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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國最後的榮耀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 歷史小說

    類別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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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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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一五九二年,命運的十字路口

帝國最後的榮耀 马伯庸 4079 2018-03-13
公元一五九二年,是明神宗萬曆二十年、日本後陽成天皇文祿元年,朝鮮王朝宣祖二十五年,干支紀年壬辰。這一年恰好位於中國兩個小冰河期之間的間歇期,遼東的氣候還算差強人意,春夏雨水尚稱豐足。 這一年的六月十五日,一支中國軍隊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這支軍隊是從距離鴨綠江不遠的九連城出發的,規模並不大,只有一千零二十九人,都是身經百戰的遼東騎兵。最高指揮官是一員普通參將,名字叫做戴朝弁,副指揮官是一名游擊,叫做史儒。他們只攜帶了很少的輜重,指揮官的表情很輕鬆,一切跡像都表明這似乎只是一次例行的邊境任務。 他們穿過遼東、朝鮮邊境的寬奠堡,一天之內便抵達了鴨綠江畔的渡口。士兵們約束著自己的坐騎,分波次踏上渡船。鴨綠江正處於豐水期,水流湍急,滿載著明軍士兵的渡船順流而下,船速頗快。從清晨開始渡江,到下午一時許,這支軍隊便全部踏上了朝鮮的平安道,稍事休整後,向著義州方向開去。

這一次的渡江行動悄無聲息,也沒引起沿途居民的多少關注,但它其實是巨大冰山露出水面的一個小小尖角,是一起重大歷史事件的開端,是一場宏大敘述的開幕前奏。隨著時間推移,這座冰山會逐漸顯露出它龐大的身軀,牽引出一連串盤根錯節的利益博弈,並最終引發幾個龐然大物之間火星四濺的衝撞。 對這些沒有留下名字的明軍士兵來說,渡過鴨綠江只是個人微不足道的一小步,而整個東亞歷史卻因此而結結實實地朝前邁進了一大步。 這一步,揭開了亞洲史上極為重要的“壬辰戰爭”序幕。 幾年後,日本太閣豐臣秀吉因這次戰爭慘敗、嫡系精兵強將損失嚴重而氣病身亡,留下了在政治上十分幼稚的年輕繼承人,還有個完全沒有政治手腕卻無比寵溺兒子的遺孀。日本史上最擅長隱忍的政治家德川家康乘虛而入,經過兩場大戰最終奪取了豐臣氏的統治權,日本進入了長達三百年的幕府時代。

德川從壬辰之戰後的豐臣氏結局知道,西邊龐大的明帝國是日本現在招惹不起的強鄰,而葡萄牙等歐洲商人和教士們,則讓他感覺到了還有來自海洋的威脅,所以此後日本足足三百年時間都採取了閉關鎖國政策,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免得不小心讓大明這位強鄰不爽了而對日本橫眉冷目。 這一步,讓朝鮮李朝在明帝國的庇護下,從國土盡失、政府流亡轉而全面收復失土,幸運地得以復國並繼續保全了李朝的王室地位。此後的數百年裡,朝鮮唯中國馬首是瞻,忠心耿耿地擔任著中國附屬國的角色,一直到百年前才再次亡於日本。 這一步,實實在在地影響了整個亞洲此後足足三百年的戰略格局。 然而在中國,這卻是被很多人都遺忘了的一步,也幾乎是充滿了負面評價的一步,同時還被很多人認為是不值得重視的一步。這點,從正史上的記載寥寥無幾就可以知道。也因此,後人對此次戰爭了解不多,到了今天,這差不多真成了一場被各種迷霧掩蓋了面目的戰爭。而萬曆皇帝和大明皇朝,更為這次戰爭背上了不少罵名。這場由萬曆皇帝支持和主導的抗日援朝之戰,歷史評價一直毀譽參半,後世無數文人政客都指其是導致大明帝國衰敗的原因之一,也就是所謂的萬曆三大徵之一。

只是,真得如此嗎? 為了能夠讓我們的視野變得更加清晰,我們把時間暫停,調整一下歷史望遠鏡的焦距,以這支小部隊為圓心,在地圖劃上三個同心圓。 第一個圓的範圍,半徑大約是五百里。 在圓心的東南定州方向,朝鮮國王李昖和他的臣僚們正面色蒼白地朝著義州趕路。過去幾個月來,皇室從漢城跑到了平壤,從平壤又撤到了定州,幾乎跑丟了所有的領土、軍隊和臉面。李昖失魂落魄,一心只想渡過遼水,內附大明。朝鮮他不要了,他現在最希望的是做大明朝的官,好讓大明朝來對付這次危機。他知道,三千里江山雖然遼闊,但他和這個落魄的朝廷都已經無處可去。 東北方向。日軍侵朝第二軍團長加藤清正,正統帥著兩萬餘名精銳在咸鏡道一路狂飆,以秋風掃落葉之勢掃蕩著這個極北苦寒之地,他甚至開始盤算渡過圖們江,殺入大明領土。在距離他不遠的吉州,朝鮮鹹鏡北兵使韓克誠面色陰沉地集結了六鎮精兵,等候與日軍的決戰。他們是朝鮮目前唯一還成建制的軍團,也是李朝最後的力量。

西北方向的大明遼東境內,大明建州衛都督僉事努爾哈赤正帶著他的女真騎兵們在白山黑水之間穿行,關於女真部隊請戰入朝的奏章已經遞到了北京,只要皇帝陛下一聲令下,他願意拿出自己部落的全部力量去打擊日寇,以此來證明自己對大明王朝無懈可擊的忠誠。 而在渡江部隊的大後方九連城,遼東總兵楊紹勳已經移文遼東副總兵祖承訓,敦促他盡快率軍出征,追上先遣部隊。 在這個圓裡,整個朝鮮西部失去了遮護遼東的功能,戰火即將燒到鴨綠江沿線,整個中國東北地區第一次面臨來自於東方的威脅。身經百戰的大明關寧軍團,即將面對同樣身經百戰的日本軍團——而這兩股軍事力量,無論從高級將領到普通士卒,都對敵手的底細懵懂無知。 第二個同心圓的半徑,大約是三千里。

在整個朝鮮半島,李朝已經“三都守失,八道瓦解”,十幾萬日軍宛如一隻巨大而貪婪的蜘蛛,伸出八條毛茸茸的長腿,盤踞在朝鮮的全部八道。其中小西行長守在平壤城數著自己的存糧,憂心忡忡地停止了前進的步伐;加藤清正興致勃勃地在咸鏡道玩著閃電戰;在這兩位前鋒之後,宇喜多秀家坐鎮京畿道,與其他幾位軍團長控制著朝鮮幾乎全部的交通要道與重要城市。 在這些城市與大道之外,層出不窮的朝鮮義軍諸道蜂起,郭再佑、高敬命、金千鎰、趙憲等義軍首領出沒於崇山峻嶺之間,醞釀著對侵略者的複仇。他們必須依靠自己的才智與毅力,堅持到援軍的到來。 這些義軍唯一的慰藉,是一個遠在麗水港的人。在這個六月,全羅道水軍左使李舜臣站在麗水港碼頭上,操練著龜船,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他的小艦隊——至少在海上是這樣。

在北京,萬曆皇帝坐在紫禁城里托著下巴,正在為如何說服群臣立朱常詢為太子而苦苦思索。為了這件事,已經先後有申時行、王家屏兩位首輔去職,罷官庭杖者不計其數,幾乎整個帝國的官員都在為由皇帝家的哪個兒子繼承家產,也就是“立嗣”而大吵大鬧。萬曆只有在疲憊的時候,才會偶爾抬起頭,略微掃一眼各地來的奏章,看看遼闊的帝國土地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狀況。 臣僚們都在為如何說服皇帝立他們想要立的嗣而絞盡腦汁,只有兵部尚書石星不合時宜地大聲嚷嚷,呼籲朝廷盡快重視在朝鮮爆發的戰爭。 在這一個同心圓裡,日本的朝鮮攻略幾乎已經達成了全部目標,但之前的狂飆式突進所帶來的隱患也正在逐漸發酵。而北京的巨人此刻才緩慢地把目光轉向東北。確實,它的決策和反應速度是遲鈍的,但一旦作出決定,就會震動四方。六月十五日那一千多人的渡江行動,就是這位巨人向日本侵略軍伸出的一根中指,動作雖然細微,卻意味著巨人的鐵拳很快就要揮出來了。

第三個同心圓,半徑是六千里,幾乎囊括了整個東亞地區。 在日本名護屋,豐臣秀吉捧著心愛的茶具,開心得忘乎所以。整個日本四州六十六國已然俯首聽命,朝鮮八道業已廓清,他的野心和自信已經膨脹到了最大。石田三成、增田長盛和大谷吉繼三位心腹恭順地等候著主君的指示,他們即將前往朝鮮,身負著“八道國割”的重任,要將朝鮮領土按照日本石高的標准進行重新檢地,然後分封給各位有功之臣。朝鮮將會被日本第一次徹底吞併,並以此為基地攻向大明,鑄就萬世偉業。 而遼闊的中華帝國,尚且未從諸多繁雜的事務中抽調出足夠的力量。沒辦法,帝國實在是太大了。 在遼闊的中華帝國西北,哱拜戰戰兢兢地從寧夏鎮的城牆裡探出頭來,一面巴望著蒙古人的援軍能盡快過來,一面抵禦明軍越來越犀利的進攻。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李如松和麻貴的遼東大軍、宣大的精銳步兵,以及遠道而來的浙兵正風馳電掣地趕在征剿路上。他們如今一門心思放在寧夏平叛的經略上,還不曾預見到未來自己在另外一處戰場上的命運。

在更為遙遠的西南播州,桀驁不馴的楊應龍忐忑不安地踏上了去重慶的路上。在那裡,黔蜀兩省巡撫將會決定他的罪名,究竟是聚眾鬧事,還是謀叛。他那時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被遠在數千里之外的朝鮮戰局小小地干涉一下,並進一步深刻地影響到整個大明王朝。 儘管事務如此繁雜,明帝國對即將到來的戰爭還是做了一些相應的準備。在山東,整飭兵道的工作已經在悄然進行,江南來的漕糧被截留以充軍資;在天津,保定總兵倪尚忠所部已經開始移駐津門,以備策應;在浙江與福建,一條條的新銳戰艦從船塢滑入大海。 這一切跡像都在表明,帝國有意、也有能力一戰。 而在大明帝國之外的廣袤海上,琉球中山王尚寧一臉為難地拿著兩封書信。一封是日本要求朝貢的國書,言辭傲慢,語帶威脅;一封是宗主國明朝的上諭,辭藻華麗,居高臨下,要求琉球出兵打擊倭人,配合天朝在朝鮮的部署。他掰著手指頭數了數琉球國的士兵數,再看看這兩封書信,搖搖頭,回到宮殿裡繼續睡覺去了。

在澳門、長崎和菲律賓,葡萄牙與西班牙商人、傳教士們盡可能保持著冷漠的中立,他們知道,接下去顯然是一場規模龐大的國際戰爭,因此他們小聲談論著東亞局勢,並商量看能從中得到什麼利益。 在這一個同心圓裡,國家戰略的意義已然凸顯。 對日本來說,這是一次傾國之徵;對朝鮮來說,這是一次亡國和復國之戰。而對於大明帝國,此刻這只是一次宣威於海外、為了證明天朝凜然不可侵犯的體面之戰,一次在域外的局部戰役,而已。先期渡江的千人部隊,代表的是帝國堅定的態度,還沒有太多其他實際意義。 這三個同心圓環環相扣,共享同一個軸心。整個遼東與朝鮮半島、整個中華帝國,乃至整個東亞都圍繞著這一次小小的渡江行動而開始加速轉動起來。地緣政治震盪出層層漣漪,埋下各種各樣的因果,促使舊的政治板塊應力達到了一個巔峰,以這個節點為標誌,劇烈地碰撞,釋放出驚人的能量;與此同時,新的歷史張力也在變動中悄然醞釀,為下一個百年蓄積力量。

總之,在一五九二年的六月,這個尋常而又不尋常的時間節點,就像是一個十字路口。各方勢力之前微妙的動態平衡,被明軍一次渡江行動小小地擾動了一下,旋即這種震盪很快被傳遞、放大,最後化作一股巨大的洪流,把所有參與者都裹入其中,向著十字路口的一個方向一起奔流而去。 壬辰年六月十七日,大明正式開始介入朝鮮戰爭。明軍參將戴朝弁、游擊史儒率部渡過鴨綠江,進赴義州。這是三個同心圓彼此碰撞而迸發出的第一朵火花。 調完焦距之後,我們還得把時間的指針再往回撥到前一年,才能明白這其中代表的全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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