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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小中華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5361 2018-03-13
朝鮮人甚麼都沒做。 此時在位的是明宗恭憲大王的侄子李昖,已登基二十多年。自從明初太祖朱元璋把朝鮮定為永不征伐之國後,李朝已經安享了兩百多年的和平,承平日久,人不知兵。這兩百多年的安逸日子,就算是雄獅的爪牙,也該退化了,何況朝鮮人。 李朝是個哈中的王朝,對中華的一切事物都崇拜得不得了。無論政治文化還是風俗習慣,全盤照搬。當時朝鮮上層士人,個個精熟漢文。譬如現存的朝鮮古代史料,當代的朝鮮、韓國人,大多數已經看不懂,但中國人讀起來卻毫不吃力——那是因為它們全部是用中文寫出來的。之所以會這樣,是由於現在通行的韓文,其實是當初李朝世宗為了讓所有人都能讀寫中文,所以專門做了一種對中文的注音符號,叫“訓民正音”,不過因為各種原因,一直沒有大規模推廣。到了近代,朝鮮被日本再次併吞後,日本對朝鮮進行了各方面的殖民化,包括大規模推廣日文。當時很多朝鮮反抗志士們開始使用這種注音符號進行聯絡,到了1911年,才正式被定為正式韓文,以清除日本的殖民化痕跡。所以嚴格說起來,現在的韓文雖然出現於十五世紀,但從開始起就一直是中文的注音而已,正式被當成文字的歷史到現在不過才短短一百年。

對全盤引進中華文明的成就,李朝君臣是很自得的,全國上下均霑沾自喜地自詡為“小中華”。 這個“小中華”,實在當之無愧,因為他們不光學到了中華文化的精華,也學到了其中的糟粕,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朝鮮對日本的態度,和中華對四方蠻夷的態度如出一轍:無比輕視,毫不關心。 關於壬辰戰爭,朝鮮人留下了許多筆記。在這些筆記裡,他們談到日本的時候,就像是在談論一個距離朝鮮幾千公里以外的國家,充滿了怪誕、離奇的說法。做鄰居做到這份兒上,實在有些無語。 這是一件非常不可理喻的事情。中華上國不知日本邊事,尚可以用“去國太遠”當藉口。朝鮮離日本只相隔一道海峽,歷史上沒少被這個島國欺負,可偏偏不長記性,別說定期蒐集對方動態,就連一些基本情況都茫然不知。許多日本的情況,朝鮮人甚至都要繞一大圈,從中國的資料裡去翻找。

究竟朝鮮人對這位惡鄰的了解,匱乏到了什麼程度,我們可以來看兩個小事例。 在一本叫《壬辰錄》的小說裡,開頭介紹了秀吉這個人的來歷,是這麼說的: 說在大明嘉靖年間,杭州有一個人叫朴世平,被倭寇殺死。他老婆陳氏和兒子樸守吉遂被倭寇擄掠而走,賣到了對馬島。對馬島的島主叫平信,把陳氏收做小老婆,然後樸守吉也改姓平…… 在《宣祖實錄》裡,對於秀吉如何發跡,寫得更是神乎其神。說前任關白出行,秀吉赤身裸體擋在車前。關白看他行跡古怪,就讓他去掃廁所。結果廁所掃的很乾淨,大為賞識,從此引為親信云云。 若是讓日本人看到這種記錄,非罵一句八格牙路不可。 秀吉那邊廂大鳴大放地籌備著戰爭,朝鮮這邊卻仍舊渾渾噩噩地過著日子,繼續在漢城歌舞昇平,吟詩作對。一直到了萬曆二十年(公元一五九二年)初,日軍大批輜重已經一波波地運抵對馬島,釜山港觸手可及,大禍臨頭的李朝還沒做出任何反應。

在戰爭前夕,李朝的兵力單從數量上,與日軍不相上下。在壬辰年初,全國兵力總數大約有二十三萬,主要分佈在平壤、漢城、開城三都,以及防禦女真侵擾的鹹鏡道、靠近對馬島的慶尚道等處。另外還有數支艦隊,駐紮在慶尚道、全羅道等地,拱衛黃海與朝鮮沿岸。 李朝從中國COPY過去的還有長城防禦體系——全國境內擁有完備的烽燧體系和驛遞,與沿途的城堡構成了立體的防禦體系。僅在與日本緊鄰的慶尚道,就有兩條直烽,可以從釜山直接傳遞到楊州、忠州地界,與驛遞道相接。一旦慶尚道有事,一天之內預警便可抵達漢城。 這是國初定下來的警戒體系,李成桂等歷代明君留下的寶貴遺產。可惜,架子還在,瓤子卻爛透了。 李朝的這些軍隊,除了咸鏡道的軍團常年抵禦女真,還算身經百戰外,其他部隊都是花架子,久不知兵,無論是裝備還是訓練程度,都差到了極點,普通士兵連武器都抓不牢,更別說打仗了。烽燧堡更是大部分被廢棄,成為斷垣殘壁,以至於日軍入侵釜山之後,過了足足三天,漢城才知道外敵入侵的消息。

朝鮮到底忙著什麼呢?說起來,這也是一個學自中華的光榮傳統:黨爭。 中原王朝素有黨爭傳統,唐有牛李二黨,宋有新舊二黨,明有閹黨、東林黨之爭。李朝把這個傳統原樣學去,有過之而無不及。宣祖李昖即位之後,坡平尹氏和青松沈氏兩大派系之間的政爭,逐漸變成了有朝鮮特色的東人黨、西人黨兩黨之爭。 黨爭誤事,天天黨爭,則誤大事、誤國、誤天下。 自從有了這東、西兩黨,朝鮮做什麼事都得大吵一架。兩黨鬥得昏天黑地,一切都以黨派為準繩,黨同伐異,不問對錯。對於研究李朝這段時期政治的人來說,黨爭是一個必不可少的濾鏡。查查當事人的出身,再看看反對者的出身,一切古怪的異狀便可迎刃而解。 西人黨建議徵兵十萬防禦女真,東人黨反對,說是靡費銀餉;東人黨宣講儒學主理,西人黨就蹦起來說是儒學主氣。尤其是在立儲君的問題上,兩黨各自支持一位王子,更是打的頭破血流。兩邊的爭論,已經成為一種生物學上的條件反射。如果一黨說人不能吃屎,另外一黨恐怕也會跳起來說未必不能。

秀吉要入侵朝鮮這事,從來沒打算瞞著朝鮮人。他先後派了柚谷康廣、宗義智等人威脅朝鮮投降,使臣派了好幾波,國書遞了數次,中心內容只有一個:希望朝鮮趕緊臣服於日本,咱們哥倆好,一起打大明。 朝鮮人自詡小中華,眼高於頂,除了大明看誰都像蠻夷。現在看到這個島夷湊過來說胡話,眼皮一翻:“你誰啊?甭跟我得瑟。”壓根沒把秀吉當回事。 這個態度急壞了對馬島島主宗義智。對馬島在朝、日之間,島主宗家擔負著聯絡雙方交流的重任。宗義智害怕朝鮮人的冷淡會讓秀吉遷怒於他,就想出了一個有點缺心眼兒的鬼主意。 他把流亡到日本的朝人叛逃者綁了幾十個,送回漢城,又許了大把賄賂,說只要你們隨便派個使團過來道個喜,就算完事。遊說了半天,朝鮮總算勉為其難地答應派遣一個和平使團去日本,表達敦睦之意。

這頭搞定了,宗義智趕緊敲鑼打鼓告訴秀吉,說朝鮮人同意投降,會派一個輸誠使團過來。秀吉自然也是大喜過望。 這樣一來,兩方面總算都交代過去了,至於接下來會不會露餡兒,露餡以後怎麼辦,宗義智壓根沒考慮過。最奇怪的是,他這種糊弄小孩子的手法在接下來的幾年裡層出不窮,中日兩國都湧現了好幾位類似的“奇才”。這個我們在下文會專門提到。 總之,在宗義智連蒙帶騙的周旋下,萬曆十八年四月,朝鮮總算勉為其難地組建了一個使節團,前往京都,名義是慶賀秀吉統一日本,還帶了點土產——這就是許儀後在報告裡所提及的“其年五月,高麗貢驢”。 使團五月份抵達京都,接待人是京都東福寺的主持景轍玄蘇。玄蘇大師是個政治活動家,專門替豐臣家打理外交事務。他告訴使團,秀吉一直在忙著打北條,無暇西顧,你們等等吧。使團只能老老實實等著,在玄甦的陪同下每日遊覽京都勝景,吟詩唱酬。

他們一直風雅到年底,秀吉才返回京都,騰出一點空來接見他們。主賓雙方見了面,秀吉一點好臉色都沒有,就招待了熟餅幾張、濁酒一壺,然後抱著兒子鶴鬆自顧玩樂。鶴松忽然尿了他一身,秀吉在眾目睽睽寬衣解帶,公然換起衣服來。種種無禮,終於讓朝鮮使團忍無可忍,憤而退席。 這不怪秀吉,也不怪朝鮮人,要怪就怪宗義智。秀吉以為朝鮮使團是來投誠的,自然不必屈意逢迎;朝鮮使團以為自己是來致賀的,不該被如此怠慢。宗義智騙得兩邊都誤會了對方意思,自然談不到一塊去。 朝鮮使團不想再看見秀吉了,可出使任務還得完成。第二天,玄蘇大師拿過去一封國書,說你們拿回去給國王,就算是這次出使圓滿了。 朝鮮使團打開國書,傻眼了。秀吉在國書開頭先自吹自擂了一通自己的高貴身世與豐功偉績,然後寫了一句直接刺激朝鮮人神經的話:“一超直入大明國,易吾朝風俗於四百餘州……閣下方物而入朝,依有遠慮,無近憂者乎。”

副團長金誠一當場就掀桌子不干了,他們來的時候,宗義智明明說的是祝賀使團,怎麼現在成了納貢稱藩了?他指著國書上“閣下方物入朝”六字,對景轍玄蘇說:“這六個字不行,得改。” 這六個字,大有玄機。 這封國書是秀吉寫給朝鮮國王李昖的,這句話裡的“閣下”指的就是李昖。古人用字講究,一字一意,含糊不得。 “閣下”雖是尊稱,可那是稱呼高級官員的。大明天子,要稱陛下。朝鮮是大明的藩屬,朝鮮國王低一格,一般要被稱為殿下或者主上殿下。國書裡劈頭就管朝鮮國王叫閣下,無形裡把朝鮮國王身份貶低了好幾層。 “方物”的問題更大了。國家之間交往,難免要互相贈送禮品,禮品的名稱是有講究的。大國贈送藩屬、外國,叫做禮幣;藩屬小國進貢天朝的,叫做方物,也就是地方特產。朝鮮送給日本的禮物,如果叫方物,等於朝鮮國是給日本進貢,地位被貶低了。

至於入朝,更不像話。入誰的朝?朝誰的貢?我們朝鮮是大明藩屬,可不是你們蠻夷種的藩屬。 這六字連讀下來,簡直就是把朝鮮當成日本的下屬,是可忍,孰不可忍。金誠一表示,國書裡那幾句“一超直入大明國”之類的反動言論,雖是大逆不道,畢竟是你自家國中事務,改不改隨便,但要把朝鮮降格,那是斷然不行。 金誠一是當世大儒,玄蘇是漢學名家,兩個人在京都沒少寫詩唱酬,本來惺惺相惜。現在國書一遞過來,兩人立刻都翻了臉,吵得不可開交。 兩邊爭吵了半天,拿出了一個折中方案。日本方把“閣下”改中性詞“貴國”,把“方物”改成“先驅”。至於“入朝”二字,不能改,景澈玄蘇給了個解釋,說這個“入朝”裡的“朝”指大明。 金誠一是朝鮮大儒,認識漢字,知道這是和尚糊弄人呢。玄蘇卻再不肯讓步了。最後使團正使黃允吉怕耽誤事,出來打圓場,於是這句話在正式公文裡,變成了“貴國先驅而入朝。”

漢文博大精深,這句話是有歧義的,可以從兩方面去理解。從秀吉的角度,這句話的意思是“貴國作先驅,去攻打大明。”而從朝鮮人的角度理解,這句話可以解為“貴國做先驅,入朝納貢”。雙方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使團臨走前,景轍玄蘇還不忘嚇唬一句:“今日之議,不得首鼠兩端,不欲講和,乃欲戰耳。”明確向朝鮮提出了要求,希望他們配合日本討伐大明。 使團在萬曆十九年春天回國以後,把日本的惡劣態度匯報給朝廷。李昖除了氣憤之外,心裡也有點沒底,召集群臣商議,看日本人到底會不會打過來。前面說了,朝鮮對日本的情報極其匱乏,大家心裡都沒譜儿。 大臣們有說日本人是狼來了,有說這回真是狼來了,沒個定論,把球還是踢回了使團正使與副使腳下。 本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如果這時候朝鮮這個時候對日本警覺的話,那麼至少還有一年的時間可以準備。 可巧這個使節團的正使黃允吉是西人黨,副使金誠一是東人黨,兩人勢同水火。黃允吉認為,力主日本會發動戰爭;隸屬東人黨的金誠一秉承“凡是敵人讚同的我就反對”的原則,立刻說我看倭人不足畏! 金誠一在國書交涉的時候又表現搶眼,為國家在文字上爭光,得了不少分。李昖覺得這是一位良臣啊,比黃允吉可信,良臣說的話,又怎麼會錯呢? 此時的西人黨正處於低潮期,東人黨雖剛剛分裂成了南人黨和北人黨,這會兒還能一致團結對外,都反對西人黨,於是金誠一的意見最終佔了上風。 於是一個關係到生死存亡的戰略問題,又被一群“黨員”變成了互相攻擊的黨爭話題。備戰一事就在東南西北的麻將聲中,不了了之…… 既然最終結論是日本不會開戰,那朝鮮便不必費心準備什麼,隨便下了道詔書讓釜山整飭警備了事。至於執行沒執行,就不知道了。 朝鮮上了這麼一個大當,從此再也不信宗義智那個大騙子。等到同年夏天,秀吉再派宗義智出使朝鮮時,朝鮮乾脆連釜山港都沒讓他出,直接攆了回去。只有玄蘇到了漢城遊說了一趟,也是無功而返。 倭寇的事處理完了,可還有一個很嚴峻的問題:宗主國大明那邊該不該知會一聲?要知道,這次出使雖然有禮有節,可畢竟是私通外使,論理是逾越的,這麼報上去了,說不定會被批評。 李昖心裡又沒底了,召集群臣商議。黨爭這時候又起來了。大司寇尹鬥壽是西人黨,說應該上報大明。領議政李山海是東人黨,說不應該說。下面群臣趕緊兩邊站好隊,捋起袖子準備開吵。 東人黨裡有一個人,叫做柳成龍,官拜左議政,是南人黨的領袖,和北人黨領袖李山海一直不對付。柳成龍這個人對黨爭其實不是很有興趣,但在朝鮮,不黨爭,就會被淘汰,他也只能身不由己。請記住這個名字,這是一個日後將成為壬辰戰爭中朝鮮中流砥柱的人。他對朝鮮最大的貢獻,就是破格提拔了一位置全羅道左水使,叫做李舜臣。 這次吵架,柳成龍其實是讚同尹鬥壽的觀點,認為必須知會大明一聲。可礙於朋黨之分,他沒法把話說得太清楚,只得站出來委婉地對國王說:跟鄰國通使來往,實屬平常。有事當然得上報,但得謹慎點才行,我覺得李山海說得對。 ” 前半句柳成龍說的是真心話,後半句純屬是照顧李山海面子,所以觀點有點含糊。結果這話被李昖給聽歪了,大手一揮,說行了,我有主意了! 史書說這位國王“天資岐嶷,氣度英毅,人皆異之”,從他後來的表現看,大智慧是沒有,充其量是有點小聰明。現在他的小聰明開始發揮了。 李昖挑選了一位叫金應南的使者進京面聖,在臨走前,他對金應南面授機宜,說你到了遼東以後啊,先別聲張,打聽一下消息。如果大明不知道日本的事兒,你就直接回來;如果大明已經知道這事兒,你再打出奏報倭情的旗號去北京。他們要問消息從哪裡來的,記住千萬別說咱們跟倭寇有通使來往,就說聽海上流民說的。 金應南對領導的指示心領神會,把旌節打個卷兒裹到懷裡,朝著遼東日夜兼程而去。 李昖打的好算盤,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殊不知,他們這點兒偷偷摸摸的齟齬事兒大明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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