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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閃擊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18964 2018-03-13
這裡有必要簡單地複習一下朝鮮的地理狀況。朝鮮是一個多山的國家,整個半島百分之八十都被崇山峻嶺所覆蓋,平原很少。在群山局限之下,能夠通行的道路只有固定的幾條,且是依山勢而修,很少是通衢大道,不適宜大兵團大範圍作戰,給進攻方的戰略選擇很少。 朝鮮行政區分為八道,自東向西為平安、咸鏡、黃海、江原、京畿、忠清、慶尚、全羅。其中慶尚道位於朝鮮最西邊,是距離日本對馬島最近的一道。 從慶尚道到位於京畿道的首都漢城一共有三條道路。最北邊的一條是從釜山、東萊走北部海岸,沿蔚山、慶州,最後抵達尚州。路途較遠,但優點是道路寬闊,且能從海上得到補給。慶尚道的官方驛道,就是設在這條路線上。 中間的一條路,是從東萊向西南方向直插密陽,再到大邱,再到尚州。這條路線是直線記錄最短的,只是道路狹窄,沿途山高水深,不僅關隘較多,而且部分地方還要走棧道。慶尚道的烽火台路線,便是設置在這一條路的沿線。

這兩條路起於東萊,匯於尚州。尚州是整個慶尚道的治所,也是重要的鎖鑰關卡,因為它的西方是忠清道的鳥嶺天險。只要逾越了這個天塹,漢城便近在眼前。事實上,一直到現在,韓國這一地區的鐵道線路,仍舊是按照這兩條古道的走勢來修建的——可見整個慶尚道的地理環境對通道限制之大。 除了這兩條路以外,還有一條靠南的山路,走金海,昌寧和星州,與中路路線幾乎平行向西。不過這條線路比中間更難走,基本上全是翻山越嶺,不適宜大兵團行軍。 朝鮮的山地實在太多,把城鎮體系切割得支離破碎,許多城邑根本不在交通大道附近。徐徐蠶食這些城鎮,對占領軍來說是件曠日持久的工作。但日本人無法等那麼久,為了盡快征服朝鮮,日軍在戰前製定的戰略,是要打一場快速戰爭,直接沿大道撲向朝鮮的幾個樞紐大城,希望靠摧毀敵人的中樞城市來壓制抵抗。

這個戰略成就了日軍在初期的華麗進擊,也為後來的窮途末路打下一個深深的伏筆。 按照日軍在開展前製定的方略。小西行長拿下釜山之後,要立刻搶占釜山、東萊,徹底控制三條重要通道的起點。等第二軍團的加藤清正、第三軍團的黑田長政抵達之後,三個軍團沿著前述道路齊頭並進,三路並發,異道會於尚州。三支拳頭同時用一招“黑虎掏心”,一舉捏住李朝的心臟——漢城。 在釜山和東萊順利陷落之後,日軍前線最高指揮官宇喜多秀家在對馬島開了一次軍事會議。秀家當過秀吉的養子,身份高貴,但本人年紀並不大,資歷尚淺。所以他名義上雖是最高統帥,實際上都是跟其他軍團長商量著來。 在會上,秀家把除了小西行長以外的軍團長召集起來,問他們是等太閣大人親自到了咱們再打,還是先自顧打了再說?

秀家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他十分了解秀吉好大喜功的性子,釜山的輝煌勝利一定會讓秀吉冒出親征朝鮮的念頭,必須早作準備。他想跟幾位軍團長商議一下,接下來該採取何種方略為上。 諸將眾說紛紜,其中有兩個人聲音最大,一個是加藤清正,一個是福島正則。這兩個人都是秀吉的老婆北政所從小養大的,能征善戰,同以“賤岳七本槍”聞名天下。可這時候兩個人的意見完全相反,清正主張速進,正則主張持重,倆人越說越氣,最後竟撕破臉皮吵了起來,差點沒白刃相見。 這時候,第六軍團的頭號勇將立花宗茂站出來,衝秀家說了一句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們現在是跨海遠征,如果什麼都等太閣拿主意,黃花菜都涼了。以我之見,應該趁朝鮮還未徹底警覺的時候,來場速戰,直接攻下漢城。”

六軍團團長小早川隆景問他你怎麼知道。立花宗茂不屑道:“釜山和東萊咱們全是半天就拿下來了。這種堅城若擱到日本國內,非籠城數月不能下。可見朝鮮人警備荒廢。咱們要是不快打,等他們反應過來,從明朝借兵,那就沒戲唱了。” 這一番話說得幾位軍團長個個點頭稱是。秀家最後拍了板,說趕緊把這個決議告訴小西行長,讓他做好速攻準備。 沒過一天,信使回來了,一臉無奈地告訴秀家:“您甭催他了,他比您還著急,第一軍團早就開拔跑了!” 原來小西行長一看釜山、東萊打得這麼順手,野心開始膨脹起來。他是商人出身,自己有小算盤。如果等到加藤、黑田兩個軍團一起登陸,到了漢城,這功勞就被平白分走了三分之二。現在朝鮮人如此孱弱,我的第一軍團還不如趁他們還沒渡海,先直撲漢城,獨享一份大功勞。

他這種心思也是有深層次原因的。 在三個軍團之中小西行長與黑田長政關係還不錯,但對那個一臉騷鬍子的加藤清,卻是說不出的厭惡。兩個人一個是外交官出身,一個是軍人出身,背後還牽扯著秀吉手下文治、武斷兩派的爭鬥,彼此的關係就像是三國時期的魏延、楊儀,有著近乎天生的厭惡感。 偏偏分封的時候,不知秀吉出於什麼動機,把兩個人一起封到了肥後,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煩都煩透了,關係變得更加惡劣。 現在小西行長好不容易登陸了朝鮮,一想到要和加藤那頭粗俗的東西分享勝利果實,便如坐針氈。所以他等不及宇喜多秀家的命令下達,留下一點點守軍看護釜山,獨率大軍朝著慶尚道的中路重鎮密陽疾馳而去。 慶尚道此時已經亂成了一團。密陽府使樸晉接到釜山陷落的戰報,親自率軍趕到蘇山,意圖救援東萊城。他與在蘇山的李珏合兵一處,叮囑後者說一定要堅守,蘇山一失,整個慶尚南部就全完蛋了。

小西行長氣勢洶洶地殺到蘇山腳下,樸晉領兵出戰。可等到樸晉與日軍一接戰,李珏立刻掉頭就跑,動作無比熟練。這個舉動讓朝鮮軍陣腳大亂,樸晉無法控制局勢,只得率領親兵撤退。 李珏的一路逃竄導致蘇山、梁山等險要山隘相繼失陷。僅在四月十六日一天時間裡,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就推進了一百多里,抵達了鵲橋。在這裡他們又一次遭遇了樸晉。 鵲橋位於密陽東四十一里,這裡沒有大道,只有一條黃山棧道相聯,地形十分險要。樸晉比李珏有責任感得多,雖然之前敗了一陣,但士氣未消。他決心在這裡依仗天險固守,以拒敵軍。 四月十七日,日、朝兩軍在鵲橋遭遇,展開了一場血戰。 狹路相逢勇者勝,但勇者並不一定是正義的一方。未經過戰陣的朝鮮軍人戰戰兢兢,根本不是如狼似虎的日軍對手。幾番較量下來,朝軍一敗塗地,兩員偏將當場陣亡。樸晉縱有通天之能,也是無能為力,只得撤回密陽。

小西行長佔領鵲橋以後,兵分兩路,一路直撲慶尚中路的密陽城,還發了一支偏師進攻北方的蔚城,以確保自己側翼的安全。 樸晉撤回密陽城後,本打算集結人手死守,結果他驚愕地發現,城裡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一打聽,原來這銼事又是李珏幹的!這位逃跑將軍從蘇山撤離以後,投奔密陽而來,進城以後又散佈了一通恐慌言論,裹挾了一大批人隨他繼續朝後方逃竄,把爛攤子扔給了樸晉。 樸晉連罵他的時間都沒有,只顧得上把密陽城內的武器糧草一把火燒趕緊,自己帶著殘存士兵躲入附近山中。隨後趕至的宗義智一槍都沒放,舒舒服服地佔領了密陽城。 慶尚巡查使金晬這時候正在晉州,他聽到東萊城陷落的時候,本打算來救援,走到一半發現密陽都失陷了,知道事不可為,長嘆一聲,遣散了手下軍隊。他臨撤走前,給慶尚各城鎮都發出了命令,讓他們立刻疏散群眾。

這個命令在慶尚道造成了極端的恐慌。以往朝鮮人因為無知而對日本自大,現在也因為這種無知而變得恐懼。一時間各條道路都有逃難民眾,許多城池不攻自破,讓日軍的進襲更加順暢。 就在小西行長一路高歌進駐密陽的同時,加藤清正率領第二軍團也抵達了釜山。 此時的釜山城一片空蕩盪,只有一些留守的士兵。加藤清正一想到小西行長那個混蛋居然不等裁判發令槍響就擅自搶跑,而且還沒被判犯規,氣得哇哇直叫。他是秀吉麾下第一勇將,如果讓一個賣嘴皮子的奪了頭功,這臉實在沒處擱。在功勳與仇恨的刺激下,加藤清正在釜山沒有作片刻停留,直接揮軍急速北上。 小西行長走的是慶尚中路,加藤清正權衡了一下,選擇走慶尚北線。這條路雖然曲折繞遠,但是勝在路途平闊,比起小西行長進軍的中路優勢。而且由於小西行長之前的一連串勝利,慶尚道已經陷入混亂,加藤清正幾乎不用打仗,一路疾行便是。

四月十九日,第二軍團進駐空無一人的蔚山城;二十一日進駐空無一人的慶州;接下來永川、軍威等城也被一鼓而下。加藤清正高舉著日蓮宗的大旗,沿著洛東江一路豬突猛進,拼了老命要趕上小西行長的步伐。 在前方的小西行長聽說加藤清正開始加速了,心中焦慮萬分。他的中路雖然直線距離最近,但前面大城頗多:大邱、尚州,都是易守難攻的重鎮,攻拔需耗費時日,說不定加藤便會趁這個機會反超。 於是他勒令停止對大道周圍城邑的掃蕩,全軍提速。第一軍團立刻放棄了擄掠,甚至放棄了側翼保護,直撲大邱。急紅眼了的小西發揮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戰鬥力,在二十三日一口氣攻陷大邱,然後在二十四日又攻陷善山,大踏步地朝北方推進。 這兩個活寶你追我趕,馬不停蹄,在慶尚道的崇山峻嶺裡上演了一出十六世紀的生死時速。

在他們身後,第三軍團的黑田長政也登陸了朝鮮。不過長政秉承黑田家的家風,不跟那兩個活寶去湊熱鬧。他在渡海時一算行軍地圖,乾脆連釜山也不去了,在海上朝南繞了個小彎,在四月十八日在全羅道附近的安骨浦登陸,旋即進攻金海城,沿著慶尚南路穩紮穩打。 至此三路大軍都已經齊至慶尚道,開始了向漢城的大進軍。 日本人都已經鬧得天翻地覆了,漢城的小朝廷裡卻還是安如泰山。不是他們沉穩,而是他們壓根不知道敵人入侵的消息。一直到密陽失陷的四月十七日,漢城才第一次聽到日軍入侵的消息。諷刺的是,這個消息不是來自別人,正是來自和李珏並稱逃難雙璧的樸泓。 李朝君臣聞變大亂,喊了這麼多年狼來了,今天狼終於來了。可狼到底來了多少,兵分幾路,慶尚道還剩幾座城市未失守,這些問題他們一無所知。 敵人情勢不明,朝廷不敢託大,特意請出一位老將李鎰,任命他為巡邊使,前往慶尚道抵禦倭寇。李鎰久臨沙場,在北邊跟女真人糾纏了幾十年,經驗十足,是個可以信賴的人。國王李昖還特意賜給李鎰一柄尚方寶劍,自巡邊使以下,想斬誰就斬誰。 除了李鎰以外,朝廷還委派了其他幾名將領,守住忠清、慶尚兩道邊境的竹嶺、鳥嶺,防止敵人從這兩路偷襲過來。從正面來說,李朝朝廷還算有明白人,對於日軍的進襲路線估計得一毫不差,日軍的三個軍團,正是從這兩個方向攻過來;但從反面來說,慶尚道到漢城,數來數去一共就那麼三條道兒,根本用不著猜…… 李鎰的官職是封了,可還得有兵才行。 可這一點朝廷就沒辦法了。文恬武嬉了這麼長時間,軍隊虛弱得厲害。到處都是吃空額空餉的,平時吃喝玩樂可以,一聽要打仗就都跑了。唯一還算有點戰鬥力的,只有拱衛京畿一道的禁衛軍。可這支部隊是皇室的保命符,絕對不能輕動。 李鎰等來等去,只等來一句“自擇軍官以行”他吐了口血又悄悄抹乾淨,只能從別的地方想辦法。 尚州是軍事重鎮,駐屯軍力在三千人左右,周圍聞慶、善州的駐兵划拉划拉,也能湊個三、四千,這樣手里大概能集結個小一萬人,固守應該問題不大。就算固守不成,尚州身後就是鳥嶺天險,中間只有一條狹窄的草梁道與忠州平原相聯。只要引軍退至鳥嶺,死守草梁道,不失為守成之策。 想法不錯,可他失算了。 朝鮮的地方軍制原本採取鎮管制,這種制度類似於中國的節度使,把軍權下放到地方諸道,歸於各巡查使。但自從乙卯倭變之後,李朝對道府專權心存忌憚,便把地方軍隊的指揮權從道府抽離,另外搞了一條獨立系統,兵權被打散,歸屬於本道兵水使,再往上一級到助防將,再到防禦使、巡邊使、都元帥,層層統轄,諸道均不得乾涉,也不能指揮。 說的簡單點,就是在朝鮮八個道裡,行政和軍隊分成了兩條管理線,彼此平行,誰都不必聽誰的。如果有什麼敵情,省長可以跟軍區司令商量,兩個人關係好的話,可以配合行動。若是軍區司令不搭理省長,那他也一點轍都沒有。 李珏、樸泓之類的將領所以敢一撤千里,無視宋象賢、樸晉等府使的約束,正是因為這種軍政互不統屬的體現。 朝鮮人覺得這套辦法不錯,可以有效地箝制地方坐大,美其名曰:“制勝方略。”說實話,這種軍政分離的製度的確很先進,就是有點太先進了,不太符合十六世紀的朝鮮國情。一旦有外敵入侵,軍政兩道沒有協調,很容易陷入混亂。朝鮮在初期幾乎沒怎麼有組織的抵抗,與這種軍政體系的混亂分不開。 李鎰就吃了這種制度的大虧。 小西行長在四月二十三日進逼大邱,情報傳到尚州,尚州府使急忙請求當地守軍前去增援。守軍將領倒很配合,很快拉了一支部隊出來,奔赴大邱。可走到半路的時候,軍方有通知下來了,說巡邊使李鎰大人要來尚州整頓軍馬,讓他們就地待命。尚州軍將領一聽,不管尚州府使怎麼勸說,拒絕往前走——我們歸巡邊使管,肯定以他的命令為最優先,你有意見去找李鎰交涉。 於是這支部隊便停留在尚州與大邱之間的野外,等待著李鎰的到來。沒想到的是,李鎰沒到,大雨先來了。一場大暴雨砸下來,雨裡不知誰嘴欠喊了一句日本人來了,結果引發了營嘯。這支軍隊居然一哄而散,跑了一個乾乾淨淨。 幾條漁船能夠摧毀一支艦隊;一場大雨可以擊潰一個軍團,壬辰戰爭的初期,這種奇蹟般的戰例真是屢見不鮮。可想而知這些朝鮮軍隊從上到下已經糜爛到了何等地步。 尚州府使一看軍隊跑光了,得了,自己也甭乾了,收收拾拾也跑了。等到李鎰抵達尚州的時候,偌大一個尚州城,只剩下一個判官迎接他。 李鎰仰天長嘆,連吐血的興趣都沒了,只能挽起袖子,跟唯一剩下的官員挨家挨戶搜羅,連哄帶嚇唬,從附近村子和山里攢出八、九百個壯丁。 尚州西邊是連綿的山脈,李鎰認為這些山脈至少能擋住日本人幾天。他打算趁這幾天好好練兵,至少能讓這些壯丁會用武器。 結果他低估了日本人的行軍速度。這些壯丁連武器都還沒發完,小西行長便急匆匆地趕到了。 小西行長此時正是心急火燎,生怕被加藤清正追上,自然不肯在尚州這個鬼地方浪費時間。為了爭取時間,他制定了一個拼命的進攻計劃。 按照計劃,他自己和松浦鎮信帶一隊,共一萬人,穿越甲賬山,進攻尚州南部;山宗義智、五島純玄、大村喜前帶一隊,共六千七百人,從屏風山繞到尚州東北面。這兩支軍團像是一把大鉗子,南北夾擊,意圖畢其功於一役。 可惜的是,這個戰法十分華麗,卻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因為尚州城裡根本沒有敵人…… 在四月二十五日,李鎰把所有的部隊都拉到了尚州城北邊不遠的溪山里,在北川高地操練軍隊,城裡根本沒留人。溪山這個地點是經過精心挑選的:這裡是整個尚州城的製高點,可以俯瞰整個城市,而且距離鳥嶺天險很近,屬於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李鎰不急不忙地練著兵,盤算著訓練計劃。與此同時,小西軍團的兩個分隊已經突破了尚州南部山脈,氣勢洶洶地一西一北朝尚州城挺進。 小西行長的本隊沒想到尚州城沒有設防,直接把軍隊開進了城裡,開始四處縱火劫掠。李鎰看到城內煙起,這才發現日本人已經殺到了,急忙派人去查看。沒想到在這時候,宗義智的五千人已經從北邊迂迴過來,看到溪山有人,毫不客氣地展開進攻。 這是一次教科書式的突襲。日軍先用鐵炮遠距離射擊,打亂朝鮮軍的陣列。那些臨時抓來的壯丁聽到鐵炮聲,立刻陷入混亂,更別提反擊了。李鎰的親兵急忙用弓箭還擊,卻因為射程不夠紛紛墜地。等到朝鮮軍的混亂達到一定程度時,日軍足輕(步兵)分成兩翼,開始向朝鮮人的左右包抄,意圖圍殲。 這場戰鬥,可以視為日軍的標準式打法:即先以鐵炮遠程打擊,待對方建制混亂後,再以足輕、武士等兩翼夾擊,埋身近戰。這種戰法不僅威力大,效率高,而且十分經濟,日軍的一枚彈丸,可以貫穿三、四名身披薄甲朝鮮士兵。 日軍在朝鮮戰爭初期的損失微乎其微,全賴有這種戰法之故。 李鎰開始時還試圖組織抵抗,當他看到日軍雙翼齊飛,朝自己抄掠而來的時候,知道事已不可為。他披散頭髮,卸下盔甲,像是被馬超追擊的曹孟德一樣,逃入山里,朝著鳥嶺撤去。可憐那八百多壯丁,就在懵懂間做了日軍刀下鬼。 尚州的失陷,意味著整個慶尚道徹底淪入敵手。日軍與漢城之間,只隔一道鳥嶺天險和一座忠州城。 成功奪取了尚州之後,第一軍團的士氣更盛。小西行長樂得合不攏嘴,只在尚州城呆了一夜。四月二十六日凌晨三點,他不顧疲勞,率領主力軍團繼續向西疾行,經過十六個小時的長途跋涉,終於在晚上七時許抵達了鳥領山腳下的聞慶縣城。聞慶守軍不戰自潰,縣監申元吉陣亡。 站在聞慶縣城裡,鳥嶺的巍峨山峰已經可以用肉眼望見了。小西行長鬆了一口氣,下令讓疲憊不堪的部隊休息,準備次日搶占唯一的關隘通道——草梁道。 他正打算睡覺,忽然從聞慶城外嘩啦啦闖進一大群士兵,個個蓬頭垢面,骯髒不堪。小西行長嚇了一跳,以為是朝鮮軍乘夜突襲,再仔細一看,這支隊伍的軍旗上畫著桔梗,而馬印上寫著“南無妙法華蓮經”,還有“千成瓢簞”在高高飄揚。 小西行長眼前一黑,加藤清正那個混蛋居然趕上來了! 桔梗是加藤清正的家紋;加藤清正信仰的是日蓮宗,所以馬印上會寫著日蓮宗的典籍《南無妙法華蓮經》,被人稱為題目之旗;而那個飄揚著“千成瓢簞”的旗幟,則是豐臣家特有的馬印,是秀吉出征前特意賞賜給加藤的。 加藤清正自從四月十七日登陸以後,沿著北路一路狂奔,足足跑了十天,終於在小西行長殺入漢城之前趕上了。你說加藤得有多痛恨小西,才能爆發出如此可怕的長途奔襲能力。 小西行長心裡這個恨啊,自己走的路途雖然是直線,可一路上攻城拔寨,都是實實在在殺過來的。而加藤清正那條路雖然遠,沿途的守軍卻早被第一軍團的兵威嚇潰,第一軍團根本沒打什麼硬仗,撿了這個大便宜。 順便說一句,就在小西選手和加藤選手沒日沒夜狂奔的同時,第三名運動員黑田長政,不急不急地打下金海、沿著昌原、昌寧、星州一路西進。在二十六號的時候,他剛剛跑到安東,還差著一大截路。 小西行長心裡這個恨啊,自己走的路途雖然是直線,可一路上攻城拔寨,都是實實在在殺過來的。而加藤清正那條路雖然遠,沿途的守軍卻早被第一軍團的兵威嚇潰,第二軍團根本沒打什麼硬仗,撿了這個大便宜。 又寫錯了,慚愧 二十六日晚上,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誰也沒睡好覺。現在兩個人站到了同一起跑線上,以後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到了二十七日清晨,兩個人都早早起床,催促著各自部屬趕緊起床吃飯,還要在鳥嶺有一場大仗要打。小西行長又打起了小算盤。加藤清正是來了,可他這一路疾行,不少人掉隊,勉強到達聞慶的部隊也是強弩之末,遠不及自己陣容完整。這麼算下來,等一下打草梁道,還是自己更佔優勢。 聞慶的鳥嶺通道始開鑿於李朝太宗年間,它連通了忠清、慶尚兩道,是極其重要的聯繫通道。鳥嶺主峰主屹山海拔一千多米,草梁道關隘正位於主峰溪谷之間,只有一條狹窄的山道,坡度超過三十度,最標準的易守難攻。過了草梁道,便是忠州盆地,全是任意馳騁的平原,再無險可守。 第一軍團和第二軍團爭先恐後地朝著草梁道沖鋒,生怕落到後面。等兩軍衝到關隘城牆下之後,卻看到城門大開,牆頭半個人影也無,連旌旗也看不到一面。 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面面相覷,他們熟知朝鮮軍隊的秉性。對於這種情形,他們沒又懷疑這是不是朝鮮人的空城計,他們知道,這是真的沒人把守…… 三天之前,敗退到此的李鎰來到草梁道關隘,看到的也是同樣一番場景:整個關隘空無一人。他大驚失色,以為漢城發生了什麼變故,趕緊翻越鳥嶺,前往山脈西部的忠州。 在那裡,他看到了一支嚴陣以待的大軍,正磨刀霍霍,要對日本人展開犀利反擊。 原來自從李鎰離開漢城以後,各地關於日軍的報告紛紛送到朝廷手裡,朝廷也逐漸對日軍的真實實力有了概念,知道靠李鎰那點實力,實在不夠看。於是在李鎰剛抵達尚州的時候,朝廷任命了另外一名大將申砬為三道巡邊使,柳臣龍為體察使,出使大明立下功勞的金應南為副使,前往禦敵。 國王李昖對這個陣容仍舊不放心,又請出了在朝鮮軍界資歷最老的耆宿名將金命元,任命他為都元帥,統籌全局。另外李昖還伏下了一著暗棋,他命令宮內偷偷多買些草鞋繩子,還讓司僕寺準備好馬匹,做好了隨時開溜的準備…… 申砬率抵達忠州之後,收攏了八千多名從前線逃回來的散兵,加上忠州本地守軍,一歸攏,已有萬餘之數,而且這裡面還包括了一支成建制的騎兵部隊,軍勢可謂是開戰以來最煊赫的一次。 這些騎兵部隊是申砬的寶貝,他覺得只有在忠州盆地裡的開闊平原才能發揮騎兵的戰力,因此命令鳥嶺關隘的部隊都撤下到平原東側的丹月驛,一心一意等著日軍送死。 所以等李鎰、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登上草梁道的時候,才會看到關上空無一人。 申砬自己躊躇滿志,準備打一場大戰。手底下的人卻從他這一個撤退的命令裡,早早品出了戰敗的味道。他手下有一位參謀金汝岉,偷偷給兒子寫了封遺書,說申老大這麼搞,純是取死之道,看來我是要在此報國了。 李鎰也覺得申砬的策略不靠譜,但他是敗軍之將,根本沒發言權,只能默默跟在後頭。 四月二十七日,小西行長與加藤清正聯袂跨越鳥嶺,兩個人開始還有點緊張,生怕朝鮮人在左右設伏,結果一直走到山腳下,還是寂靜無聲。兩位長跑健將這才放下心來,開始沿途燒殺擄掠,唯恐朝軍不知道他們到來。 有一位軍官發現日軍的踪跡,連忙跑回忠州報信,大家紛紛厲兵秣馬,等著主帥下令反擊。在這當口,申砬卻突然失踪了。這一下搞得軍中大亂,謠言四起,都說申砬自己先跑了,士氣因此變得十分低落。一直到晚上,申砬才神神秘秘地回到丹月驛。那名軍官把日軍情報一說,申砬根本不相信,說報信人是胡說八道,居然推出去砍了。 這下子軍心更是一片浮動,難以抑制。一名主帥居然在臨戰前夜不辭而別,這實在是不像話。申砬到底去幹什麼了,沒有人知道。但我們也許可以從他的心理狀態裡找到一點線索。 早在申砬從漢城出征之前,心中便已經埋下了不安的種子。他去辭別諸位同僚時,轉身邁步剛要下台階,烏紗帽吧嗒一聲掉在地上,申砬嘴上沒說。心裡卻覺得這是大不吉利,從此背負上了沉重的心理負擔。 他的部隊走到龍仁,按規矩是要給朝廷寫一份信匯報情況,結果他遞交的報告裡,居然連自己的名字都忘寫了。可見申砬此時的心理承受,已經有些不堪負重。 自從他到了忠州以後,整個人更是心浮氣躁,朝令夕改,讓部屬無所適從。尤其是他還表現得極其剛愎自用,任何人的話都不肯聽,誰提反對意見就砍誰腦袋。這是第三個危險的徵兆,當一個人的心理瀕臨崩潰時,會對外界十分敏感,變得非常易怒。 種種跡像都在表明,申砬這個人的心理已經緊繃到了一種危險的狀態。他在臨戰前的不辭而別,也許是想找什麼渠道紓緩壓力,也可能是故弄玄虛,給部下一個鎮定自若的印象。 無論是哪一種,對於一名軍中主帥,都不是什麼好現象。 四月二十八日,日軍進抵忠州平原。經過斥候偵察,日本人發現忠州附近出現了一支兵力雄厚的朝鮮軍,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加藤清正一路奔波而來,後續兵力拖拖拉拉的還沒到齊,而且都是疲憊之師,想打也沒力氣。他只好把機會拱手讓給小西,暗地裡詛咒希望他這次能損失大一些。 小西行長自然樂得接受,摩拳擦掌要在加藤清正面前露上一手。 在最初的斥候報告裡,朝鮮軍主力是駐屯在丹月驛。這裡位於忠州盆地的東側,平原從北部延伸至此,陡然收緊,宛如人的咽喉一般。即便敵人突破了鳥嶺天險,在這裡設下一軍,也要讓來犯之敵大吃苦頭。 小西行長心想這是朝鮮人在向我示威啊,他毫不客氣,揮動軍扇,要與朝鮮人在丹月驛決一死戰。不料很快斥候又回報,說朝鮮軍後撤了幾十里。 小西一聽,原來朝鮮人是打算背靠忠州城結陣呀。背城而戰,可以得到城頭制高點的支援,而且在戰況不利時還能退入城內,不失是個好安排。 斥候搖搖頭,說也不對,朝鮮軍的主力跑去了彈琴台。 小西一看地圖,有點懵了。 彈琴台位於忠州西南約四公里的犬門山上,是一塊高約二十餘丈的石台。相傳這裡是古代琴聖於勒彈琴的地方,從彈琴台可以俯瞰達川江與漢江交匯處。江水翻騰,煞是壯觀。如果申砬打算在這兒彈琴,算得上一處風雅;可是要打仗,這個地方可實在不太合適。 鳥嶺在忠州城東北,日軍肯定也是從東北方向而來。申砬把大軍擺在西南列陣,根本無法遮護忠州城,更無法在戰況不利時退入忠州。更何況,彈琴台不過是個方圓數里的彈丸之地,它的西面是波濤洶湧的南漢江,南面是同樣波濤洶湧的達川江,兵法上是個名副其實的死地。倘若戰敗,東南北西四方皆斷,全無退路可言。 朝鮮軍把主力擺在這裡,任何一位中國人看到,都會脫口而出:“背水一戰。” 申砬要在這忠州城下重演戰神韓信的經典劇目。 公元前204年,韓信兵出太行山井陘口,擋他面前的趙軍在數量上佔有優勢,形勢十分危急。於是韓信背對撓蔓水列陣,與敵人展開對攻。最後漢軍置於死地而後生,打敗了趙軍,造就了背水一戰的傳奇戰例。 很多人有一個誤解,以為所謂“背水一戰”,就是在絕境裡迸發出勇氣,打垮對手。事實上,韓信背水一戰的目的,不是打敗敵人,而是讓漢軍維持住陣線,不致被優勢敵人擊潰。他真正的殺招,是事先派人迂迴潛入趙軍大營,突然換上漢軍旗幟,讓趙軍誤以為後營遇襲,陣腳大亂。這才獲得了勝利。 所以想要重現背水一戰,必須具備三個基本條件:第一,士兵要對指揮官擁有絕對的信賴;第二,雙方實力對比不能太過懸殊。這個懸殊,既指兵力數量,也指雙方的武器裝備;第三,要有其他配套的計劃。否則光靠險入絕境迸發出的勇氣,根本無法持久。 這三個前提,申砬這三點一條都不具備。這位讀書不細的大將,只是機械地把士兵們驅趕入死地,然後等待著奇蹟發生。沒有後續計劃,也不了解敵我雙方實力的差距——他臨走之前,柳成龍提醒過他,要當心敵人的鐵炮,但申砬只當春風過驢耳。 對於朝鮮軍這個列陣,日本人同樣大迷惑不解——莫非這是個圈套? 這有可能,如果日軍深入彈琴台附近,忠州殺出一彪人馬前後夾擊,那會是個麻煩的局面。 小西行長思忖再三,覺得雖然對朝鮮人的智商不能估計過高,還是應該謹慎點。他等到四月二十八日晚上夜幕降臨,方才徐徐進兵。 第一軍團兵分兩路,一路由他和宗義智統領,總兵力一萬兩千人,穿過丹月驛,從達川里開始,沿著達川江畔一路向西,進逼彈琴台;另外一路則由松浦、五島、大村、有島四名副將統領,總兵力六千七百,循小白山脈向北斜插,先去攻打忠州城,探明敵人虛實。如果忠州有伏兵,那這一路的任務就是纏住敵人,不讓忠州支援彈琴台,如果沒敵人,那就順勢占城,然後趕去彈琴台圍攻。 日軍分成兩條鋒銳的利劍,朝著彈琴台和忠州城氣勢洶洶地殺了過去。當他們快接近朝鮮軍預設陣地的時候,日軍突然大舉火把,把四周照了一個透亮。朝鮮人黑暗中驟然見陣前升起這許多光亮,一時間陷入大亂。隨即,這些不幸的朝鮮士兵又聽到了奔蹄如雷,無數火球急速撲過來,更是駭破了膽,一路潰退而走。 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先鋒軍不是日本人,而是朝鮮牛。原來小西行長用兵非常謹慎,精打細算,他採取了松浦鎮信的建議,從四周田地里拉來許多耕牛,在他們的頭上綁好火把,驅趕到陣前充當前鋒。這樣即使朝鮮人有什麼圈套,也有這些牛當滾地雷的砲灰。 背水一戰與火牛陣。在忠州這塊地方,朝鮮人和日本人不約而同地重現了中國古代著名戰例。 在火牛陣的衝擊下,朝鮮人大敗而走。日軍趁機掩殺,一路槍聲震天,硝煙瀰漫,沿途的朝鮮步兵幾乎一觸即潰,慢慢都向彈琴台撤去。 宗義智一馬當先,率領麾下部曲幾乎是一路趕著朝鮮潰兵的尾巴打。快接近彈琴台的時候,申砬終於把心愛的騎兵隊撒了出去,希望他們能一舉衝破敵軍的陣勢, 宗義智看到敵人騎兵衝過來,先驚後笑。驚的是,原來朝鮮人還藏著這麼一支騎兵;笑的是,對陣的朝鮮大將竟沒聽過長筱合戰麼? 長筱合戰是發生在一五七五年五月二十一日日本長筱城的一場著名戰役,參戰雙方是織田信長和武田信玄的繼承人勝賴。在戰役一開始,武田勝賴依仗自己的騎兵優勢,試圖突擊信長的本陣。而信長調集了大批鐵炮,藏身於攔馬木柵之後。當武田騎兵開始突擊時,鐵砲隊在木柵後拼命射擊,結果導致武田軍大敗。 是役在日本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鐵砲手從這一役開始,徹底取代了騎兵的位置。從此日本進入了鐵炮稱雄的時代,再沒出現過大規模的騎兵部隊。這一次秀吉派來朝鮮的軍隊,乾脆就沒設騎兵編制。 現在朝鮮大將不光要背水一戰,還要來一場長筱式的騎兵突擊嗎?那麼就讓我來重現長筱合戰!宗義智那時候的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 其實,此時的宗義智和小西行長,表面上很鎮定,心裡還是小鼓亂打。 要知道,長筱合戰雖然織田家的鐵炮獲得了勝利,但那是一場慘勝。武田騎兵的強大衝擊力差一點就衝破了織田家的陣地——這還是織田家的鐵砲手事先設置好了防禦陣地。而現在的忠州盆地裡,日軍是進攻方,倉促間支不起來攔馬柵,勝負還不好說。 但當朝鮮軍的騎兵開始衝鋒時,這兩個人的擔憂霎時煙消雲散。 平原的確適宜騎兵馳騁不假,但還適宜做另外一件事情:種糧食。朝鮮的平原不多,不會空著作跑馬場,都盡量開發出來用來種植作物。忠州盆地地勢平坦,又靠著達川江,是難得的良田,種的都是進貢皇室的水稻。從忠州城到彈琴台之間,是分割成一塊塊的農舍稻田。田裡一汪汪都是水,田埂上也長滿了濕滑茂密的野草。 這種地形,騎兵別說站成一排衝鋒,能讓馬跑起來都算是難得。朝鮮的騎兵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控制著韁繩,象雜技演員一樣走在狹窄的田埂與小路上,生怕坐騎滑入水田裡去。 雖然此時已是深夜,但在這種狹窄地形下,日軍的鐵砲隊根本不用瞄準,齊排射擊就是。一時間槍砲交錯,彈丸齊飛,朝鮮的騎兵們紛紛慘呼著從馬上跌下來,滾落到水田之中。僥倖未死的,很快也被日軍白刃加身,砍作肉泥。 步兵們全仰仗著騎兵當主心骨,此時看到騎兵被打得人仰馬翻,都嚇得肝膽欲裂,一步步被日軍壓縮到彈琴台以西的狹窄地帶。他們的背後,就是波濤洶湧的南漢江,已經退無可退。 如果這時候朝鮮軍迸發出絕境下的勇氣,說不定還有一戰之機。可就在這時,驚慌失措的朝軍另外一側突然槍聲大作,一股日軍從北邊衝了過來,讓原本就一邊倒的局勢雪上加霜。 原來另外一路日軍迫近忠州城之後,發現這座城池四門緊閉,城頭卻沒有多少守軍。日軍旋即兵分兩路,五島隊以下三千人監視忠州,松浦隊三千人從彈琴台東北與北側包抄敵軍,恰好與宗義智隊與小西本隊形成包圍網。 朝鮮軍隊在四面八方鐵炮瘋狂打擊之下,士氣徹底崩潰。哪裡還能提起半分勇氣,他們猬集在彈琴台四周,恐懼地大聲叫喊起來。在密集的人群裡,日軍一顆子彈可以貫穿兩、三個人,無數的血霧騰空而起,朝鮮士兵們一片片地死去,積尸如山。 窮途末路之下,終於開始人縱身跳入身後的漢江,開始是一兩個,隨即大批大批的士兵都跳了下去。所有談及這段歷史的史書,都不約而同地用了一個形容詞:“屍蔽江而下。” 在一片混亂之中,申砬親自上陣,試圖殺出一條血路。可惜他越往外衝敵人越多。來回衝了幾次都沒辦法,只能折回來,一臉倉皇地跑到江邊,身邊只剩下參謀金汝岉在側。金汝岉本來身披甲胄沖在前頭,申砬以為他要先逃跑,喊了一嗓子,金汝岉勒住馬頭笑了笑,說“吾豈惜死之人乎?”折返回來殺入敵陣,斃敵數十,又跑回主帥身邊。 申砬知道事已不可為,長嘆一聲,與金汝岉一起投江而死——慷慨而壯烈,可惜再壯烈也是於事無補了。因為他的愚蠢與剛愎自用,忠州軍團全軍覆沒。是役之後,漢城以東,朝廷再無可用之兵。 在如今的光州,有一大一小兩塊岩石,叫昆池岩。據說這塊岩石旁本是申砬墓,每次有人騎著馬走過,坐騎都邁不動腿。有一位將軍聽說了此事,專程跑過來指著申砬的墓罵道:你打仗打得這麼爛,怎麼死了還這麼煩人。登時陰風大作,天降霹靂將昆池岩劈成兩半,中有清泉流出。從此以後,無論什麼人過去,都不會被阻礙了。 這個民間故事當然不是真的,不過也從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老百姓對申砬的矛盾態度:你最後慷慨赴死是沒壯烈沒錯啦,但你這一仗打得也太爛了吧? 。 忠州之戰的勝利,讓小西行長大大地露了一回臉,整個人趾高氣揚,氣焰無比囂張。加藤清正滿腹怨恨,可自己的軍團還沒集結,也只能忍氣吞聲,恨恨地心想看咱們誰先到漢城再說! 第三軍團黑田長政在忠州之戰的同一天從星州出發,一路打到了金山,當晚進駐秋風驛。秋風驛位於秋風嶺山麓,在忠州東南,跟第一、第二軍團相隔一天的路程,正好錯過這場熱鬧。黑田也不著急,一路穩紮穩打,很有大將風度。 在這三個軍團身後,其他軍團也陸續登陸釜山,展開兵力,給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擦屁股——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這兩位軍團長跑得實在是太快了,基本上是打一個城扔一個城,除了大路上的重要城鎮以外,其他地區根本沒來得及掃蕩。別看日軍豬突猛進殺過了忠州,所控制的地方,不過是幾條古代高速公路和沿途的服務站,慶尚、忠清、全羅三道的絕大多數土地,仍舊掌握在朝鮮人手裡。 各地官軍和民眾自發組織的義軍,隱隱已有反攻的跡象。比如慶尚道的宜寧,已經有一個叫郭再佑的小賊,對日軍的補給線構成了威脅;全羅道還有一個老賊,叫高敬命,也在四處騷擾。 這些雖是蘚芥之患,但置之不理的話,會影響到日本未來在朝鮮的長治久安,必須要盡快安定才行。種種麻煩,都得靠後續部隊來查闕補漏。比如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團,甫一到朝鮮,就被安排掃蕩慶尚道西部,為佔領全羅道做準備。 小早川隆景還算好,他不是秀吉的嫡系,到朝鮮本來就是為了陪太子讀書。象福島正則、毛利吉成這樣的新貴,一門心思要建功立業,心思根本就不在掃蕩上。這些軍團長聽到前面一日千里,心裡都饞得緊,一邊罵著娘,一邊安排掃蕩,都有點心不在焉,只想早早北上,趕在第一、二、三軍團後面撈點戰功。 不過這些煩惱,都不是忠州兩位日軍指揮官的興趣所在。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此時,正在為另外一個話題爭吵不休。 在忠州的西部,是波濤洶湧的南漢江。原本南下的南漢江在這裡突然轉向,朝著東南方向蜿蜒而去,與北漢江交匯之後,再折向正南方,與臨津江、痢成江三水合流,進入黃海的江華灣。而漢城,正好位於漢江第二次南進的河道西畔。 只要能順利渡過漢江,漢城就會像熟透了的蘋果一樣,自動落入手裡。 渡江不是問題,問題是誰先渡。 兩位軍團長原本就看對方不順眼,此時又涉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爆發了一場劇烈的爭吵,幾乎要拔出刀來互砍。最後還是清正的副手鍋島直茂眼疾手快,把自己的長官勸住,不然清正真有可能把行長直接剁了。 最後兩個人勉強勉強達成了一個協議——各走各的。 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將一路沿漢江南岸向西,走驪州;而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將走竹州、龍仁,最後抵達漢江東畔,與漢城隔江相望。 從這兩條路線的選擇,我們可以看出兩位指揮官性格上的不同。 加藤清正是典型的猛將,他的思維直率,喜歡把問題簡單化。這條行軍路線貫穿竹州、龍仁、陽智、城南,差不多等於從忠州到漢城劃了一道直線,充分顯示了他的直性子和急不可耐的心態。這條路線全是旱路,避開了渡江的麻煩,要到他們過了城南,才會被二次南向的漢江阻擋在江南,與漢城隔江相望。加藤顯然是打算快刀斬亂麻,把渡江問題與漢城一併解決。 相比之下,小西行長選擇的路線是貼著漢江西進,表面看是兜了個大圈子,比加藤要走許多冤枉路,但卻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循江找到許多船隻。從忠州到驪州這一段航路,是朝鮮重要的水路運輸要道,沿途不怕找不到船。有了船,漢江就不成問題了。他挑選的這條路線心思縝密,滴水不漏,處處透著算計的味道。 兩位選手各自揣著心思,就此別過,開始了第二階段的競速狂飆。 再看朝鮮這邊。自從尚州之戰後,漢城闔城已陷入大亂。兩班大臣互相埋怨,市井小民人心惶惶,謠言四起。有埋怨柳成龍、李山海兩位大臣是秦檜楊國忠的,有說國王已經微服偷偷從宣仁門跑了,還有的上表朝廷,說我約了十來個敢死的哥們儿,願意去日本人營寨刺殺賊酋……總之是亂七八糟。 這期間朝廷唯一做成的一件事,就是把一直懸而未決的太子之位定了下來,冊封光海君為世子,算是了結了一段曠日持久的爭嗣之爭。可惜光海君生不逢時,冊封儀式上印章也沒有,封敕更沒備齊,文武百官都沒來幾個——國家都快完蛋了,誰還管你世子是誰啊。 李昖在這時候突然起意冊封世子,其實就一個目的:跑路。世子是李朝合法的繼承人,定下這個名位,他這個作國王的擔子就輕多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大不了宣布退位,讓王位讓給世子就是。 這點小聰明瞞不過那些官場老油條。一群大臣和宗室堅決反對李昖跑路,認為國君棄都城而逃,有失體面,應該堅守漢城。 可怎麼守?兵曹把漢城老百姓翻檢了好幾圈,才湊出七千老弱殘兵。這七千人別說守城了,能不一哄而散就是天大的奇蹟。 就在這時,左議政柳成龍站了出來。 柳成龍是漢城為數不多幾個頭腦清楚的官員,對於日本兵威的認識也最深刻。以往恪於東、西人黨之爭,他難以施展手腳,現在朝班大亂,無暇計較黨閥,總算可以做點正經事了。 他知道漢城絕不可守,於是向李昖提了一個建議,讓各位王子和大臣分別奔赴北方諸道,在當地招募勤王兵馬,擺出打持久戰的架勢。這個建議暗藏玄機,一是充分動員朝鮮殘餘國土的戰爭潛力;二是為李昖離京打好輿論基礎——國王殿下西狩不為逃命,而是為了整合諸道勤王之軍,這個理由足可以堵上反對派的嘴。 柳成龍這個建議,既利國,又利君,顯示出了高超的政治智慧。李昖大智慧缺乏,小聰明還是有的,聽出此種玄妙,立刻把幾位王子和一群陪臣撒去北方諸道,開始大造輿論。 這個建議不僅救了李昖一命,而且還救了朝鮮一命。正是因為這些人在諸道整飭兵力,才讓朝鮮北部不致象戰爭初期一樣一潰千里,為大明出兵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到了四月三十日,忠州大敗的消息傳到漢城,朝廷徹底炸了營,也徹底為李昖解了套兒。李昖二話不說,留下都元帥金命元守漢江,右議政李陽元留都漢城,自己帶了一干皇室宗親與大臣們從敦義門倉皇而出,直奔開城而去。 本來柳成龍想留下來守城,但李昖知道現在朝中只能靠他周旋籌謀,不肯放人,讓他跟隨大駕一起後撤。負責整個撤退過程的人是曾經出使大明的金應南,他手裡拿著兵符,卻找不到可以指揮的士兵。一直到大駕臨出發前,儀仗和護衛都沒備好,只能倉皇離開。 離開漢城的一路是淒慘的。正趕上大雨,道路泥濘,氣溫驟降。這一支高貴的逃難隊伍當真是苦不堪言,從未走得如此淒涼。往常那些唯唯諾諾的僕人和沿途百姓,此時都性情大變,毫不客氣地搶奪他們隨身攜帶的御供、糧食,甚至格殺隨行的官員。在逃難路上,一個農婦進貢了幾碗粟米飯,李昖抱著碗哇哇大哭,嘟囔著說:“這粟米飯真好吃過山珍海味,想不到竟貴重到了這地步。” 李昖走到漢城北部不遠的小鎮子,心中淒涼,回首望去,驚見漢城內煙霧滾滾。他初時以為是賊人攻入城中。一直到後來,他才知道,放火的不是倭寇,而是自己人。 原來自從國王撤了以後,漢城徹底失去了秩序,以往積聚的社會矛盾一古腦全爆發出來。一群奴隸身份的暴民闖進了掌隸院刑曹,把自己的隸籍文牒一把火全燒了,然後衝入內帑庫搶光了金銀財寶。另外一群亂民還把弘文館的歷代藏書檔案付之一炬;景福宮、昌德宮、昌慶宮等幾處宮殿更是被燒成了白地。 一時間漢城濃煙滾滾,火光沖天。後來日本人進入漢城,看到禁中滿地都是焦土,愣愣地來了一句:“這不是項羽燒完的鹹陽城嗎?” 對此亂象,守城最高指揮官李元陽束手無策。他手底的人一半跟著皇室跑了,一半自己跑了,剩他一個光桿司令,什麼都沒法幹。而都元帥金命元看到漢城如此混亂,乾脆不在城里呆著了,眼不見心不煩。他身負守江之責,便把元帥營帳移到漢城附近的濟川亭。這裡可以俯瞰漢江東西,便於觀察敵情。 金命元還收攏了一批退下來的殘兵敗將,重新編列,和自己的手下合兵之後,足有一千之數,勉強夠一支軍隊的規模了。這些殘兵敗將中,恰好有三個熟人:巡邊使李鎰、慶尚左兵使李鈺和慶尚右水使樸泓。 李鎰是從忠州之戰中逃回來的。這位老將的命實在是硬,當初彈琴台一戰中,他隻身一人,沿著漢江江畔的茂盛山林一路向北,硬生生躲過了追殺,趕回漢城來報信。 而李珏、樸泓兩位更是不得了。他們從開戰第一天就一路狂奔,跑得比小西行長還快。敵人在釜山的時候,他們已撤到了大邱。敵人在大邱的時候,他們已撤到了慶州。敵人到慶州的時候,他們已經跑到了忠州附近的竹嶺關隘。等到敵人打下忠州,他們施施然撤回了漢城。 到了漢城就不用撤了,這裡就是他們的終點。金命元覺得這兩個逃命將軍實在是不像話,一肚子怒氣發洩到他們身上,直接抓起來,留待以後問斬。李鎰是力戰而退,所以保得一條性命。 他把忠州戰場的情形匯報給了金命元,這讓金命元心情愈加沉重,對守江的前景變得悲觀起來。 五月初二,金命元登上濟川亭,朝江東望去。他眼睛一下直了,只見遠處一隊隊盔明甲亮、旌旗漫天的日本軍隊朝著漢江開來,殺氣騰騰,不可一世。 這支部隊,正是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 要說加藤清正的行軍速度,實在是無比驚人。他在四月二十九日凌晨拔營,只用了三天時間,就切穿忠清北道和京畿南道的沿途諸城,來到了漢江邊上,與漢城近在咫尺。 他也是沒辦法。謾說那個總跟自己較勁的藥販子小西,就是第三軍團的黑田長政,看似不徐不疾,也已經兵至水原城,距離漢城也沒多遠了。 清正到了漢江江畔,往對岸一望,與金命元正好看了一個對眼。清正樂了,立刻吩咐鐵砲隊列陣,衝著濟川亭方向一通亂轟。 鐵炮的射程不過一百多米,而漢江光河面寬度就有兩里地,彈丸根本傷不到對岸的人。但鐵炮巨大的噪聲卻讓對岸的守軍不寒而栗。尤其是濟川亭上的金命元,回想起李鎰描述的彈琴台的慘劇,面色刷白。 他匆匆從亭子上下來,吩咐手下,所有帶不走的火器、輜重、糧草,能砸就砸,能燒就燒,能沉江就沉江,然後捲起鋪蓋,北上護駕去者。 此時漢城已成為空城,負責留都的李元陽一聽說金命元跑了,心想我別等死了,也跑了。於是漢城寂靜無聲,成了一座空蕩蕩的鬼城。 嚇走了金命元,加藤清正不得不正視另外一個惱人的問題。 沒船。 漢江在朝鮮只排名第四,長度才五百多公里,不算特別長,但是它的河道非常寬,尤其是漢城這一段,因為匯流了北漢江的水,流量極大,水面又寬。沒船根本過不去。 金命元膽子雖小,卻是個盡職的指揮官。他在三十日接任守漢江後,就連夜把漢城附近所有的船都拖到了江西。 清正在江邊轉悠了一天,居然一隻都沒找到,說明朝鮮人的堅壁清野相當成功。清正急得直跳腳,生怕在這裡耽誤時間,小西行長從後面趕上來。 最後還是他的一位部下解決了這個問題。這個人叫曾根孫六,越中人,游泳水平很高。他自告奮勇,隻身一人橫著游過了漢江,去江北尋找船隻。 加藤清正是五月二日到漢江,金命元四月三十日才開始收繳船隻,就算他有本事全運過江去,也不可能全部銷毀。孫六過江之後,居然真被他找到一隻小舢板,興高采烈地獨自劃回東岸。 但一隻小舢板運輸能力實在有限,指望它把整個第二軍團運過去太不現實。 加騰清正並不只是位勇將,他還是一位出色的工程技術人員,擅長築城。日本許多名城如熊本、江戶、名古屋,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此時在漢江江畔,工程師加藤又開始發揮了。 他下令把漢江東岸遠近樹木都砍光,附近民舍都拆光,弄來許多木料,大造木筏。然後他做了一根極長的長索,讓孫六用小舢板把它一路扯到漢江北岸固定好,讓這根長索橫亙在漢江河面之上。接下來,加藤清正把木筏放到水里,與長索固定在一起。只要扯動長索,木筏就可以朝著北岸前進,引而往來如船。 這辦法有些簡陋,危險係數很高,但卻是那種情況下最有效率的選擇。來回折騰了不知多少趟,第二軍團總算在五月三日把主力都渡了過去。加藤清正很是高興,集結部隊立刻朝著漢城殺奔而去。到了漢城的崇禮門下,清正運足了氣,剛要喊話讓守軍投降,城頭冒出一人,居高臨下,笑嘻嘻地對清正說:“汝何來遲也。” 加藤清正五雷轟頂,好險一口血沒吐出來,這,這不是小西那個混蛋嗎?他怎麼這麼快? 原來兩個人在忠州分道揚鑣之後,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直取驪州。驪州緊靠南漢江,他沒費多少力氣便搜羅了一批渡船。行長拿到了這批船後,分出一部分人登船,沿漢江水路西進,然後他率領主力軍團折向南方,打下驪州正南方的利川。緊接著馬不停蹄,又從利川轉向正西,按照與第二軍團差不多平行的路線一路疾行西進。 因為第二軍團走的是折線,比第一軍團晚了足足一天半,才抵達漢江江畔。不過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在漢城以北的龍津渡口。在那裡,驪州的渡江船團已在渡口恭候多時了。 小西行長輕輕鬆松跨過了漢江,在五月二日抵達漢城門外。他看到整個漢城偃旗息鼓,不知虛實,本打算留駐一宿,次日再說。結果晚上紮營的時候,一個城裡的亂民跑來告密,說城里當官的都跑光了,現在一個人都沒有。 小西行長將信將疑,心想這裡好歹是都城啊,不至於這麼慘吧?到了五月三日清晨,有斥候來報加藤清正主力開始渡江了。他一看不能等了,讓手下一個叫木戶作右衛門的人,用鐵炮槍托去砸門。李元陽臨走的時候,鎖門沒鎖緊,三砸兩砸就被撞開了,日軍一湧而入。 小西行長生怕加藤也趁機入城,到時候說不清楚誰立下頭功,立刻分兵把守四門。加藤清正叩城之時,小西行長這才剛剛安頓下來。屈指一算,他入城不過比加藤清正早了半天而已,險之又險。 加藤清正到手的鴨子又飛了,自然氣得暴跳如雷,但路當初是自己選的,又有什麼辦法。 繼第一、二軍團之後,黑田長政的第三軍團於次日也趕到了漢城。至此,這場軍事狂飆大競速終於落下了帷幕。冠軍是小西行長,加藤清正屈居亞軍,黑田長政名列季軍。 日軍於四月十三日進攻釜山,一直到五月三日進入漢城,前後一共是二十天整。在二十天時間裡,大約四萬人左右的日軍部隊攻克了朝鮮半壁江山,佔領了包括首都漢城在內的二十餘座城市,一次不折不扣的閃擊戰。 我們除了讚歎日軍的堅忍毅定以外,不得不說朝鮮人在這階段的表現實在是太廢柴了。在這一次閃擊戰中,沒有一座城能夠堅守哪怕半天以上的記錄,也沒有一支軍隊能夠組織起一場像模像樣的反擊戰。與其說日軍是古代東亞軍事史上的奇蹟,倒不如說朝鮮人才是。 日軍佔領漢城之後,停止了狂飆突進。在前一陣的閃擊戰中,作戰人員損耗不大,但物資上的損耗卻相當大。糧秣尚可以就地徵收擄掠,但鐵炮所用的火藥、彈丸、備用零件都必須從日本轉運才行。 而閃擊戰的後遺症,此時也逐漸顯現出來。日軍來不及控制的廣袤地區,生長出越來越多的朝鮮義軍,這些義軍將會在未來成為一根根釘在日軍棺材上的催命釘。 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在漢城休整了十幾天,又再度踏上了征途。他們在此選擇了不同的路線。小西行長因為功勳卓著,被委派進攻開城、平壤;而加藤清政則轉向西北方向,率領滿腹委屈的第二軍團進攻咸鏡道。 小西的心思不難琢磨:開城、平壤是和漢城並列的二都,無論拿下哪一個都是大功一件。朝鮮人已經聞風喪膽,現在進攻二都根本沒任何難度可言。是件不可多得的好差事。 咸鏡道是朝鮮最靠西北的一道,氣候苦寒,民風彪悍,連朝鮮自己都無法實現徹底控制,偏偏又很貧瘠。加藤清正選這麼一條路走,表面看似乎自討苦吃,也是有他自己盤算的。 漢城一落,加藤清正便已明白,在朝鮮戰場上,他已經不可能與小西行長爭雄了。若要蓋過藥販子的風頭,惟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在大明戰場上立下更大的功勳。咸鏡道北接大明疆域圖們江,對面的明軍實力又十分薄弱,只要自己能比藥販子提早一步攻入遼東,那麼最終的勝負,仍未可知。 接下來的故事乏善可陳,朝鮮的戰局呈現一面倒的態勢。朝鮮王室先退到開城,聽說漢城陷落以後,又退至平壤。眼見小西行長追將上來,王室只能又棄平壤,繼續“西狩”。 小西行長一路高歌猛進,一直攻入平壤,才因為補給原因勉強停止了攻勢。 其他日本各大軍團無不勢如破竹。短短一個多月,朝鮮除了平安道靠近中國邊境的一小塊地方以外,全部淪陷。柳成龍在戰爭回憶錄《懲毖錄》裡沉痛地寫道:“三都守失,八道瓦解”。這不是文學修辭,寫的一點也不誇張。 在日軍逼迫之下,朝鮮王室一再北遷,一直跑到靠近鴨綠江的義州,才停下腳步。鴨綠江的對面,就是朝鮮的宗主國,一個有著比朝鮮日本加到一起還多數倍廣袤領土的龐然大物。 朝鮮君臣隔著鴨綠江深情地呼喚著:“老爸,快來救救我吧!” 這可不是什麼侮辱性的描述。君臣父子,朝鮮事明,從來都是以父子相喻,大明對朝鮮來說,乃是父母之邦。現在兒子挨了欺負,勢必要請老爸出馬來找回場子。 聽到這聲聲的呼喚,龐然大物終於緩緩把頭轉過來了,若有所思地望著東北一隅,那裡有兩個蕞爾小國在蝸角相鬥。 大明猶豫了一下,終於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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