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帝國最後的榮耀

第11章 第十章第一次平壤之戰:幕後的真相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0085 2018-03-13
楊紹勳本來是在義州,但他不方便久留,呆了幾天就回了遼東境內的九連城。沈喜壽到了九連城,找到楊紹勳,提出希望祖承訓繼續留在朝鮮,攻略平壤。 沒想到楊紹勳根本沒給他好臉色,劈頭就大罵了朝鮮一通,說我們大明這麼講義氣,大老遠地為你們動員這麼多軍隊,你們怎麼能幹出這等下作之事! 沈喜壽被罵得楞住了,楊大人哪來的這麼大火?楊紹勳罵累了,拿出一份文書給沈喜壽,冷冷地說你自己看吧。沈喜壽接過文書一看,登時冷汗涔涔。 這份文書是祖承訓返回遼東以後呈給楊紹勳的,裡面對於平壤城的失敗作了解釋,主要有五點原因: 第一,朝鮮人後勤不給力。 第二,朝鮮人軍隊不配合。 第三,在平壤城內,除了鐵炮,還有許多朝鮮弓箭手,作為日軍內應。

第四,情報有問題,城內日軍有萬人以上,而非原來估計的千人不到。 第五,聯軍攻城的時候,朝鮮將領和部隊公然投靠日本人。 沈喜壽覺得這五點都不靠譜,但他知道此事若不說清楚,恐怕會導致大明與朝鮮關係的全面破裂,再也不用指望援軍了。 他拼命向楊紹勳申辯,可惜自己未親歷戰場,只能曉之以大義。聽到後來楊紹勳總算氣消了,說你們也是禮儀之邦,應該不會有幫日本人當內應的事。我有一名親兵楊得功,就在你們軍中,我去問問看詳情。 沈喜壽得了這句話,這才略微輕鬆了點,趕緊表示我回去也禀明國王,徹底調查此事。 在義州的朝鮮君臣聽到沈喜壽傳回來的消息,頓時坐如針氈。前頭日本人沒幹掉,現在後頭大明又起了疑心,真可謂是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左議政尹鬥壽站出來,慨然說道:“這事太大了,必須得說清楚。光是沈喜壽肯定不行,得派個有分量的大臣。我願意親自去遼東,跟楊總兵辯解一下。”

左議政尹鬥壽這個建議,有他的私人動機。大明援軍是東人黨中的南人黨柳成龍、李德馨一力促成,讓南人黨在朝中勢力大增。現在明軍一敗,等若是狠狠抽了南人黨一耳光。如果此時他能讓大明的信任危機轉圜,西人黨必然分數大增,說不定能重新取回優勢。 國王李昖此時已顧不上什麼黨派爭端了,見尹鬥壽主動請纓,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於是尹鬥壽帶了一個副手洪秀彥,加上沈喜壽,三個人再赴遼東。尹鬥壽與洪秀彥直接去找楊紹勳,沈喜壽命比較苦,他的任務是去找祖承訓對質,不能太得罪這位副總兵,還得讓他把報告改過來。 尹鬥壽手裡還暗埋著一招棋。如果楊紹勳還是堅持相信祖承訓的說法,那他們就告去都察院。明代的都察院職“專糾劾百司,辯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是各級政府的監察機構,上訪找他們,是最合適不過。

這是一招風險很大的招數,一旦祭出,必然會惹怒祖承訓、楊紹勳以及其他一大批遼東軍官。大明朝廷對於遼東將領的處罰一向不甚嚴厲,當年郝杰還在都察院當右僉都御史的時候,也曾彈劾過遼東軍的類似行為,幾經周折,結果差點不了了之——中朝人要彈劾遼東軍,尚且如此結局,何況這些外國人。 千萬不能偷雞不成蝕把米,告不成狀反把遼東軍給得罪了。這招是壓箱底的,萬不得已才能用。 楊紹勳此時正在氣頭上,尹鬥壽知道開場白很重要。一上門就氣勢洶洶地對質,絕對不行,那是拱火,得尋求一個切入點,讓大家心平氣和地對話。 所以他一見到楊紹勳,先恭恭敬敬地問安,然後提起了一個人。 誰呀?史儒。 朝鮮人對祖承訓的表現很氣憤,對於戰死平壤的史儒卻十分尊重,覺得這是一位偉大的國際主義戰士。不光是因為他英勇奮戰,而且因為史儒的部隊是遼東軍中軍紀最好的,入朝的明軍都有騷擾地方的記錄,惟獨他的部隊沒拿群眾一針一線。

尹鬥壽和洪秀彥把史儒狠狠地誇了一通,說我們朝鮮對他的犧牲悲痛萬分,然後又把這種偉大的犧牲昇華到大明對藩國無微不至關懷的高度,哭著說這次史儒的犧牲,不怪別人,只怪我們自己人品太差。 人家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楊紹勳實在沒法再黑著臉罵人了,只得順著尹鬥壽的話往上爬,長嘆一聲說史儒死的有點冤枉,這次打仗打的實在是艱苦,糧秣也不足,老天爺也不給方便,你們的部下也不爭氣。雖然仍舊是指責,但語氣比頭一天對沈喜壽和緩了不少。 尹鬥壽和洪秀彥一聽楊紹勳氣有點消了,趕緊趁熱打鐵,解釋說平壤之戰我們的人也損失了不少。楊紹勳直截了當問道:“你們當初說平壤的日本人總共才一兩千,手裡的武器也不是幾把武士刀,結果我軍將士很多都是死在弓箭下,而且敵人至少有一萬,到底是怎麼回事?”

朝鮮軍戰力極弱,但有一個優點,就是弓箭特別出名。在戰爭初期,朝鮮弓手是唯一能和日軍抗衡的兵種,聲威遠播。遼東也知道,所以當祖承訓報告說敵人箭如雨下時,自然要懷疑一下。 對這兩個問題,洪秀彥解釋說朝鮮軍從來沒見過倭寇大規模使用弓箭,可能是倭寇強迫我方俘虜所為;至於敵人數量情報不准,當地官員就是這麼報上來的,我們也就信了。楊紹勳問證據呢?洪秀彥把早就準備好的軍情報告遞上去,楊紹勳翻了一遍,默然接受了這個解釋。 但他很快又提出新的質疑,詢問關於祖承訓所謂“朝鮮軍一部投敵”的指控。這其實才是今天的核心議題,如果這件事得不到澄清,明、朝兩軍之間的信任將蕩然無存 這時候詳細的戰報還未傳回來,朝鮮人手裡也沒有太多資料。洪秀彥不敢亂說,只能約略辯解了一下,從常理去分析朝鮮人投敵之不可能。

楊紹勳聽了,覺得有幾分道理。這件事太敏感,他也不敢擅下結論,便表態說,確實不能輕信祖承訓的一面之辭,等在朝軍中的大明觀察員回來,再詳細詢問不遲。 尹鬥壽和洪秀彥忙活了一晚上,等的就是這一句話。聽到楊總兵這麼說,兩個人終於踏實了。 洪秀彥趕緊又問另外一個朝鮮人急切想知道的問題:祖承訓還回不回朝鮮。 祖承訓確實打了敗仗,但他代表了大明在半島上的存在。他在不在朝鮮,戰略意義十分重大。 對此,楊紹勳的回答是祖承訓所部傷亡太過慘重,已經傷了元氣,不堪戰鬥,另外會派遣兩支部隊前往義州。他還告訴尹鬥壽一個好消息,從南邊過來的五千抗倭部隊已經入關,不日將到;但同時他也提醒朝鮮人,說平安道進軍平壤的補給物資十分堪憂,這個問題不解決,大明軍隊不會繼續前進。

得了這個準話,尹鬥壽和洪秀彥心滿意足地回禀國王去了。 第二天,朝鮮人準備了全套的喪具、喪賻等一系列喪葬用品,寫上史儒的名字,抬至寬奠堡,極盡哀榮。國王李昖還特意派了禮曹的官員,代表王室弔祭,以個人名義捐了五十兩銀子。當時在寬奠堡迎接遺體的,有佟大剛的叔叔佟養正、平壤之戰的倖存者郭夢徵、還有史儒的弟弟史得。 八天之前,朝鮮人也是擺出完全相同的儀仗,把佟養正的侄子佟大剛的遺體送來了這裡。 他們這麼作,一方面是確實想表達感激之情,另外一方面也是藉機收買人心,討好遼東將領,以免讓平壤之敗影響到大明的出兵決策。 與此同時,大明官方的調查官員也抵達了義州,還是那兩位:錦衣衛指揮使黃應陽和徐一貫,都是上一次來調查的老熟人。

熟人說話好辦事。這時候朝鮮人自己也差不多查明白了,胸有成竹。等到黃、徐二位一到,還沒等問,司諫李幼澄迫不及待地解釋起所謂“投敵”真相來。 他首先回放了祖承訓的說辭: 明軍攻破七星門入城之際,朝軍將領李薲被安排在隊伍的最後方。史儒先鋒崩潰之後,祖承訓迅速撤出了西邊的普通門。在這個時候,祖承訓看到李薲跟倭寇說了幾句話,然後倭寇的部隊開始後退。他認為李薲已經投靠了敵人,事不可為,連忙轉身撤走。倭寇衝出來追趕他,李薲緊跟上來,殺了數十個敵人,倭寇才徐徐退去。 李幼澄表示,祖承訓的說辭裡存在著巨大矛盾。如果李薲投了敵人,怎麼可能還會像祖承訓所說,反身又殺了許多敵人呢? 李幼澄越說越激憤,說我們朝鮮上下與倭寇不共戴天,絕不會跟他們在陣前交談,更別說投靠了。黃應陽、徐一貫聽了,連連點頭,大為感慨。黃應陽激動地表示,你們為大明蒙受兵難,現在還要被加諸如此惡名,實在是太過分了,你放心你,我一定為你們辯誣!

臨走之前,黃應陽還不無得意地對朝鮮人說道:“怎麼樣?我上次來說什麼來著?打倭寇靠這些遼東騎兵不行,還得靠我們浙兵的砲手。”朝鮮人對這一句話的印象更加深刻,對於南兵的到來更加熱切。 有了黃應陽、徐一貫的報告,大明朝廷對於平壤之敗的態度逐漸轉變。朝鮮一看到楊紹勳、黃應陽都接受了解釋,膽子變大了,決定再走走都察院的路線,把這件事敲釘轉角,辦成鐵案。 他們派了一名叫韓潤輔的譯官韓潤輔前往遼東,找到了巡按御史李時孶。李時孶把祖承訓的報告拿出來,又責問他,還多加了一條罪過,說祖承訓撤兵的時候,朝鮮人故意不給馬豆,以致所有的馬匹都折損了。韓潤輔不慌不忙地解釋道:“祖總兵一天一夜退了三百里,換什麼馬也撐不住啊。”李時孶給逗笑了,說你說的對。

李時孶綜合了各方面的調查意見,把這事報給了前同事郝杰。之所以說是前同事,是因為郝杰恰好在七月六日昇任兵部右侍郎總督薊遼保定軍務,權柄大漲。 郝杰是萬曆佈置在遼東的一枚制衡軍方的棋子,一直在跟李成梁手底下的遼東軍人明爭暗鬥,有勝有負。現在他被提拔為總督,自然要下手段整整遼東軍。 當他接到黃應陽、徐一貫、李時孶等人的報告後,郝杰不禁一聲冷笑。遼東軍人的紀律性他比誰都清楚,打勝了就肆意擄掠,打敗了便互相推諉。祖承訓這套逃避責任的說辭,朝鮮人覺得新鮮,他可耳熟得緊。 於是郝杰毫不客氣地把平壤之敗的責任歸到祖承訓頭上,並報告了北京兵部。兵部給事中許弘剛便就此事上書皇帝,說祖承訓貪功取敗,有失機之罪。朝廷很快便給出了處理意見,革掉了祖承訓的職務,任行巡按御史提問——就是說被祖承訓被“雙規”了,要在規定地點、規定時間內交代問題。後來朝廷的決議出來,把他發配到了鳳凰城,負責修理盔甲。 板子就打到這里為止,不輕不重。因為祖承訓是李成樑的嫡系,也是李如鬆的嫡系。現在李如松和其他將帥在寧夏,已經包圍了寧夏城,哱拜之亂旦夕可破,一份平叛的大功是穩穩到手。這時候實在沒有必要因為一場小敗得罪他。 不過兵部在同時也沒忘記提醒其他遼東將領:“勿以小敗自阻、亦不必以深入為功”,警告他們不要學祖承訓輕舉妄動,回歸到萬曆六月那份諭令裡的戰略原則上來:拖。 有趣的是,有幾個腦子不太靈光的御史一查,發現祖承訓居然是郝杰主張派去朝鮮的,這還了得,挽起袖子寫起彈劾,要彈郝杰一個失察之罪。可郝杰根本就不怕。因為六月渡江這個決策,從根子上說是萬曆自己作的決定,他不過是替萬曆背了黑鍋而已。果然,萬曆對於彈劾一事沒作任何解釋,特別赦免了郝杰。 於是,第一次平壤攻防戰就這麼結束了。大明的援朝之戰,一開始便沾染了污點。而祖承訓剛愎自用、侵功諉過的醜惡嘴臉,成為了壬辰戰爭期間大明的恥辱。 但這事真的就這麼蓋棺定論了麼? 未必。 於是,第一次平壤攻防戰就這麼結束了。大明的援朝之戰,一開始便沾染了污點。而祖承訓剛愎自用、侵功諉過的醜惡嘴臉,成為了壬辰戰爭期間大明的恥辱。 但這事真的就這麼蓋棺定論了麼? 未必。 請注意,祖承訓同志在報告裡對朝鮮一共提出了五點指責:糧秣不足、情報不准、朝軍不配合、弓手犀利,還有最關鍵的李薲投敵。我們來逐條分析一下。 糧秣不足這一條,祖承訓的指責好像沒道理。儘管朝鮮糧食匱乏,但柳成龍費盡心機,還是為明軍蒐集到數量可觀的糧草。尤其是在祖承訓進軍途中,柳成龍從忠清道的牙山倉奇蹟般地搶出了一千二百石白米,運抵定州、安州各處,已暫保無虞。 情報不准這一條,沒錯,鐵的事實,但朝鮮人認為非戰之罪。朝鮮人情報工作確實作的不怎麼樣,否則也不至於敗的如此淒慘。這是能力問題,不是態度問題。 至於弓手犀利的問題——也沒錯,鐵的事實,但朝鮮方面認為那些朝姦非要給日本人當偽軍,朝廷就算不情願,也攔不住啊。 朝軍不配合,更沒錯,鐵的事實。祖承訓抵達平壤城後,四哨朝鮮嚮導營居然“失期不至”全跑光了。這是朝鮮軍的責任,不過他們好歹完成了嚮導任務,沒讓明軍走錯路。 李薲投敵這個指控,很荒謬。李薲本人在平壤敗戰之後,退屯到了順安,繼續堅守前線,後來參加了第二、第三次平壤會戰,並跟隨李如鬆在朝鮮抗戰了許久,從來沒有任何叛逃的記錄。 看起來,祖承訓的指責完全屬於胡亂栽贓,不值一駁。 且慢,讓我們回顧一下心理學的基本理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有些事情看似順理成章,但當我們把參與者的性格標亮之後,便會發現裡面矛盾重重。 比如說李薲的人品,就不怎麼樣。 他從來就不是個好將領。當初日軍逼近平壤之時,朝軍在臨津江一線布防,本來形勢不錯,結果李薲看到日軍大舉襲來,嚇得掉頭就跑,結果引發了整個陣線的崩潰。虧得他與都元帥金命元關係好,才免於處罰。 這麼一個怯懦的將領,很難相信他會在明軍敗走之際,奮勇搏殺數十人,然後全身而退。 這麼分析,有誅心之嫌。那我們不妨看看與李薲同時代的其他人是怎麼評價他的。 黃應陽認為李薲是清白的,但他根本不了解朝鮮將領,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不足為憑;至於郝杰、李時孶等人,更是不了解朝鮮內情,而且他們與遼東軍關係一直不甚和睦。這些大明官員作出的判斷,全是基於朝鮮各路說客的言辭,以及自己的好惡與利益,與真實會有很大差距。 只有朝鮮君臣,才是最為可信的當事人。他們的言語之中,應該會有最客觀、最真實的信息。 在七月二十六日,朝鮮國王李昖和尹鬥壽在義州的東軒宮內,進行了一場意味深長的對話。敬業的朝鮮史官把這番對話完全記錄下來,讓我們來看其中最重要的一段: 李昖:天將打了敗仗,卻把屎盆子扣到咱們頭上,真不幸啊。 尹鬥壽:咱們管糧船的軍官,沒有及時跟進,參與戰鬥;帶兵的將領,也是裹足不前,也難怪人家生氣。 李昖:你說的帶兵者,是節度使嗎? (指李薲) 尹根壽:平壤之戰,祖承訓把我軍分成五隊,與他們一起行動。可到了城下,已經跑光了四隊。 李昖:我靠,看來祖總兵的憤怒,是有道理的啊。李薲這臭小子難辭其咎。 尹根壽:不能處罰李薲,應該懲罰的是那四隊帶隊的軍官。其中一個已經逮到了,叫金應緘,已被杖責。 李昖:監兵使怎麼不告訴我? 尹根壽:他們也不知道。 李昖聽到這裡,不再細問,君臣二人開始聊別的事情。隨後李昖傳諭備邊司,說要懲罰那四哨半路逃亡的朝鮮軍將領,備邊司的人卻說:“我們也這麼覺得,但是怕攪擾了軍政,所以就暫停了。李昖聽完以後,回答道:你們說有道理,慢慢來吧從此再無下文。 從這段君臣之間的對話,我們可以了解到一些以往被有意無意忽略的真相: 原來在祖承訓進兵之時,負責接濟明軍糧草的朝鮮部隊根本不敢靠近,全都躲得遠遠。祖承訓在報告中關於糧草的指責,根本不是抱怨糧秣不足,而是在批評運補部隊不能緊跟作戰部隊——如果運補部隊不肯上前,就算糧食再如何豐富,一粒也送不到作戰部隊嘴裡,和斷糧豈非毫無區別? 李薲麾下的作戰部隊,更加不爭氣,還沒開打便已跑了五分之四。如此之高的逃亡率出現在正規軍身上,實在令人無語。 說實話,這種作風才像是真正的李薲——那個在臨津江上臨陣脫逃的李薲。相比之下,那個臨危不懼搏殺賊寇數十人的“李薲”,顯得太過虛假了。 至此已經很明顯了,祖承訓所謂“爾國將官,不此之思,管兵管糧管舡諸臣,皆落後不肯上陣,獨驅吾兵犯賊”的控訴,並非推諉之辭,而是實打實的怨憤之語,與朝鮮君臣的每一點都能對上。 連李昖都不得不承認,祖承訓應該生氣,憤怒有理。 還有一點。祖承訓之所以急匆匆趕往平壤,是因為得到情報說城內兵少。這條“平壤無兵”的情報,最早來源,根據《寄齋史草》記載,是順安郡守黃瑗。而《宣祖實錄》裡記錄尹根壽與楊紹勳對質的時候。楊紹勳質問說這條情報的來源,尹根壽的回答是:具體數字是節度使(李薲)說的。楊紹勳問有無證據,尹根壽拿出了李薲的報告。 李薲當時以節度使的身份駐紮在順安附近,而黃瑗不過是個地方郡守。象平壤城內兵力多寡這種重大軍情,必然是李薲代表軍方經手,由他出面提交報告給朝廷。 李薲是個畏敵如虎的懦弱之輩。他提供的平壤城情報,究竟有幾分可信,實在堪憂。 事實證明,這份情報錯的離譜。小西行長在平壤城的兵力,與祖承訓總兵力相當,甚至還要略微高一些。如果祖承訓能夠早一天得知日軍的實際兵力,便不會如此魯莽地衝進平壤城內。 結果我們看到,祖承訓提出的五條敗戰責任,“弓手犀利”是真實存在的;“糧秣不繼”、“情報不准”、“朝軍不配合”三條,也全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全跟李薲息息相關。 而朝鮮君臣這場對話洩露出的信息,還遠不止這些。 朝鮮君臣談到李薲時,顯得相當忌諱。尹鬥壽勸阻李昖不要對李薲進行懲罰,甚至連那四隊逃跑的將領,都沒被責難。對這些人的軍法處置,是在極端秘密的情況下進行,連朝鮮自己的監兵使都不知道。 這太奇怪了——處罰敗戰將領,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恰好就在同一時期,李朝朝廷集中處理了一批無能之輩,如江東守灘江金億秋、王城灘守將吳應鼎、樸錫命、閫帥(指地方將領)李潤德等人,皆因為未戰先逃、臨戰驚潰的罪名,或被收監,或被懲處。 李薲的表現和罪名,跟這些人差不多。為何處理他們時痛下殺手,處理李薲卻搞得神神秘秘,諱莫如深呢。 更奇怪的是,處理到最後,李薲居然安然無恙,還升了官當了巡邊使,繼續在前線統兵,其他四名副將也毫髮無傷。 敗戰之後,不降反升,這只有兩種可能:若不是上級被蒙蔽,便是身負著什麼重大秘密,迫使上級用官位來封嘴。 這是否意味著,平壤城下的真相,李薲需要承擔的責任遠非“四哨失期不至”這麼簡單? 從李億澄提供的祖承訓供詞裡能看出,祖承訓在平壤城下看到的,可以分成四段畫面: 一,李薲與敵人交談;二,敵人稍退;三,敵人追擊祖承訓;四,李薲從後追擊,殺敵十數名,敵人退入城中。 (史游擊軍馬奔回之時,祖總兵結陣在西門,望見李薲軍馬,與賊有若對話者然,賊亦稍稍退去。總兵以為,渠旣與賊同心,事無可為,遂退兵。倭賊在後追趕,李薲追擊殺賊數十餘人,賊遂退入城雲——《宣祖實錄》二十五年七月二十二日) 這是充滿矛盾感的四段情節,朝鮮使臣也是據此來反駁祖承訓,稱其所言不實。尤其是第一段,李薲堅決否認自己與敵人交談過,這個是死證,已經無法對質。 但從祖承訓的角度去想,如果他是為了推卸責任給李薲,只消把第一個畫面“李薲與敵人交談”的部分寫在報告裡就行了,何必畫蛇添足,又寫了後面三段矛盾百出的畫面呢? 所以我認為祖承訓寫下的這四段畫面,忠實、客觀地描述了當時他的所見,並沒因為其中似乎存在矛盾而略作修改,扭曲事實。 祖承訓距離李薲很遠,他能看到,卻聽不到李薲跟敵人說些什麼。而且當時明軍正在潰敗,祖承訓也無暇上前質問。他只在腦子裡記住這個畫面,然後在事後反思的時候,憑藉著自己的經驗,武斷地認定這是投敵之舉。 祖承訓缺乏證據,但他的猜測,我認為無限接近於事實。 不要忘記,小西行長很早就知道祖承訓要來。這個早,恐怕比祖承訓在定州得到情報還要早。他甚至連時間表都定好了——十八、九日明軍到平壤。可惜祖承訓來了個強行軍,十七號就殺到了平壤,大出他的意料,這直接導致日向高被殺。 再聯想起那份“平壤無兵”的情報出自李薲之手,一個大膽的猜測是:李薲很早便與小西行長取得了聯繫,這份情報,說不定是小西行長通過李薲之手傳達給明軍,試圖誘使他們攻擊平壤城。 李薲充當嚮導,一開始就是存了誘敵深入的心思。 這樣一來,那四哨朝軍嚮導的失散,也就可以解釋得通了——明軍已被誘入,不需要再陪著他們送死。 李薲唯一的失算,就是低估了祖承訓的進軍速度。他沒想到祖承訓連夜瘋狂趕路,十七日清晨就抵達了平壤城,李薲根本沒有餘裕通知小西行長。結果小西在戰事初期被打了一個猝不及防,使得松浦家重臣陣亡。 出了這麼大的簍子,李薲勢必要給主子一個解釋。於是,這就有了祖承訓在潰退時看到的那一幕。李薲和日軍的一名將領相隔對談片刻,然後日軍稍退,準備放李薲回去朝軍營中繼續充當內應。 可李薲忽然發現,祖承訓正在旁邊直勾勾地看著自己。這一驚,非同小可,如果讓他把這一切告訴別人,自己就完蛋了。 李薲作了一個極其聰明的決定,他請日軍與他演了一場戲。 首先是日軍瘋狂地追趕祖承訓,然後由他李薲斜裡殺出,“砍殺”數十名追擊祖承訓的倭寇。日軍演戲完以後退回城裡,而李薲則“殺出一條血路”,返回朝鮮軍陣營。 這樣一來,李薲便是施恩給了祖承訓。即便祖承訓不領情,他也毫無畏懼,砍殺數十名倭寇的戰績,眾目睽睽,誰能說這樣的英雄是叛徒呢? 至於那枉死的數十名日軍士兵,自然不必真死。只需要將領喊一聲見那朝鮮人揮刀你們就倒下,在那種混亂的場合,明軍和朝鮮軍根本沒可能去確認是真死還是裝死,所以演技再不好的士兵也一樣沒問題。敵人舉刀,你倒地,會吧?傻子才不會。 祖承訓曾經提及“爾國將官殿後,故我軍得免死傷”,殿後者即為李薲。試想在如此崩潰的情況下,一個慣會逃跑的將領居然會主動殿後,除了他突然轉變性情或者與敵人有勾結以外,很難想像還有別的可能。 這個疑點,在當時就已經有人提出來了。朝鮮人有一次吹噓李薲在平壤之戰中“發無不中,賊不敢近”,結果被明眼人反駁道:“以如此之技,何以引賊至此?”一句話就戳破了其中矛盾。 祖承訓被大敗以後,直接倉皇逃走了。李薲則回到順安,很快朝廷就派人過來,向他了解祖承訓報告的真相。 通過一番調查,朝廷沒有發覺李薲是內奸,但他們注意到許多李薲不配合祖承訓的地方——比如運補部隊不願靠近、比如情報有誤、比如四哨人馬無故失散。 朝廷很害怕,因為這些事實如果被證實,那麼朝鮮勢必要承受大明的怒火,這是他們承受不起的。 於是李薲的表現,就在有心人的遮掩下被忽略了。朝鮮使臣們與大明辯白時,眾口一詞地把自己打扮成無辜小國,最終成功地讓祖承訓報告的可信度大打折扣。逃過一劫的朝廷給李薲升了官,就是為了不讓他亂講話,破壞中朝友誼穩定。 以上是基於有限史料和人類固有的心理模式而作出的推測——但也絕非是純粹的想像。 因此懷疑李薲是內奸的人不是筆者,而是朝鮮國王李昖本人。 平壤戰敗之後,李昖曾經跟自己身邊的人嘀咕:“聽說上個月十七日,日軍齊聚平壤,這肯定是知道了我軍的動靜才作的反應呀。軍事計劃搞得身邊陪侍的人都知道,這不行,得告訴金命元和監兵使,別讓手底下的人知道太多。” 說明李昖已經對平壤之戰的諸多細節產生了懷疑,只可惜他只是過了過腦子,並沒多想。 然後就出事了。 第一次平壤之戰失敗後半個月,八月一日,朝鮮軍隊獨立組織了一次平壤奪還戰。 這一次朝鮮軍隊的動員規模相當龐大,除了朝廷掌握的正規軍外,還從龍岡、三和、江西、甑山等地徵集了大批民兵,總數約一萬兩千餘人,還有一支水軍在大同江下游配合。 這支大軍分成三路,浩浩蕩盪地包圍了平壤,平壤城內的日軍不敢出來。朝鮮軍見到敵人畏縮,士氣大振,一口氣沖到城西的普通門外,準備一鼓作氣奪還平壤。 可誰知在這個時候,大批日軍就像是從地裡冒出來似的,突然出現在朝鮮軍側翼,而且皆為第一軍團主力。朝鮮軍碰到這個老對手,恢復了平日的水準,驚潰而走。數万軍隊,一時驚潰,打了一個超級大敗仗。 這次戰役日軍先示敵以弱,然後再讓埋伏在側翼的大軍猛烈衝擊。很顯然,這種戰術表明日軍有備而來,早就知道朝軍的作戰計劃,連預先埋伏陣地都選的分毫不差,彷彿朝鮮軍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小西行長的眼睛。 太多的分析已沒有必要,只要一句話就足夠了:這一次戰役的主帥是巡察使李元翼,而他的副手,正是巡邊使李薲。 更加有趣的是。半年之後,李如鬆的明軍再次進攻平壤。李薲這時仍舊在順安駐防,負責配合明軍。可柳成龍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動機,連都元帥金命元的面子都不給,突然親自下令把李薲撤換掉,換上了老將李鎰。 柳成龍給出的理由,是撫軍司多次投訴李薲治軍不利,他擔心會影響接下來的平壤戰役,所以才臨陣換將。 這是不是柳成龍的真實理由,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真相又不能聲張,這些問題我們不得而知。 我們唯一知道的,是自從李薲被撤換掉以後,平壤城裡的小西行長突然像是變成一個瞎子,對李如鬆的行動十分茫然,連連踏中明軍的圈套。中朝聯軍五萬人都殺到城下了,他還猶自以為是冊封的依仗隊——這跟第一次對付祖承訓時判若兩人。 後來李鎰因為平壤之戰中縱敵逃跑,被撤了職。李薲藉機重新上位,率領三千朝軍跟隨李如松朝東繼續進攻,然後…………突然之間日軍又變得料敵如神,把李提督圍在了碧蹄館,導致明軍的攻勢發生重大轉折。 不知道這算不算巧合。 專門開闢一個章節來考證平壤城下的真相,並非是要推卸祖承訓的責任——他是敗戰的第一責任人,這一點毫無異議——我們的目的,只是想釐清一些流傳已久的誤解。 毫無疑問,第一次平壤之戰是一次敗戰。其敗戰的主要原因,是因為主帥祖承訓對敵人缺乏了解,選擇了錯誤的戰術。而朝鮮軍的不配合與情報外流,也是難辭其咎。 但必須要指出的是,第一次平壤之戰的失利,是戰術層面的。從戰略上來看,這場戰爭並未對整個戰局起到多大影響,朝日實際控制區域大體與戰前相仿。小西行長在擊潰在朝明軍主力後,仍舊不敢大舉前進,繼續把兵力收縮在平壤城附近——這其實正是大明所希望看到的。 當初萬曆派兵入朝,是執行嚇阻任務,一個字“拖”,將敵人的進攻遏制在平安道邊境,同時確保朝鮮王室的安全。只要這兩個戰略目標都達到了,就算完成任務。 嚇住他們的不是祖承訓,也不是楊紹勳,而是大明雄厚可怕的國力。 祖承訓對小西行長的意義,不是一個手下敗將,而是代表著一個大國即將開始對日本動手了。 這場戰役對大明,還有一層重要意義,就是朝廷終於開始正視日本這個對手,意識到這個對手與以往的敵人都不同,甚至與倭寇都有很大區別。無論是近身作戰的悍勇,還是新式武器與新式戰術,都必須另外尋個法子對付。 很快,大明會帶著嶄新的面貌,重新回到朝鮮。而這一次的大明,將會是前所未有地強大。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