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

第18章 以賭會友

這樣老是玩不是事。劉不才最感苦惱的是,無事可做,手會發癢,老想賭錢,但每一轉到這個念頭,隨即想起自己對陳世龍說過的話,拼命壓制著。如是十天下來,他實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的是要胡雪巖說句話,等了兩天,到第三天終於把胡雪巖等到了。 “雪巖!”他有些激動,“來了半個多月,什麼事也沒有做,我也曉得你事情忙,不過,這樣子下去,我要悶出病來了!” “我曉得,我曉得!實在對不起,幾處的事情,都非我親自料理不可。現在大致有了頭緒,尤其海運轉駁,總算辦妥當了,我可以抽得出工夫來。明天開始,我們第一步就是去看地皮。”胡雪巖問道,“三叔,你酒量怎麼樣?” “還可以對付。” “那麼,我先給你介紹一個朋友。”

他介紹的是裘豐言。押運洋槍的差使,裘豐言辦得很妥當。王有齡送了他一筆錢,著實誇獎了一番,所以他最近的心境極好,跟劉不才一見如故,加以受了胡雪巖的委託,刻意敷衍,因而劉不才也覺得交了裘豐言這個朋友,是件很可以叫人高興的事。 陪著看地皮的事,便由裘豐言來承當,每天一早到豐樂橋茶館裡喝茶。裘豐言在揚州住過,早晨這一頓很講究,炒兩個菜吃早酒,酒罷吃麵,然後由掮客領著去看地皮,有的嫌小,有的價錢不合,這樣一番折衝下來,到了下午三點鐘,裘豐言又要喝茶吃酒了。劉不才因為有他作陪,不如以前那樣無聊,倒也相安無事,把想賭的念頭歇了下來。 突然間有一天,胡雪巖一大早來找劉不才,第一句話就是:“三叔,我要請你陪一位客,這位客嫖賭吃著,無所不精,只有你可以陪他。”

劉不才一時開不得口,第一,覺得突兀;第二,覺得胡雪巖違反了他自己的來意,本來要求人家戒賭的,此刻倒轉頭來,請人去賭;第三,覺得自己說了戒賭,而且真的已經戒掉,卻又開戒,這番來之不易的決心和毅力,輕易付之東流,未免可惜。 “三叔!”胡雪巖正色說道,“你心裡不要嘀咕,這些地方就是我要請你幫忙的。說得再痛快一點,這也就是我用你的長處。” 那就沒話好說了,“既然是幫你的忙,我自然照辦。”劉不才問,“不過是怎麼一回事,你先得跟我說清楚。” 胡雪巖略微躊躇了一下,“說來話長,其中有點曲折,一時也說不清楚。”他停了停又說,“總而言之一句話,陪這位公子哥兒玩得高興了,對我的生意大有幫助。” “嗯,嗯!我懂了,你要請我做清客?”

“不是做清客,是做闊客。當然,以闊客做這位公子哥兒的清客,不就更加夠味道了!” 這一下,劉不才方始真的懂了,點點頭很沉重地道:“只要你不心疼,擺闊我會,結交闊客我也會。” “自然!怎麼談得到心疼的話?三叔,”胡雪巖問,“你一場賭,最多輸過多少?” “輸過——”劉不才說,“輸過一爿當店,規模不大,折算三萬銀子。” “好的,你經過大場面。那就行了!”胡雪巖說,“你不必顧慮,三五萬銀子,我捧現銀給你,再多也不要緊,我隨時都調得動。總之,輸不要緊,千萬不能露出小家子氣的樣子來!” “這你放心好了,賭上頭,我的膽子最大。” 當時約定,胡雪巖下午來陪他去結交那位公子哥兒,銀票在那時帶來。劉不才便也精神抖擻地去剃了頭,打扮成個翩翩濁世公子的樣子,在那裡坐等。

午後不久,胡雪巖又來了,看劉不才穿的是鐵灰色緞面的灰鼠皮袍,棗紅色巴圖魯坎肩,頭戴一頂珊瑚結子的玄色緞子的小帽,正中鑲著一塊壽字紋的碧玉。雪白的紡綢褂子,下面是筆挺的紮腳褲和一雙漳絨的雙樑鞋。 “漂亮得很!我有兩樣東西帶了來,正好配你這一身打扮。” 那兩樣東西是一個金打簧表,帶著根極粗的金鍊子,一個羊脂白玉的班指。另外有兩萬銀票,起碼是五百兩一張。 “時候還早,我先把這個闊少的來歷告訴你。” 這位闊少姓龐,是胡雪巖到南潯去的那兩天認識的,大家都叫他龐二爺。這位龐二爺是絲業世家,幾代蓄積,再加上道光末年中外通商,在洋莊上很賺了些,所以雖不是富堪敵國,而殷厚之處,遠非外人所能想像。

龐二爺雖然是一等一的紈絝,但家學淵源,做生意極其在行,此所以胡雪巖要跟他打交道。 龐二爺是個捐班的道台,自然不會“轅門聽鼓”去候補等差使,平常也不穿官服,但如果有什麼州縣官在他面前,以官派驕人,那一下他擺出來的官派,比什麼人都足,就從這一點上,把龐二爺吃軟不吃硬的性情完全顯出來了。 原來是他!劉不才一面聽,一面心裡在想。同是湖州人,他自然知道龐二爺,不過論“少爺班子”的等級,劉不才起碼要比他差兩等。而且現在已經“落薄”了,提起來,說是“當年劉敬德堂的老三”,這句話並不見得光彩,龐二爺心裡作何感想,卻不能不預先顧慮。 “三叔,”胡雪巖接下來說,“為了拉攏龐二爺,我特地托王大老爺出面請客,他是你們湖州的父母官,龐二爺再忙也不能不到。不過今天只是為了請客吃飯,'場頭'拉不大,只不過打打麻將。你要拿本事出來,讓他跟你賭過一場,還願意跟你賭第二場,這樣子交情才可以越拉越攏。”

“我曉得了。這一點你放心!不過,”劉不才很吃力地說,“我們雖沒有會過,他是在上海的時候多,大概總也曉得我這個人。” “曉得也不要緊,'敗子回頭金不換',沒有哪個笑話你!再說,我跟王大老爺關照過了,對你會特別客氣,有主人抬舉著,人家也識不透你的底細。” 劉不才聽了他的話,看一看自己那身裝束,再看一看那兩萬銀票,想法變過了,什麼都可以假,銀子不假,錢就是膽,怕什麼! “雪巖,你的話不錯。”他精神抖擻地問,“我們什麼時候走?”說著,便打開那隻打簧表,一看才午後兩點鐘。 “約的是四點,我自然要早到。你再養養神,準時到王公館好了。”胡雪巖留下一張紙條,上面寫著王家的地址。

約定了各自分手。劉不才果然靠在一張軟榻上,閉目養神,把龐二爺的脾氣作了一番很周詳的考慮,然後又細想應付的態度。自己覺得頗有把握,欣然睜眼,重新又修飾了一番,方始僱一頂小轎,專程赴約。 到了王家,主人果然很客氣,口口聲聲稱他“三才兄”,坐下寒暄了一陣,請的客人陸續都到了,除了嵇鶴齡和裘豐言,另外兩個都是闊少,一個是做過天津海關道的周道台的弟弟,行五;一個是亦官亦商的高家老四。坐下來言不及義,不是說一頓牌九輸了多少,就是談“江山船”上出了怎麼樣的一個尤物。 最後,龐二爺到了,三十四五歲年紀,一張銀盆大臉,賽似戲台上的曹操。因為祖父死了不久,有服制在身,只穿一件灰布羊皮袍,但手上戴一隻翻頭十足的“火油鑽”戒指,戒面朝里,偶爾揚手之間,掌中光芒亂閃,格外引人注目。

主人一一引見,龐二爺初見面的只是嵇鶴齡、裘豐言和劉不才。聽到他是湖州口音,便覺親熱,“劉三哥,”他問,“你府上哪裡?我怎麼沒見過?” 劉不才聲明住處,接著又說:“久仰龐二爺的大名,幸會之至。” “彼此,彼此!”龐二也很客氣,不像有架子的紈絝。 “餵,餵!”周老五性子最急,“該上場了!” 於是主子引導,進入廂房,裡面已擺好一桌麻將牌在那裡,站著商議入局,龐、週、高三人是用不著說的,剩下一個搭子,主人讓嵇鶴齡,嵇鶴齡讓劉不才,劉不才讓胡雪巖,胡雪巖一推辭,便即定局,仍由劉不才上場。 扳好位子坐定,講好一萬銀子一底的“麼二”,四十和底十六圈,隨即噼劈啪啪打了起來。劉不才先不忙著和牌,細看各人的牌路,龐二和高四都打得很精,但高四有個毛病,喜歡做牌,週五打牌跟他的脾氣一樣,性子急,不問大小,見牌就和,一等張便把牌扣了下來,兩眼瞪著“湖”裡,恨不得揀一張來和牌似的。

然而牌雖打得蹩腳,手氣卻是他好。四圈牌下來,和了兩副清一色,一副三元,已經贏了將近一底,把他高興得不得了。 “這都是老四做牌做得太厲害,張子太鬆!”龐二一面擲骰子扳位,一面冷冷地說,“這四圈如果你坐我下家,可要當心一點兒!” 結果劉不才坐了周五的上家,他的上家是高四,跟龐二對面。高四老脾氣不改,十三張牌只要七張花色一樣,就想做清一色,所以張子仍舊很鬆。劉不才心想,不能多吃,不然自己的張子也會鬆,讓周五撿了便宜,手風一上去就很難制了。 打定這個主意,連邊嵌都不吃,全神貫注在下家,把周五釘得死死的,兩圈牌下來,週五“氽”出去一半,但大輸家的龐二卻並無起色。於是劉不才又想,現在不但要扣住週五,還得想辦法讓龐二和牌才好。

他的牌打得極精,稍微注意一下進出張子,就能料到龐二要的牌,總是在他剛聽張的時候“放銃”。龐二連著和了兩副,手風一順扳了回去。等八圈下來吃飯,計算一下,成了三吃一的局面,大輸家是高四。 “老兄的牌打得很高明。”下了牌桌,龐二這樣對劉不才說,“牌品更是佩服之至。” “哪裡,哪裡!”劉不才覺得很安慰,同時也有些佩服龐二,是個識好歹的人。 到了飯後,龐二的手風轉旺了,逢莊必連,牌也越和越大,這也要歸功劉不才,但他已不再放張子,只是專門扣住週、高二人,尤其是不讓他們倆和大牌,一看風色不對,不是自己搶和,就是放人家和小牌。等到打完結賬,龐二一家大贏,週五一家大輸。 “每次都是這樣,先贏後輸,輸倒不要緊,牌真氣人!”週五恨恨地說,“所以我不喜歡打麻將!真沒意思。” 龐二和高四是看慣了他這副樣子,相視而笑,不說什麼,劉不才卻開口了:“週五哥的性子急,推牌九就配胃口了!” “對!”週五接著說道,“我來推個莊!” 高四無可無不可,劉不才也不做聲,只有龐二遲疑著說:“太晚了吧?打攪主人不方便。” “不晚,不晚!”胡雪巖代表主人答話,“各位儘管盡興,是吃了消夜再上場,還是——” “吃消夜還早。”週五搶著說道,“等我先推個莊再說。” 龐二深知他的脾氣,若是他做莊,不管輸贏,不見天光不散,因而緊接著他的話說: “都是自己人,小玩玩。這樣好了,推'輪莊牌九',大小隨意,一萬兩銀子一莊,輸光讓位,贏的也只能推四方。” “四方太少了,起碼要八方。” “算了,四四十六牌九推下來,擾了主人的消夜,回家睡覺正好。” “這話不錯。”高四也說,“明天上半天,我還有事,早些散吧!” 週五孤掌難鳴,只得依從。等把牌拿出來,自然是他第一個做莊,掏出隨身攜帶的一個豆莢樣的象牙盒,抽開蓋子倒出四粒骰子來。週五的花樣很多,四粒骰子一擲,要有一個四,一個五,才把紅的那粒揀出來,餘下三粒再擲,擲出一個四,一個六,才用紅的那粒四加五是九,諧音為“酒”,六加四是十,諧音為“肉”,說是“請骰子吃酒吃肉”。 “麻將要打得清靜,牌九要賭得熱鬧,請大家都來玩!”週五大聲說道,“一兩銀子也可以下注。” 這時裘豐言還沒有走,劉不才分了二百兩“紅錢”給他,讓他五兩、十兩押著玩。王有齡也被請了下場,胡雪巖雖不喜歡賭錢,但此時當然要助興,取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押在龐二所坐的上門。 “是大,是小?”龐二問說。 “看我'開門'就知道了。”依週五的性格,開出“門”來,自是“一翻兩瞪眼”的小牌九。 他這個莊只推了兩方牌九,就讓龐二和高四把他打坍了。接下來是龐二推莊,四方牌九,平平而過。週五卻又輸了一萬多,大贏家是高四,劉不才也贏了五六千銀子。 第三個莊家是劉不才,他捲起雪白的袖頭,洗牌砌好,一面開門一面說:“週五哥喜歡小牌九,我也推小的。” 週五賭得火氣上來了,一聽他的話,脫口答道:“對!'春天不問路',坐天門就打天門。”說著,從身上掏出一疊銀票,往桌上一摔,“我包了!” “嗐!”龐二大不以為然,“大家好玩嘛!你這樣子不讓別人下注,多沒意思!” “怎麼叫沒意思,各人賭各人的,你要看得你下門好,你可以移我的注碼,不是照樣賭?” “移注碼”是旁家跟旁家做輸贏,如果統吃統賠,移注改押的人毫無干系,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搖攤,專有人喜歡移別人的注碼,彼吃此配,贏了莊家贏旁家,雙倍得利,而且還可自詡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碼”往往會變成鬧意氣,一個移過去,一個移回來,一個再移過去,一個再移回來,每移動一次,就加了雙倍的輸贏,那就賭得“野”了。 現在周五跟龐二就有點鬧意氣的模樣。賭錢失歡,旁人自然要排解,但兩個人都是闊少,銀錢吃虧可以,話上吃不得一句虧,所以要排解也很難,胡雪巖不免有些著急。 就在這龐二爺有些光火,要想說“天門歸下門看”,移週五的注碼時,劉不才搶先一步,開口說道:“龐二哥的話不錯,都是自己人,'書房賭',小玩玩——” 果然,脾氣暴躁的周五打斷他的話說:“你莊家說的什麼話?倒要請教,他的話不錯,我的話錯?” “你的話也不錯。”劉不才神色從容地答道,“龐二哥也不必動注碼了。週五哥有興趣,我做莊的理當奉陪,'外插花'賭一萬銀子好不好?” 說“好”的是裘豐言:“好!這樣子就兩全其美了。” 莊家跟旁家額外“做交易”,誰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說得過去的。劉不才花一萬銀子,把麵子賣了給兩個人,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萬銀子,也還不一定會輸。胡雪巖暗暗心許,劉不才在應酬場中,果然有一套。 骰子擲了個七點,週五搶起分在外面的那兩張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張牛頭、一張三六,把他氣得臉色鐵青。 “這叫什麼?”裘豐言說,“我上次到松江聽來的一句話,叫做'黑鬼子扛洋槍'!” 他是不帶笑容,一本正經地在說,便無調侃的意味,大家都笑,週五也笑了。 這一牌是統吃。那“外插花”的一萬兩銀子,劉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於賭本已經收回,這一莊變成有贏無輸,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數一下,報個數,是兩萬七,好讓旁家斟量下注。 他這個莊很穩,吃多賠少,每把牌都有進賬,推到第三方第三條,照例末條不推,重新洗牌,他卻“放盤”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說,“我推末條,要打盡快!” “老兄,”龐二勸他,“'下活'的牌,這一條你還是不推的好!” “多謝關照!”劉不才說,“推牌九的味道就在這上頭,骰子幫忙,'獨大拎進'!也是常有的。” “那就試試看!我倒不相信下門會'活抽'。”週五又摸出一把銀票,“莊家有多少?” 劉不才點了點數,一共是四萬銀子。 “統歸下門看。”週五拿銀票往下門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這一下大家都緊張了。小牌九是沒有“和氣”的,這一牌,莊家不是由四萬變八萬,就是輸光讓位。從賭到現在,這是最大的一筆輸贏,一進一出不是小數,連龐二都很注意了。 劉不才聲色不動,把骰子擲了出去,等三門攤牌,上門九點,天門七點,下門天牌配紅九,講好不作天九作一點。 “你們看,下活嘛!”週五有些色厲內荏的神氣,“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什麼?” “下活是下活,點子太小了!”龐二說道,“末條常會出怪牌,老五,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有點子就有錢!”週五索性硬到底了,“這副牌再輸,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說是巨額賭注的本身,引人矚目,光是周五這句可能會搞得無法收場的話,就使得一屋子的人,從坐在賭桌上的到站在旁邊伺候的聽差丫頭,無不大感興味,渴望著看看莊家的那兩張牌,翻出來是什麼點子?倘或是一張雜七、一張雜五湊成的“無名二”就贏了下門的“天九一”,那時看說了“滿話”的周五,是何尷尬的神色。 但包括龐二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劉不才根本就不翻牌,“週五哥!”他說,“不錯,你的一點很值錢。” 說著,他把麵前的錢推了出去,臉上帶著平靜自然的笑容,竟像心甘情願地輸給周五,而更像自己贏了周五。 龐二此時對劉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處處偏向著他,“你牌還沒有看!”他提醒他,“真的一點都會趕不上?” “牌都在外面。”劉不才說,“用不著看了,一點輸一點。” “我倒不相信。”龐二說著,就動手理牌,從最大的“寶子”理起,找到一張二四,卻找不到“麼丁”,既然說是一點輸一點,那麼莊家應該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張。 翻出來,可不是“人丁一”?十個紅點,襯得那黑黑的一點格外觸目。極靜的屋子裡,立刻響起一片喧嘩,嘆惜和笑聲、驚異和感嘆,自然聲音最大的是周五。 “來,來,歸我來配!”他把莊家的錢和自己的銀票,都攜到面前,配完了小注,餘下的便是他的盈餘。 “真有這樣的牌!”龐二搖搖頭,“就翻不出一個兩點。” 他替莊家遺憾,甚至引為恨事,劉不才卻若無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這是最後一莊,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過。於是主人招呼到廳上吃消夜,一面吃一面談,不知不覺又談到劉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厲害。”龐二說,“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張人牌,少一張'釘子',這點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劉是個角色。”連周五都心服,“跟你賭,輸了也有味道。幾時我們好好賭他一場。” “何用'幾時'?”龐二接口說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約好了,擾老胡的,後天好了。” “明天也一樣。”胡雪巖說,“你們約哪幾位來玩,我補帖子也一樣。” “不必,不必!”龐二說道,“後天我請大家吃飯,找幾個朋友來,好好賭他一場。”他特意向劉不才問道:“後天你空不空?” “哪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後天早一點請過來。”龐二又說,“統通請賞光,喜歡玩的玩,不然就吃飯。我新用了一個廚子,做的魚翅還不錯,請大家來品嚐一番。” “我謝謝了!”王有齡說,“後天我回湖州。” 於是即席約定,除了王有齡以外,後天都赴龐二的約。嵇鶴齡自然也請在內,龐二很佩服他,說一定要請到,特意拜託胡雪巖代為致意。 第二天胡雪巖借了王有齡家請客,依舊是“小玩玩”。兩天下來,劉不才贏了一萬多銀子,大為興奮。胡雪巖卻提醒他,不可因此改變初衷,賭上絕不能成功立業,同時也再一次拜託,務必把龐二籠絡得服服帖帖,然後好相機進言。 “看樣子我們很投緣。”劉不才說,“長線放遠鷂,'火到豬頭爛'——” “不!”胡雪巖不容如此閒豫,“我要託他的事,很急!三叔,你無論如何,趁明天這個機會,就要把他收服。像昨天那樣子就很好,連我都佩服。不過你今天就不大對了,全副心思放在賭上,誤了正事。” “今天的機會很好,我先弄它幾個,好做賭本。”劉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後沒有機會了,你就先放我一馬!” “賭本你不必愁。有機會能贏幾個,我自然也沒有反對你,非要你輸的道理,只是你要顧到你去賭的原意。”胡雪巖又重重地說,“做生意就是這樣!處處地方不要忘記自己是為的什麼!” 劉不才想了一會,點頭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對付龐二。” 龐二請客的場面很闊,他家在西湖葛嶺山腳下有一所別墅,請客就請在那裡。十一月的天氣,外面西北風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龐二的別墅中,卻是溫暖如春,在那間背山面湖的溫室中開筵,一共三桌客,身份極雜,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來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經下午兩點,除了少數幾個人以外其餘都是知名的賭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賭法。 “做主人的搖場攤吧!” 這個提議,立刻有人附和。龐二喜歡搖攤是出名的,而在這個場合中,最有資格做莊的,自然也是龐二。在他雖有當仁不讓之心,卻不免躊躇,因為缺少一個幫手。 但轉眼看到劉不才,立即欣然答應:“好的!各位有興致,我就先搖幾十攤。” 於是除了一桌麻將以外,近二十個人都預備打攤。聽差的準備桌子、座位、賭具,龐二卻把劉不才找到一邊有話說。 “老劉!我們合夥。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當然好囉!不過,我先要'靈一靈'市面,我只帶了三萬銀子在身上,場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錢。” “不必,不必,錢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錢,等場頭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請你替我做'開配'。”龐二又說,“我搖攤有個臭脾氣,開配不靈光,我搖起來就沒勁。那天在周五家搖攤,臨時請了位朋友幫忙,我不過出了五個'老寶',輸不到兩萬銀子,那位開配朋友的手就有些發抖了。不是人家幫我的忙,我不見情,還要說人家,像那位朋友開配,真把我的臉面都丟完了!” “我沒有替你做過開配,不過,你的事,自然沒話說。就怕我應付不下來,” “你別客氣了。”龐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場!承情,承情。” 於是劉不才到場執行開配的任務。只見檯面已經佈置好了,那張台子,是專為搖攤用的,紫檀桌子,黃楊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號,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線,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圓點,莊家一點,對門三點,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龍,右白虎,開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與四之間,那是吉利的“青龍角”。 等他在青龍角上站定,隨即便有聽差送過一盒籌碼來,籌碼是四寸長的牙籌!上面刻著金字“世載堂龐”四字,作為標識,籌碼共分五種,分別刻著骨牌中“天、地、人、和”的點子,另外還有一種只刻堂名的白籌,自然是最小的碼子。 劉不才把籌碼定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兩,等賭客買好籌碼,才是“皇帝”龐二落座,拿起一個明朝成化窯的青花搖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搖了三下,打開搖缸來看,十二點是四。 “不錯!'開青龍'!”龐二說著又搖。 前三下,名為“亮攤”,好供賭客“畫路”,攤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葷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搖過,那才正式開始下注,場面極其熱鬧,劉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來了。 搖攤在賭裡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點虧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樣也最多,跟牌九一樣,打“角”、打“橫堂”以外,還可以打“大頭”。角與橫堂,下手與莊家各佔兩門,所以是一賭一,“大頭”就不同了,雖也是各佔兩門,但贏法有差別,二帶麼的大頭,開出“白虎”贏兩倍,開出“進門”算和氣。此外還有“放鷂子”,下手打三門,贏了吃二配三,在錢上是以三賭一,大本錢卜小利,好像吃虧;但在骰子上,下手佔了便宜,贏三門輸一門,當然,偏開不下注的一門,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軍皆墨,就變成“放鷂子斷線”了。 “放鷂子”還是“孤丁”,照吃照配,不傷腦筋,傷腦筋的是改注碼,有的大頭改為孤丁,有的把這門注碼移到另一門,注碼不動,只憑口說,都要開配記住。不該配的配了,自然沒有人說話;不該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議。賠錢是小事,出了錯便是不夠格,會替龐二丟面子,所以劉不才不敢輕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卻很悠閒,等搖缸亮出,該吃的吃進,該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計算清楚,沒有下手說閒話,更不曾起爭執。劉不才不但計算得清楚,而且計算得特別快,莊家不會等得無聊,所以搖起來格外起勁。 不多時候,二十攤已經搖完,做莊做了一半,龐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銀票。 開配手邊,只存籌碼和不足一萬的銀票,滿了一萬,就得擺到莊家面前,名為討口彩的“進莊”,其實是防範開配落入自己荷包。劉不才與龐二初交,兼以負有爭取信任的責任,對這些細節,自然特別當心。龐二這時略略點了下,共有十四五疊之多,自己是十萬銀子的本錢,算來贏得也不能說少。 但後半場的手風就不如前半場了,只見劉不才不斷伸手到他面前取錢,轉眼間,只剩下七疊。而攤路更壞,一缸青龍,一缸白虎,來回地甩,這名為“搖路”,又稱“搖櫓”,週五看準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兩萬孤丁,另外在這一門上還有萬把銀子,假如莊家開個二,便得配九萬銀子,雖有三門可吃,為數極微,莊家面前的錢是不夠輸的。 這是開配的責任,得要提醒莊家,但也有些莊家不愛聽這罄其所有,還不夠配的話,所以劉不才有些躊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巖,不自覺略一皺眉,胡雪巖立刻便拋過一個阻止的眼色來。劉不才警覺了,嘴向莊家面前一努,隨即恢復常態。 “老劉!”龐二自己當然有個計算,問道,“怎麼樣?” 這一問當然是問本錢夠不夠?劉不才不能給他洩氣,但也不便大包大攬、說得太肯定,只這樣含含糊糊地說:“開吧!” 開開來是三,劉不才鬆了口氣,等吃配完畢,只見龐家的聽差取了兩張銀票,悄悄往龐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詫異之色,欲言又止地點一點頭,不知是表示會意,還是嘉許。 “老五!”龐二看著周五說,“你打吧!我添本錢了,再添十萬。” 說也奇怪,一添本錢,手風便又不同,攤路變幻莫測,專開注碼少的那門。等四十攤搖完,結賬贏了七萬銀子。 接下來是周五做莊,也要求劉不才替他做開配,二十攤終了,看鐘已是晚上八點,暫停吃飯。趁這空隙,龐二把劉不才找到書房裡,打開抽屜,取出兩個信封,遞了給他。 劉不才不肯接,“龐二哥!”他問,“這是啥?” “你打開來看。” 打開第一隻信封,裡面是三張銀票,兩張由阜康錢莊所出,每張五萬,另外還有一張別家錢莊的,數目是五千。 “老胡很夠朋友,叫我聽差送了十萬銀子約我添本錢,我用不著,不過盛情可感。五千銀子算是彩,請你轉交給他。” “雪巖不肯收的——” “你別管。”龐二打斷他的話說,“只託你轉交就是了。” 劉不才也是大少爺出身,知道替胡雪巖辭謝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來。看第二隻信封,裡面是三萬二千多兩銀子。 “這是你的一份。”龐二解釋,“原說四六成,我想還是'南北開'的好。” 劉不才當年豪賭的時候,也很少有一場賭三萬銀子進出的手面,而此時糊里糊塗地贏了這麼一筆錢,有些不大能信其為真實,因而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龐二不免覺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這個疑惑的念頭,一起即滅,那是絕不會有的事!然則必是在想一句什麼交代的話。這交代,並非道一聲謝,就可以了事的,三萬二千銀子不是小數目。龐二對自己能給人帶來這麼大的好處,已覺得很得意,當然還想再聽兩句“過癮”的話,大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 劉不才的感動,不言可知,不過他倒也沒有讓這筆飛來之財沖昏了頭腦,心想,胡雪巖的意思,是要自己爭取龐二的信任,最好還能叫他見自己的情。現在分到了這筆巨數,就得見人家的情了。再說,賭場裡講究的就是“現錢”兩個字,當時講好四六成比例合夥,就該先出本錢,把身上的三萬銀票交了過去,到此刻來分紅,就毫無愧怍了。雖然龐二是有名的闊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說話的分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龐二這個朋友,要替胡雪巖辦事,這筆錢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萬二千銀子,加上前一天贏的一萬多,要把“敬德堂”恢復起來,本錢也夠了。 因為出入關係太大,決心可真難下,但此時不容他從容考慮,咬一咬牙在心裡說:銅錢銀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巖和龐二這樣的朋友,今後未見得再有機會。 於是他做出為難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說道:“龐二哥,你出手之闊是有名的,這等於送了我三萬二千銀子。我不收是不識抬舉,收了心裡實在不安。我想這樣,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後無論是在一起玩,還是乾啥正經,總還有合伙的機會。這筆錢,我存在你這裡。”說著,把那個信封放回龐二面前。 “你——”龐二搔搔頭皮,“沒有這個道理!我們一筆了一筆,以後再說,無論一起玩,還是乾啥正經,總有你一份就是了。” 劉不才急忙拱手:“龐二哥說到這話,當我一個朋友,這就盡夠了!來來,吃飯去!” 一面說,一面走了出去。龐二無可奈何,只好在那個信封上寫了“劉存”二字,藏入抽斗。 等吃了飯再賭,劉不才覺得剛才那樣做法,對胡雪巖的委託來說,已經做到,所以心無牽掛,全副精神擺在賭上,用“冷、準、狠”的三字訣,在周五所搖的二十攤中,只下了三次注,看準了“老寶”打兩千銀子的孤丁,贏了六千,連本帶利再撲一記,變成一萬八。第三記收起一萬打八千,如果贏了,就是兩千變成三萬四,除去本錢,恰好是那辭謝未受的三萬二千銀子。結果吃掉了,週五的莊也做完了,劉不才贏了八千銀子。 以後換了推牌九,賭到天亮,沒有什麼進出,而劉不才覺得三四天工夫就贏了兩萬銀子,大可知足。 伸個懶腰,離開牌桌,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頓覺強光眩目,閉一閉眼,再從那難得幾家有的外國玻璃窗望出去,不由得訝然失聲:“好大的雪!” “真是!賭得昏天黑地,”高四也說,“外面下這麼大的雪都不知道。” “雪景倒真不壞!”劉不才望著彌望皆白的西湖說,“龐二哥這個莊子的地勢真好,真正是洞天福地。” “你說好就不要走。”週五賭興未已,“多的是客房,睡一覺起來,我們再盤腸大戰。” 劉不才遇到賭是從不推辭的,但此時想到胡雪巖的正事,而他本人又早已回城,必得跟他碰個頭才談得到其他,所以推說有個緊要約會,寧可回了城再來。 “再來就不必了。”龐二說道,“今天歇一天吧!如果有興,倒不妨逛一逛西湖,我派船到湧金門碼頭去等你們。” 一聽這話,週五先就將脖子一縮,“我可沒有這個雅興,”他說,“不如到我那裡去吃火鍋,吃完再賭一場。” “不行!”龐二笑道,“我這個地方,就是賞雪最好,我也學一學高人雅士,今天不想進城。” 高四也說有事,還有幾位客,都不開口,週五的提議,就此打消。在龐家吃了豐盛的早飯,各自坐轎進城。劉不才不回錢莊,直接到一家招牌叫“華清池”的澡堂,在滾燙的“大湯”中泡了一會,躺在軟榻上叫人捶著腿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下午兩點才醒,還不想離開澡堂子,喊來一名跑堂,到館子裡,叫菜來吃飯,同時寫了張條子,吩咐送到胡雪巖家,說明行踪,請來相會。 等他就著一隻十景生片火鍋,喝完四兩白乾,正在吃飯時,胡雪巖到了,一見他便很注意地說:“你今天的氣色特別好。想來得意?” “還不錯。一切都很順利。等我吃完這碗飯,再細談。”劉不才說,“天氣太冷,你先到池子裡泡一泡。” 於是胡雪巖解衣入池,等他回到座位,劉不才已很悠閒地在喝著茶等。炕几上擺著個信封,看上面寫著兩行字:“拜煩袖致雪巖老哥。” “你昨天怎麼不等龐二把攤搖完,就走了?” “我自然要先走,不然,到晚上'叫城門'就麻煩了。”胡雪巖說,“我開了兩張票子,帶在身上,交是交了給龐二,號子裡有沒有這麼多存款,還不知道,必得趕進城來佈置好。” “虧得龐二不曾輸掉,否則就麻煩了。”劉不才這時倒有不寒而栗之感,“你想,我說了跟他四六成合夥,倘或連你這十萬一起輸光,就是二十萬。我派四成,得要八萬,劃個賬,找兩萬銀子。十萬剩了兩萬,險呀!這種事下次做不得了。” “你也知道做不得!”胡雪巖笑道,“你在場上賭,等於我在場外賭。不過我這場外賭,無論輸贏,都是合算的。” “贏了是格外合算。你看!”劉不才把信封推了給他,說明經過。 胡雪巖這時才打開信封,把他自己的兩張銀票收了起來,揚著龐二的那張五千兩的銀票說:“我當然不能要他這五千銀子,但也不便退回。只有一個辦法,用他的名義,捐給善堂。昨天夜裡一場大雪,起碼有二三十具'倒路屍',我錢莊里已經捨了四口棺材了。” “'做好事'應該!我也捐一千銀子。” “算了,算了!”胡雪巖不便說他有了錢,“大少爺脾氣”就會發作,只這樣阻止,“你要做好事,也該到湖州去做!杭州有我,不勞你費心。” 劉不才有些發覺了,略顯窘色地笑道:“其實我也要別人來做好事,自己哪裡有這個資格。” “閒話少說。”胡雪巖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到舍間去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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