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漢武大帝(上)君臨天下

第56章 第五十四章池陽聞報怒衝冠

軍前會議在韓安國的營帳舉行。他們認為這一定是駐守武州塞的漢軍走漏了消息,如果判斷沒錯,匈奴大軍現在已經踏上了北歸的道路。 韓安國嘆了一口氣道:“地利已失,真是天時不與我啊!” “伏擊已無望,我等該作何打算,一挽眼前之失?”王恢問道。 作為這次戰役的首倡者,王恢深知不戰而歸,對他來說將意味著怎樣的結果。退一步說,即便是皇上開了恩,那曾經強烈反對出兵的韓安國、汲黯等人又會怎樣看待他呢? “諸位大人,依在下看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匈奴大軍就是退兵,也不可能走得太遠,我軍若趁勢追擊,尚可重創敵軍!” “不可!”李廣幾乎不容王恢闡述追擊的理由就打斷了他的話,“末將長期駐守邊關,素知匈奴戰馬的速度非我軍可比。而且他們久在大漠,耐得乾渴和長途奔襲,這也是我漢軍不可企及的。”

韓安國也贊同道:“不僅如此,匈奴軍是主動退兵,沿途必然設伏,我軍若貿然追擊,正中其計。依本官看來,不如班師,再作打算。” 公孫賀、李息也紛紛表示目前的形勢不宜追擊,軍前會議一時陷入僵局。 離開長安後,王恢第一次感到了孤立,難道上蒼真的要陷自己於絕境麼?環顧帳內的各位大人,一個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一個是太僕,在朝中與自己同列;一個是未央宮衛尉,掌管著皇宮衛戍禁軍,哪一個都可以面見皇上彈劾他的罪責。在戰爭迅速向無功而返一方傾斜的時候,自己怎麼能夠奢望他們去支持一次極為冒險的軍事行動呢? 皇上並沒有賦予王恢節制三軍的權力,但他不甘心就這麼回去等待皇上的處罰,哪怕有一線希望,他也決不放棄。

“諸位大人!”王恢的聲音沙啞哽咽,“此次失利,咎在在下。在下決計以所部三萬人馬追擊匈奴大軍,以報皇上之恩。” 他的決定讓大家十分吃驚,以三萬之眾去追擊匈奴十萬大軍——這可是以卵擊石啊!大家認為王恢已亂了方寸,失去了一個統帥應有的理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在韓安國身上,希望他能夠阻止王恢的一意孤行。 在場沒有人比韓安國更能了解王恢的心思了,他急功近利的浮躁早在閩越之戰中就已顯露端倪。當餘善手刃騶郢的消息傳到雩都行營時,王恢立即派了一位司馬前往冶都,索要騶郢的首級,作為向皇上捷報的憑據。這種貪功的行為,曾經激起了司馬相如和衛青的憤怒,是韓安國平息了他們的不滿。 當時,韓安國是這樣說的:“我等出戰閩越,不是為加官晉爵,而是為報效朝廷;不是為一己之私,而是為拯救百姓。誰捧首級進京報捷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南國已平,百姓安居。”這話傳到雩都後,王恢也被韓安國的大度所感動,遂書信商定,派衛青送騶郢首級回京。

而戰後封賞與期望的落差,助長了王恢求戰立功的慾望,這慾望一旦與王恢心存的芥蒂混為一體,就迅速變為一種固執和偏狹。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官階最高的御史大夫,他有責任為這支軍隊的安危站出來說話。 “王大人!”韓安國理了理美髯,眼睛中充滿真誠和溫和,“本官深諳大人苦衷,然大人以孤軍追擊,兇多吉少。本官還望大人以大局為重,三思而後行。” 韓安國還願同王恢一起承擔戰役失利的責任,他說道:“此次伏擊失利,乃消息走漏之故,非大行力所能及也。回京後,本官將向皇上奏明情由,願同大人一起承擔罪責。” 眾人也應道:“御史大夫言之有理,兩軍作戰,瞬息萬變,亦非一人之錯,在下願與韓大人一起向皇上陳明緣由。” 但是,韓安國沒有從王恢那裡獲得理智的回應,卻從他的眸子裡讀出了一種冷淡和慍怒。

“依大人所見,倒是在下不為社稷著想,顯得氣量狹小了?大人位居三公,自然不能理解在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王恢突然站起,拔劍割下戰袍一角,“眾位大人不必再說,在下心意已決,若再失利,在下甘願領罪!”說罷,就徑直出帳去了。 “這王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據在下所知,他一向熟讀兵法,談起用兵,侃侃然也。為何到了關鍵時刻竟置大局於不顧呢?”公孫賀的目光追著王恢的背影,嘆道。 “唉!他久在京城,何曾親歷過戰陣呢?” “事情緊急,韓大人宜速做決斷!” 事已至此,大家都希望韓安國能夠出來主持局面。韓安國略思片刻後道:“我身為御史大夫,戰事失利,自然難辭其咎。然現今之重,在於阻止大行冒險輕進。請公孫將軍率部接應大行,不可太遠,也不可太近。李廣、李息二位將軍分次班師,不可退之太急,本官親自斷後。回京後,本官將向朝廷領罪。”

“此役之失,咎在大行,他不聽勸阻,一意孤行,與大人何干?”公孫賀說道。 李廣等人點頭贊同公孫賀的話。 韓安國站了起來,向眾位將軍抱拳致敬,他並沒有為自己開脫罪責的意思:“感謝眾位大人美意,只是本官身為御史大夫,負有監察之責,豈能諉過他人?請從事中郎速擬一道戰報,快馬送往長安,皇上一定急著知道馬邑戰情。” 眾人離去後,營帳內顯得很空落,韓安國的心有些紛亂,從廷議馬邑之戰到如今的變故,事情脈絡清晰,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但他思考的是,王恢的心浮氣躁固然是馬邑之役的發軔,但如果沒有田蚡的推動,進一步說,如果沒有皇上的急於彰顯大漢國威的心情,也就不會有此次驅馳千里、王師勞而無功的事情了。而且還有,倘若朝廷大軍節制於一主將,那王恢也就不敢執意率部孤軍深入了。但是,他該怎樣向皇上表達自己的所憂呢?

雲彩很悠閒地漫步在遙遠的天際,太陽孤零零地懸掛在池陽兵營的上空,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從校場的閱兵台眺望遠方,田野在這個季節脫去了金色盛裝,赤裸裸地暴晒在陽光之下——又是一個少雨的年份,渭北高原的每寸土地都在乾渴中呻吟。 可這些似乎並不能影響期門軍的訓練。演武場上的殺聲此起彼伏,從隊列步法到陣法變化,從馬上騎射到兵器格鬥,一連幾個時辰的演練使這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汗流浹背,疲憊不堪。但只要衛青沒有命令,大家就沒有人有些許懈怠,他們都十分清楚衛青治軍的嚴格。 終於,有人因受不了酷熱而暈倒落馬,正在奔馳的騎士們紛紛勒住馬頭。那個帶頭勒住馬頭的年輕甚長跳下馬來,試圖抱起昏厥的騎士,但卻被從一旁伸過來的皮鞭有力地撥開了,他抬起頭來,就看見隊史陰鬱的臉。

“起來!” “讓我死吧!我受不了了!”年輕的騎兵抱著頭道。 “這點苦都吃不了,沒出息,起來!” “起來!難道你要吃皮鞭麼?” “起來!”隊史厲聲喊道,皮鞭隨之重重地抽打在騎士身上,“想死,就死在戰場上,趴在這裡算什麼?” 劇烈的疼痛催開騎兵疲倦的眼睛,他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沒有說,只用舌尖舔了舔裂了的嘴唇,掙扎著站了起來。 馬隊在烈日下重整隊列,隊史手握戰刀,站在最前面。其實,在騎士們的眼中,他並不比他們年長多少,如果不是他的父親在平定七國之亂中血灑疆場,如果不是他的母親因為傷心而撒手人寰,他也許至今還在雙親的庇護下快樂成長。 可生活使他很早就經歷了人世滄桑,他也跟著父輩的足跡開始了軍旅生涯。當他嘶啞的聲音重複著衛青的訓詞時,背後的深情都化為此刻的嚴厲和無情。

“我軍正在馬邑與匈奴大戰,我等熱血男兒,豈可貪圖安逸?衛大人不止一次說過,平時多流汗,是為戰時少流血!你們明白嗎?” “明白!” “大聲點!” “明白!”聲音在莽原蕩起一陣陣的回音。 “上馬!”隊史的戰刀直指前方,馬隊風馳電掣般地朝目標奔去。 這時,衛青陪同劉徹以及跟隨他而來的包桑、汲黯、張敺朝著校場走來了。 數日來,劉徹的心無時不牽掛著馬邑前線——這畢竟是他登基以來對匈奴第一次大規模出擊。戰爭的勝負,不僅關係到漢匈關係,更是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 由於對戰事的關注,他再也無法與衛子夫卿卿我我了,也沒有時間去顧及阿嬌和竇太主的糾纏不休了,更沒有心思去聽太后對后宮妃嬪們道德的評判了。

每日早朝後,他詢問的就是有沒有前方的戰報?大軍是否已到達設伏的地點?匈奴軍是否被引進了伏擊圈?而田蚡這些日子也分外地盡職盡責,不時地把那些讓他欣慰和振奮的消息送到案頭。 但劉徹還是覺得這些戰報太空泛,太籠統了——他有點等不及了,甚至有時候擔心這一仗不能打勝。於是,他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把那些不急於處理的奏章擱到一邊,邀了汲黯、張敺,輕車簡從地來到了池陽軍營。只有在這此起彼伏的喊殺聲中,他那顆緊張的心才能安靜下來。 劉徹對自己締造的期門軍懷著特殊情感,因為它鐫刻著新制受挫的傷痕,也寄託著他對未來漢軍戰力的希望。因此,一走進池陽軍營,那些在大權旁落的日子裡,只有靠遊獵打發時光的往事便湧上心頭。

期門軍初創時不過千人,後來,他把萬人儀仗補充到軍中,再後來,他又把七國之亂中戰死的將士子弟招到軍中,這些人都由衛青負責訓練。今年二月,他又從雍城馬場選調了萬匹良馬裝備了這支年輕的軍隊。 現在,期門軍已在他的關照之下成為一支擁有三萬之眾、裝備精良的精銳之師了。剛才,他暗地觀看了將士們的演練,就覺得它將是未來與匈奴戰爭的中堅。他之所以要汲黯一同前來,也是想讓他了解衛青治軍的成就,好為將來擢拔和重用衛青鋪平道路。 固然,對衛青的情感中包含了他對衛子夫的偏愛,但對劉徹來說,僅僅因為這些衛青是無法進入他的視線的。閩越一戰,讓他看到了這位年輕人的韜略和胸懷。 劉徹徵詢著汲黯對訓練的看法,問道:“愛卿認為太中大夫治軍如何?” 汲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嚴而苛,謹而猛也!” “愛卿何出此言?” 汲黯解釋道:“嚴者,乃治軍之統要,苛者,言待士卒以酷峻也;謹者,乃統帥胸有大局,猛者,責罰失重也。臣聞李廣將軍統軍,繩之以法,動之以情。大漠行軍遇水,士卒不飲,將軍不飲;每餐士卒不食,將軍不食。士卒有傷,將軍親往視之,汲膿敷藥,故而每於陣前,士卒爭先赴死,未惜其生。不知太中大夫知否?” “下官有所耳聞。”衛青小聲應道。 張敺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道:“汲大人,你得給皇上留一點面子啊!” 汲黯並不理會張敺,繼續道:“兵法雲:'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此五者,乃為將之要旨,缺一不可。何謂仁,就是要愛護士卒,今太中大夫惟知嚴而不知仁,惟知罰而不知賞,如何為將?” 衛青的臉“騰”的紅了。自從皇上把期門軍交給他以來,他總以為練兵之道,教戒為先。而且自練兵之後,他聽到的也都是褒揚之詞,卻不承想汲黯會這麼嚴厲地批評自己。當著皇上的面,他又不好辯解,一時語塞,倒不知該說些什麼了,只是方才還很興奮的目光瞬間黯淡了。 “汲愛卿言之有理。朕在少年時,就常聽說李將軍的治軍往事。今汲愛卿舊事重提,看來是很適合當下的。衛青!惟愛士卒,士卒才能不惜生命!你明白嗎?” “臣明白了。” 孰料汲黯卻立馬跳轉了話題道:“微臣剛才正與中尉大人討論外戚之事呢!” “哦?說來聽聽!” 汲黯看了看張敺,狡黠地笑了笑道:“中尉大人以為外戚都有來歷,要微臣說話小心。然微臣以為,外戚若沒有才幹,亦與屍位素餐者無異,何須懼乎?若如張大人所言,因為是外戚就該給他一些顏面,那微臣是不屑這樣做的。” 張敺臉上很尷尬,心中道,這個汲黯,嘴就像刀子一樣…… 劉徹聽了汲黯的話,雖然也認為話語唐突了些,卻為其忠直性格所感動,於是便幾分認真、幾分調侃地對衛青道:“聽見了麼?汲黯是說給你聽的。不過在朕看來,汲黯之言,不無道理。” 說話間,日色已過中午,衛青正要在軍營設宴為皇上接風。話音剛落,就見遠遠的官道上,一騎朝校場奔來。待那人來到跟前,才發現他是田蚡的愛將藉福。 這個藉福,因為前不久脅迫竇嬰將城南之田讓給田蚡,引起了一場風波,因此給劉徹留下了極為不好的印象,他臉上頓時露出不悅和厭煩,問道:“朕剛剛離了未央宮,丞相就遣你跟來,究竟何事如此慌張?” 藉福滾鞍下馬,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皇上!大事不好了……”未及說完,便把一封信札交給了包桑。 劉徹啟開信札,未及看完,就臉色大變。先是劍眉緊縮,繼之血色從兩頰泛起,嘴唇也漸漸地變成紫色,及至看完最後一行,已是怒不可遏了。 “王恢誤國,罪不容赦!”午間的太陽將劉徹狂怒的身影印在灼熱的大地上,“三十萬大軍呀!就這樣讓匈奴人從身邊溜走了。” 劉徹的憤怒迅速聚集、膨脹,終於變成仰天長嘯:“王恢!朕要殺了你,以謝天下!” 包桑慌了手腳,不知該怎樣勸慰皇上,他求助地看著衛青,衛青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退到一邊。他知道,這時候任何不慎的舉止都會招來嚴厲的斥責。 可是,汲黯卻說話了,他似乎早已預見到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戰爭,他的理智和冷靜甚至讓包桑和衛青陷入迷茫。 “皇上可曾想,此戰伊始,就已埋下了失敗的誘因麼?” “你是要恥笑朕麼?” “不!臣不過是說了真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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