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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胡王結緣

紅頂商人胡雪巖1 高阳 3476 2018-03-13
有個福州人,名叫王有齡,他的父親是候補道,分發浙江,在杭州一住數年,沒有奉委過什麼好差使,老病侵尋,心情抑鬱,死在異鄉。身後沒有留下多少錢,運靈柩回福州,要好一筆盤纏,而且家鄉也沒有什麼可以倚靠的親友,王有齡就只好奉母寄居在異地了。 境況不好,而且舉目無親,王有齡混得很不成樣子,每天在“梅花碑”一家茶店裡窮泡,一壺“龍井”泡成白開水還捨不得走,中午四個制錢買兩個燒餅,算是一頓。 三十歲的人,潦倒落拓,無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還大,經常兩眼朝天,那就越發沒有人愛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年,王有齡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生得一雙四面八方都照顧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張常開的笑口,而且為人“四海”,所以人緣極好。不過,王有齡跟他只是點頭之交,也識不透他的身份,有時很闊氣,有時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總是衣衫光鮮——像這初夏的天氣,一件細白夏布長衫,漿洗得極其挺括,裡面是紡綢小褂褲,腳上白竹布的襪子,玄色貢緞的雙樑鞋,跟王有齡身上那件打過補丁的青布長衫一比,小胡真可以說是“公子哥兒”了。

他倒是有意結交王有齡,王有齡卻自慚形穢,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別多,小胡跟王有齡“拼桌”,他去下了兩盤象棋,笑嘻嘻走回來說:“王有齡,走,走,我請你去'擺一碗'。”擺一碗是杭州的鄉談,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對酌一番。 “謝謝。不必破費。” “自有人請客。你看!”他打開手巾包,裡麵包有二兩碎銀子,得意地笑道,“第一盤'雙車錯',第二盤'馬後砲',第三盤,小卒'逼宮',殺得路斷人稀。不然,我還要贏。” 盛情難卻,王有齡跟著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吳山,挑了個可以眺望萬家燈火的空曠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閒談。

酒到半酣,閒話也說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聲音說:“王有齡,我有句話,老早想問你了。我看你不是沒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點'麻衣相法',看你是大貴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齡搖搖頭,拈了塊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餅,慢慢咬著,雙眼望著遠處,是那種說不出來的茫然落寞。 “叫我說什麼?”王有齡轉過臉來盯著小胡,彷彿要跟他吵架似的,“做生意要本錢,做官也要本錢,沒本錢說什麼?” “做官?”小胡大為詫異,“怎麼做法?你同我一樣,連'學'都沒有'進'過,是個白丁。哪裡來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嗎?”

小胡默然,心裡有些看不起王有齡。捐官的情形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做生意發了財,富而不貴,美中不足,捐個功名好提高身價,像揚州的鹽商,個個都是花幾千兩銀子捐來的道台,那一來便可以與地方官稱兄道弟,平起平坐,否則就不算“縉紳先生”,有事上得公堂,要跪著回話。 再有一種,本是官員家的子弟,書也讀得不錯,就是運氣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孫山,年紀大了,家計也艱窘了,總得想個謀生之道,走的就是“做官”的這條路,改行也無從改起,只好賣田賣地,拜託親友,湊一筆去捐個官做。像王有齡這樣,年紀還輕,應該刻苦用功,從正途上去巴結,不此之圖,而況又窮得衣食不周,卻痴心妄想去捐班,豈不是沒出息? 王有齡看出他心裡的意思,有幾杯酒在肚裡,便不似平時那麼沉著了,“小胡!”他說,“我告訴你一句話,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過一個'鹽大使'。”

小胡最機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絕非假話,隨即笑道:“唷!失敬,失敬,原來是王老爺。一直連名帶姓叫你,不知者不罪。”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齡苦笑道,“說句實話,除非是你,別人面前我再也不說,說了反惹人恥笑。”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莊重的神態問道,“不過,有一層我不明白,既然你是鹽大使,我們浙江沿海有好幾十個鹽場,為什麼不給你補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個虛銜,憑一張吏部所發的“執照”,取得某一類官員的資格,如果要想補缺,必得到吏部報到,稱為“投供”,然後抽籤分發到某一省候補。王有齡尚未“投供”,哪裡談得到補缺? 講完這些捐官補缺的程序,王有齡又說:“我所說的要'本錢',就是進京投供的盤纏。如果境況再寬裕些,我還想'改捐'。”

“改捐個什麼'班子'?” “改捐個知縣。鹽大使正八品,知縣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錢,出路可就大不相同了。” “怎麼呢?” “鹽大使只管鹽場,出息倒也不錯,不過沒有意思。知縣雖小,一縣的父母官,能殺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業。” 這兩句話使得小胡肅然起敬,把剛才看不起他的那點感想,一掃而空了。 “再說,知縣到底是正印官,不比鹽大使,說起來總是佐雜,又是捐班的佐雜,到處做'磕頭蟲',與我的性情也不相宜。” “對,對!”小胡不斷點頭,“那麼,這一來,你要多少'本錢'才夠呢?” “總得五百兩銀子。” “噢!”小胡沒有再接口,王有齡也不再提,五百兩銀子不是小數目,小胡不見得會有,就有也不見得肯借。

兩人各有心事,吃悶酒無味,天也黑上來了,王有齡推杯告辭,小胡也不留他,只說:“明天下午,我仍舊在這裡等你,你來!” “有事嗎?”王有齡微感詫異,“何不此刻就說?” “我有點小事託你,此刻還沒有想停當。還是明天下午再談。你一定要來,我在這裡坐等,不見不散。” 看他如此叮囑,王有齡也就答應了。到了第二天下午,依約而至,不見小胡的踪影。泡一碗茶得好幾文錢,對王有齡來說是一種浪費。於是沿著山路一直走了過去。城隍山上有好幾座廟,廟前有耍把戲的,打拳賣膏藥的,擺象棋攤的,不花錢而可以消磨時光的地方多得很。他這裡立一會,那面看一看,到紅日銜山,方始走回原處,依舊不見小胡。 是“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王有齡頓感進退兩難,不等是自己失約,要等,天色已暮,晚飯尚無著落。呆了半天,越想越急,頓一頓足,往山下便走,心中自語:明天見著小胡,非說他幾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況,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

走了不多幾步,聽見後面有人在叫:“王有齡,王有齡!” 轉身一看,正是小胡,手裡拿著手巾包,跑得氣喘吁籲,滿臉是汗。見著了他的面,王有齡的氣消了一半,問道:“你怎麼這時候才來?” “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對不起,對不起!”小胡欣慰地笑著,“總算還好,耽遲不耽錯。來,來,坐下來再說。” 王有齡也不知道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默默地跟著他走向一副設在櫥下的座頭,泡了兩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的,目送著經過的行人,手裡緊捏住那個手巾包。 “小胡!”王有齡忍不住問了,“你說有事託我,快說吧!” “你打開來看,不要給人看見。”他低聲地說,把手巾包遞了給王有齡。 他避開行人,悄悄啟視,裡面是一疊銀票,還有些碎銀子,約莫有十幾兩。

“怎麼回事?” “這就是你做官的本錢。” 王有齡愣住了,一下子心裡發酸,眼眶發熱,盡力忍住眼淚,把手巾包放在桌上,卻不知怎麼說才好。 “你最好點一點數。其中有一張三百兩的,是京城裡'大德恒'的票子,認票不認人,你要當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換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號',一路上通行無阻。”小胡又說,“如果不為換票子,我早就來了。” 這裡王有齡才想出來一句話:“小胡,你為什麼待我這麼好?” “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陽,英雄末路,心裡說不出的難過,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著覺。” “唉!”王有齡畢竟忍不住了,兩行熱淚,牽連不斷。

“何必,何必?這不是大丈夫氣概!” 這句話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激勵,王有齡收拾涕淚,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絕大的恩惠,卻是對他的名氏、身世,一無所知,豈不荒唐? 於是他微有窘色地問道:“小胡,還沒有請教台甫?” “我叫胡光墉,字雪巖,你呢,你的大號叫什麼?” “我叫雪軒。” “雪軒,雪巖!”胡雪巖自己念了兩遍,撫掌笑道,“好極了,聲音很近,好像一個人。你叫我雪巖,我叫你雪軒。” “是,是!雪巖,我還要請教你,府上?” 這是問他的家世,胡雪巖笑笑不肯多說:“守一點薄產過日子,沒有什麼談頭。雪軒,我問你,你幾時動身?” “我不敢耽擱。把舍間略略安排一番,總在三五日內就動身。如果一切順利,年底就可以回來。雪巖,我一定要走路子,分發到浙江來,你我弟兄好在一起。”

“好極了!”胡雪巖的“好極了”,已成口頭禪,“後天我們仍舊在這裡會面,我給你餞行。” “我一定來。” 到了第三天,王有齡午飯剛過,就來赴約。他穿了估衣鋪買的直羅長衫,亮紗馬褂,手裡拿一柄“舒蓮記”有名的“杭扇”,泡著茶等。等到天黑不見胡雪巖的踪影,尋亦沒處尋,只好再等。 天氣熱了,城隍山上來品茗納涼的絡繹不絕。王有齡目迎目送著每一個行人,把脖子都擺得酸了,就是盼不著胡雪巖。 夜深客散,茶店收攤子,這下才把王有齡攆走。他已經僱好了船,無法不走,第二天五更時分上船,竟不能與胡雪巖見一面話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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