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帝國最後的榮耀

第2章 第一章春天的十七個瞬間——潛伏和暗戰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7623 2018-03-13
公元一五九一年、大明萬曆十九年、日本天正十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個叫豐臣秀吉的日本老人在朝鮮半島附近畫了一個圈。 此刻的整個日本,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沿海隨處可見造船的工坊,平均每天都有一條新船滑入大海;鐵炮工坊里火星亂濺,無數工匠揮汗如雨地打造著鐵炮;巍峨的名護屋天守已初見雛形,只待工匠們的最後修飾;來自全國各地的軍隊排著長長的隊列,高舉自家的家紋,從家鄉朝著九州匯聚而來,他們的身後則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糧草與輜重車隊。 這一切古怪的異動,引起了一位中國人的注意。 這個人叫做許儀後,又名許三官,大明江西吉安人,行商為生,跟後世名人許三多沒有任何血緣關係。許儀後在隆慶五年外出作生意,結果在廣州附近海域陷入倭手,幾經輾轉被賣到了日本去。

當時被倭寇擄掠到日本的中國人很多,在官方分類裡,被稱為“逋逃之種”。在“逋逃之種”裡,許儀後算是運氣比較好的,他精通醫術,沒怎麼受到虐待。一次偶爾的機會,他憑藉醫術救了薩摩藩島津家的小孩,大為感激的藩主島津義久把他留在了身邊,擔任御用醫師。於是許儀後便定居在薩摩,娶妻生子。 許儀後這個人,天生古道熱腸。雖然他已經脫離了倭寇的威脅,但每次看到自己同胞受到倭寇欺凌,他都恨得咬牙切齒,一心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秀吉進攻九州之時,島津義久見無法抵擋兵威,便身披僧衣開城投降。他去覲見秀吉時,許儀後也隨侍左右。見到秀吉之後,許儀後作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哭著把自己的經歷講述了一遍,懇求秀吉下重手懲治倭寇。

秀吉對許儀後的這種膽量十分欣賞,正好他有意為日本海商掃平海道,便做了個順水人情,下達倭寇取締令,發兵剿滅海賊。從此島津義久對許儀後刮目相看,愈加重視,覺得這傢伙有膽識有魄力。 進入萬曆十九年以後,許儀後發現最近薩摩藩變得十分熱鬧,出現了大量外藩武士與足輕。從這些人的穿著與旗號判斷,應該是屬於本州、四國等地的諸家大名。他久居島津家,接觸的都是藩內高層,政治嗅覺十分靈敏。日本在形式上已經統一,再無戰事。如此大規模地厲兵秣馬,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海外用兵。 日本列島孤懸海外,對海外用兵唯一的可能,就是攻打朝鮮。 朝鮮是大明的藩國,倘若朝鮮被攻擊,大明勢必要出手相助。而如果大明與日本發生碰撞,那將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許儀後雖只是個醫師,卻擁有不凡的政治眼光。他意識到,一場大規模戰爭迫在眉睫,必須得做點什麼。於是,許保儀利用自己在島津藩的地位,不動聲色地開始展開調查。 調查的結果讓他大吃一驚,秀吉的目標不是朝鮮,而是大明。小小的日本,居然作起了鯨吞中華的春秋大夢。 許儀後雖已定居日本,娶妻生子,可一顆熾熱的愛國之心卻從未冷,對故國仍舊心懷眷顧。加上許儀後自己也是倭亂的受害者之一,無論從公從私,他都不能對這一異動坐視不理。 他知道,大明對於日本這個小國的了解近乎於零,如果只是簡單地把秀吉的計劃傳遞過去,未必會引起重視。因此,許儀後決定要準備一份務求詳細的報告,要把日本國情原原本本地詳述,以便祖國參考。

這位愛國者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情報,利用御醫的身份四處探聽。在調查過程中,他發現自己在政治、經濟方面駕輕就熟,可一涉及到軍事,他這個行外人就顯得力不從心,因此必須得找一個幫手——這個幫手必須是中國人,而且要知兵。 於是,整個壬辰戰爭中最神秘也最富戲劇性的人物出現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國安,福建人,在薩摩藩擔任下級軍官。他究竟怎麼去的日本,又是如何混入島津家軍隊的,已經謾無可考。但從他能夠在薩摩藩擔任軍官一事,可以看到郭國安是頗有才幹的,而且心思深沉。他後來參加了侵朝戰爭,衍生出許多精彩故事,我們留到壬辰戰爭中再說。 郭國安利用自己在軍中的影響力,暗中配合許儀後。兩個人忙碌了很久,最終把第一手情報匯聚一處,總結成了一份報告。

這份報告大約五千多字,裡面分成了六部分:一陳日本國之詳;一陳日本入寇之由;一陳禦寇之策;一陳日本關白之由;一陳日本六十六國之名;复陳未盡之事。林林總總,涵蓋了日本國的方方面面,內容極之詳盡,其中除第三部分可能出自郭國安手筆外,其他皆是許儀後的心血寫成。報告裡甚至推算出了日本出兵的詳細日期——壬辰年三月一日。 報告是寫完了,但怎麼送到大明手裡,卻是一個問題。許儀後本來打算“親奔告陳”可他身為島津藩御用醫生,家裡又有老婆孩子,根本無法脫身,只能從來日本做生意的明商身上打主意。 萬曆十九年九月三日和九月九日,許儀後先後找了兩批商人,讓他們代為傳達。可這兩批人都不太靠譜儿,他們離開以後,許儀後生怕自己的心血白費,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夙夜憂嘆,這時候,他的一位弟子挺身而出,拍著胸脯說我可再去送一次信。

這個人是許儀後的江西同鄉,名字叫朱均旺,江西撫州人。他本在南海販賣布匹,結果遭遇了倭寇,被擄至薩摩藩福昌寺替人抄寫經文。恰好許儀後去寺裡燒香,聽到朱均旺說家鄉話,大為欣喜,通過島津義久的關係把朱均旺解救出來,收為弟子,留在身邊抄寫藥方。 朱均旺對許儀後感激涕零,看到他這麼憂愁,便毅然站出來,主動要求當信使。 這一趟差使可不容易,且不說海外風高浪急,單是政治上的風險,就相當之大。秀吉那時候已經採取了一定的管制措施,所有往來明商都不許下船,生怕洩露情報,一般人很難混上船去。就算一切順利上了船,等回到大明,也可能被官府以通倭之罪抓起來——總之是趟九死一生的差使。 但朱均旺為報許之恩,對這些毫不畏懼,許儀後大為欣喜。信使的問題解決以後,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如何把朱均旺弄出日本國。

許儀後經過奔走聯絡,找到了一位漳州商人林紹歧,他表示可以把朱均旺偷偷帶走,但是得等這船貨物在日本賣完,才能拔錨啟程。許儀後沒奈何,只能耐心等候。這一等,卻等出了一樁大禍事。 他之前四處奔走蒐集情報的舉動,背著日本人,卻沒瞞著中國人。這些旅居薩摩的中國人中,偏偏有那麼幾個人,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把這件事捅到了秀吉的親信淺野長政那裡。 淺野長政一聽還有這樣的事,不敢怠慢,立刻匯報給了秀吉。秀吉正做著征服大明的春秋大夢,陡聞有人要壞他的事,還是自己施過恩的許儀後,不禁勃然大怒,聲稱要狠狠地整治一下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賬東西。 這一場禍事,當真不小。許儀後被關到監獄裡,知道自己這次必然無幸,但他一口咬定全是自己籌劃,沒有吐露出郭國安、朱均旺或者林紹歧任何一人的名字。

對於許保儀的罪名,淺野長政本來裁定為“越度”之罪——就是非法出境——可秀吉不甘心,放出了狠話:“咱們不是新鑄了幾口大鍋嗎?就把許三官那小子擱鍋裡煎死算了!” 許儀後出事以後,急壞了島津義久。他跟這位御醫感情十分深厚,又是自家救命恩人。往大處說,歲久本人對於秀吉這場戰爭毫無興趣,許儀後投書大明之事,其實正合乎他的心意。 可是這事出在薩摩藩,島津家不能找秀吉直接求情,說不定人沒救出來,反被扣了頂“失察”的帽子。思忖再三,義久搬出了一位大人物——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是秀吉最頭疼的也最看重的大名,他從未在戰場上被秀吉打敗過,坐擁關東二百萬石,是日本豐臣氏之後的第二大政治力量。他的面子,秀吉不會不賣。

而德川家康自己也有盤算,打算藉這個機會市恩於島津氏,為以後的爭奪天下埋下一點伏筆。 於是,德川家康給秀吉寫了一封求情信,這封信寫的很藝術,充分顯示了家康的情商。他沒正面為許儀後辯解,而是先批評了一通許儀後通敵之罪,然後話鋒一轉,說現在不光是許儀後,在日的中國人都對政府不滿,如果把他處罰,反顯得咱們小肚雞腸。如果太閣你把他赦免了,顯出寬闊的胸襟,大家就會感佩您的度量,說您是仁德之人。 家康是最了解秀吉的人,這封信完全號住了太閣大人的脈:秀吉內心最想要的,是別人對他的尊重。果然不出家康所料,秀吉接到這封信,深以為然,加上家康面子大,便不再追究許儀後洩密之罪,只是像徵性地申飭了一下,趕回了薩摩藩。

許儀後死裡逃生回到薩摩,卻一點也沒被嚇到,依然不改前志,繼續為朱均旺的出行奔走。一直到了萬曆二十年年初,林邵歧終於要揚帆回國了——這時候,偏偏又節外生枝。 那時候距離開戰已不足三個月,日本的備戰進入最緊張的時刻。時任藩主的島津義弘下令封鎖港口,不許閒雜人等進出。林紹歧的船也被扣了下來,藏身船中的朱均旺束手無策。 在危急時刻,許儀後又一次不避嫌疑,挺身而出。他利用自己在島津家的地位,去見義弘,說商船是用來做買賣的,如果擅自扣留,以後怕沒人肯來做生意了。義弘想想有理,便應允了,放林紹歧離開。 做完這些事情之後,許儀後如釋重負,臨別之前,他寫了首詩贈別朱均旺,把臂相泣。兩個人知道,這輩子他們沒什麼機會再相逢了。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難域萍逢幾度週,一朝分首作遐遊。 殷勤囑咐忠君事,盡意叮嚀滅寇仇。 知汝歸成蘇子景,豈宜還作李陵秋。 霜台若問塵中事,惟道斯民苦尚憂。 詩句情真意切,其中“殷勤囑咐”、“盡意叮嚀”等語,無不浸透許儀後拳拳愛國之心。他以蘇武自況,即便身險蠻夷之地,志向不改,他不求名亦不求利,唯一的心願,正是詩中最後一句“惟道斯民苦尚憂”。 許儀後一輩子沒取得過任何大明的功名,也沒被授予過任何大明官職,羈旅海外的他卻擁有令許多大明官員汗顏的愛國情懷。他對大明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自發的,是對故國樸素真摯的熱愛,沒有指望過會有任何回報。談及壬辰戰爭,各路史家都會擺出汗牛充棟的史料,津津樂道於戰事攻伐,或是政治上的折樽衝俎;但我們也不該忘記,在戰爭前夕,曾經有這麼一位中國人,以布衣之身,當國難之前,默默地為他的祖國立下絕大的功勞。 許儀後、郭國安、朱均旺的事蹟證明,無論海內還是海外,中華民族永遠不缺仁人誌士。 萬曆二十年一月十六日,林紹歧離開薩摩藩。朱均旺怀揣報告,藏在船艙底部,生怕被人發現。這一路風高浪急,朱均旺苦不堪言,這種生活他一過就是四十多天。一直到了二月二十八日,這條船終於抵達福建大岞灣。 這時距離朱均旺離開大明,已經有十五年了;距離日本向朝鮮正式開戰,還有四十四天。 朱均旺登陸之後,顧不得身體虛弱,徑直去找福建軍門張汝濟,把許儀後的報告遞交給大明官方。 這份報告對大明朝廷來說,極其重要。報告裡不僅介紹了秀吉意圖吞併朝鮮、入侵大明的計劃,而且給出了詳細的出兵路線圖、動員兵力、戰爭起因與日本諸藩對戰爭的態度。更可貴的是,許儀後——或者是郭國安——還專門提及了日軍的作戰方式和應對策略。 報告裡說對付倭寇,應該用“水陸互攻,日夜並殺。斯時也,倭不及飽食,麗不及為應,途分主客,後無援兵,不習水戰,不敵火攻。”這個建議,對大明決策產生了重要影響,與後來朝鮮戰局的進展驚人地相似。日軍的失敗,正是由於“不習水戰”,後勤補給困難,才在中朝聯軍“水陸互攻”的攻勢下一路潰敗。 這份報告獲得了大明官員的盛讚,說“預說今日之事,合如契卷內中所云”。這份報告傳到朝鮮後,朝鮮人也說“所論倭賊用兵之事,驗之多重。”,還一直追問大明使者,問許儀後有沒有繼續更新。 許儀後、郭國安的故事,並未到此完結。這兩個人一直活躍在日本陣營,之後又做出了許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上演了一場公元十六世紀的精彩諜戰。跌宕起伏之處,比之後世不遑多讓。此處先埋一筆不提。 許儀後他們,也並不是孤軍奮戰。在同一時期,還有許多華人像許儀後一樣,奮不顧身,盡力將日本即將入侵的陰謀通報大明,從而讓明廷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 這些遠羈海外的大明子民,甚至有些因為各種原因最終成為了日本國人,沒有再踏上大明的土地,但他們卻從來沒有忘記自己生於大明,並且一直在為大明默默地奉獻,用埋藏在身體深處那顆跳動著的灼熱的心捍衛著自己的故鄉。 也許,他們會寂寞,但他們永遠不會孤獨。因為他們永遠都不會是一個人在戰鬥。 有一位叫蘇八的漁民,是浙江台州人。萬曆八年,蘇八被擄至日本,賣給了寺院當奴隸,後來又轉賣給了海商——諷刺的是,這些海商都是漳州來的中國人——他的運氣不好,沒碰到許儀後這樣的熱心人,只能咬著牙苦捱。這種苦日子過了足足八年,他才攢夠了錢,為自己贖身。 雖然蘇八恢復了自由,但沒什麼正規渠道回國,便在日本平戶港定居下來。恰好秀吉率軍征討九州,蘇八加入了平戶島主松浦鎮信的軍隊,為豐臣家效力,據說還親眼看到過秀吉本人。 中國人當日本兵,這在當時屬於很正常的情況。在後來侵略朝鮮的日軍中,也有相當數量的中國士兵,他們廣泛地擔任軍隊裡的各種職位,以至於大明甚至動過招安的心思。 其實這些中國人,絕大部分是在嘉靖、萬曆兩朝沿海倭亂時流落日本的,成分無外四種:一是像王直那樣的武裝走私犯,也就是現在歷史研究中常說的武裝海商。明朝在永曆之後、隆慶之前,是禁海的,凡是民間從事海上貿易者,在官方史書裡,就只有一個稱呼:海盜。還有一個錯誤比較多的稱呼:倭寇。因為明朝幾乎將所有和明朝作對的海上貿易者,都叫倭寇,事實上並非如此。真正意義上的倭寇數量相當少,數量最多的是王直這種驅使倭人的中國武裝走私集團。在倭亂被平以後,這些人相當部分都留在了日本。之前說到的那位郭國安,我懷疑就是此類人,因為他們大都具備一定的軍事能力。 二是被倭寇和海盜擄掠去日本的有一定職業技能的中國良民,譬如許儀後。 三是純粹的運氣不好被倭寇和海盜擄掠去的無辜苦力,譬如蘇八。 四是純粹的經商人士,不過對明朝來說,他們還是走私犯,為了避免風險,他們大多在日本置辦了家產以為後路。 萬曆十八年,豐臣家在歷經長達四個月的圍城後,終於攻下了日本最後一個反豐臣的堡壘——後北條家的小田原城。戰爭結束後,秀吉命令九州諸藩開始動員軍隊,著手準備征服朝鮮事宜。 松浦鎮信身為九州大名之一,也接到了動員令。在松浦軍中的蘇八注意到了軍隊的異動,略加推測便發現了事情的真相:秀吉打算對朝鮮和大明用兵了。這比許儀後足足早了一年。 蘇八是個普通老百姓,不比許儀後受過高等教育,寫不出花團錦簇的文章。他只有一張嘴,唯一的辦法,只能是親身逃回大明,回到自己的妻兒身旁。 歷史上沒有記錄他是怎麼逃回去的,只說得到了漳州商人的幫助,不知道跟買他當奴隸的是不是同一批。總之,他最後奇蹟般地回到了浙江台州。蘇八這個決策絕對是英明的,因為如果他繼續留在日本,肯定要跟隨松浦鎮信出征,而鬆浦鎮信在戰場曾經與明軍數次交手死戰,屆時蘇八便會險入極其尷尬和危險的境地。 蘇八回到台州跟妻兒團聚以後,主動前往參將衙門,說明自己的身份。當地官員震驚之下,把他送去了杭州。官府安排了一位書吏,邊說邊記,錄成一份供述書,提交給了時任浙江巡撫的常居敬。 常居敬看完這份報告,眼皮有點發跳。 因為在蘇八的這份供述書裡,提到了一件事,說秀吉一直在拉攏琉球和朝鮮,打算三國聯手,對付大明。 琉球姑且不論,朝鮮和大明從明初開始,就是敦睦之鄰。這一兩百年以來,朝鮮一直表現良好,從無逾越跋扈之舉,為何突然就起了反心?倘若這是真的,這麼多倭寇,再加上朝鮮人的配合,這仗……怕是有得打了。 關乎藩國,茲事體大,何況這事跟自己管轄的浙江隔得有點遠。於是常居敬大筆一揮,把這份報告送至京城。這些事情,就讓朝廷裡的老爺們去頭疼吧。 蘇八的供述書抵達北京後,直接送到了兵部和內閣大學士許國手裡。許國展卷一讀,差點以為書吏拿錯了。因為數天之前,他接到過一份奏章。發帖人名字不同,內容卻跟這份差不多。 那封奏章來自福建,發帖的樓主是福建巡撫趙參魯。在奏章裡,趙參魯說琉球國來了一位使者和海外華商,向天朝通報一件令人震驚的消息,說日本招誘琉球與朝鮮,有意與中國開戰。差不多是蘇八的翻版。 原來在萬曆十八年的年初,秀吉接見了一次來自琉球的使節。在接見過程中,秀吉跟使節誇口說“明不聽我言,我當發兵伐之。”要求琉球臣服於日本,為我做攻打大明的前驅。還告訴琉球的使節說:“我都跟朝鮮說好了,打大明,就讓高麗兵作為先導;等到我打下北京,就讓中國北方人做先導,去打江浙一帶。”說的有鼻子有眼,跟真的一樣。 琉球一向奉大明為尊,對日本從來虛以委蛇。這次聽到秀吉這麼直白地袒露心聲,琉球國有點吃不消。消息傳回國內,琉球國王尚寧犯了愁。您有什麼侵略計劃,您自己知道就得了,現在非要告訴我,您說我是舉報呢還是不舉報呢? 秀吉送走了琉球使節以後,覺得這些人態度曖昧,有點琢磨過味兒來了。於是他下了一道命令,讓琉球停止遣使入貢,省得自己家虛實被探聽出來,便宜了大明。 通知一到,琉球國一下慌了手腳。尚寧發現秀吉原來是認真的,戰爭已經不可避免,事情有點鬧大了。 這事不上報大明吧,有失屬國義責,天朝之怒可承受不起;要是上報大明吧,又會得罪近鄰日本,尚寧沒天真到盼望大明會派水師來救他。琉球國實在太小了,夾在兩個大國之前,里外都不是人。於是這事兒就一直擱置沒辦,一拖就是一年多。 恰好在這時候的琉球,住著一位大明商人,叫陳申,是福建人。陳申這個人挺倒霉,他三年前乘船過琉球做生意,結果船觸礁沉沒,就被困在了琉球。好在琉球國有一位長史叫鄭迥,也是福建人,對這個老鄉挺照顧,平日經常走動聊天。 一次喝酒閒談,鄭迥把琉球國碰到的這件為難事告訴了陳申。陳申聽完大驚,表示這等大事肯定要報給朝廷才是,怎麼能隱瞞不報呢!他當即表示,就算琉球不報,他自己也要設法回國,通知朝廷。 鄭迥也是中國人,聽了陳申一席話,深受感動,便連夜去請示琉球國王尚永。尚永同意了陳申、鄭迥的意見,派了通事鄭迪,以貢使的名義前往中國。陳申也隨船出發。 到了福建以後,陳申二話沒說,直奔福建巡撫府邸,把自己所知的內情悉數相告然後鄭迪走官方渠道,也正式把這個警告知會大明朝廷。就這麼瞻前顧後、拐彎抹角著,琉球國總算把日本入侵的情報轉達給了大明朝廷。對於這個警告,趙參魯很是重視,也修書一封,星夜送往京城。 大學士許國接到陳申報告和琉球國的警報後,心中有些猶豫。 這封報告裡提及日本利誘朝鮮、琉球為先導,對大明有不軌之心,這是非常嚴重的指控。但琉球國和朝鮮國畢竟都是藩國一員,外交無小事,處置不可不慎,不能輕信一面之辭。 許國一向老重持成,與其說他不敢輕信,倒不如說是不願輕信。內閣如今正風雨飄搖,朝廷與皇上因為太子的事情吵成一團,在這個節骨眼上,外藩可千萬別再添亂了吶。 正在他猶豫來猶豫去的時候,蘇八的報告也送到了。 無論是歷史考據還是刑偵,都有所謂“孤證不鐵”“孤證不立”的說法。孤立的證據不能說明什麼,只有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才能得出定論。陳申、蘇八兩份報告分別來自福建和浙江,彼此獨立,裡面關於日本招誘琉球、朝鮮以攻大明的情報卻幾乎一致,可以互相印證。證據確鑿,不由得人不相信。 於是在萬曆十九年七月二十日,許國把這兩份報告正式呈遞給了朝廷。對於日本的開戰動機,許國解釋說是因為今年大明的邊患不少,北方的女真人西邊的蒙古人還有南邊的緬甸人都在鬧事,所以讓倭人覺得有可乘之機。 至此,在全東亞各地的民間愛國志士努力之下,日本的侵略計劃正式進入大明王朝的視野。此時距離壬辰戰爭的爆發,還有九個月。 我們除了李如松、鄧子龍等等名將之外,還必須記住許儀後、郭國安、朱均旺、陳申、蘇八這幾個名字,向這些幾乎被歷史埋沒和遺忘的中國普通百姓致敬,並將他們的故事一直流傳下去。 因為,他們是我們民族最堅強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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