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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章明軍始動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9876 2018-03-13
就在朝鮮緊鑼密鼓地迎接大明援軍的時候,日本方面正痛并快樂著。 壬辰年整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大概是在名護屋的秀吉了。從第一軍團登陸釜山開始,就不斷有捷報傳到日本。這些雪片般飛來的好消息就像是一塊塊上好的燃料,把秀吉本來就很虛榮之火燃燒得更加旺盛,讓他徹底沉醉在自己的美夢之中。 他也確實有理由這麼自信。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朝鮮已經完全落入日本的手中。此時朝鮮八道,都已經被日軍的八大軍團所佔據。 其中毛利輝元的第七軍團控制著慶尚道,這裡距離對馬島最近,是侵朝軍團與日本國內關鍵的聯絡通道;毛利輝元的叔叔小早川隆景在全羅道的崇山峻嶺中繼續奮鬥著,之前日軍推進的太快,這裡還沒來得及被完全控制,此刻成為了日本人的天敵——李舜臣的反攻基地。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團肩負著掃清心腹大患的重任。

在全羅道上方的忠清道,福島正則的第五軍團有些鬱悶地分散在各地。他與加藤清正同為日本戰國著名軍旅組合“賤岳七本槍”成員,加藤在前頭攻城略地高聲歌唱,他卻只能在後頭拾人牙慧做和聲。 和他同樣鬱悶的,還有盤踞在江原道的第四軍團毛利吉成。毛利吉成又叫毛利勝信,是跟著秀吉打天下的嫡係人馬,論起親疏來不在加藤、福島之下。現在他也只能鬱悶地跟在加藤屁股後頭,半是羨慕半是慶幸地進行著伴奏。 宇喜多秀家的第八軍駐留在京畿道,他坐鎮朝鮮的故都漢城,把這里當成日軍的總指揮部和未來的朝鮮總督府所在地。這一年秀家剛剛二十出頭,還是個年輕人,整天在漢城胡作非為,連歷代國王的陵寢都不放過,讓朝鮮人又氣又恨。 此時圍繞在宇喜多秀家身旁的,是秀吉派遣來朝鮮的七位參謀:增田長盛、石田三成、長束正家、木村常陸介、前野長康、加藤光泰,他們七個人組成一個類似於長老團的團體,負責朝鮮軍政兩道的管理。

宇喜多秀家年紀太輕,只是掛一個總指揮之名,實際權柄均由這個長老團掌握。他們最急迫的任務,就是將朝鮮八道的土地按照日本的方式重新丈量、統計,以方便分封給諸位功臣,穩固日本在朝鮮的統治。 這事在日本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八道國割”,意思是將朝鮮八道重新劃分。 在更接近中朝邊境的地方,日軍三個先鋒軍團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 第三軍團黑田長政始終未能完全控制黃海道,每天都在掃蕩著層出不窮的義兵。 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在佔領平壤之後,便停止了狂飆式的進攻。他自己留在平壤城內,只派了一部分軍隊銜尾追擊朝鮮王室。 唯一仍舊保持著旺盛求戰精神的,只有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他已經深入到朝鮮最北段的鹹鏡道。之前的半島競速他輸給了最討厭的小西行長,他必須奪取更大功勳才能挽回顏面。

在這個時期,朝鮮作為一個國家,已經幾乎不存在了。三千里江山已經成為日本,不,將成為秀吉的附屬物,成為征服大明的橋頭堡。 秀吉拿著八道國割的報告書,整個人身上的所有自大與狂想徹底爆發了。他寫了封信給時任關白的豐臣秀次,構思出一個在日本前所未有的宏大計劃。 在這個計劃裡,朝鮮與大明北部已經被日本征服。後陽成天皇陛下將移駕到北京,由豐臣秀次擔任大唐關白,各位隨駕到北京的朝廷公卿們,采邑數將會是從前的十倍。日本國的天皇之位,讓給後陽成天皇的弟弟或者兒子;朝鮮國則交給羽柴秀勝或者宇喜多秀家總管。 至於秀吉自己,則把寧波設為大本營,統帥大軍繼續向南征討,不把整個東南亞打下來誓不回軍。 這份計劃,標誌著秀吉的精神狀態已經滑入了一個完全不可預知的深淵。

秀吉的自大狂在壬辰年六月二日——也就是漢城陷落後不久——達到了高潮,他決定親自率軍渡海,展開征討大明的大計。光看著他已經覺得不過癮,摩拳擦掌準備自己上陣了。 他的這個打算,招致了幾乎所有正常人的反對。 首先是後陽成天皇堅決反對。秀吉對皇室一向關懷備至,他和秀吉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生怕秀吉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非但當不成唐國天皇,反賠上幸福生活。 秀吉的親娘也反對。老人家不知軍國大事,但了解自己兒子,她知道這個兒子已經有點不正常了,再出去探險非出亂子不可。 德川家康也反對,他知道秀吉如果要親征朝鮮,勢必要把他們這些大名都帶上,把他們領土的實力抽取一空,投入到廣袤的中原大地。他一點也不想把自家心血賠付在秀吉的野心上。

秀吉的親信們也認為這個計劃不靠譜,比如秀吉的鐵哥們儿前田利家就堅決反對,理由很簡單:秀吉是新生的豐臣政權山岳之鎮,他這一走,日本那些心懷叵測的大名必然蠢蠢欲動。 總之方方面面的人出於不同理由,都反對秀吉親自渡海。可秀吉誰的話都不聽,他的連襟淺野長政竭力勸阻,結果差點被他拔刀砍死。 秀吉很憤怒,也很委屈。 你們懂個屁!當初征討朝鮮,你們也眾口一詞地反對,結果呢?老子才是永遠正確的!如今朝鮮形勢一片大好,正應該高高興興地擴大戰果才是。 他力排眾議,興致勃勃地開始準備渡海,但冷酷的現實,很快狠狠地抽了他一計耳光。 六月中旬,島津家重臣梅北國兼接到了出征的命令,帶領麾下三百名士兵,前往九州肥後國的佐敷城中轉,再乘海船到釜山。梅北國兼一點都不想去朝鮮,他走到佐敷城之後,不走了,悍然佔領了佐敷,公然揚起叛旗。

他的叛亂在數天時間內糾集了數千人,大受鼓舞的梅北國兼開始給各處九州大名們發信,煽動他們聯合起來,包圍名護屋,捉拿秀吉。 這一下攪亂了秀吉所有的計劃。肥後是徵朝軍隊的重要後勤和中轉基地,如果這裡一亂,前面就不用打仗了。 身為一軍之將的梅北國兼叛亂的理由非常單純——他不想去朝鮮打仗,前方的日子實在是太苦了。 響應梅北叛亂的農民們理由也很單純——前頭在朝鮮打仗,後方的日子實在太苦了。 為了支應幾十萬大軍在海外的戰爭,日本全國差不多已經是殫精竭慮,幾乎榨乾了民眾的最後一滴血。尤其是農民,不僅要耕自己的那一部分田地,還要代替那些被抽調上前線的民夫耕作他們的田地,勞動量變成雙倍,賦稅也變為了雙倍,還要在此基礎上再負擔三抽一的軍糧租。在這種情況下,老百姓們只能選擇逃亡或反抗。

為此,秀吉連續發布了數道命令,要求嚴厲懲戒罷耕之人,但這種政策只是激起更大的不滿。僅豐後一國,就有接近四成的田地淪為荒地。 所以當梅北國兼登高一呼的時候,得到了不堪淒苦的九州民眾的強烈響應。 梅北之亂很快就在豐臣氏和島津氏的聯合絞殺下失敗,但它只是冰山一角,昭示日本已經在巨大的戰爭消耗下,出現了無數細小裂紋。從遙遠的佐竹到距離朝鮮最近的九州,到處都有暴動的情況發生,到處都有被拋棄的良田變成荒地。東北大名佐竹義宣甚至因為家裡鬧暴動的緣故,差點活活餓死在趕往名護屋的路上。 梅北之亂給秀吉敲了一記警鐘,他就算再狂妄,也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秀吉意識到,日本已經出現了不穩現象,自己在的時候尚能憑藉威望鎮守,如果去了朝鮮,後方再出什麼事,更是不敢想像。

權衡再三,秀吉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日本國內亂成一團,朝鮮前線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奇怪,不是說朝鮮形勢一片大好嗎? 是,但不完全是。日軍此時在朝鮮的境況,用一句話形容就是:痛并快樂著。 朝鮮的被佔領,是不爭的事實。但日軍的佔領,只是控制了朝鮮的每一條主幹道與沿線城市,其他地方則成了日軍與朝鮮義軍、殘存官軍周旋糾纏的戰場,始終無法形成有效控制。日本人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蜘蛛,在朝鮮半島布下了天羅地網,結果連自己也纏在了裡頭動彈不得。 最倒霉的是“戰國三大智將之一”的小早川隆景,他出征前肯定沒算過八字,不知自己是“出門逢貴人”的命。 他先一頭撞上了朝鮮游擊戰天才郭在佑,鏖戰數日,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硬是沒法渡過洛東江。緊接著又碰到了老硬漢高敬命,抵死不退,勉強打了一個慘勝,旋即又在梨峙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軍官打了個埋伏,死傷慘重,被迫後撤。那個小軍官叫權慄,因此這一場胜利被朝廷破格拔擢,從此出頭並成為朝鮮在整個戰爭期間第一也是唯一的陸軍名將。

在層出不窮的義軍叮咬之下,這位智將的第六軍團,居然始終未能完全進入全羅道。 其他的日軍將領的境況也差不太多。他們發現朝鮮到處都是敵人,不管是書生、農夫還是念經的和尚,組成人數不一的隊伍,與占領軍展開殊死戰鬥。 連續不斷的作戰,讓士兵極其疲憊,厭戰情緒也在日軍內部開始瀰漫。在這種境況之下,不斷出現逃兵,也是很正常的事。為了鼓舞士氣,他們只能縱容部下燒殺擄掠,日軍的暴行激起了更多民變與義軍,迫使日本人採取更殘暴的手段,陷入了一個死循環。 如果說這些義軍的反抗,還只是蝨子叮咬,難受但無關大局的話;那麼李舜臣的存在,就是一雙扼住咽喉的巨手。 對朝鮮這位幾乎是世界聞名的名將李舜臣,我們以後會單闢一章來說。他從戰爭一開始,就孤軍奮戰,連續打了玉浦、合浦、赤珍浦、泗川、唐浦、唐項浦、粟浦、閒山島、安骨浦大大小小十幾場海戰,讓日本的海上通道岌岌可危,運輸量不及正常的三分之一。

朝鮮半島的日軍一下子便陷入了極其難捱的境地。 朝鮮平原較小,本來出產糧草就有限,日軍二十幾萬人一下子壓過去,又未能形成有效控制,補給一下子就成了大問題,只能仰仗國內運輸。但海軍又不爭氣,被李舜臣壓制得頭都抬不起來。糧草好辦,但日軍引以為豪的火器彈藥,卻是一定要從國內生產製造的。 種種苛酷條件之下,日軍士兵不斷從朝鮮前線逃亡回來,就算上頭設置了各種各樣的嚴刑峻法,仍舊不能解決問題。比如鍋島直茂的部隊,一次脫隊開小差的就有五十多人,而且這五十多人全是作戰部隊,包括了十幾名下級武士與家臣。其他大名部隊的逃亡者更是不計其數。為了防止逃兵潛回國內,秀吉不得不下令把所有的運兵船都集合到名護屋去。 唯一不必為逃兵問題頭疼的,是第一、第二兩個軍團。他們在朝鮮的最西邊,逃兵想逃都沒地方逃…… 第一、二軍團的兩位軍團長,各自有著各自的小九九。 加藤清正一心要攻入大明,所以絲毫不考慮什麼損失,憑著一股剛烈之氣大踏步地前進。小西行長卻不行,他本質上是個生意人,作什麼都要事先計算得失。 他一直希望用最小損失換取最大利益。所以從進入朝鮮開始,小西行長不停地給朝鮮國王寫信,希望能夠和談。誰料朝鮮人雖然屢敗屢戰,骨氣倒是頗硬,哪怕內附大明不當國王沒有了朝鮮國,也絕不投降倭寇。雙方唯一的一次談判,是在平壤淪陷前,因為話不投機,沒說幾句話就談崩了。 現在漢城、開城、平壤俱為小西行長所奪,功勳已經足以服眾。他心裡開始盤算起來,再繼續攻擊,無非是錦上添花,意義不大,反而部隊會因為過度損耗而崩潰。前頭雖有朝鮮王室,可也有大明,殺上去勝負難以預料。 再說現在補給也是個大麻煩,小西行長不想對嫡係部隊造成太多損失,他決定放慢腳步,觀望一下形勢。 總之,在大明軍隊進入朝鮮的時候,日軍正因為後勤能力到了極限,而進入一個擴張瓶頸期,所有的軍團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問題陷入停滯狀態——只有加藤清正已然保持著高速突擊的態勢,但他也已經是強弩之末。 其實面對補給困難的,不只是日本人,還有明軍。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是要消耗糧食的。遼東軍團久經沙場,自然知道後勤保障是勝負的關鍵。祖承訓還在鳳凰城整兵的時候,李德馨請他趕緊入朝支援。祖承訓的回答是:“糧草還未準備好,等備足了自然會出兵。 遼東境內好辦,各地城堡都有專項軍用補給倉庫,隨走隨補,不虞飢綏。可一旦進入朝鮮,情況就大不相同了。從遼東運糧是件曠日持久消耗極大的工作,成本太高,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當地就食,讓朝鮮人負責糧秣——尤其是明軍還可能要深入朝鮮境內,進攻平壤等地,路途遙遠,指望隨身攜帶是根本不可能的。 大明出兵為你們拋頭顱、灑熱血,你們負責供應糧食,當然責無旁貸。 根據朝鮮備邊司的記錄,一名明軍士兵每日消耗一點五升米,一匹戰馬每日消耗草料與豆餅三升。大明此時在朝鮮境內的部隊一共是三千人,馬匹三千五百匹左右,所以每天的消耗量是四十四石糧草,八十多石草豆。 對於這個數字,朝鮮人最初還是挺樂觀的。六月十五日明軍渡江的當天,李昖把柳成龍叫過來,指定他負責接洽與明軍的一切活動,同時負責籌措糧草。君臣倆人合計了一下,在最靠近義州的安州,尚有五百石的糧草儲備,再加上周圍郡縣的儲備,省著點用夠五千人吃半個月。李昖還有心情叮囑柳成龍,說拿出四十石來釀酒,慶祝一下天軍來援。 可柳成龍前往附近村鎮一調查,發現麻煩了。朝廷手裡掌握的,都是賬面上的數字,戰爭打得這麼大,該燒得燒,該跑得跑,倉庫早就見底了。平安監司李元翼說得更乾脆:“現在官府手裡的糧食,一千人的明軍都供給不起。” 更倒霉的是,柳成龍手底下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全跑光了。幸虧柳成龍是個能吏,召集了一批年輕公務員,挽著袖子上陣,象冬天的土撥鼠一樣在平安道掘地三尺,最後總算在嘉州湊出來五六百石。至於靠近前線的定州,是一點糧食都沒了。這意味著一旦明軍進攻平壤,糧草必須得從後方運,徵集民夫又是一件難事。 光是想了一想,柳成龍的頭已經變得比兩個還大。 到了六月二十五日,糧草方面的形勢忽然又變了。柳成龍給朝廷上書,說定州有糧食了,林林總總算起來,夠一萬人撐一個月的。 莫非柳成龍是神仙,翻手一變就變出大把大把的米糧? 我們是無神論者,堅持認為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當然也沒神仙,所以結論只有一個:柳成龍在說謊。 但這個謊,撒的實在是有苦衷。 原來在七天之前,先期渡江的明軍史儒、郭夢徵兩部合兵,疾奔一百八十里,到了林畔館與朝鮮王室會合。明軍抵達以後,激動萬分的大臣們強烈要求兩位指揮官直接去打平壤。史儒、郭夢徵趕緊說我們只是先鋒,只負責護送你們安全抵達義州,有什麼事等祖總兵到了再說。 朝鮮大臣們不干了,群情激昂。這點,他們和大明的言官們一樣,從來以批判別人為己任,所以儘管他們在過去的一個月一直在倉皇跑路,卻不妨礙他們批判明軍怯戰。一時之間,場面極其混亂,甚至有人提出來,讓朝鮮都元帥金命元來管管這些人。 史儒和郭夢徵一聽,當時就翻臉了。我們大老遠地趕來救你們,你們非但沒有感激之心,還妄圖剝奪我們的指揮權。靠,老子是大明將官,不是你們朝鮮人的走狗。 遼東集團軍在大明朝國內就俱為驕兵悍將,沒幾個人能管得了,崇禎朝的時候一怒之下敢從北京把山海關破了回遼東去,這會哪能容朝鮮人往他們眼裡揉沙子。郭夢徵直接指著朝鮮大臣鼻子一頓大罵——你們這些人太沒禮貌了!然後當天就率軍返回了義州。 他這一走,朝鮮君臣坐蠟了,趕緊派人過去告饒。對方扔回來一句話:沒糧食,走不了。 這理由太冠冕堂皇了,誰都挑不出什麼錯。李昖請求郭夢徵趕緊出兵,後者略帶諷刺地推辭道:“行啊,只要你們糧草籌足了,我們即刻出兵。”李昖一句話都答不出來。 朝鮮人全指望著大明軍隊反攻,這一下子把人得罪了,可怎麼得了。李昖一面痛罵那些嘴欠的大臣,一面把情況告訴柳成龍。柳成龍心領神會,趕在祖承訓抵達義州之前上了一道奏摺,誇口說咱們有糧食了,大軍過往,足堪敷用。 你不是說沒糧食就不走嗎?那我就楞告訴你有,先把你騙過來再說。等走到半路沒糧食了,你退不能退,自然只有奮勇向前,打下平壤再說了。 這種小聰明李昖最擅長不過。 第二天祖承訓抵達義州以後,大明軍隊正式集結完畢。李昖興高采烈地把柳成龍的報告拿給祖承訓看,說祖將軍咱們出征吧? 祖承訓不是傻子,朝鮮人這些花活兒根本瞞不過他。他又找了一個藉口,說我們負責後勤的楊紹勳總兵還沒到呢,等他到了再說吧。 大明三千人繼續駐屯義州,不動如山,人家國王來了也照樣不動,盡顯強軍風采。 李昖見一計不成,只得無奈地催促柳成龍繼續籌糧,這TIAN朝大軍都是屬驢的,不餵飽了是絕計不會推磨的。 為了籌糧,朝鮮君臣可謂是招數都想盡了,他們甚至諮詢過大明,討論從天津循海路運糧到朝鮮的可能性。遺憾的是,大明兵部和戶部都不是傻子,我們發兵去朝鮮為你們打仗,還要我們從國內運吃的?沒戲。 一直到了七月四日,朝鮮的補給計劃才算初步成形。這時候柳成龍已經忙得兩眼發藍,過度疲勞導致痔瘡發作,幾乎起不來床。 他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讓明軍在義州出發時隨身攜帶三天的糧草,然後第一天走九十里路,到良策駐停,由附近的龍川運來一日之糧;第二天再走九十里,抵達林畔館,由附近的宣川運來一日之糧;接下來到定州、嘉州等地,都是按照這個辦法補給。 到了安州以後,就進入交戰區了,半點糧食也沒有。柳成龍安排龍崗附近三縣籌集糧草,用大船運到老江下流,讓明軍在安州就近得到補充。 安州距離平壤這段路程沿途沒有補充,但明軍在義州出發前攜帶的三日糧草此時還未消耗。到平壤還有一百九十里路,兩天時間就能走完,剩下一天攻打平壤城。平壤城內有糧草四萬石,只要打下來,就再不用發愁了。 這份的計劃充分顯示了一個人在絕境下所迸發出來的極限智慧。柳成龍清楚地認識到,朝鮮殘存地區糧草存量不多而且分散,絕不可能集中在一處再發遣民夫建立運輸線。於是,他把一個大問題分解成了無數個小問題,讓當地點對點進行短途補充,層層接力,完成了一項近乎不可能的任務。這個補給計劃縝密完整,計算精細,堪稱後勤計劃中的傑作。 而且這份計劃裡,還隱含著朝鮮君臣的一個小心思,他們只給大明軍隊準備了到平壤城的單程糧草,沒有回程計劃——你要么打下平壤城,要么活活餓死。 朝鮮君臣實在想不出該怎麼激勵大明軍隊出兵了。 後世的歷史學者在研究壬辰戰爭的兵力時,會注意到明方的史料粗率而簡略,日方的記錄也多有誇大之辭,惟有朝鮮的記錄最為具體翔實,部隊人數往往可以精確到個位數,行動日期則精確到天乃至小時。譬如幾月幾日,誰的軍隊一個偵察隊幾十幾個人出發到哪里幹了什麼,路程幾多,什麼時候回駐地,極其詳細不厭其煩。於是有人據此稱讚說朝鮮人最有史學素養,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根本原因,是朝鮮方面得負擔大明軍隊供給,大明軍隊有多少張嘴他們就給多少糧食,所以算糧都是一粒一粒地數,錙銖必爭,斷斷不敢在數字上作手腳。他們的精細記錄,其實都是讓缺糧食給逼出來的。 與此同時,柳成龍還派人在大定江、晴川江兩條河上搭建浮橋,保證大明軍隊進軍的道路通暢,順便確保他們找不到藉口拒絕進軍。 這些準備工作做完以後,李昖又派人去催促祖承訓趕緊進兵。七月七日,祖承訓開出條件,說我們在朝鮮人生地不熟,必須安排嚮導給我們,而且嚮導人數不能少。因為語言也不通,所以需要大量人員帶路和負責溝通,至少每個把總和隊長那裡都要有這麼幾個朝鮮人吧。放現在,就是每個班都要有帶路的老鄉和翻譯。 朝鮮人一聽,這要求不算過分,畢竟是自己家的事,自己不出力也不像話。先前從南邊一路敗退的潰兵裡挑揀出一部分,又從各郡徵募了一部分,拼湊出了兩千來人,為大明軍隊作嚮導。 李昖心想,這回差不多可以動身了吧?結果第二天一看,祖承訓卻找不著了。這一下可把朝鮮君臣嚇得不輕。他們還記得忠州慘敗之前,主帥申砬也是在前夜玩了一回失踪,難道天將也有這種愛好? 到了七月九日凌晨,工曹判書韓應寅——就是去年前往北京通報倭情的那位——連跑帶喘地跑到義州,真相才大白。 原來遼東總兵楊紹勳帶五百名部下,在昨天抵達了鴨綠江大明側的湯站,祖承訓急巴巴地渡江去迎接上司了。 幸虧當時在湯站的,還有負責遼東聯絡的尹根壽與韓應寅。他們看到祖承訓居然跑回國來,情知有些不妙,不及請示國王,連忙找到楊紹勳,請他催促祖承訓進兵。 沒想到楊紹勳看起來比祖承訓性子還慢,他對這兩位使臣道:“我軍都是騎兵,過不了江。從義州到平壤之間,橫著兩道江呢,過不去啊。” 尹根壽早有準備,當即答道:“晴川江和大定江的浮橋已經造妥了。” 楊紹勳有點尷尬,又問:“糧餉船隻,這些也得籌措啊。” 韓應寅趕緊回答:“都安排好了,就等您一句話!” 這回楊紹勳沒話說了。 韓應寅和尹根壽出來以後一合計,尹根壽負責繼續跟隨楊紹勳,韓應寅則連夜跑回義州,向國王通報最新情況。祖承訓也在同一天返回了義州。 七月十日,尹根壽趁熱打鐵,繼續遊說楊紹勳,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足足嘮叨了一天。楊紹勳被他磨的實在是沒脾氣了,看看朝鮮人確實都準備萬全了,只得鬆了口風,答應讓祖承訓進兵。他則率自己的五百人馬渡江,接替祖承訓守護義州的職責。 次日祖承訓接到楊紹勳的命令後,以史儒所部為先鋒,大軍啟程離開義州,前往反攻平壤的基地定州。朝鮮軍的嚮導營和其他地方部隊,也紛紛向著定州靠攏。整個壬辰戰爭開戰已有三個多月,朝方終於出現了一次正式的反攻行動——雖然反攻的主力是明軍。 義州到定州一共一百八十里,明軍走得不慢,應該算急行軍,不是強行軍,在路上花了兩天時間。抵達定州之後,附近的朝鮮軍隊已經集結完畢,朝方指揮官叫做李薲。祖承訓把明軍分為三部:前鋒史儒部,中軍主力祖承訓部和負責斷後的郭夢徵部。朝鮮軍隊也同樣被分成三部分,平均分配到史儒、郭夢徵和祖承訓三軍編制中,擔任先導。中朝聯軍的總兵力達到了五千人。 整編完畢以後,祖承訓下了一道命令:全軍拔寨,全速奔往平壤。 奇怪,祖總兵不是一向對反攻興趣不大麼?這一次怎麼突然轉性了? 一切只因為他看到了一份情報。 前兩天,平壤附近的順安郡守黃瑗給都元帥金命元發了一份信,信裡說日軍主力向漢城收縮,目前平壤已近乎空城,甚至有被擄走的女子站在城頭,深情呼喚朝鮮士兵去解救。 朝鮮的一切軍情都向明軍公開,所以祖承訓也看到了。他讀完以後,大喜過望,不費力氣卻能克復首都,天下還有比這更好的立功機會麼? 他興高采烈地點齊人馬,準備出發。這時候柳成龍和金命元趕緊跑出來,拽著馬頭齊齊勸阻。 朝鮮不是一直希望大明快點進兵麼?怎麼他們也轉性了? 一切只因為一場大雨 時值朝鮮夏季,雨水繁多。從七月十四開始,定州到平壤之間開始下起連綿大雨。柳成龍等人對朝鮮天氣再了解不過,知道這雨一下起來,沒完沒了,而且會讓道路變得泥濘難行。這種氣候條件下進兵,無論作戰還是後勤,壓力都非常之大,實在不是個好選擇。而且大明的遼東軍是以騎兵為主,這天氣朝鮮的兩條腿後勤顯然跟不上大明的四條腿騎兵。 面對朝鮮人的阻攔,祖承訓在馬上哈哈大笑,一揚馬鞭:“我在遼東的時候,經常率領三萬騎兵,殲滅十萬韃子都不再話下,何況這些狗倭寇!”壓根不聽勸說,執意進兵。 柳成龍一看攔不住這位大明天將,只得也讓三個朝鮮嚮導營隨軍出發,派急使通告各地按照補給計劃抓緊運糧。遠在義州的國王李昖聽了柳成龍的匯報,無可奈何,吩咐禮曹官吏祭告山川,祈禱天氣趕緊晴朗起來。 兵曹判書李恆福是朝中最鐵桿的親華派,可就連他聽說祖承訓出兵以後,都滿臉憂慮,搖著頭說祖承訓這個人,性子如此急躁,又沒什麼謀略,我看這次要完。 從定州到平壤,一共有四百里路,又適逢大雨,道路難行。祖承訓在七月十四日出發,一路風馳電掣,這回他是強行軍了,一天時間走了一百六十里路,在七月十五日傍晚趕到了嘉山。 到了嘉山以後,祖承訓又聽到了兩個消息。一個是前線傳回的一份戰報,說寬奠堡守將佟養正的侄子佟大剛在順安陣亡。 這裡是日朝交戰最為激烈的地方,佟大剛作為大明的軍事觀察員,一直在此與朝軍並肩做戰,傳遞了大量情報回遼東。他的戰死,說明日軍開始重新變得活躍起來。 這份戰報根本沒引起祖承訓的警覺,他特意問當地人平壤城的情況。當地人告訴他,城裡仍舊還有日軍在。可由於之前的朝鮮情報誤導,祖承訓斷定是少數日軍,大喜過望,舉酒向上天致謝,說這是天意讓我成功啊!當下也不休息,繼續催促進兵,連夜趕路,一天一夜突進一百八十里,趕到了順安縣城。 順安是平壤的門戶,距離平壤只有六十里路。後世的平壤國際機場,正設在這裡。 抵達順安之時,明軍已成疲憊之師。史儒建議說大軍連續趕了三天路,已經疲憊不堪,不如就在順安休整一下,次日再進軍不急。祖承訓有些猶豫,軍事常識告訴他史儒說的是對的,可他又擔心錯過攻城良機,最後好勝之心作祟,還是決定繼續前進。 從順安出發走了十幾里路,開始天降大雨,雨下得越來越大了,幾乎看不清路。道路被雨水灌成了泥漿地,許多騎兵的馬匹都泡壞了蹄子,稍微一登坡就裂開,再無力疾馳,只能更換馬匹。 史儒見勢不妙,再次建議撤軍。祖承訓沉吟了一下,這回倒是沒有獨斷專行,他找了一個算命的。 遼東將官有些非常迷信,尊崇以關公為首的各路神明,他們會隨軍帶上一兩個信得過的算命先生,以方便在陣前卜佔吉凶。祖承訓帶來的這個算命先生,叫王蠻子。算命先生一向最擅於察言觀色,王蠻子早看出祖承訓急於進兵建功的心理,自然要順著他的話說,裝模作樣地卜了一卦,然後告訴祖承訓:“別撤,本月十七日正是大吉的日子,利於攻城。” 祖承訓聽了大喜,傳令全軍連夜疾行,頂風冒雨。為了防止走散,他把部隊重新整編了一下,讓前軍史儒部分出五哨人馬,每哨由一百名朝鮮士兵為先導,向平壤疾去。 終於,在七月十七日凌晨時分,明軍先鋒趕到了平壤城西側。朝鮮軍從來沒經歷過這麼艱苦的行軍,五哨嚮導居然跑散了四哨,奇怪的是不認識路的明軍一路都沒跑散。好在平壤城也近在咫尺,不需要他們再指路了。 在飄搖的雨中,祖承訓瞇著眼睛,看到了平壤城那巍峨的城牆。 “打下城池,再吃早飯!”祖承訓威風凜凜地下了命令。 而此時日本人還對即將到來的危機茫然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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