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六章張騫匈奴陷險境
云如風乾的棉絮掛在青色的天空,偶爾有蒼鷹掠過,然後又揮動著翅膀飛向遙遠的天際。張騫勒住馬頭,南望祁連山,覺得三百多人的隊伍,行走在這狹長的山道間,彷彿一葉孤零零的小舟。眼前除了一片片的蓑草,再也看不到耕牛漫步田頭的散淡。有時候走上半天,才能看見散落在草原上的幾頂穹廬。
故土有多遠,那情感的量尺在遊子的心底。儘管隴西是大漢的西部邊陲,可只要站在那裡,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也帶著長安的溫度。而如今,他才真正地感受到了異國他鄉的寂寞。
前幾日,在隴西的一個驛站,張騫與隴西太守作別。馬上相揖,太守話里為張騫壯行——從此往西,就不再是大漢國土,而是匈奴休屠王的領地。那休屠王狷狂倨傲,常常派遣軍隊襲擾隴西,殺我吏民,掠我財物,望使君小心謹慎,盡量避其鋒芒……
太陽升上頭頂的時候,清晨的寒意漸漸退去。張騫與堂邑父並馬行走,話裡自然繞不開河西的風土人情。
堂邑父道:“這裡原本是大月氏的領地,與我朝接壤。那時候,大月氏兵強馬壯,匈奴奈何不得。但自冒頓單于以來,大月氏國勢逐漸衰落。文帝十四年,冒頓單于率軍攻入大月氏,殺了月氏王,用他的頭骨做了酒器。並分河西土地給渾邪王、休屠王、折蘭王、盧侯王等。從此,匈奴就成了大漢的嚴重威脅。”
“哦!”張騫沉吟了一下,就從背囊裡拿出匈奴全圖,果然此處標示的是大月氏國,這讓他對皇上鑿空西域的深意有了進一步的理解,如果能夠與大月氏聯手,那麼根除邊患的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但是,眼下他要擔心的是三百多兄弟的安危。隴西太守說得對,必須避開休屠王的耳目。想到這裡,張騫對堂邑父道:“你去告訴後面的兄弟,跟上隊伍,切勿喧嘩,我們要速速過境。”
“諾!”堂邑父撥轉馬頭,朝後奔去。
這些日子以來,堂邑父陪著張騫曉行夜宿,張使君的舉止都看在他眼裡。匈奴人說,獵鷹再嫩,也是兔子的天敵。漢人也說,有志不在年高。不要看張使君年輕,可辦起事來沉穩、莊重……
隊伍貼著祁連山北麓一直向西,正午時分,來到石羊河畔。張騫找了一山坳避風處歇息,並派人到河裡汲水造飯。離開隴西時,太守送了一些熟羊肉和用麥粉做成的餱糧。為了不耽誤行程,張騫要大家趕快做飯,然後儘快趕路。
在大家忙碌的時候,張騫靠著向陽處坐下了。緊張奔走的日子,所有的鄉思都被壓在心靈深處,可只要一靜下來,那思鄉之情還是悄然爬上了心頭。
離開長安時,他曾向祖父去了一封家書。他在信裡只是詢問了祖父起居,並沒有將西去的消息透露半字,他害怕因此讓老人家寢不安席。
父親當年死於意外,母親隨即改嫁,祖母因思兒心切,也鬱鬱而亡,祖父就成了他唯一的親人。教他讀書做人,送他北出南山。可他自從來到長安後,就再也沒有回到故鄉。每思及此,他總是充滿內疚。這一去,尚不知幾時才能歸來。也許,在他歸來之日,祖父早已駕鶴西去了,這份思念讓他心裡酸酸的。
他就這樣讓自己的思緒慢慢展開,卻不料一場危機正在漸漸臨近。當馬蹄聲響過河灘的時候,他看見一隊匈奴騎兵朝這奔來了,而他的部下也紛紛亮出了兵器。
張騫從地上站起來,迅速來到隊伍面前,掃視了一眼嚴陣以待的部下道:“少安毋躁,我們身負皇命,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能妄動手中兵器。”說話間,匈奴騎兵的身影就漸次地清晰了。
“什麼人吃了豹子膽?竟敢闖入休屠王領地?”奔跑在前面的匈奴將領大吼一聲,看他的裝扮,至少也是個當戶。
堂邑父見狀,急忙上前說話:“小人見過將軍,我們是前往西域的商賈,在此休息片刻即走,還望將軍給個方便。”
“商賈?”當戶狐疑的目光轉向張騫,就看見了他手裡的漢節。
“既是商賈,怎麼會拿著漢節?”當戶說著,就朝身後的士卒揮了揮手,匈奴騎兵立即四處散開,把使團圍在中間。
“你要說實話!否則,休怪刀箭無情!”
事情既已穿幫,張騫也不打算隱瞞,上前有禮道:“不瞞將軍,我等確非商賈,乃大漢使團,欲往西域尋求通商。”
“什麼通商?兔子再狡猾,也逃不過鷹的眼睛!分明是在刺探軍情。給我拿下!”當戶大聲道。
堂邑父大喊一聲道:“弟兄們,操兵器!”
霎時間,三百多名勇士刀光閃閃,與匈奴騎兵形成對峙。大家把目光投向張騫,只要他一聲令下,就會拼個你死我活。但他們沒有聽到任何命令,而是看到了一種與他年齡不相稱的平靜。
“張騫奉詔,是為尋求睦鄰而來,將軍不必動手,我們隨將軍去就是了。”
當戶聽不懂張騫繞口的話,瞪著眼問道:“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堂邑父急忙上前解釋:“大人的意思是說,跟著將軍去見休屠王就是了。”
當戶聽了,嘟囔道:“那還廢什麼話?走吧!”
一干人上馬驅車,在匈奴人的挾持下來到姑臧城。適逢休屠王北來察看兵情,長期閉塞,偏居一隅的他對大漢國情知之不多,忽地遇上了自稱大漢使團的三百多人,驚異中又多了許多新奇。他拿著漢節看了半天,才抬起頭凝視被縛了繩索的張騫,目光中露出狡黠。
“你果真是漢使?”
張騫一臉慍怒道:“我乃堂堂大漢使節,何須隱匿行踪?倒是王爺不通禮儀,對一個尋求通商的使節如臨大敵,讓本使可笑。”
休屠王遭到奚落,尷尬之餘,轉而惱怒道:“羔羊還敢在野狼面前撒野,你不怕死麼?”
張騫冷笑一聲道:“據本使所知,大漢隆慮公主現為閼氏。王爺殺了本使不要緊,若是因此而導致兩國戰事重起,單于追究下來,您恐也難辭其咎吧?”
“你說什麼?”
堂邑父在一旁解釋:“使君的意思是,我們是大漢的使節,如果您殺了我們,單于怪罪下來,您能擔當得起麼?”
“這……”張騫如此說辭,讓休屠王很意外,但就此收場,他又覺得威嚴頓失,於是又問道,“既是漢使,就該持通關文書,何故本王只見漢節而不見文書?”
張騫又笑了笑道:“敢問王爺,匈奴主政者是大單于,還是您休屠王?”
“這還用問,當然是大單于。”
“那就是了!本使在大漢也只聞匈奴大單于之名,現在休屠王要本使交出文書,是否欲取大單于之位而代之?”
這番話讓休屠王一時語塞,未及回過神來,又聽張騫道:“今日張騫以漢使身份被王爺囚禁,本已沒有求活之念,現在就請王爺取了本使項上人頭,好去向大單于邀功。但張騫一死,我大漢雄師必席捲而來,何去何從,請王爺三思!”
氣氛急轉直下,休屠王眼看亂了方寸。這時候,陪坐在一旁的當戶側身對休屠王低聲耳語,才見他的臉上漸漸有了活泛之色,說話的口氣也收斂多了。他吩咐左右鬆了張騫的繩索,要當戶好生招待。
“呵呵!”休屠王臉上堆著笑道,“既是漢使到來,本王也不敢私自做主,待明日本王便送使君去單于庭,大單于想怎麼處置都行……”
張騫聽了這話,心情就不由得沉重了。原本打算借一場唇槍舌劍逼迫休屠王放行,卻不料他意出邪處。這誤了行程不說,倘若單于欲加阻撓,豈不負了皇上的囑託?但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見機行事了。
這一番心頭的翻波卷浪,都被他眉宇間的淡定從容掩蓋了。張騫伸了伸酸疼的胳膊,一步上前把漢節持在手中。這時他聽見穹廬外傳來紅鬃馬的嘶鳴,哦!那是堂邑父在帳外等著呢……
軍臣單于和隆慮閼氏生下的小王子已經七歲了。
在諸多的王子中,他是唯一的混血兒,這使他的體形比同齡的小孩大了許多。不過,只有隆慮閼氏才知道,他那雙眼睛,他說話時的聲音和節奏太像小時候的劉徹了。
十多年來,劉徹聲淚俱下的呼喚,沒有一天不在她的耳際縈繞。她明白無論是貴為閼氏,還是歲月在她身上打上的匈奴人印記,她永遠都割不斷與長安的血緣。因此,儘管軍臣單于給小王子起了一個“呼韓瑯”的名字,但隆慮閼氏卻在心中為他珍藏了一個漢人的名字——劉懷。
軍臣單于很喜歡呼韓瑯,剛剛六歲,就為他安排了老師。他每天帶著呼韓瑯朝拜太陽神,訓練他騎羊——匈奴習俗,孩子從騎羊開始,到了一定年齡,才改為騎馬。
而隆慮閼氏卻暗地做著另一件事情——教兒子漢朝的文字;為他講述外祖父平定七國之亂的故事;告訴他舅舅如何才智過人、英武雄健。現在,趁軍臣單于和眾大臣聚會之機,她把呼韓瑯叫到帳中來,檢查兒子近來的學業。
等待兒子的時間,是隆慮閼氏最感漫長的時候,唯一能夠讓她安靜的就是彈奏多年來相伴的琵琶,吟唱她用鄉愁填寫的歌詞:
蒼山巍峨兮長城長
長城之內兮有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痛斷腸
望斷雲山兮情已觴
鴻雁南飛兮去複還
帶我心魂兮一同往
閼氏唱著唱著,淚水就如斷了線的珠子流淌下來。
她怎能不傷心呢?
父皇駕崩的時候,軍臣單于派出龐大的使團參加了葬禮。使者回來後告訴她,父皇就葬在陽陵,但她卻沒有機會看父皇最後一眼。
她怎能不傷心呢?
劉徹舉行登基大典的時候,軍臣單于又派出龐大的使團前去致賀,回來的時候,使團帶來了新皇贈予她的珍珠、絹帛。可她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劉徹坐在帝位上是怎樣的風采。
去年十月,諸侯朝覲的時候,皇上特邀了軍臣單于,封都尉李穆奉命隨使團前往,她托李穆為母后帶去了裘皮錦衣。李穆回來後,為她帶來了母后的來信。
若是在長安,哪怕是嫁給一位平民百姓,她都有省親的機會。可現在,她只有伴著琵琶度過一個個長夜了。
唯一讓她欣慰的是,懷兒一天天長大了。此刻,紫燕帶著他進帳來了。
呼韓瑯看上去足有八歲少年的個頭,大概是因為貪玩挨了紫燕的責備,現在還撅著嘴,一臉不高興的樣子。
“母親喚孩兒來有何吩咐?”在閼氏面前,呼韓瑯說著漢話。
“娘就是想問問,最近讀得怎麼樣了?”
“孩兒……孩兒……”
紫燕笑著打趣道:“剛才還像一頭髮怒的小狼,怎麼這會兒不會說話了呢?”
“一定又是貪玩,受到姨娘的訓斥了吧?”
自己養的兒子自己知道,閼氏心裡很清楚,出生在草原,吃著牛羊肉長大,受著匈奴習俗熏陶的兒子對繞口的漢文不感興趣。但對她來說,漢文是她情感的寄託,她只有聽著兒子背誦那些來自故鄉的經典,才不會忘記他身上的漢家血統。
“不是為娘說你,這樣貪玩可不行。你舅父八歲時已經是大漢太子了!”
呼韓瑯低著頭,小聲說道:“母親,不是孩兒不願意學,實在是夫子的話太繞口了。而那些漢字,更是難學。孩兒……”
“不好學也得學。要知道,你是漢家的外甥,總有一天要到長安去。如果見了你舅舅不會說漢話,豈不讓舅舅傷心?”隆慮閼氏加重了語氣。
“孩兒記住了。”
“記住了就好,如有不懂的地方,你可向李穆請教。”閼氏臉上露出喜色,“你現在為娘背誦一段吧!”
“是,孩兒遵命!”呼韓瑯搖頭晃腦地念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他天真的樣子,讓一旁的紫燕忍俊不禁。
呼韓瑯瞪著紫燕說道:“姨娘笑什麼?難道我念錯了麼?”
紫燕止住笑,對閼氏道:“公主看看懷兒的神態,像不像當年的皇上?”
閼氏嘆了一口氣,幽幽道:“本宮當年離開長安的時候,皇上還只有四歲,現在過去這麼些年了,他已經做了皇上,但願他能像父皇那樣有作為。”
說完,閼氏轉臉又要呼韓瑯把文中的意思講給她聽。兒子的聲音,如四月的春風吹皺了閼氏的心湖,她忘情地將兒子摟進懷抱,在他的額頭烙下唇印。可呼韓瑯卻搖著頭掙脫閼氏的懷抱:“母親不可這樣,孩兒已經是大人了!”
閼氏就忍不住笑了:“懷兒還不好意思了。”
這時候,從帳外面傳來腳步聲,紫燕忙出帳去察看,原來是李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