗為可用,便把他調派到靠近遼境的鹿島屯田。這裡比造山更加危險,直接面對著女真人的兵鋒。 次年八月,女真人對鹿島展開了一次大進攻,擄走了大批婦孺。李舜臣親自開寨追擊,救下了六十餘人,自己身中一箭。結果朝廷非但沒認定他的功勞,反把這一次大亂算成他的責任,把李舜臣一捋到底,從最基層的小兵幹起。 李舜臣沒吭聲,繼續作自己該作的事情。在同一年冬季的時錢之役裡,他一馬當先,立下大功,這才算是將功折罪。可惜那時他已不能官復原職,只能轉去井邑作一個小小的縣監。

他命運的轉機發生在萬曆十八年、宣祖二十三年。在這一年,李舜臣被提拔為珍島郡守。珍島是濟州島和巨濟島之後的朝鮮第三大島,附近有兩百多個大小島嶼,地形複雜,對水軍指揮能力要求很高。 李舜臣在這裡終於回歸了他夢縈魂牽的水軍事業,如魚得水,開始大加操練水軍,同時利用珍島附近複雜的水文情況,積累了大量航海經驗。這時的李舜臣,是四十六歲,眼看就要以區區一個郡守的身份結束碌碌無為的一生。 這個時候,他的好友柳成龍已經成為宣祖一朝舉足輕重的輔弼大臣,東人黨支派南人黨的黨魁,官拜左議政,在整個李朝只在國王李昖和領議政李山海之下。柳成龍除了要花大量精力對付北人黨和西人黨以外,還對整個日、朝局勢憂心忡忡,他總覺得日本人一定會打過來。

可惜政局使然,柳成龍無法公開備戰,只能暗中多作準備,於是他想到了一直呆在加里浦的老朋友李舜臣。柳成龍非常了解這位好友的才能,也知道他的性格和這麼多年的坎坷經歷。柳成龍希望能為好朋友和國家都作一點事。 通過一系列的運作,李舜臣首先被任命為加里浦水軍僉節制使。珍島郡守屬於地方編制,而加里浦水軍僉節制使則隸屬正規軍,李舜臣轉了一圈,重新回歸到軍隊建制中來。這個官職只是李舜臣的過渡之階,柳成龍做完這一步安排,立刻上書推薦李舜臣為全羅道左水軍節度使。以他在朝中的權勢,這份推薦很快就得到了通過。 李舜臣辛苦了大半輩子,終於當上了正三品的官。但這一年已是萬曆十九年中,距離壬辰戰爭爆發,僅僅不到一年的時間……

縱觀李舜臣的這一連串履歷,儘管跌宕起伏,無比坎坷,但同時也給了他無比豐富的基層帶軍經驗。他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對於軍中——尤其是水軍——都相當熟稔,逐漸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管理理論。 除了愛兵如子、賞罰分明之類老手段以外,李舜臣治軍有一個特別鮮明的特點:穩。 主帥可以有很多種特質,或慈祥,或嚴酷,或儒雅,或豪放。但對於在戰場上的士兵來說,主帥最重要的品質,是鎮定。只有一名鎮定的主帥,才能讓軍心穩定,讓士兵們放心地去執行各種艱苦任務。 李舜臣的性格,是出了名的穩重。早在鹿島屯田的時候,他與敵人弓箭對射,被一箭射中肩膀,他鎮定自若地拔出飛矢,一直到戰鬥結束,周圍的人都不知道他曾經中過一箭。

除了“穩”以外,李舜臣的秘訣還有一個字:“前”。 這一點李舜臣很像是解放戰爭時期的解放軍將領,在打仗的時候喜歡高喊“跟我上”,而不是電影裡國軍軍官喊的“給我衝”。 在李舜臣參與的所有戰役裡,他永遠站在最前線。李舜臣安撫軍心的手法很有趣,他一直喜歡射箭,準備了許多羽箭隨身攜帶。每次打仗,他都把箭從容分給麾下衛士。一是表現自己從容,讓部下放心;二是告訴普通士兵,主帥的位置與敵人只有一箭之隔,絕沒有在背後貪生怕死,與他們並肩而戰。 所以李舜臣一生歷經無數戰役,面臨著巨大壓力,但他的麾下軍隊卻從沒慌亂過,無論面臨什麼樣的險境,他們都能夠有條不紊地去執行主帥命令,這都是拜這兩個字所賜。 在接掌全羅道水軍這一年時間裡,李舜臣牢記柳云龍的叮囑,以日本正規水軍為假想敵,一直忙著訓練軍隊。

除此以外,他還作了一件大事——技術改造。 改造的對象,是朝鮮的一種古老戰船——龜船。 改造的對象,是朝鮮的一種古老戰船——龜船。 龜船的設計思路,最早來自於中國的蒙衝鬥艦。蒙衝鬥艦是在船上設有高約三尺的女牆,船下開擎棹孔,安放排槳,船內又建起與女牆平齊的大棚。龜船也是如此,它以板屋船為基礎,一改傳統船艦造型,船上方與兩側用木板平蓋遮擋,把船內裹得嚴嚴實實。遠遠望去,好像一隻烏龜殼,所以起名為龜船。 在朝鮮,龜船最早在公元一四一三年便出現了,而且是專門為對付日本人用的。李朝太宗曾經親身去觀摩過龜船宴席,還讓左代言卓慎研發龜船戰法。 但那個時候的龜船隻是簡單地用厚木板擋住船體,以防敵人弓箭襲擊。現在李舜臣想要的,是一種配合艦載火砲的全新龜船。

朝鮮水軍和朝鮮陸軍對火器的態度截然不同。陸軍對火砲興趣冷淡,因為朝鮮火砲發射的,主要是長片箭。這種砲彈形狀類似於火箭彈,長三點六米,直徑零點零七七米,在木箭的後面還貼著三片一米長左右的鐵板尾翼,箭頭還用鐵鏃包裹。 這種長片箭在開闊地殺傷力很有限,精準度又不及弓箭,對朝鮮陸軍來說,是有如雞肋一樣的東西;但水軍卻不一樣。當時船隻多為木製,水上移動又慢,一旦被火箭釘上,極易被焚毀沉沒,殺傷力巨大。因此這種火砲被裝上了戰船,成為標準裝備之一。 截止在壬辰戰爭開始前,朝鮮軍戰船上已經裝備了天、地、玄、黃、勝五種口徑不同的火砲以及其他一些多管發射的小砲銃,甚至能山寨出B貨佛朗機——A貨是大明朝的紅衣大砲和子母銃。

但是李舜臣經過研究,發現這種方式不夠給力。第一,戰艦上的火器數量太少;第二,戰艦本身防護力和平衡性不足,經常一炮打出去,後坐力把船震得前後顛簸,輕則影響射擊精度,重則讓船身解體;第三,朝軍水師戰術思想也很落後,還停留在火器弓箭遠攻輔助,船上步兵接舷對戰。 綜合這三點考慮,李舜臣和手底下的水軍將領鄭運、外甥李芳等人反复研討,最終拿出了一個新式龜船的設計方案。 新式龜船用120毫米厚的厚木板做成拱頂,擋住船首板、船尾板、底板及肋骨,沒有裸露在外的舷板。還在外層木板上釘著許多銳利的尖刺和六角形的甲片防護。這個設計便從根本上杜絕了敵人跳上甲板的威脅——就算跳上來,也進不去船內。 龜船的形狀為曲線,把這麼厚的木板彎曲成一定角度,還要與其他部分保持密合,這在工藝上絕對是個挑戰。李舜臣使用的是嵌接法,將外板分成許多短部分,彼此鑲嵌,彎出弧度,再用豎板加以固定。 不過和後世想像的不同,龜船上並沒有覆蓋鐵板,因為要製造出覆蓋整個龜船表面的鐵板,成本實在太高,而且重量也極其驚人,李舜臣暫時還不想發明不會上浮的潛水艇。 不用鐵板還有一個理由。龜船是要在海上作戰,時間一長,鐵板必然會發生鏽蝕,不堪再用。要知道,為了避免海水侵蝕,朝鮮木船連釘子都很少使用鐵製,多采用木釘或者石灰制的黏合劑。 龜船內部是一個空曠的大篷間,左右船舷上是兩道“信訪”欄,欄頭架上橫梁,叫做駕龍。沿著橫欄設有一個接一個的木牌,叫做偃防,大約高一米二八。這裡是主要的作戰區域,左右各設十二個砲口,龜頭上還有二個砲口,龜尾也有一個。這樣每一艘龜船,都擁有極其可怕的集中火力。要知道,在同一時期,日本最引以為豪的安宅巨艦上,也不過只裝了三門砲而已。 龜船裝備的武器有天字銃筒、地字銃筒、玄字銃筒、黃字銃筒、大勝字炮、小胜字炮、蒺藜炮、大發火筒、大碗口筒、中碗口筒,彈丸有長片箭、鐵彈丸、大將軍箭、將軍箭等。此外還有鳥銃、雙管銃筒。琳瑯滿目,令人目不暇給。 龜船在艦首還有一個伸出來的“龜”頭,也叫龍頭。這個龍頭一般用於噴射硫磺氣體,製造煙霧來擾亂戰場。龍頭里還放有一門火砲,這門火砲不是用來遠程射擊,而是當龜船貼近敵人戰艦時,用於抵近轟擊的。在接下來的海戰中,這一龍頭屢立奇功。 李舜臣還重新規劃了龜船的尺寸。龜船的長度約為三十五米,寬度達到了十一米,跟比起傳統船艦的狹長外形,龜船看起來更胖,前後與左右兩條軸線的長度比很少。這種設計比傳統戰船平衡性更好,無論兩側火器怎麼發射,都不至於傾覆船身。 龜船的船頭也作了調整,不再是傳統減少海水阻力的銳角,而是一個寬大平面。這個設計雖然減慢了龜船的行進速度,但卻可以保證在小範圍內迅速調頭——海戰之中,誰的調頭速度快,誰就能掌握勝機。寬平面的船頭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迅速貼近敵船,方便龍頭抵近射擊。 龜船的底層安放了兩排共二十支船槳,每擼四人,讓它保證有足夠的機動能力,達到均速四節,全速七節。 從這幾個特點可以看出,李舜臣的設計思路十分明確,即:將技術兵器集中使用,強調瞬間破壞力和高機動性,同時限制敵人進行接舷戰和肉搏戰。說白了,就是我能打你,你打不著我。 龜船的優點是顯而易見的,可它也有個致命的缺點:貴。不但硬件貴,軟件也貴。製造一艘龜船,上面要配備大量的火砲、操作手,還要消耗大量的鐵、銅資源(不是用來建造裝甲,而是用來製作鐵釘、鐵鍊、錨槳與貫穿環之類)如果想要打造一隻龜船艦隊,其消耗量絕不是一介全羅道水使所能承擔的。 李舜臣這麼忙忙碌碌地忙活了一年,終於趕在壬辰年四月初讓第一條龜船下水,並進行了短暫的砲火試射。因為試水地點位於左水營,因此這種船又被命名為左水營龜船。 他當時還不知道,就在龜船下水幾乎同時,日軍第一軍團氣勢洶洶地橫跨大洋,進抵釜山港。龜船的生日,便是宿敵出現的日子,大概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吧。 壬辰年四月十三日,日軍在一天之內攻陷釜山港與附近城鎮,駐紮在巨濟島上的慶尚道水使元均驚慌出逃,然後在加德海域自沉船艦。做完這件蠢事,元均走投無路,便派了副手玉浦萬戶李雲龍,獨自駕船前往麗水去找李舜臣求援。 這個時候,日軍已經開始在慶尚道攻城拔寨。對此,李舜臣早已作好了心理準備,他和右水使李億祺很快達成共識,把全羅道兩支艦隊集結在麗水附近洋面,保持隨時可以開拔的狀態——至於那條新生的龜船,也被隨軍帶來,還特地任命了一名防踏龜船將,專門指揮。 李雲龍見到李舜臣,沒提元均的丟人事,只是含糊地說元均力不能支,退至露梁海域,等待援救,催促李舜臣早點出動,給敵人迎頭痛擊,否則大事不妙——他倒真好意思說。 李舜臣麾下諸將聽了,都熱血沸騰,振臂高呼要去打擊倭寇。李舜臣這時站起來,開口說道:“我再想想。”然後就解散了。諸將本來個個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上陣,一口殺氣卻被李大人憋了回去。 到了第二天,李舜臣把所有人召集到一塊,說元均咱們得去救,但是露梁附近地形複雜,沒人敢去,所以我才猶豫。他這一挑撥,所有人都怒了,尤其是一個叫做魚泳湛的,紅著眼睛嗷嗷叫,拍著胸脯說我願意當先鋒。 李舜臣等的就是這句話。他知道慶尚道的水軍遭遇了慘敗,為了防止這種失敗主義影響到自己部下,所以用此激將之法,挑起戰意。 於是李舜臣便讓魚泳湛擔任先鋒,還特意把那條龜船配備給他,作為偵查之用。隨即麗水洋面,一時間鳴螺放炮,全羅道水軍正式開拔。 屬於李舜臣的時代,即將緩緩拉開大幕。蟄伏已久的天才,即將要讓整個海面燃燒起來。 這一天,是壬辰年五月初四。在前一天,日軍第一軍團已經攻克漢城。整個朝鮮東部,現在只剩下這一支孤軍。 李舜臣這次帶去出征的部隊,一共有板屋船二十四隻,挾船十五隻,四十六條鮑作船(偵查用小船),兵力不過兩千出頭,而他的對手,是擁有兵力九千二百人,大小戰船七百餘艘的日本海軍。但李舜臣沒表現出任何擔心,他如平常一樣鎮定自若地指揮著,彷彿這只是一次例行的出海演習。 全羅道艦隊前往露樑的一路並不太平,在光洲、嶺海附近,已經可以看到零星的日本船艦,爆發了幾次小的遭遇戰。當艦隊抵達乃梁海域的時候,撞見了日軍一支大船隊。 駕駛龜船的申汝良,走在所有艦隊的最前面。日軍一看到朝鮮海軍,立刻圍了上去,把龜船團團圍住。申汝良絲毫沒有驚慌,按照事先操練的戰法,操縱龜船在敵人艦隊中左右衝擊。 日本人很快就發現,這艘怪裡怪氣的戰艦很棘手。想打吧,打不動,那層厚厚的木板隔絕了大部分遠程攻擊;想爬上去吧,根本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先後派了幾個悍勇的水手都掉進海裡去了。偏偏這條船上的火砲還特別多,一會兒打一排火砲,一會射出好幾簇蒺藜炮,很快就打著了數條小早船。 李舜臣的艦隊在這時候逼近了,他非但沒有上前援助,反而下了一道命令:“撤退。”在龜船上奮戰的申汝良急了,扯著嗓子大喊:“您是不是不要我們了。”李舜臣沒搭理他,指揮著艦隊朝閒山島退去。 日本人一看朝鮮軍撤退了,士氣大振,以為這支水軍和朝鮮陸軍一樣膿包,當下也不管那條小龜船,扯帆划槳追趕去了。這也不能怪他們,過去的一個月以來,日軍一路攻城略地,朝鮮部隊除了潰逃還是潰逃,他們不認為這次的敵人會有什麼不同。 朝鮮軍和日軍一前一後,很快來到了閒山島洋面。日軍精神鬆懈,隊形不齊整,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廣闊的海面上。李舜臣算算時機到了,下令艦隊立刻反轉,開始反擊。 李舜臣是個實干家,他知道龜船雖好,只是太貴,所以把更多精力放在戰術革新上。全羅道艦隊的每一條船上,都有日軍五到十倍的火器。這些艦隻拉開陣型保持著側面對準日軍,保持一定距離,集中優勢火力,天、地、玄、黃火銃一齊發射,洋面上登時煙火漲天。 日軍水軍沒有任何思想準備,隊形立刻大亂。這時候,李億祺率領另外一半艦隊從柱島附近殺出,抄了日軍的後路。戰鬥開始後只用了一個時辰不到,日本人就潰敗而逃。 申汝良這時候也駕駛龜船歸隊了,問李舜臣為何不去救援,李舜臣淡淡地回答道:“我對龜船有信心。” 這一場戰鬥意義重大,一是驗證了龜船的作用。事實證明,龜船的威力比想像中還大,被數倍於己的敵船包圍,仍能從容待之,這種玩意兒若是有十個二十個,估計日本人就不要混了;二是驗證了李舜臣治軍、臨陣指揮和新戰術的正確性。在整個戰鬥中,李舜臣表現得無比鎮定,無論是開始時的示敵以弱,李億祺的巧妙埋伏,還是反擊時的堅決,每一個細節都都證明他是一個不世出的海戰天才。 還有第三點,朝鮮水師師法大明,艦隻規制一切都按照大明的來,因此朝鮮水軍的船都要比日軍戰船的噸位要重,體積要長大,天生就佔有優勢。只要指揮官不像元均那麼廢柴,想輸都難。 打掃完戰爭之後,李舜臣命令艦隊繼續前進。沿途經過鎮海洋、巨濟、唐項浦和南桃浦,終於在五月初五晚抵達唐浦前洋。 按照約定,元均應該在這附近與李舜臣會合,可慶尚道水軍卻毫無踪影。李舜臣對這位不靠譜的同僚沒辦法,只能在海面上冒著風險等待。一直到了五月初六,元均和他手底下的軍官才姍姍來遲。至此全羅、慶尚兩道水軍勝利“會師”,其中全羅道水師有大小四十艘戰艦,而慶尚道水師的總兵力,是四艘…… 會師之後,元均總算放下心來。以後勝敗都是他李舜臣的事情,我把艦隊交給你,就不算臨陣脫逃了。敵情緊急,李舜臣也顧不得跟他計較,接受了慶尚水師那點可憐的實力,統一號令,繼續前進至巨濟島南部的松未浦過夜。 五月七日,全羅慶尚聯合艦隊開拔,前往巨濟島東北方向的加德島。那裡是元均自沉艦隊的地方,也是日軍水師的駐屯地。艦隊沿著巨濟島逆時針前進,當前鋒抵達玉浦灣的時候,李舜臣接到報告,稱前方海灣內有日軍艦船五十餘艘,停泊在灣內。 玉浦灣是巨濟島的重要港口。巨濟島在這裡伸出兩條臂彎,一條伸向正北,一條伸向東北,兩臂夾成一條狹長海灣,名為玉浦。這里水深浪靜,是個天然良港。 李舜臣率艦隊深入玉浦灣,行進至兄弟岩附近。這裡已經接近海灣中段,日軍的艦隊恰好就停泊在蛇岩與助羅之間的玉浦裡附近海域。 這支艦隊的指揮官是藤堂高虎,他是秀吉的弟弟羽柴秀長提拔上來的,也算是秀吉的嫡系之一。要說起來, 慶尚道水軍的覆滅,跟他也有些關係。當初藤堂高虎作為日軍水軍先鋒,進迫巨濟島,這才有元均、樸泓兩位極品驚慌失措、自沉戰船的壯舉。 現在主力已經北上,在釜山駐紮的藤堂高虎覺得很無聊,附近又沒什麼敵人可以練手,所以他隔三差五,就會跑來巨濟島一次,縱兵搶掠,以消磨時光。 他對朝鮮水軍已經鄙夷到了極點,根本沒考慮過朝鮮人還有反擊的一天。所以藤堂高虎連最基本的警戒都沒放,軍扇一揮,一群嘍囉便下船撲上島去。 李舜臣發現這些停泊的大船上遍插竹竿,花團錦簇,紅白小旗迎風招展,一派喜氣洋洋的氣勢,怎麼看都不像戰船,而且船上的人很少。再一看玉浦港內,李舜臣不禁怒從心頭起。玉浦灣岸上,到處都是火光沖天。 此時不打,更待何時。李舜臣一聲令下,艦隊齊出,惡狠狠地撲向這些空蕩蕩的船隻。開始還有人略顯畏懼,擔任後衛的鹿島萬戶鄭運大怒,吩咐坐艦前移,親自擂鼓督戰,大家才鼓起勇氣,奮勇向前。 岸上的日軍忽然發現一支朝鮮艦隊出現在洋面,而且朝著自家座駕衝來,一時間都嚇壞了。他們連滾帶爬從山上跑到海邊,希望能趕回船上。李舜臣哪容他們得償所願,四十多條戰船開始噴吐滾滾火舌,以火焰為鐮刀收割著在玉浦海灣上的一片片日本莊稼。日本人要么在船上被燒死,要么是跳到海裡被打死,幾乎沒有第三種選擇。一時間海波盡赤。 藤堂高虎在玉浦裡正殺的興起,忽然背後喊聲大起,一回頭,發現自己的艦隊正在遭遇著前所未有的慘敗。他趕緊催促部下返回海上船隻,要不然就得全軍覆沒。 激戰約兩、三個時辰,日軍被足足擊沉了二十六艘,其他的船艦則跟在藤堂高虎屁股後,拔錨就跑,甚至顧不得接上仍留在陸地上的同伴。元均一見有便宜可撿,打算派出一批箭法高明的射手登陸玉浦附近海岸,把殘留的日本人一個一個清除掉。李舜臣看到太陽快落山了,為求謹慎,沒有同意,而是收回了所有艦隊,返回永登浦前洋駐紮。 走到半路,恰好又趕上日本人有五條運輸船開到合浦海面。意猶未盡的朝鮮水軍立刻撲了上去,三口兩口吃了一個乾淨,其中有一條還是被龜船擊沉。 艦隊經過一夜休整,對日本人的恐懼之心盡去。次日清晨,李舜臣接到情報,巨濟島正北的鎮海此時正有倭船停泊,立刻揚帆趕了過去。朝鮮軍士氣高漲,一路沿海岸搜討而過,遇賊殺賊,遇船燒船,一直走到 赤珍浦附近,正好撞見了日本人的十三條運輸大船。 朝鮮軍三下五除二就滅掉了這些毫無反抗能力的大船,把海面打掃得乾乾淨淨,然後才坐下來吃早飯。吃罷了早飯,附近老百姓趕過來哭訴日軍殘暴之情。李舜臣看了看地圖,決定率領艦隊前往加德島掃蕩,甚至有襲擊釜山的計劃。他發現日軍此時十分鬆懈,打算搶了水軍主力反應過來之前。擴大一下戰果。 但是李舜臣走到一半,不走了。 因為他接到一份報告,報告裡說漢城失守,王師西狩。李舜臣和元均兩人都吃驚不小,沒料到陸軍連一個月都沒撐下去,兩個人一起對著西方嚎啕大哭。 哭完以後,李舜臣說這仗不能這麼打了,得改變策略。 國王已經逃往平壤,整個南部諸道都不免落於敵手。現在李舜臣、元均的全羅慶尚聯合艦隊,是朝鮮在南部唯一的戰力,戰略環境急劇惡化。釜山附近的航道太過狹窄,不適合板屋大船行動,容易被敵人打了埋伏。當務之急,應該是返回麗水基地,研究一下如何應付未來敵人水軍主力的問題。 對於李舜臣的建議,元均自然是滿口贊成。於是兩人當即回軍,結束了第一次征程。 玉浦海戰和前後一連串小戰鬥,被統稱為玉浦大捷。這是朝方在戰爭初期第一場名副其實的勝利,也是李舜臣的第一場胜利。從政治層面來說,這場胜利得來的十分及時,它讓後方從王室到普通一卒都意識到,日軍並非不可戰勝,從而堅定了抗戰的決心。 日軍在是役被殲滅了五十多條船,其中大部為運輸船,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陸軍的補給。 從技術層面來講,這場海戰並未帶來多少新的東西。日軍的戰船幾乎是空的,朝鮮軍差不多是在打固定靶,難度和後來幾場海戰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朝鮮水軍藉這一次大勝,把士氣徹底鼓舞起來了,從開始的畏縮不前到後來的鬥志昂揚,精神面貌得到了徹底改善,這對於接下來的戰鬥至關重要。 朝鮮軍在是役傷亡極微,唯一可惜的是,龜船的發明者之一鄭運在戰鬥中被一枚流彈擊中,受了傷。這說明,即使在海戰中,日軍的鐵炮威力仍舊不可小覷。可惜這時候大家都沉浸在勝利中,沒人留意這個細節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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