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帝國最後的榮耀

第10章 第九章敗北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7711 2018-03-13
祖承訓是個徹頭徹尾的遼東軍人。 他的十世祖先祖世榮本是安徽人,當年跟隨朱元璋在滁陽起兵,擔任他的貼身侍衛,是從龍之臣。後來徐達北伐,祖世榮隨軍北上,遂定居在遼東蒲蘭。祖世榮之後,祖家歷代一直在遼東軍中,儼然已成為軍人世家。到了祖承訓這一代,他作為遼東名將李成樑的家丁,跟隨李成樑與蒙古作戰,表現出眾,於是一路青雲直上,做到了副總兵的位子。 祖承訓不算是最成功的,不過他有個兒子,以後的名氣遠遠大過他——這個兒子的名字叫祖大壽。 那個時代的遼東軍人,打起仗來嗷嗷叫,搶起東西來也是嗷嗷叫。遼東複雜、殘酷的形勢賦予了他們複雜的性格,讓他們變成了明軍之中少有的悍勇之師,卻又有殘暴、貪婪的一面。這些軍人既有深入敵疆浴血殺敵的功勳,也乾得出殺百姓冒領軍功討賞的惡行。

遼東軍的殘暴名聲,讓朝鮮人心存忌憚。早在討論向大明求援時,就有大臣不無擔心地提出來,說朝鮮就剩下這麼一片乾淨地方,如果讓遼東軍來了,以他們的軍紀,只怕朝鮮除了地也剩不下什麼了。 對隨時可能戰死沙場的遼東軍來說,聲望、道德什麼之類的,遠不如實在的金銀財寶來得重要。正是在這種心理的驅動之下,祖承訓日夜兼程,要第一個拿下平壤城,成就不世偉業。 平心而論。祖承訓瘋狂趕路的舉動,固然有摻雜著自私的功利心,但從兵法的角度來說,並不為錯。既然知道日軍主力不在,那麼兵貴神速,盡快奪城是理所當然的選擇。 更何況,祖承訓在順安冒雨強行軍的行為,明軍其他將領想不到,日本人更不會想到。戰爭最基本的一個理論,是不去作敵人認為你會作的事情。當年鄧艾偷渡陰平、李愬雪夜襲蔡州,都是在絕對想像不到的地點和時機出擊,收穫全功。

有這些先輩的光輝戰例作為背書,祖承訓今日想重現一次經典。 躊躇滿志的祖承訓策馬來到平壤城前,手搭涼篷遠遠望去,看到遠處的平壤城頭旌旗飄搖,卻沒有一個守城的士兵,心中突生疑竇。 在這裡,有必須作一點簡單的考證。 對於祖承訓軍究竟抵達平壤的哪個城門,史料記載不太一樣。 《朝野僉載卷》、《懲毖錄》、《再造藩邦志》等史料記錄的是明軍從七星門入城。而《寄齋史草》裡卻說明軍是自普通門而入。不過所有的材料在這裡都眾口一詞地強調:城頭沒人。但另外一本《亂中雜錄》,卻簡略地提及了明軍進攻平壤城門時經歷了一番戰鬥,才破城而入。 《宣祖實錄》二十八卷壬辰年七月二十二日里提到過,祖承訓曾在西門結陣。 先說平壤城。這城分為四城:內城、中城、外城和北城。

外城以牡丹峰為北部頂端,循普通、大同二江的走勢把平壤城裹起來,形成兩邊環水,一側枕山的態勢。外城嚴格來說,只是城郭,沒有城牆。真正的城牆要從中城開始。中城之內,還有一圈內城城牆。在北部,還有一道北城城郭,環繞牡丹峰一周。 普通門位於中城西側,因流經此地的大同江支流普通江而得名。七星門位於內城東北側。這兩個門,並不是同一圈城牆的通道,而是一內一外,一西一北。 綜合這些說法,可以推測出一個結論:祖承訓的部隊從順安抵達平壤以後,先從平壤西側的普通門進入中城,然後再繞行至北方,抵達七星門外。 這條路線意味著,當明軍大搖大擺通過平壤外城與中城的時候,沒有遭到任何阻撓。 外城看不見守軍,這個可以理解。平壤的外城周長有三十二里,如果守城部隊兵力太少,往往會乾脆放棄外圍陣地。但日軍居然連中城都無人把守,這便可堪玩味了。

要么是日本人故意設下的圈套;要么是日本人麻痺大意,根本沒設防。 相信任何人面對這種狀況,都要心中生疑。祖承訓久經陣仗,這點警惕心自然是有的。他率軍連過兩道城牆,不見任何守軍,不免狐疑。可他沒有停止前進的步伐,這樣的機會實在是太難得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理,祖承訓命令繼續前進,但同時往平壤城附近撒出許多斥候,嚴密監視城中動靜。 主力陸陸續續都集結到了七星門外,這次他們終於看到了日軍守軍。祖承訓一聲令下,五千人馬一齊吶喊,聲威震天。朝鮮軍與明軍圍住七星門,箭矢如同潑水一般朝城頭飛去。 《亂中雜錄》記載的“喊殺連天,矢石如雨”,應該就是指在七星門前的戰鬥。 負責鎮守七星門的,是第一軍團副將鬆浦鎮信的侄子鬆浦源次郎定,年輕人才二十一歲,所以身旁還跟著松浦家的一位老臣子日高喜,以及三百人的部屬。當明軍突然出現在城下的時候,猝不及防的日軍立刻大亂,日高喜還沒明白怎麼回事,便稀里糊塗地戰死沙場,松浦源次郎定依仗著手腳麻利,僥倖逃脫。

日高喜是第一個在戰場上被明軍殺死的日軍將領,他的戰死,其實是一個略帶喜感的誤會。 日軍此時在平壤城中的總兵力並沒有多少,主將小西行長雖在,可主力都分散在平安道,疲於應付各路義軍,還得肩負著從後方督運糧草輜重的重任——李舜臣已經掐斷了海上運補線,日本人只能走旱路翻山越嶺——所以這個時候平壤城內的日軍總兵力,應該只有五千人或者更少。 小西行長很早的時候,便已經覺察到明軍的行動了,可他手底下的兵力不足以出城迎擊,因此便制定了一個誘敵深入的作戰計劃。 他首先主動出擊,打掉了大明、朝鮮在順安設下的耳目——佟大剛即在是戰中陣亡——使來襲的明軍無法得到平壤城的真實動態,然後迅速退縮到城內,棄守外、中二城,示敵以弱,把真正的殺著留在了內城。各門守將接到的命令是,一看到明軍襲來,馬上後撤,不必戀戰。

松浦源次郎定和日高喜也接到了這條命令,但他和其他日軍將領沒有想到的是,祖承訓來得太快了。 按照日軍預計,明軍怎麼也得十八、九號才能趕到,沒料到祖承訓一路催促著,明軍趁夜冒雨,在十七號便趕到了平壤城下。 恰好十七日的清晨又是個雨天,視野受到了很大限制。煙雨濛濛,沒人發現明軍已經靠近。 所以當明軍從雨中衝到七星門城下時,日高喜還沒作好任何誘敵的心理準備。明朝聯軍的第一輪箭雨,便把這個倒霉鬼送進了西天。可以這麼說,他的陣亡,純粹是因為敵人沒有嚴格遵守時刻表的結果。 據說日高喜的遺體被送回日本國後,還死不瞑目,一直鬧鬼作祟,成為壹歧地方的著名鬼故事。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換了誰在這種場合陣亡,都不會甘心吧。

日高喜的陣亡,證明了第一次平壤城之戰本質上屬於一場遭遇戰。日軍並沒有成竹在胸,坐等明軍踏入陷阱——事實正好相反,在明軍進攻的初期,日軍根本毫無防備,還一度陷入了混亂。 明軍陣斬日高喜,嚇退了松浦定,一時間士氣大振,很快便驅散了七星門的守敵。但祖承訓這時候仍舊沒動,打的這麼輕易,他心中還是有些不放心,還想再等等。 他還想等,日本人卻不想再等了。就在七星門飽受攻擊之時,大同門的守軍害怕了。 大同門位於內城東側,與內城東北的七星門距離很近。這裡的守軍看到同伴猝然遇襲,慌不擇路,打開了大同門朝外跑去。大同門外有一個甕城,外接通往開城的康莊大道,位置進可守,退可逃。 大同門守軍的出逃,究竟是日軍一早策劃好的誘敵策略,還是日軍確實想逃跑,已經無從判斷,但這個舉動,對這次戰役產生了關鍵性的影響。

大同門守敵的出逃,很快被明軍斥候偵知,迅速回報祖承訓。祖承訓見到敵人開城跑了,原本的疑心盡去。他大手一揮,史儒率領一千餘名遼東鐵騎一口氣沖到城下。七星門的大門本來也沒鎖太嚴實,被明軍幾下子搗開了。大軍一湧而入,松浦家的幾名家臣試圖抵抗,立刻便被格殺。 壓制了七星門之後,祖承訓讓朝軍在門口等著,然後吩咐史儒一馬當先,殺入平壤內城,緊接著是戴朝弁部和祖承訓的主力,魚貫而入。明軍選擇的第一個城內建築,是位於城市東部的大同館。這倒不是這裡的戰略價值有多大,而是每次大明使者前往漢城路過平壤時,都會住在這裡,明軍路熟…… 到了這個時候,祖承訓終於放心了。他在遼東見過太多城池和堡壘的陷落,當攻方的步騎殺入內城後,守軍便無法再控制局面,勝負基本上已經可以確定——祖承訓甚至不再擔心守軍還有什麼圈套。到了這份兒上,什麼圈套都沒意義了。任何已知戰法,都不可能在這種局勢下翻盤。

問題就出在這兒。 這個世界上,還有祖承訓不知道的戰法。 那個時代的明軍,和日軍一樣,正處於冷、熱兵器交替的時代,但兩支軍隊攀升的科技樹不太一樣。日本是島國,資源少,因此更重視火槍,也就是日本人說的“鐵炮”的研發,他們製造出的鐵炮小巧方便,幾乎超過了同時代歐洲;而大明對這種單兵火銃的興趣沒多大,卻對大砲這尊戰爭之神情有獨鍾,不斷開發各種型號的大口徑火砲。兩支軍隊喜歡的儘管都是“炮”,其戰術內涵卻大不相同。 祖承訓出身遼東,他耳濡目染的熱兵器作戰,大多是守城時大砲對著城外猛轟,要么是攻城時大砲對著城內猛轟,這種火砲戰法無比犀利。大明騎兵的戰法更有風格,雖然裝備有弓箭和砍刀,但最主要的作戰武器也是火槍。不過這種火槍和日本的鐵炮大不一樣。這種火槍長得不太像傳統意義上的火槍,它的名字叫三眼銃,一般是大約一米二長的鐵棍,頭上三角形焊合了三、四十厘米長的三個火銃管。在作戰時,騎兵衝鋒進入射程後,連發三記火銃,等這三發打完,他們也就衝到了敵人面前,這純鐵鑄造的三眼銃直接就是桿三棱鐵鎚,砸起人來非常之疼,堪比悶棍。遼東軍常年交戰的敵人盔甲厚實,哪怕刀砍槍扎皆不能入,用這種三眼火銃去楞砸就能發揮奇效——可想而知這玩意兒有多沉重了,整個兒就是一個大鐵疙瘩,近身格鬥利器。

問題在於這東西下雨天就不太好使了,在沒有遮擋和陣地的時候,別說彈藥的干燥了,就是點火都別想。尤其還在馬上,更沒轍。 無論是趁夜奔襲還是強攻七星門,祖承訓在他的知識範圍內,已經作出了最好的抉擇。我相信同時代的任何明軍將領身處在此,也不會比祖承訓做得更好。目前的局面,他想像不出日本人還有什麼辦法能夠反制。 他唯一犯的錯誤——也是最致命的錯誤——是漏算了日軍的鐵炮。 比這還更要命的但不屬於他的錯誤的問題——是城內的日軍有遮擋和掩護,他們壓根不存在遼東騎兵那種下雨天無法隨時開槍的問題。他們可以隨時開火,一直開火。 大明雖然跟倭寇交手多年,但倭寇不像大名的正規軍有成建制的鐵炮部隊,即便是江浙的明軍,對日本鐵炮也沒有刻骨銘心的認識。許儀後、郭國高等人的情報雖有提及,也缺乏直觀印象,很難引起高層的特別關注,更不要說把這種戰術情報傳遞到遙遠的遼東了。 祖承訓在抵達朝鮮以後,根本沒有與曾跟日軍交手的朝鮮軍人交流過,對於日軍的鐵砲戰術認識不足,還停留在大明炮銃的概念上。他無法想像單兵鐵炮在狹窄巷道內齊射的威力。 其實此時的日軍,也相當驚恐。明軍突如其來的打擊,讓許多士兵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種心態很常見,人對每一件事情都會有一個心理預期值,並按照這個預期來作計劃。一旦發現事情與心理預期不符,人們往往會出現一段時期的心理不適——用通俗一點的話說,就是“一時沒反應過來。” 比如說告訴一個學生三天以後考試,然後在第二天突然通知他考試提前了,即便這個學生已經復習好了功課,他肯定還是會驚慌失措。 每個人都會出現這種不適,但心理素質好的人會迅速恢復正常,並採取相應策略。小西行長就是這麼一個人。他經歷了最初的慌亂,很快便恢復了鎮定。咱們已經有了計劃,明軍也已經入城,那還慌張個屁!趕緊動手是正格。 不得不說日軍士兵的素養是相當高的。指揮官既然下了命令,很快他們便按部就班,進入預設陣地。日軍鐵砲手和弓弩手紛紛隱藏在大同館附近街道兩側,藏身木屋樓台等製高點。這樣有三個好處,一來隱蔽自己行踪;二來居高臨下;三來有屋頂遮蔽,雨再大也不影響火器射擊。 日軍的埋伏部隊裡,既有鐵炮,也有大量的弓箭手。這些弓箭手都是朝鮮人,他們出於各種不同的目的,在平壤城內為日本人賣命,數量還不少,是一支由朝姦組成的皇協軍。朝姦太壞了,幫著鬼子打大明天軍。 平壤內城是按照大明城池的樣式修建,四面城牆圍成一個不規則的矩形,城內是棋盤佈局。因為欠缺規劃的緣故,平壤城裡的房屋雜亂無章,街道十分狹窄,兩側多為一二層木屋,屋簷逼仄,宛若迷宮。明軍與朝鮮軍只能排成縱隊前進,分別從多個街道前進。 騎兵在這裡沒辦法奔馳,馬匹沒法展開四蹄奔跑,而且屋簷太低,騎士很容易會被刮傷。 當明軍的大部隊越過大同館之後,日軍一聲令下,數百挺鐵炮齊發,弓弩亂射。 在如此狹窄的街道中,突然遭遇敵人居高臨下的重火力打擊,再精銳的部隊也要陷入混亂。明軍先鋒一下子被槍林彈雨淹沒,平壤街頭霎時血流成河。這些不幸的士兵甚至沒辦法轉身逃跑,因為士兵和馬匹在大街上擠成一團,把狹窄的街道堵得死死,進不能進,退不能退。 如果只是單純的弓箭襲擊,明軍部隊尚可以憑藉馬匹為依托,強行突破。但鐵炮的穿透力遠在弓箭之上,在這種狹窄街道裡,無論是坐騎還是甲胄都無法阻擋。鐵炮聲一響,勝負便已經註定。 沖在最前面的史儒勃然大怒,他沒料到敵人如此陰險。他的部隊已經衝到了箕子廟,正好位於平壤城制高點乙密台的打擊範圍,承受的打擊也特別大,瞬間就傷亡過半。 這位遼東大將掂過一支三眼火銃,觀察了一下形勢,發現箕子廟旁松林茂密,當即以其為依托,登高與敵人展開對射。 可惜昨天在順安淋了一夜的雨,明軍身上攜帶的火藥早被濕了個精透,只有個別幾把火銃還能使用,其他的全變成了鐵鎚頭。沒關係,鎚頭就鎚頭吧,能殺鬼子就是好兵器。 日軍足輕一見偷襲得手,立刻一湧而上。史儒的三眼火銃精度和威力都比鐵炮差,但聲勢驚人,他與部眾死戰不退,有槍的放槍,有刀的扔刀——弓箭在下雨天也大都不能用了,所以只能飛刀飛槍了。日軍的近身攻勢一時間居然被遏制住了,松林中陳屍累累。 可惜這種局面沒維持多久,史儒的英勇表現很快就成為了戰場的焦點,附近制高點的日軍紛紛瞄准他,十幾把鐵炮霎一通亂放。史儒身中十幾彈,直挺挺地跌落在地,當場壯烈犧牲。 他的同僚戴朝弁僅僅只比他多活了一會兒,同樣也是中彈身亡。隨即千總張國忠、馬世龍也相繼陣亡,他們都是在不同地點被日軍狙截。明軍先鋒部隊的指揮系統,甫一開戰便遭到了毀滅性打擊。 先鋒官盡皆戰死,失去指揮的明軍士兵更加混亂,一片人仰馬翻的哀鳴聲。前軍的混亂很快傳染給了所有入城的部隊,整個軍隊的隊形大亂。隱藏在四面八方的武士、足輕也紛紛湧了出來,提刀架槍,把明軍截成了無數個首尾不能相顧的小段。 祖承訓在這個時候慌了,他在隊列的中後方,剛剛走過七星門,暫時還沒承受最大密度的打擊。但槍砲聲越發響亮,說明在殲滅明軍先鋒以後,日軍的鐵炮部隊已經開始朝這邊移動。 埋伏在牡丹峰上的日軍也都紛紛抬起頭來,居高臨下地收割著七星門附近的明軍生命。 面臨絕境的祖承訓,選擇了為將者最失敗的一條路:臨陣脫逃。他撥轉馬頭,轉身就往七星門外跑,祖承訓的副手張世隆緊緊跟隨著主將,結果走晚了一步,身中一彈,沒走出去幾步便從馬上跌下來,活活摔死。 主帥一逃,士兵們更加混亂,紛紛扔下武器,沒命地朝城外跑去。郭夢徵負責殿後,他一見城內槍聲大作,敗兵湧出,便知不妙,也返身逃跑。明軍一潰,朝軍更抵擋不住,也一哄而散。 幸虧這時候七星門還在明軍的控制之下,不致於變成甕中捉鱉的局面。祖承訓和驚慌的士兵們湧出七星門,再折向西邊的普通門,試圖殺出一條血路。 普通門正對著普通江,附近的土地因為連日大雨河水氾濫,已被浸泡成了泥沼。先前明軍入城井然有序,尚還不覺什麼,這時候倉皇而出,慌不擇路,許多人竟被困在泥沼裡動彈不得,被隨後趕來的日軍殺死。 小西行長率軍大出,銜尾追擊,一直追出好遠才得意洋洋地收兵回城。明軍本來打算攻下城池再吃飯,因此炊具都捆縛在馬背上,此時什麼也顧不得了,鐵鍋飯釜扔了一路,全被日本人撿了便宜。 祖承訓退出平壤城後,一路狂奔,跑得比來時還快。一天之內,他跑了三百多里路,隻身回到了安州地界。到了安州以後,他碰到了朝鮮翻譯官樸義儉。樸義儉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嚇了一跳,問怎麼回事。 祖承訓這時扯了個謊,說前頭打了一個大勝仗,可惜史儒戰死。現在雨下得太大了,戰事無法繼續,他要回大明多叫些人過來。 他為何要撒這麼一個轉眼就會被戳穿的謊呢? 不是顧慮個人面子,而是怕回不了國。明軍進軍之時,朝鮮人在晴川江和大定江搭起了兩道浮橋,方便大家能南下。如果平壤兵敗的消息傳來,朝鮮人擔心小西行長揮師北上,第一時間將浮橋拆掉,把自己退軍的道路斷絕。到那時候,可就全完了。所以他又叮囑了一句:“你們千萬別撤浮橋啊。” 祖承訓渡江之後,在控江亭等了兩天,收拾敗軍。清點了一下,明軍傷亡十分慘重,將領只有王守官、郭夢徵幾員還健在,倖存的部下士氣全無。這些明軍士兵沒地方住,沒東西吃,都開始罵祖承訓。祖承訓無言以對,誰讓自己打輸了呢。 明軍在平壤城的損失,歷來估計不一。有說三千人全軍覆沒,祖承訓僅以身免;有說傷亡了三分之二。 半年後李如鬆在平壤取得大捷之後,明軍傷亡報告傳回義州。朝鮮國王李昖說了一句話:“之前祖總兵打了敗仗,實際死傷並沒多少,結果中朝卻傳言說全軍盡墨。這次咱們別著急說,先數數清楚再說吧。” 據此推斷,祖承訓部隊的傷亡並不很大。其實也可以理解,前方直接接戰的部隊肯定傷亡很重,但無法在狹窄的街道上展開的後續部隊,是成縱隊前進的,前軍接戰敗亡,後面退出的部隊應該是大部分。關鍵在於這是個敗仗,四員帶隊大將戰死兩員,於是在明朝本就簡略之極的記載裡,就成了全軍盡墨。 聽說敗戰傳來,柳成龍一肚子氣,他殫精竭慮整頓出如此周詳的補給計劃,本指望明軍能拿下平壤。想不到祖承訓如此不爭氣,一下子就把買賣給賠光了。他敢怒,卻不敢言,還得指望祖承訓繼續作戰,只得拽著祖承訓馬頭,苦苦勸說道:“將軍您就算不為我們小邦著想,也得為大明想想啊。” 祖承訓此時知道就算自己肯留,手底下這批士兵也別指望能繼續作戰,執意要走。他帶人一路北撤,連義州也不進了,直接渡過鴨綠江跑回國去。 話說在義州的朝鮮王室還喜孜孜地等著前方的大捷,國王李昖在七月二十日召開了一次會議,煞有其事地吩咐平安、黃海、咸鏡道的朝軍都盡快動員起來,沿途追擊從平壤敗走的日軍,盡量擴大戰果。 幸虧有細心的大臣提醒,說咱們先派人去問問柳成龍、金命元兩位大人,探實了勝報,再發兵不遲。李昖一想也對,結果探子還未出發,前線就傳回戰報:明軍大敗,祖承訓回國! 李昖聽到,有如晴天霹靂,驚得半天沒說話。在他心目中,明軍都是天兵天將,天兵天將怎麼會輸呢?呆了半晌,日本人給送來一封信。 信是小西行長寫的,他在信裡說平壤一戰我軍大捷,就好似是孤虎遇見群羊。他自詡為老虎,群羊自然指的就是明、朝聯軍,還說自己不日將提兵進犯,讓朝鮮王室好生準備著。 其實這時候小西行長根本沒有進攻的打算,四處騷擾了一下,看明軍退乾淨了,便縮回平壤城去。 經過平壤一役,雖然擊潰明軍,可也讓日軍本來就很緊張的鐵炮補給捉襟見肘。第一軍團的火器消耗已到了谷底,再不補充便無以為戰。再說他目前兵力尚少,勉強追擊,恐怕連分駐各城的守備部隊都湊不夠。 更讓小西行長心存忌憚的是,祖承訓的到來,意味著明軍正式介入朝鮮戰爭。這次是撿了個敵人不諳軍情的便宜,下一次如何,卻難說了。光靠他自己,恐怕獨木難支。小西行長很快寫信給宇喜多秀家,報告大明介入戰爭的重要情報,同時敦促他多運輜重,把一軍團在各地的軍隊召集回來。 他寫這麼一封信給李昖,不過是為了恐嚇朝鮮人,爭取時間。 可惜李昖已經被明軍的失敗嚇暈了頭,根本不及分辨這封信中的內情,整個義州一夕數驚。 此時柳成龍還在定州督糧,不在身邊,只有一位老臣尹鬥壽提醒李昖道:“要不咱們派人去問問楊總兵以後該怎麼辦吧。”一句話提醒了夢中人,李昖連忙派了一個叫沈喜壽的使者,去找楊紹勳諮詢。 這一諮詢,卻諮詢出了一場大麻煩。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