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最後一個漢人皇帝·崇禎大敗局

第4章 第四章登基稱帝,年號“崇禎”

黃立極、張惟賢率領著閣臣和六部科道、元老重臣來到文華殿前,將公、侯、伯、百官和軍民耆老等進呈的勸進表文遞給徐應元,就跪在那兒等著。 這勸進表為禮部所擬,共三表,意思一樣,表述略有別。這是大明的酸腐遺風,儲君繼統之前必須猶抱琵琶,扭捏作態一番,以示不忍和謙遜,如是者三,才能設壇建醮,綠章拜表,其實是“固所願也,非敢請耳”,所以必須三勸。 黃立極累得腿都打哆嗦了,這已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朱由檢回答說:“覽所進箋,具見卿等憂國至意。顧予哀痛方切,繼統之事,豈忍遽聞,所請不允。”第二次批道:“卿等為祖宗至意,言益諄切,披覽之餘,愈增哀痛,豈忍遂即大位!所請不允。”但此時黃立極心下輕鬆了許多,儲君的回批已經從“我不想听”變成了“不想現在即位”,也就是聽進去了。他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信王必然答應了,批答中已是以“卿”稱臣,分明早已是以皇帝自居了。

等了片刻,徐應元笑模笑樣地出來,遞過批答。 黃立極抖著手接過急看,立時大鬆了口氣: 卿等合詞陳請,至再至三,已悉忠懇。天位至重,誠難久虛,遺命在躬,不敢固遜,勉以所請。 “諸位大人快請進去吧!”徐應元說著前頭引路。黃立極從張惟賢手中接過一個紅錦軸,雙手平端,躬身前走,眾人跟了進去。朱由檢連忙起身相迎。徐應元急走幾步到朱由檢身邊,拉了拉他衣角,小聲道:“爺已是皇帝身份了,不好起身迎接臣子的。” 朱由檢恍有所悟,回到座位上。眾人再次跪倒,山呼萬歲。 朱由檢道:“眾愛卿平身吧。” 黃立極起身進前一步,將紅錦軸高舉過頭,道:“這是臣等擬就的新朝年號,共四個,請吾皇擇其一。若吾皇另有欽定,請示臣等,頒布中外。”

徐應元接過放到案上展開。朱由檢邊看邊琢磨,大殿裡一時鴉雀無聲。眾人都盯著這位新皇帝,只見朱由檢搖頭了:“'乾'為天,這'聖'字可擔當不起呀!”眾人無言,一會兒又見他撇撇嘴,“'興福',嗯,'興'字甚好,'福'則俗而無新。”話剛說完,就見新皇帝眉毛擰在一處,“這'咸嘉'二字,字面的意思倒是不錯,可這'咸'字中隱一'戈'字,'嘉'字中藏一'加'字,豈非意肇'刀兵相加'?這年號可起得糊塗。” 黃立極差點兒堆乎在地!又見新皇帝凝神片刻,提筆寫了起來。黃立極心想看來沒一個中皇上意的,讓皇上看我等不起了,今後怕是不好混了。只聽朱由檢道:“就用這最後一個吧,只是把'貞'加個'示補'旁,變作'崇禎',圖個吉祥吧。”

黃立極心中石頭落地,心想這新皇帝是個不好惹的,身上一懈勁兒,腿就軟了,就勢跪倒,身後也跟著都倒下了。 “吾皇聖明,萬歲萬萬歲!”呼喊完了,黃立極道:“國不可一日無君,大位不可久待,請明日行登基大典。” “好吧,只是這大典如何行法?” “先要派爵爺祭告天地祖宗,然後新皇辭祭大行皇帝,才算受命,才是御殿受百官賀。” “派誰祭告天地祖宗才好?” “臣等這裡擬好了,請吾皇定奪:寧國公魏良卿祭南郊,保定侯梁世勳祭北郊,駙馬侯拱辰祭告太廟,寧晉伯劉天錫祭告社稷。” 朱由檢臉上的表情凝了一下,道:“既已擬好,就照諸卿安排吧。在何處行大典?” 建極、中極、皇極三大殿在萬曆二十五年被一把大火燒毀,一直修到現在,弄得光、熹二帝只能在文華殿登基。

那神、熹二帝都是不視朝的主,光宗只做了一個月的皇帝,就病了一個月,所以三帝倒都是無所謂。但眼前這位主子,看他在年號上的挑剔勁兒,就知是個不好伺候的主兒,不過此時黃立極心中有譜,便堆上笑道:“禀皇上,在三大殿行大典。” “哦?完工了?” “昨日剛剛竣工。” 碧空如洗,乾坤清朗,樹靜風止,雖是清早,仍是熱浪蒸人。 午門之外,甲士林林,旗仗森森。皇極門外張設黃龍華蓋,皇極殿前整齊地陳列著法駕鹵簿:五百件金銀器,傘、蓋、旗、纛,木製斧、鉞、瓜、戟。 朱由檢身穿孝服,由禮部司儀官引導著,先至大行皇帝靈柩几案前設祭,然後卸下孝服,穿戴上御朝袞冕,至中極殿前設香案行告天禮,再至奉先殿謁告祖宗,然後去了慈寧宮。

慈寧宮裡住著神宗尚健在的妃子,現掌太后印的宣懿昭妃劉氏,朱由檢行了五拜三叩禮,再去見張皇后,行了四拜禮,這才去了建極殿,換上通天冠、絳紗袍。 初通鼓響,侍儀舍人二人舉表案進入皇極殿。二通鼓響,通贊、贊禮、宿衛、侍衛、尚寶卿捧大寶進入大殿歸位。三通鼓響,閣臣率百官由午門入。 天啟登基時魏良卿還未進身(入仕做官),沒見過這陣勢,見午門外一溜五輛大車,分青、紅、黃、白、黑,低聲對崔呈秀道:“這車好像先帝用過,擺在大門口做啥?大典過後新主子要出門?” 崔呈秀斜他一眼,緩緩道:“這是玉、金、象、木、革五輅,天子法車,各有所用。晉武帝時創了這規矩,至後魏,五輅各依方色,再至隋開皇元年,始定五輅之製:一玉輅,青質,飾玉,駕六蒼龍。《周禮》說'馬八尺以上為龍',蒼龍即青色的大馬,祭祀、納後時乘的;二金輅,赤質,飾金,駕六赤騮,即黑棕黑尾紅馬,饗射、徵還時乘的;三象輅,黃質,飾銅,駕六黃騮,即黃驃馬,遠行時乘的;四革輅,白質,裹革,駕六白騮,即黑鬃白馬,巡狩、親征時乘的;五木輅,黑質,塗漆,駕六黑騮,即純黑馬,田獵時乘的。其實至後世,戰亂不絕,也就不嚴格遵守此制了。但登基大典乃極盛之典,就都擺出來,以耀眼目。你身為錦衣衛指揮使,皇上鞍前馬後的,不懂這些規矩可不行!”

“是,大人說的是。”魏良卿連連點頭。 “眼面前對小皇上還不摸底,今後要小心伺候,馬虎不得的。” “是,今後該多向大人請教才是。”魏良卿知道魏忠賢也讓著崔呈秀三分,所以也恭敬著他。 五品以上大員進入正殿拜位,殿外從五品以下按品秩站成十八班拜位。殿前陛階之上,四名拱衛司官各執長鞭,四鞭齊鳴,三聲過後,在鴻臚寺導執事官的接引下,建極殿中的朱由檢出升雕龍髹金九級御座。 他一眼看見站在前面的魏忠賢竟是身著大太監的四品補服,而未穿上公的一品補服,這使他心中愉悅,看來魏忠賢也有所忌憚。 先由奉祀返回的魏良卿等禀報。聽他們絮叨完,朱由檢大聲道:“知道了!”語調震肅嚴厲,不但把魏良卿等嚇得一激靈,連他自己都嚇一跳。

正在此時,忽聽得空中霹靂,眾人都仰了頭看,卻見萬里晴空,沒有一絲雲彩,眾皆驚懼。朱由檢心中更是震恐,但儀式未完,只能先壓在心裡,不由得煩悶起來,心想上天示異,必有緣故。四下一看,見王體乾侍側,心中認定是因閹黨而起,說不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不敢向魏忠賢發怒,便衝著王體乾大聲叱道:“你給我下去!” 這是大破規矩的舉動,眾人都愕然了。王體乾臉上一陣漲紅,卻也不敢抗旨,應了聲“是”,轉身疾步而去。這卻糟了,他是居中調度之人,他一走,一下子竟冷場了。眾禮官不知是否該繼續,怔怔地看著新皇帝。徐應元見不是物事,快步上前,補了王體乾的位置,附耳道:“皇上,進禮吧?”朱由檢點點頭。 徐應元又低聲道:“恕奴婢多嘴,從今往後您就是萬歲爺了,要以'朕'字自稱。”朱由檢再點點頭。徐應元直了身子,揚聲道:“進賀表——!”尾音兒未完,又是幾聲驚雷滾過。

捧表官趕忙近前幾步,跪下舉賀表過頭。受表官跪受,置於案。展表官跪展表,宣表官剛要宣表,朱由檢一抬手:“住!傳旨免賀。” 這是事先交代的,徐應元已演練了好幾遍,早就背熟了:“聖上有旨,先帝龍馭上賓,天位至重,誠難久虛,遺命在躬,不敢固遜。但聖心哀哀,縗期未滿,鼓樂不作,百官免賀!” 百官五拜三稽首,執笏三鞠躬,拱手加額,三呼萬歲,聲徹皇城內外,與一陣緊過一陣的雷聲混在了一起。待歡呼聲、雷聲響過,又靜了場。徐應元不知下一步是何程式,拿眼看宣表官。 宣表官明白是徐應元不明就裡,便道:“請聖上明示,《中和韶樂》免奏,《聖安曲》免否?” 崇禎從未見過這陣勢,天啟即位時他才十一歲,未參加大典。他眨了眨眼,轉向徐應元,小聲道:“該如何安排?”

這話問得糊塗,身為王爺都不明白,王府太監怎知就裡?略一頓,徐應元低聲道:“奴婢自打進宮就從未離開過皇上半步,哪會懂這些?要不,皇上召他上來問明白些?”崇禎點點頭。 徐應元向宣表官勾勾手指頭:“你近前來回皇上話。” 宣表官繞到丹陛欄下離須彌座最近處,徐應元走近前,小聲道:“什麼是《中和韶樂》、《聖安曲》?” “《中和韶樂》是只用於壇廟祭祀和殿陛典禮的大樂,樂器用'八音'製成。《聖安曲》是朝賀時的唱曲,”說著袖中抽出一紙,“這是唱詞。” 徐應元接過轉身呈給崇禎。崇禎展開,見是一筆八分體: 乾坤日月明,八方四海慶太平。龍樓鳳閣中扇開,簾捲帝王興。聖感天地靈,保萬壽,洪福增,祥光五氣生。升寶位,永康寧。

崇禎心中冷笑,什麼好詞,實在平庸不過,抬手一揮:“免!” 待宣表官退下,徐應元又不知該干甚事了,猛想起自己有個差事,是宣詔,趕忙俯身道:“皇上,頒詔吧?” 崇禎點了點頭,徐應元高叫:“宣《即位詔》!” 內閣起草的《即位詔》原文是: 我國家列聖,纘承休烈,化隆俗美,累洽重熙,遠垂萬祀。我大行皇帝,仁度涵天,英謨憲古,勵精宵旰,銳慮安攘,海宇快睹,維新疆土,勤思恢復,萬機總攬,六幕禔休。方啟鴻圖,忽賓龍馭。爰膺顧命,及予眇躬。側聆憑幾之言,凜念承祧之重。文武群臣軍民耆老合詞勸進,至於再三,辭拒弗獲,乃仰遵遺詔,於八月二十四日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起草後呈朱由檢看過,朱由檢認為《遺詔》中的“親賢納規”、“勿過毀傷”、“恪守典則”等句是魏忠賢所加,意在警告他恪遵先帝定規,不要更改,勿逾雷池,別對他魏忠賢下手,否則於己不利。 朱由檢心中有氣,但既不敢否了,更不敢動怒,卻又不甘心任其擺佈,更怕被諸臣輕看了,琢磨了半宿,決心試探一下魏忠賢,便在《即位詔》文末加了一段: 朕以沖人統承鴻業,祖功宗德,惟祗服於典章;吏治民艱,將求宜於變通。毗爾中外文武之賢,贊予股肱耳目之用,光昭舊緒,愈茂新猷。 明確提出要有變通,有新謀劃,看看你魏忠賢作何反應?出乎意料,魏忠賢一字未改,屁也沒放一個。 朝賀禮畢,雷聲也停止了,眾人又都抬頭看天,並不見半片遮雲。 “晴宇雷鳴,主何徵兆?”崇禎問道。 階下默無一聲,大家你瞪了我,我瞪了你,又都低了頭。首輔黃立極見無人應答,只得出班奏對:“新主登極,本應大樂舞蹈以賀,但主上仁孝守制,備韶樂而不作,上天垂憫,代設鼓樂,乃是吉兆。” 崇禎知他是魏忠賢同鄉,並以此進身,暗自罵了句“狗屁不通!” 新朝年號“崇禎”,初掌大寶的少年天子朱由檢,時年十八歲。 崇禎既不想魏忠賢太過看重自己,以致急行廢立,謀主自代,也不願魏忠賢太看輕了自己,竟至一個小閹豎也敢以光祿寺壓皇帝!不能樹威立信,不要說這皇帝做不長久,就是性命也在旦夕之間! 所以大喪期間,崇禎越發不敢懈怠,縗服朝夕詣幾筵哭,齋戒,祭告天地宗社,靈駕引發奠儀,入陵奠儀,奉安神主於太廟,一切不敢有違祖制。 崇禎食不甘味,衣不解帶,諸事親躬而後令行,總算捱過三十日,將天啟皇帝齊齊整整送入德陵。上尊諡“達天闡道敦孝篤友章文襄武靖穆莊勤喆皇帝”,廟號熹宗,追諡生母劉賢妃為“孝純恭懿淑穆莊靜毗天毓聖皇太后”,並命遷葬慶陵與光宗合葬,一應典禮如儀,皆親歷親為。 崇禎從未見過生母,長大後思念日深,所以心中更加哀痛。之後封太后之父劉應元為瀛國公,母徐媼為瀛國太夫人,上光宗選侍李氏莊妃封號,尊熹宗皇后張氏為懿安皇后,此番道場才算是功德圓滿。 崇禎已是困盹不堪,真想一場好睡,但他不能。 自從玄衣黃裳、玉旒袞冕加身,他就不敢稍露倦怠之色,深恐臣屬瞧他不起。特別是頭一次一個“朕”字出口,立刻有了睥睨丘壑的感覺,還沒等他咂摸夠滋味,又覺得有千鈞之負,壓得他胸悶氣短。他整頓起精神,折向文華殿。 自天啟去世的第二天,他被安排到文華殿守喪,兇禮期間,每日典章規制諸事完畢,他就回文華殿看奏摺。一個月下來,他竟在文華殿住習慣了,當成家了。 送走了皇兄,崇禎住到了乾清宮,但仍到文華殿批本處閱覽奏摺。一個月閱了無數的折子,可是均留中不發,只為了解情況。要想做個重整河山的中興之主,先要當好熟悉輿情的見習皇帝。 現在喪事辦完,實習期滿,自覺內外大事已了然於胸,可以宸綱獨斷,做個正式皇帝了,他準備把閱過的折子批了發出去。 焦日當頭,一些細風也沒有,身上黏黏地拉出絲來。崇禎換上薄紗縗服,吩咐打扇,便坐下揀看折子,卻是看不進去。樹上知了聒噪個沒完,攪得人沒了情緒。他喚徐應元端來涼水浸了浸臉,徐應元端水出去,崇禎重又拾起折子,覺著益發地煩亂起來。 有一件事一直令他思緒不整,疑慮焦躁,就是大典之時晴日雷鳴。上天擇我登基之日垂示異象,必是預兆大事! 崇禎再挨不過了,正想招呼徐應元,徐應元就進來了。 “萬歲爺,魏公公送來四名宮女。” 崇禎立時警覺起來:“朕身邊不缺侍應,他是何意?” “奴婢不知。”徐應元實話實說。 崇禎沉思一會兒:“是魏公公親自送來的?” “是。” 是罷戰示和,籠絡新君,還是包藏禍心,暗埋玄機?崇禎心中驀地湧起恐懼,恨恨道:“回了他!” 目下皇上還不能得罪魏忠賢,這一點徐應元可知道。回絕魏忠賢,豈不是明示疏遠,引他猜忌?可徐應元又不敢明說,稍一猶豫,想出個旁詞:“萬歲爺,四人都是……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崇禎猛扭過頭盯住徐應元:“你以為朕是個嗜色之君嗎?” 徐應元更躬了身,低聲道:“奴婢有天大的膽也不敢往那兒想,更何況奴婢不比內外臣工更知吾皇?只是魏公公那兒——” 崇禎明白了徐應元的意思:“好吧,叫他進來吧。” 魏忠賢躬腰進來,進門就跪倒:“老奴叩見吾皇。” “公公請起。公公給朕送宮人來了?可是朕身邊不缺宮人啊。” 魏忠賢站起身,笑道:“老奴知道皇上身邊不缺少侍候,只是新皇登基,總要新進一批宮人,汰黜一批年紀稍嫌大的舊宮人出宮,也是慣例。老奴聽說皇上在王府時,府中並無藝伎,可見皇上當初清苦,是老奴失職啊!可如今不同了,當了皇上,管起國家大事,日理萬機,尤其是現在,四邊不靖,煩心事多,聖躬更加焦勞,老奴知道皇上常常批閱奏摺到深夜,老奴看在眼裡,心裡難受啊!老奴想,皇上勞累之時,稍作休息,愉悅一下耳目,大有益於龍體。這四名宮人,不但貌比嫦娥,而且歌喉如鶯,長袖善舞,皇上忙中偶閒,輒供驅使。” 崇禎心中暗笑,魏忠賢大字不識一斤半,這番咬文嚼字定是別人教了他背熟的。 “真個是勞公公費心了。不過,既然是國家多事,朕還有閒心去享受這弦管嗷嘈、鶯歌燕舞嗎?” “老奴想,越是國家多事,越是要保重龍體,身心愉悅,才好有精氣神處理國事啊,也益壽延年。老奴盼望皇上萬壽無疆啊!” “那就多謝公公了,四名宮人在哪兒?” “老奴怎敢當萬歲爺一個'謝'字,萬歲爺體諒老奴一片忠心,不嫌老奴年老絮叨,就是老奴的福分了。”魏忠賢朝外一揮手,“進來見過萬歲。” 四名宮女娉娉婷婷飄進來跪倒,一股麝蘭香氣襲來。崇禎抬眼看下去,四人分別身著橙、綠、蘭、紫宮服,說了句“起來吧。” 四人站起,崇禎眼光逐個掃過,果然個個是春花方盛,秋月將滿,翦水雙瞳,柳腰一捻。崇禎微微一笑:“聽魏公公說,你們都能歌善舞。朕便偷得浮生半日閒,你們就輕抒歌喉、漫甩水袖吧。”四人輕聲應了“是”,輕移蓮步,打起雲手: 四月輕綃進六宮,素衣驚與至尊同。 裁冰籠雪慈雲影,不蹋蓮舟一瓣紅。 崇禎大驚:“這、這是朕所製,你們如何得來?” 魏忠賢上前一步,說道:“是那日老奴指揮下人灑掃文華殿,偶然拾得的。老奴知是皇上所作,便收起來了。前幾日叫他們譜成了曲,習熟了。” 崇禎又是一笑:“公公真是有心人吶!嗯,幽細如發,大有鬼音啊!”魏忠賢心中一驚,撲通跪倒:“老奴該死,曲子不合聖意,是老奴之罪,老奴叫他們重製。” “公公誤會了,朕是說朕的詩不好。……對了,”崇禎想起登基大典上免奏的《中和韶樂》,“你們說,什麼是'八音'?” 幾人都看紫衣女子,紫衣女子款款向前幾步:“回萬歲,奴婢略知一二,'八音'就是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種材質。編鐘、鎛鐘為金,編磬、特磬為石,琴、瑟為絲,排簫、笛、篪為竹,笙為匏,塤為土,建鼓、搏拊為革、柷、敔為木。” “原來如此,”崇禎音樂天分極高,不但善撫琴、而且嘗自作曲,無師自通,但因為無師,所以無傳承,所學雜亂無章,故而處處留心。 “好了,朕收下了,你們先退下,一會兒聽徐公公安置。” “老奴也告退了。”魏忠賢一揖,和四名宮女一起退出。 徐應元道:“皇上,四名宮人如何安置?”崇禎沉默了一會兒,“徐應元,你知道父皇為何只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崩逝了?” “奴婢聽說是吃了李可灼進奉的紅丸?” “那是其一,其二是受了鄭貴妃送的四名美女,才身染沈痾的。魏忠賢是要如法炮製呀。” 徐應元恍有所悟:“奴婢明白了,奴婢安置他們去做粗使。” “不,先安排她們宮內讀書,再為引禮讚禮官,去管后妃典儀,別讓朕再見到她們就行。”徐應元答應著轉身退出,一隻腳剛出門,又被崇禎叫住,“你速去欽天監,問他朕登基之時晴日天鳴,朕問是何徵兆,他為何不答對?朕不想追究,只問他天意若何,不要他來,老實回話就是。若敢欺瞞於朕,就用腦袋來回朕的話!” 徐應元剛答應著轉身,崇禎又道:“你也悄沒聲著去。” 徐應元小跑著去了。崇禎展開一份奏摺,是工部尚書楊夢寰請停開納事例。崇禎點點頭,說得不錯,靡費之風實在可惡,新朝應有新氣象,提筆準了。又打開第二份奏摺,是巡撫陝西都御使胡廷宴,奏報澄城賊王二糾眾造反,攻破澄城縣城。 崇禎鼻子裡噴出一股氣兒,低低吐了聲“廢物!”略一沉思,援筆批道:“初亂民揭竿,爾稱是饑民搶劫,不撫不剿,坐待其熾盛,至澄城縣破,而今是民耶,賊耶?不能防患於先,亦不能遏阻於後,何其遲慢若此?天啟二年山東徐鴻儒、劉永明聚眾三萬舉事,三月蕩平,爾不赧顏?速籌方略,報朕知道!”寫完扔過一邊,吐了口悶氣,翻開第三份折子,卻是不曾看過,約略一覽,臉便漲紅了,一股火氣直竄百會!監生陸萬齡、曹代請立魏忠賢祠於太學,與孔子並尊。 “這群吮癰舔痔的王八羔子!”崇禎狠勁兒一墩,折子、朱筆砸在桌上彈了出去,弄得滿桌滿地星星點點。 徐應元一腳踏進來,見狀趕忙跪地撿起,又招呼小侍擦抹,一邊小聲咕噥道:“萬歲爺龍體要緊,傷肝啊,犯不著……” 崇禎在臣屬甚至宦官面前都很注意自身形象,從言談舉止到儀表神態,只有在徐應元面前才不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截住徐應元的叨咕,瞪著眼問:“辦了?” “回萬歲爺,辦了……萬歲爺該用午膳了。”徐應元囁嚅支吾著。 “快回話!” “是,欽天監說……天鼓鳴,主兵兆!” 崇禎只覺著一股涼氣從湧泉直透尾椎:“為何當日不奏?” “……欽天監說,新主登極,相率諱言。” 何方兵兆?兵事無非有三:強虜寇邊,百姓造反,宮廷政變。 平遼戰事已逾九年,不合此兆。陝西流賊鬧事也已六月餘,亦不在此數。不錯了,變生肘腋,天兆此劫!不是朕除了他,便是他除了朕,此戰在所難免。但朕雖貴為天子,卻無一臂助,是名副其實的“孤家寡人”,此事如何行得?想至此崇禎心中沉重起來,呆呆地立著。 “萬歲爺,傳膳吧?” 崇禎回過神來:“朕不餓!” 徐應元嘆了口氣退下,崇禎坐下重又拿起折子,是南京御史劉漢的奏疏,提出正四事:“崇正學以培治本,勵廉恥以清仕路,惜名器以尊體統,重耕農以節財用。” 崇禎深以為然,提起筆批道:“極是,吏部須嚴加清汰,凡會典額外官,添注添設者,有過失的不能推補;文臣非正卿,武臣非勳爵,總兵非實有戰功者,不得加保傅銜。”寫完拿起下一份折子,卻是心意煩亂,情緒消沉,覺得昏昏沉沉起來,便無心再看,向後一靠,就要昏然入睡。忽然一陣香氣撲來,直入心竅,頓覺清爽了許多。崇禎睜開眼尋睃,並不見異樣,便又深吸一口,直透腹下,只覺得一股熱流從尾閭直射關元,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浸潤全身,里外舒服,精神亢奮,便又埋頭去翻看折子,卻是更加看不進了。不知怎的,念頭直轉到了四個美人兒身上,心中又細細琢磨起來,忽然一動,轉身喊道:“徐應元!” 徐應元應聲進來。 “那四名宮人你查過麼?” “查……查什麼?” “你去,把她四人渾身上下里里外外細緻搜過!” 徐應元心中不得要領,不敢再問,轉身去了。 崇禎騰地站起,往外就走。 大明皇帝直奔了承乾宮,進門就問:“貴妃在哪兒?” 當值太監從未見新皇帝午後回來過:“回萬歲爺,貴妃娘娘在西暖閣,奴婢這就去通禀。” “不必了,你們就在外邊兒候著。”話未落音兒,崇禎已經轉向西暖閣,挑簾進門,見田妃正和衣小憩,便躡著腳走到桌邊坐了,見田妃雲鬢散亂,垂落枕邊,如瀑布流瀉;眉睫低垂,若兩彎新月;粉面玉頸,似芍藥帶露;領口半解,露出一抹酥胸,如清水荷花,撩人採擷。 崇禎心中生出愛憐,他不是個憐香惜玉的皇帝,這會兒卻有了要肌膚相親的感覺,雖是不忍打擾,卻再把持不住了,起身過去,在床邊坐下,伸手去撫那白頸。這癢酥酥的感覺弄醒了田氏,驀見皇上在側,慌忙坐起,露出尷尬羞澀之色,一面整理身上一面說:“皇上此時回來,也不傳一聲,妾身這副模樣如何面君?” 崇禎按住田氏,笑道:“愛妃在臣子前當然要保持儀容,在朕面前就不必了。”說著就去解田氏的前襟。田氏大為驚訝,趕忙抬手按住,紅著臉道:“皇上這是轉的哪根筋呀?大天白日的,被下人撞見了,皇上不羞,妾臉面往哪兒擱呀?皇上這會兒該去理事的,怎就存了這心思?莫不是撞見女鬼了?” 崇禎埋下頭去嗅那兩團軟玉溫香,含混道:“適才伏案勞累,出來舒展筋骨,也不知是怎回子事,就想到了朕的愛妃。朕累了,要在愛妃這兒歇歇……” 崇禎三宮之中,周氏秉性嚴慎,且體質稍弱;袁妃隨和恭順,善觀顏色;田妃生得纖妍,且能歌善舞,琴藝尤佳,所以多受眷寵。自從登基以來,崇禎腦子裡想的,手上忙的都是軍國大事,常是忙到下半宿,與后宮親近的機會大大減少。 田氏心中也是渴想,聽此一說,便起了一陣感動,又經崇禎一陣摩挲,聞到違了多時的男人身上的氣息,也就有了感覺,垂下了手,任夫君擺弄,又想到丈夫這一陣確實苦了,確是需要慰藉,心上湧起酸楚和憐愛,便伸手摟抱了。裙衣暗解,羅帶雙分,長睫輕合,柳腰相承。偏是膨脹欲破之時,聽得外面響起了腳步聲。 “皇上在麼?”是徐應元急促的聲音。 “皇上、娘娘都在。”當值太監回說,腳步聲就止了。 雨露滋潤,風歇雨息。崇禎不敢耽誤正事,二人起了身,收拾乾淨,穿戴齊整了坐了。崇禎向外叫道:“徐應元!” “奴婢在。” “進來吧。” 徐應元打簾進來。 “有事奏朕麼?” “是,”徐應元雙手捧上一堆物件,“這是四名宮人貼身帶的香囊,囊中各有一香丸。” 崇禎接過,顛倒看了看,沒覺著有何奇異之處,取出香丸再看,也未見特別。女人貼身帶個香囊,是為去除體味兒,本是常事,不足為奇,便隨手丟給應元:“你去吧。” 徐應元退出,崇禎發洩過了,鬆弛下來,睏意重又襲了上來,而且更加濃烈。他努力驅趕著睡意,起身要走。 田氏看出了丈夫的疲憊,起身攔住:“皇上精神委頓,想是這一個月勞神費力大過了。古往今來的皇帝,那個似吾皇這般憂勞?皇上又剛剛折損了精神,走了元氣,這就又急著去理事,身子經得起這般折騰?既有這許多國事要辦,又何苦沒來由地施這一番損精耗血的酣戰?” “你適才不適麼?” 這一問,把田氏問臊了,兩片紅雲浮上雙顴,且嬌且嗔道:“當了皇帝,倒學得不正經了。”說著伸手挽住崇禎的脖子,“妾時時渴念皇上,不求擁衾合卺,只求每日能見皇上一面,也就知足了。”說著清眸中映出慘淡,“皇帝管著多少天下事,做得完麼?就在這一時一會兒麼?妾看出皇上乏了,今日就歇了,明日再辦那皇帝之事也不遲。” 崇禎確是倦了,想想也是:“朕真的是缺覺,今兒個就提早先睡一會兒吧。”說著衣也不解就囫圇躺倒了,沒多時就沉入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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