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網絡玄幻 最後的守護人

第13章 Chapter 4

中亞的茶館昏暗、骯髒。天花板下一群肥碩的蒼蠅圍著暗淡的掛燈嗡嗡作響,掛燈的罩子上滿是污垢。我們圍著一張約十五公分高的矮桌,坐在色彩鮮豔、油膩發亮、說不清是枕頭還是墊子的東西上。這是一張極其普通的桌子,只是桌腳被截斷了。桌上鋪著台佈,色彩非常艷麗,但也滿是油污。 在俄羅斯,這樣的咖啡館會被立刻關閉。在歐洲,其經營者得坐牢。在美國,店老闆要被判巨額罰款。在日本,此類店舖的店主會因羞愧而剖腹自殺。 但在這個不適合遊客的茶館裡,我品嚐到了聞所未聞的美味。 擺脫跟踪之後我們分頭行動。黑暗使者去尋找自己人並報告所發生的一切。瓦蓮京娜·伊利尼奇娜和諾吉爾去召集巡查隊的光明使者,與塔什幹聯絡,請求增援。我與阿利舍爾及阿方基叫了輛出租車,來到了這個位於撒馬爾罕郊區,與市場毗鄰的茶館。我懷疑撒馬爾罕的市場不下十個,比博物館和電影院加起來還要多。

路上我給自己施了一個變形咒,變成了鐵木爾的模樣。年輕的魔法師不知為何總認為使用死人的外貌是個不祥的兆頭。與此相關的迷信傳說五花八門,什麼“你很快就會死”,“你會染上別人的習慣”等等。可以把習慣看作是一群跳蚤,它們在主人死後四處散開,去尋覓與其主人最相似的人……我從不相信迷信,所以毫不猶豫地變成了鐵木爾的樣子。不管怎樣,有必要扮成當地人的模樣。一個長著歐洲人相貌的外來客在這個茶館看起來是很怪異的,就像在俄羅斯鄉村刈草的巴布亞人一樣。 “這兒的食物做得非常可口,”點完菜後阿利舍爾輕聲地說。我一句烏茲別克話都不會,所以當著年輕服務生的面,我一直保持沉默。幸好阿方基也沒說話,他只是時不時發出滿意的咯咯聲,用手擦拭著禿髮的額角,自豪地看著我。他的目光似乎在暗示:“我們是怎樣消滅魔怪的,還記得嗎?”我順從地點頭作答。

“我相信,”我回了他一句。牆邊放著一台中國製造的碩大錄音機,五顏六色的小燈閃爍不停,超大的揚聲器發出的聲音嘶啞難聽。磁帶是具有民族特色的曲子,似乎蠻有趣的,但改編成流行音樂風格的變奏以及錄音機低劣的質量把曲子給徹底地毀了。不過,發聾振聵的音量足以讓我們安心地說俄語,不用擔心引起鄰座的驚訝。 “聞著很香。只是有點兒臟。” “這不是臟,”阿利舍爾說。 “準確地說,不是我們認為的那種臟。知道嗎,西歐人到俄羅斯也會皺著眉頭說,你們這裡沒乾淨的地兒。其實,不干淨並不是因為不講衛生。俄羅斯的土質是另一種類型的,土壤侵蝕更加嚴重,因此空氣中到處瀰漫著灰塵。在歐洲你用肥皂擦洗人行道之後,只要沒有風把紙片吹來,它可以三天保持潔淨。而在俄羅斯哪怕你用舌頭把路舔乾淨,過了個把小時以後它就又佈滿灰塵了。亞洲的灰更多,所以歐洲人和俄國人都會說:骯髒、不文明、野蠻!這種看法是不正確的!我們就是這樣的地域。在亞洲如果聞著香就不髒。在這兒要相信鼻子,而不是眼睛!”

“很有見地,”我說。 “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或許的確如此,所以東方人的眼睛很小,鼻子卻很大。” 阿利舍爾陰沉地看了看我。然後擠出一絲笑容: “算了,很可笑,是吧?不過我說的是事實。在東方一切都迥然不同。” “連他者也不一樣,”我點頭稱是。 “對不起,阿利舍爾,我居然不相信有魔怪。” “知道嗎,根據你的描述,它不是跟踪我的那個傢伙,”阿利舍爾嚴肅地說。 “那個怪物個頭矮些,但身手敏捷,有腳。就像長角的猴子。” “這幫傢伙不提也罷,它們是世間萬物的敗類,是不負責任的魔法師的卑劣之作!”阿方基附和道。 “我和安東打敗了那個道德敗壞、淫蕩好色的魔怪!阿利舍爾,你要是能目睹這場戰鬥就好了!不過年輕人真不該看到如此淫蕩的畫面……”

“阿方基大爺……”我打斷他。 “求你別說了!” “叫我大大!”阿方基命令。 “大大是什麼意思?”我疑惑地問。 “大大就是大爺。”老頭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和你一起打敗了魔怪,你現在就像我的親孫子一樣!” “阿方基大大,”我苦苦哀求。 “請別再提這事兒了。我非常遺憾沒能立刻打敗那個魔怪。” “是那些魔怪!”阿方基斷然地說。 “只有一個吧?”我幼稚地糾正他。 “不止!一共兩個!大魔怪把小魔怪抓在手中,揮過來揮過去,揮過去揮過來!” 阿方基站起身,繪聲繪色地描述魔怪的所作所為。 “好了,偉大的阿方基鬥士,”阿利舍爾趕緊說。 “它們是有兩個。安東因為害怕沒發現另一個。坐下吧,給我們上茶了。”

我們就著甜點喝茶,喝了十來分鐘。我品出有哈勒瓦酥糖,有與果仁餡餅味道相似的美味糕。對於其他奇妙的點心我就一無所知了。不過這並沒妨礙我們享受美味。我們還品嚐了五顏六色的糖果(我覺得最好不要去想這些糖果是用什麼東西染的色),吃了用甜絲包裹的白色果脯,它的口味也有點像哈勒瓦酥糖。所有食品口味俱佳,而且都是甜食,這對我們是非常重要的。能量耗盡之後我們非常需要甜食。現在即使我們可以利用他人的能量,也只是支配它,並不能將其轉化成自己的,即使這樣也很不容易了。血液中葡萄糖成分缺失過多,容易出現由低血糖導致的昏迷。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在黃昏界,要想活命,除非出現奇蹟。 “馬上要上羊肉湯和手抓飯,”阿利舍爾給自己倒了第五碗綠茶。 “這裡的食物雖說普通,但很實在。”

他突然沉默了。我明白他在想什麼。 “身為巡查隊員,他們死得其所。”我說。 “這是我們的戰鬥。”阿利舍爾小聲地說。 “這是我們共同的戰鬥。甚至包括黑暗使者。我們應該找到魯斯塔姆,誰也不能阻止我們。真替穆拉特惋惜……他打死了敵人,自己卻沒能活下來。” “換了我就能。”阿利舍爾陰沉地說。 “我也是,”我承認。我和阿利舍爾深有同感地相互對視了一下。 “普通人抗擊他者。”阿利舍爾嘆了口氣。 “簡直不敢相信!就像是場噩夢!他們所有人都戴上了護身符,這是高級魔法師才能做到的。” “至少要三個魔法師,”我說。 “黑暗使者、光明使者和宗教裁判官。吸血鬼、巫醫和作戰魔法師。” “世界末日到了。”阿方基搖了搖頭。 “從沒想過,光明力量、黑暗力量還有恐懼力量會聯合起來。”

我瞥了他一眼。在這個短暫的瞬間我察覺到阿方基其實並不蠢。 “阿方基,你裝傻,你沒那麼蠢,”我壓低嗓子說。 “幹嗎弄得跟瘋子似的?” 阿方基笑了幾秒鐘,然後一本正經地說: “安東,弱者最好看起來像傻瓜。只有強者才能讓自己成為智者。” “你不是弱者,阿方基。你進入了黃昏界的第二層,並且在那裡待了五分鐘。是不是有什麼妙方啊?” “魯斯塔姆有許多秘密,安東。” 我一直注視著阿方基,但老頭一點不生氣。接著我把目光轉向阿利舍爾。他看上去若有所思。 我很想知道,我和阿利舍爾是不是想到一塊兒了。 應該是的。 阿方基——他就是魯斯塔姆嗎?這個傻乎乎的老頭幾十年無怨無悔、任勞任怨地打理外省的巡查隊,他就是世界上最年邁的魔法師?

一切皆有可能。據說,每一位他者都會逐漸改變性格,簡化自己:只凸現某個主要特徵。足智多謀的格謝爾一直詭計多端,直到今天他還在施展各種伎倆。福馬·萊蒙特曾希望過上安逸舒適的生活,現在他每天打理花園,成了生意人。而魯斯塔姆,如果他城府極深的話,完全有可能近乎偏執地隱身於世,化身為智力有限的弱者。 如果是這樣,哪怕我說出自己的猜測,他也不會暴露的。他肯定會傻笑著唱起一首講述自己師傅的老歌……其實,阿方基從沒說過是魯斯塔姆激發了他的潛能!他是以第三者的身份講述這個故事的:魯斯塔姆、愚蠢的老頭、激發潛能。是我們自己將阿方基定位成了故事中的傻老頭! 我又看了看阿方基。現在我正積極調動自己的想像力,準備隨時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狡詐、近乎病態的掩飾甚至是險惡。

“阿方基,我應該與魯斯塔姆談談,”我謹慎地選擇合適的詞句。 “這很重要。格謝爾派我來撒馬爾罕尋找魯斯塔姆,希望看在他們多年友誼的分上,得到他的建議。只是建議而已。” “多年的友誼令人懷念啊!”阿方基點點頭。 “如果友誼仍然存在,它的確令人懷念!我聽說魯斯塔姆和格謝爾吵架了。他們吵得很兇,魯斯塔姆在格謝爾的身後啐了口唾沫,表示再也不想在烏茲別克的土地上見到他。而格謝爾笑著說,那魯斯塔姆就該把自己的眼睛戳瞎。有年頭的好酒會在瓶底出現苦澀的沉澱,酒的年頭越久,沉澱就越苦。多年的友誼也會引發刻骨的怨恨!” “你說得對,阿方基,”我表示。 “你完全正確。但格謝爾告訴我一件事。他曾經救過魯斯塔姆的命。一共七次。魯斯塔姆也救過他的命。一共六次。”

我們的羊肉湯上來了,於是我們不再說話。但服務生離開後,阿方基一直緊閉雙唇坐著不動。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猜測,他在盤算著什麼。 我和阿利舍爾的目光相遇,他微微點了點頭。 “安東,你說說,”阿方基終於開口了。 “如果你朋友心愛的女人離他而去了……他很痛苦,決定離開這個世界……而你卻到他那兒一住就是一個月,從早到晚讓他陪著去做客,還說什麼周圍漂亮女人多的是……這是在拯救他的生命嗎?” “我認為,這取決於你朋友是否真準備因為失去愛情而結束生命,”我小心謹慎地說。 “每個有過類似經歷的男人似乎都會覺得活不下去了。但只有極個別的會結束自己的生命。難道大家都要像嘴上無毛的傻後生一樣不成。” 阿方基又沉默了。 在這個間歇我的手機響了。 我拿起電話,確信要么是得知情況的格謝爾打來的,要么是感覺到大事不好的斯維特蘭娜打來的。但屏幕上沒有顯示任何號碼和姓名。只閃現出平和的灰色亮光。 “餵,哪位?”我問。 “安東嗎?”話筒里傳來帶有輕微波羅的海沿岸地區口音的熟悉聲音。 “埃德加爾嗎?”我高聲說。一個他者通常是不會對宗教裁判官的電話感到高興的。更何況這個宗教裁判官是前任黑暗力量魔法師。但現在是非常時期。埃德加爾總比假裝保持鎮定的陌生人強,他們從頭到腳掛滿了避邪物,認為所有人都有犯罪的嫌疑。 “安東,你在撒馬爾罕吧。”當然,埃德加爾不是詢問,而是確認。 “那裡發生什麼事了?我們的人正在給從阿姆斯特丹到塔什幹的隧道定位呢!” “為什麼要通到塔什幹?”我沒明白。 “簡單說,這條線路我們曾經用過一次,”埃德加爾解釋說。 “你們那兒怎麼了?” “你知道愛丁堡的事嗎?” 埃德加爾“噗嗤”一聲笑了。瞧我問的這個問題。在宗教裁判所連實習生都聽說了有關盜竊梅林魔械的未遂事件,更不用說是經驗豐富的裁判官了。 “根據所有跡象判斷,就是那幫傢伙幹的。只是在那裡他們指使僱傭兵。而在這兒他們把當地的軍隊和警察都給糊弄了。所有人都戴上了避邪物和護身符,子彈也上了魔咒……” “看來,我的假期結束了,”埃德加爾絕望地說。 “真希望你沒去那兒!我要被從海灘上拖回去了!因為我有與你一起工作的經驗!” “承蒙關照。”我挖苦道。 “情況很嚴重嗎?”埃德加爾稍停片刻之後問道。 “上百號人追捕兩個當地的巡查隊員。撤退時犧牲了兩個光明使者。接著我們遭到了魔怪的襲擊。一個黑暗使者被撕成兩半。我用了三分鐘才制伏它。” 埃德加爾罵了一句,又問: “你是用什麼方法制伏它的?” “用'化為灰燼'咒。幸好我偶然得知了這個咒語。” “絕了!”埃德加爾嘲諷地說。 “年輕的莫斯科魔法師偶然還能記得對付怪物的咒語,這個咒語差不多有一百年不用了!” “準備撰寫論文嗎?”我冷笑一聲。 “來吧,你會喜歡的。順便臨陣磨槍記些對付怪物的咒語,據說還有一個魔怪逍遙在外呢。” “簡直糟透了……”埃德加爾嘟囔了一句。 “我在克里特島。現在穿著泳褲站在沙灘上。我妻子正在給我的後背抹防曬霜。他們卻讓我三小時後到達阿姆斯特丹,並即刻趕往烏茲別克!這叫什麼事啊?” “這就叫全球化,先生。”我說。 埃德加爾在話筒裡哼哼起來。接著他說: “我妻子會殺了我的。我們正在度蜜月。她可是個女巫!幹嗎非讓我去什麼烏茲別克!” “埃德加爾,你可不該這麼說,”我忍不住又想挖苦他一番。 “不管怎麼樣我們都曾在同一個國家生活過。就把這當作是遲到的愛國主義責任吧。” 但埃德加爾顯然對冷嘲熱諷和彼此挖苦都沒有興致。他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問: “我怎麼找到你?” “打電話,”我簡短地回答,然後掛了電話。 “是宗教裁判所,”阿利舍爾會意地點點頭。 “他們醒悟過來了。夠他們忙的啦。” “首先應該清查內部人員,”我說。 “這會兒他們辦公室裡正有人偷著樂呢。” “不一定,”阿利舍爾試圖替宗教裁判所辯護。 “也許是退休的宗教裁判官幹的。” “是嗎?那人類怎麼會知道格謝爾派我們去撒馬爾罕呢?他只告訴了宗教裁判所!” “叛徒中可能也有光明力量的巫醫。”阿利舍爾提醒我。 “你是指我們守夜人巡查隊中光明力量的高級魔法師?光明力量的巫醫?他也會為敵人效力?” “也許就是這樣的!”阿利舍爾固執地說。 “我們巡查隊中只有一個光明力量的高級巫醫,”我心平氣和地提醒。 “準確些說,只有一個女巫醫。她是我妻子。” 阿利舍爾收住話頭,搖搖頭說: “對不起,安東!我不是說你妻子。” “夠了,別吵了!”阿方基還像以前一樣傻乎乎地喊。 “羊肉湯涼了!有什麼比涼的羊肉湯更難吃的呢?得趁熱喝!” 他小心翼翼地四處打量一番,然後用手在湯碗上方一揮,碗裡的涼湯又冒出了熱氣。 “阿方基,我們怎樣才能與魯斯塔姆談談?”我又舊話重提。 “喝湯。”他含糊不清地嘟囔,自己先喝了起來。 我撕下一塊餅就著羊肉湯吃起來。有什麼辦法呢,東方就是東方。這兒不喜歡直截了當地回答。也許,世界上最優秀的外交家就是東方的外交家。他們不說“是”,也不說“不”,但這並不意味他們不發表看法…… 直到我和阿利舍爾喝完羊肉湯,阿方基才嘆了口氣說: “也許格謝爾說得對。也許他可以要求魯斯塔姆回答。只回答一個問題。” 看來我的話見效了。 “現在就去。”我點點頭說。當然,應該正確地提問,絕不能得到模棱兩可的答案。 “稍等一會兒……” “幹嗎這麼著急?”阿方基驚訝地問。 “是一會兒,還是一個小時,或者一天……你好好考慮。” “我已經基本準備就緒了。”我說。 “那又怎麼樣?你準備向誰提問,安東·戈羅傑茨基?”阿方基冷笑一聲。 “魯斯塔姆不在這裡。我們找到他之後你再提問。” “魯斯塔姆不在這裡?”我差點不會說話了。 “不在,”阿方基堅定地說。 “如果我的話讓你產生了錯覺,非常抱歉。但我們必須去魔鬼高原找他。” 我思索片刻,開始明白格謝爾為什麼與魯斯塔姆吵翻了。我也開始理解梅林,儘管他有許多罪行,但畢竟是個非常善良、有著驚人忍耐力的他者。因為阿方基就是魯斯塔姆。用不著猜! “我出去一下……”阿方基起身向茶館角落的一扇小門走去。門上印著無需翻譯即可明白的男性標誌。有趣的是看不到印有女性標誌的小門。看來,撒馬爾罕的婦女還不習慣在茶館裡打發時光。 “魯斯塔姆這傢伙,”我趁機嘀咕。 “簡直就是個老油條,老江湖。” “安東,阿方基不是魯斯塔姆。”阿利舍爾說。 “你也信?” “安東,十年前我父親認出了魯斯塔姆。我當時對此並不很在意……就算一個年邁的高級魔法師還活著,那又怎麼樣呢?他們中有許多人已經金盆洗手,隱姓埋名,在人世間過著自己的生活……” “是嗎?” “我父親認識阿方基,差不多五十年了。” “關於魯斯塔姆你父親都說過些什麼?” 阿利舍爾蹙了蹙額。然後如同照本宣科一般非常清晰地說道: “今天我見到了大魔法師,已經七十年沒人見過他了。我見到了大魔法師魯斯塔姆。他曾經是格謝爾的朋友,後來成了他的敵人。我從他身邊走過。我們彼此都認出了對方,但都裝作沒看見。好在像我這樣的低級他者從沒與他發生過爭執。” “那又怎麼樣?”輪到我反駁了。 “你父親也可能是認出了裝扮成阿方基的魯斯塔姆。對此你也說說看法啊。” 阿利舍爾沉思片刻,承認有此可能。但他仍然認為,他父親說的不是阿方基。 “反正這也幫不了我們什麼忙。”我揮了揮手。 “你也看見了,他太固執己見。我們不得不跟他去魔鬼高原……順便問一下,這是個什麼玩意兒?你可別告訴我東方國家的高原上有魔鬼。” 阿利舍爾笑著說: “魔鬼是黑暗力量的魔法師在黃昏界的形象,他們的人性特徵被能量、黃昏界以及黑暗力量扭曲了。這是我們第一堂課學的內容。人類稱之為魔鬼高原,是因為那裡是山地,聳立著許多形狀怪異的火山,好似石化的魔鬼。一般沒人喜歡去那兒。只有遊客……” “對,只有遊客去那兒,”我表示贊同。 “這麼說來,是普通的迷信傳說?” “不,不是迷信。”阿利舍爾正色道。 “那裡曾經進行過一場會戰。是在兩千多年以前,黑暗使者與光明使者之間展開的一場鏖戰。黑暗使者人數佔優,他們獲得了勝利……於是光明力量的大魔法師魯斯塔姆使用了一種可怕的咒語……從來沒人在戰鬥中用過一種叫作'白色霧氣'的咒語。黑暗使者變成了石頭。他們沒能在黃昏界消逝,於是墜落到了尋常世界,成了石化的魔鬼。儘管人們不知道這些情況,但他們說得沒錯。” 我感到心頭一陣痙攣。令人厭惡的往事閃現在眼前,讓我不寒而栗。我彷佛又站在科斯佳·紹甚金面前。遠處傳來格謝爾的低語聲…… “白色蜃氣,”我說。 “這個咒語叫作'白色蜃氣'。只有高級魔法師才能操縱這個咒語,它要求最大限度地集中註意力並把能量壓送至半徑三千公里的範圍……” 阿利舍爾的話似乎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嘎吱作響的櫃門在我眼前打開,櫃子裡藏著一具年代久遠的骨架,正齜牙咧嘴地沖我獰笑…… 格謝爾給予我的不僅僅是知識。他將自己整塊的記憶也轉給了我。這是慷慨的饋贈……就像是從達耐木匠那兒得到的贈品一樣。 ……岩石透過軟底皮鞋灼痛了雙腳,因為岩石已燙得發紅,戴在衣服上的護身符也失去了功效。前面一個傢伙的身體正在冒煙,身體的一半已經融入了軟化的岩石當中。很多戰友的護身符都沒能經受住咒語“命運之鎚”的攻擊。 “格謝爾!”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在我耳邊喊道。他黑色的鬍子因為熱浪的襲擊而變得捲曲,紅白相間的衣服上薄薄地落了一層黑灰。頭頂上方掉下類似花邊的灰白色絮狀物,從上面撒落了許多粉末。 “格謝爾,該做決定了!” 我沉默不語。看著冒煙的身體,我試圖認出他。但這時他的護身符徹底失效了,屍體瞬間冒出火焰,變成濃濃的煙柱,升向天空。散射出的能量激盪著煙灰,後者立刻變成了透明的人形。我明白了從頭頂上落下的是什麼,喉嚨立即哽住了。 “格謝爾,他們想喚醒'主宰的靈魂'!”身著紅白色相間衣服的魔法師驚惶失措,充滿恐懼。 “格謝爾!” “我準備好了,魯斯塔姆。”我說。我把手伸給他。魔法師並不經常兩人一起創造咒語,但我們一起經歷了許多磨難。況且兩人一起會更容易些,更容易作出決定。因為前方有上百個黑暗使者和上萬名普通人。 而我們的身後一共只有百餘名我們信任的普通人和十個低級魔法師。 很難使自己相信,十與百要比百與萬更加可貴。 我看著灰黑色的煙灰,突然覺得輕鬆了許多。我對自己說,再過一百年、一千年、兩千年我們又是好漢。堅強和善良的人遇到這種情形通常都會這麼說。 前方不是普通人! 前方是發狂的野獸! 能量流經我的身體,鼓起的能量填滿了我的筋脈,皮膚上滲出血色的汗液。周圍有太多的能量。它們來自死去的他者,來自所念之咒,來自進攻的普通人。黑暗使者並非平白無故地引來了龐大的軍隊。他者不懼怕普通人的武器,但他們揮舞軍刀的手,齜牙喊叫的嘴,還有渴望死亡的眼睛都是受到能量操縱的,他們成了能量的傀儡。這幫因殘酷統治者的逼迫或因貪求財富而被驅趕到黑暗力量麾下的骯髒敗類越憎恨,越害怕,行進在他們中間的黑暗力量魔法師的能量就越強大。 但我們還備有一個從未在人世間念過的咒語。此咒由魯斯塔姆從遙遠的北方小島帶來,一個名叫梅林的機智多謀的光明使者想出了它,不過,它甚至讓與黑暗力量過從甚密的梅林也感到恐懼…… 它就是“白色蜃氣”。 魯斯塔姆念出發音粗俗的異邦話語。我跟著他復述,甚至沒打算弄清楚它們的含義。這些話很重要,但它們只是使黏土成型的陶工之手,只是注入了金屬溶液的黏土模型,只是束縛雙手的銅製枷鎖——僅此而已。我們周而復始地念著這些話,同時配以適當的姿勢與眼神,但最終決定一切的只有能量。 能量與意志。 我再也無法抵擋在身體內部搏擊的強大力量,隨著心臟的每一次跳動,它幾乎要把我脆弱的肉體撕裂。我和魯斯塔姆同時張開嘴。我高聲喊叫,但卻無法用言語表達思想。 話語念完了。 白色的霧氣從我們嘴裡冒出,像一股濁浪朝空中升騰,同時也湧向逼近的軍隊,湧向黑暗力量的魔法師,我們的咒語編織出一張天羅地網,它的威力更加令人震驚,但速度稍顯緩慢。已經開始從岩石中騰起的魂魄被白色的霧氣吹散了。 接著,我們的“白色蜃氣”追上了他者,追上了普通人的軍隊。 世界在我們面前失去了色彩,但和黃昏界發生的情形完全不同。世界變成了白色的,這是像徵死亡的白色,是幾種顏色無效地混合,就好像根本沒有使用這些顏色一樣。黃昏界在顫抖,在起皺,一層一層地粘在一起,普通人和他者被壓在巨大的冰磨下,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們,人們因疼痛而喊叫,他者因恐懼而失語。 世界凝固了。 白色的霧氣逐漸消散。剩下的是從天空灑落的灰塵,是腳下灼熱的大地,是他者石化的身體。它們的形狀新奇別緻,與那些粗糙難看、變成花崗石和沙石的人體完全不同。這些石化的身體中有變成老虎的變形人,有趴在地上的吸血鬼,還有徒然舉起雙手企圖自衛的魔法師…… 普通人甚麼也沒留下。黃昏界吞噬了他們,把他們消化,化為烏有。 我和魯斯塔姆一個勁地打著哆嗦。接著我們用指甲互相把對方的皮膚劃出血來。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早就想乾一架了。 “梅林說,他者會升入黃昏界最深一層,第七層……”魯斯塔姆輕聲說。 “他錯了。但這樣的結果……也不壞……這場鏖戰將永載史冊,千古流芳。” “快看,”我對他說。 “快看,哥們儿。” 魯斯塔姆注目凝視——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我們他者的方式。突然,他嚇得面色慘白。 這場鏖戰不會永載史冊。我們再也不會以此炫耀。 殺死敵人——是英勇的業績。讓他遭受苦難——則是卑劣的行徑。 他們仍然活著。他們變成了岩石,不能動彈,喪失了能量,失去了觸覺、視覺和聽覺,失去了人類及他者擁有的所有感覺。 在岩石沒有變成沙礫之前,他們仍然活著並將繼續活下去。也許他們還能活得更久。 我們看見他們若隱若現的生命徵兆。看見他們的驚訝、恐懼與憤怒。 我們不會以這樣的鏖戰自豪。 我們不會再提及這場鏖戰。 我們再也不會說異邦的惡毒話語,正是這些話引發了恐怖的“白色蜃氣”…… 我怎麼會從下往上看著阿利舍爾?天花板怎麼會出現在他腦袋的後面? “你醒啦,安東?” 我用胳膊肘支撐著站起身來,四下打量了一番。 東方的事情極其隱晦。東方人善於將一切做得非常微妙。茶館裡的所有人都裝作沒看見我暈了過去。聽憑阿利舍爾一人幫我恢復知覺。 “白色蜃氣。”我重複了一遍。 “明白了,明白了,”阿利舍爾點點頭。他確實非常驚恐:“是我說錯了,不是霧氣,是蜃氣。對不起。你怎麼會突然昏厥呢?” “魯斯塔姆與格謝爾一起使用了咒語'白色蜃氣',”我說。 “是三年前……總之,是格謝爾教會了我念此咒語。他教得非常認真。跟我說了往事。大體上……我現在記得當時的一切。” “真的很恐怖嗎?”阿利舍爾問。 “非常恐怖。再也不想看到那一幕了。” “好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阿利舍爾安慰我說。 “一切都結束了,一切早就過去了,消失得無影無踪……” “假如,”我說,但我收住了話頭,沒有更明確地說明。如果阿利舍爾不走運的話,他自己也會見到發生的一切,到時他自然會明白。因為我們還得去魔鬼高原。回憶往事,我發現魯斯塔姆與阿方基之間沒有任何共同之處。 正在這時阿方基從廁所回來了。坐下後,他看了看我,和善地問: “想休息了,是吧?還早吶,吃完手抓飯我們就休息。” “誰說得準呢。”我嘀咕著坐下來。 “文明真是個好東西!”阿方基繼續說,似乎沒聽見我的回答。 “你們還年輕,你們不知道文明給世界帶來了多少美好的事物。” “莫非廁所裡也亮著燈?”我嘟囔道。 “阿利舍爾,催服務生上抓飯,好嗎?” “還真是的呢……” 阿利舍爾站起身,但就在這時,一個男人端著一大盤食物出現在我們面前。毫無疑問,這一個盤子應該是給我們仨共同享用的……盤裡有酥軟的紅色米飯,橙黃色的胡蘿蔔,過多的肉,最上面還放著一頭整蒜。 “我說吧,這兒的飯菜做得很好。”阿利舍爾滿意地說。 我看了看送抓飯來的男人。奇怪,剛才為我們服務的那個年輕小伙哪裡去了?為什麼這個新服務生神情異常不安? 我用手抓了一把飯送到嘴邊,看了看服務生。他點點頭,極不自然地笑了笑。 “羊肉上的蒜頭只是個幌子。”我說。 “什麼幌子?”阿利舍爾驚訝地說。 “我這是……想起了睿智的福爾摩斯和天真的華生,”我說,此刻我不再擔心我的俄語會不合時宜。 “蒜是為了去除砒霜的氣味。你自己不是也說在東方要相信鼻子,而不是眼睛……親愛的,和我們一起吃吧!” 服務生搖搖頭,慢慢退下。出於好奇我透過黃昏界看了看他——我見到了綠色和黃色佔優勢的徵兆。這是像徵恐懼的徵兆。他並不是職業殺手。下毒的抓飯是他自己代替弟弟送來的,因為他為兄弟擔心。可悲的是,出於對親人的熱愛與關心,人類什麼樣的齷齪之事都做得出來。 總的說來,這純粹是即興之作。茶館裡有砒霜和耗子藥這類東西,於是有人下令給我們吃下毒的抓飯。用這樣的方式殺死他者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輕而易舉地削弱他的威力,擾亂他的思緒。 “我現在就把你變成肉餅,”我對服務生說。 “用它餵你的兄弟。有人監視茶館嗎?” “不……不知道……”服務生馬上明白,儘管我的外貌與東方人一樣,但他跟我得說俄語。 “我不知道,有人命令我這麼做的!” “趕緊滾!”我一邊站起身一邊呵斥。 “別想要小費。” 服務生立刻向廚房衝去。茶客此時也準備趁亂離開茶館,他們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吃白食。是什麼讓他們感到如此害怕,是我的話還是語調? “安東,別把褲子燒著了。”阿利舍爾說。 我往下一看,一個火球在我的右手掌心中轉動,發出絲絲的響聲。我實在太氣憤了,以至於咒語已經在我的指尖上蓄勢待發。 “真想一把火燒了這可惡的茶館……好讓他們吸取教訓,”我咬牙切齒地說。 阿利舍爾沒說話。他一會兒不自然地笑笑,一會兒又皺皺眉頭。我非常清楚他想說什麼。他想說,這些人是無辜的。他們是被逼無奈,又無力反抗。這家茶館也不富裕,茶館是他們僅有的一切。三個有孩子和老人的大家庭就指望這個茶館過活。但他什麼也沒說,因為在這種情形下,我完全有權引發一場小小的火災。有人居然企圖毒死三個光明力量的魔法師,他理應受到懲罰。這是給他自己,同時也是給別人的一個教訓。我們是光明使者,但遠非聖賢…… “羊肉湯很不錯。”阿利舍爾小聲地說。 “我們穿過黃昏界去魔鬼高原,”我說著把火球變成了一縷流動的火焰,注入盛手抓飯的盤子裡。盤裡的米和肉變成了木塊和砒霜。 “我也不想這裡閃出火光。只是他們下手也太快了,這幫畜生。” 阿利舍爾感激地點點頭,站起身,為了表示對我的支持,他用腳踩碎了一隻盤子,還打翻了兩個茶壺。 “綠茶也不錯,”我贊同地說。 “不過茶葉似乎很一般。說實話,是很差。但口感很好!” “關鍵是要煮到家,”阿利舍爾終於鬆了口氣,趕緊接過我的話茬。 “如果茶壺用了五十年,而且一次也沒洗過……”他支吾起來,但看到我臉上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反感,又繼續說:“奧妙就在於此!茶壺的內壁形成了一層神奇的茶垢,它是由香精油、黃酮還有一些不知名的神秘物質構成的。” “茶裡還有黃酮?”我很驚訝。我把挎包重新背到肩上。差點就把它給忘了。內衣當然不會少,但包裡還有格謝爾給的一整套作戰避邪物以及五沓厚厚的美金! “哦,也許我弄錯了……”阿利舍爾承認。 “但關鍵就在於這層茶垢,這樣我們就能在茶葉所形成的硬殼當中煮茶……” 我們駕輕就熟地架起阿方基進入了黃昏界。狡猾的老頭很順從,他盤起腿,懸坐在我們中間,令人憎惡地竊笑著,還不時地發出“哦!哦!”的叫嚷聲。我想,如果格謝爾的回憶有誤,阿方基真的就是魯斯塔姆——儘管他們的年齡相差甚遠。那我肯定要把他罵個狗血噴頭,讓他無地自容。
註釋: 一書的第三部中描述過。 ——作者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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