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2·信譽即生意

第6章 軍火生意

因為有此契合,這頓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請的客又都是場面上人,每人都叫了兩三個局,鶯鶯燕燕,此去彼來,弦管嗷嘈,熱鬧非凡。吃到九點多鐘,又有人“翻台”,一直鬧到子夜過後,才回裕記絲棧。七姑奶奶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夢,老張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陳世龍一個人,泡了一壺好茶在等他們。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巖興致勃勃地問。 “不困。”尤五問道,“你有啥事情要談?” “事情很多。”胡雪巖轉臉說道,“世龍,你也一起聽聽,我今天替你找了個讀洋文的先生。” 這一說,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說古應春!你們談得怎麼樣?” “談得再好都沒有了——”胡雪巖把他跟古應春在煙榻上的那一席對話,原原本本地說了給尤五聽。

尤五比較深沉,喜怒不大形於顏色,但就算如此,也可以發現他眉目軒豁,這幾天來陰沉沉的臉色,似乎悄然消失了。 “你的腦筋快,”他用徐緩而鄭重的聲音說,“倒想想看,跟他有什麼事可以做聯手的。” “眼前就有一樣,不過——”胡雪巖的尾音拖得很長。 “咦!”尤五詫異了,“有啥為難的話,說不出口?” “我不曉得你跟卯金刀,到底有沒有交情?” “卯金刀”是指劉麗川,尤五當然明白,很快地答了句,“談不上。” “我這麼在想,英國人反正做生意,槍砲可以賣給太平軍,當然也可以賣給官軍。今天我在席面上聽說,兩江總督和江蘇巡撫,都為了卯金刀在傷腦筋,奏報出去,輕描淡寫,好像是地方上鬧事,其實是想多派兵,一仗把他打倒。既然如此,槍砲、火藥是要緊的,我們好不好先替他們辦個'糧台',等他們的兵一到,就好出隊打仗。如果你認為這個辦法可以,我馬上到蘇州去跑一趟,江蘇巡撫許乃釗是我們杭州人,一定可以找得到路子見一見他。”

“主意倒是不錯。不過我不能做。” “是因為'圈吉'的關係?”胡雪巖問。 “圈吉”週,是指周立春,尤五點點頭說:“一點不錯,不過你跟他沒有交情,你可以做。” “那就算了。第一,要做,就是大家一起來;第二,人家也曉得我跟你的交情,如果你覺得有妨礙,我做了一樣也有妨礙。” 尤五聽得這話,大感快慰,他心裡是巴不得胡雪巖不要做,但“光棍不斷財路”,明明是筆好生意,自己不能叫他罷手,所以那樣言不由衷地說“你可以做”。 “我還有第二條路子,浙江現在正在辦團練。湖州由一位姓趙,名叫趙景賢的紳士出面,此人極其通達能幹,跟王雪公的公誼私交都不錯,我一說就可以成功。” “那好!這筆軍火生意,我們一起來做。”

“就有一樣麻煩,要尤五哥你有辦法才能成功。”胡雪巖說,“英國人的兵船開不到湖州,只能在上海交貨,上海運到湖州,路上怕有危險。搶掉了怎麼辦?” “危險也不過上海到嘉興這一段,一進浙江境界,有官兵護送,哪個敢搶?至於這一段路,歸我保險。”尤五又說,“反正我們漕幫弟兄現在都空在那裡,要人要船都現成。藉此讓他們賺一筆水腳,事情再好都沒有了。” “這一說,在我們兩個人就算定局了。說做就做,你倒再想想看,你那面還有什麼事要我做到的?” 尤五仔細想了想說:“你請浙江方面,替我們這裡的督糧道來封公事,說要用松江漕幫的船運軍火。這樣,我對官面上就算有了交代。” “這一定辦得到。”胡雪巖轉臉對陳世龍說,“又要你辛苦跑一趟了。”

“到杭州,還是到湖州?” “先到杭州。如果王大老爺已經回任,你就再到湖州,尋著他算數。不錯,”胡雪巖忽然又說,“你正好把阿珠送了回去。” “好的。啥時候走?” “最多兩三天,等我在這裡接好頭,寫了信,馬上就走。” 接頭是跟古應春接頭。第二天在怡情老二的香閨中,三個人又見了面,胡雪巖說了經過,問古應春,英國人肯不肯將槍砲、火藥賣給這方面? “有啥不肯?他們是做生意,只要價錢談得攏,什麼都賣。”古應春問道,“你要些什麼東西,我好去談。” 這下把胡雪巖難倒了,“這上面我一竅不通。”他說,“只要東西好就好。” “不光是東西好壞,還有數目多少。總要有個約數,才好去談,譬如洋槍,應該多少支?”

“總要一千支。” “一千支!”古應春笑道,“你當一千支是小數目?我看辦團練,有五百支洋槍就蠻好了。還有,要不要請教習?洋槍不是人人會放的,不會用,容易壞,壞了怎麼修,都要事先盤算過。” “應春兄,”胡雪巖拱拱手說,“你比我內行得太多了。索性你來弄個'說帖',豈不爽快?” 古應春慨然應諾,而且立刻動手。怡情老二親自照料,移過“叫條子”用的筆硯來,磨濃了墨,卻無紙可寫,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過來,將就著用。 於是古應春一面提筆構思,一面過鴉片煙癮,煙泡裝上煙槍,槍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裡。十六筒煙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點,洋洋灑灑地寫完,遞到了胡雪巖手裡。

胡雪巖自己不能動筆,看卻會看,不但會看,而且目光銳利,像這些“說帖”,最要緊的是簡潔,要幾句話就能把那些大官兒說動心,才是上品。古應春的筆下很來得,但流暢有餘,不免枝蔓,他把洋槍、火藥的好處,原原本本談起,好雖好,看來卻有些吃力。胡雪巖心想,這個說帖,王有齡、趙景賢一定會看完,但遞到黃宗漢手中,他有沒有看完的耐心,就難說了。 “高明之至!”胡雪巖先聲色不動地把說帖遞給尤五。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 “雪巖兄,”古應春接口問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儘管說。” “好極了!不過,應春兄,對外行不好說內行話,說了,人家也不懂。我看,前面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愛。”

“我懂!”古應春點點頭,“現在談洋務,都是些閉門造車、自說自話蒙人的玩意。那些談槍、炮怎麼樣製造的道理,說句實話,也真沒有幾個人懂,我可以把它刪節。刪歸刪、添歸添,你看,哪裡還可以多說兩句?” “很好了。還有些地方不說也可以。” 這顯然是客氣話,古應春便說:“我這個人做事,不做則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況是自己人,盡請直言。” “既如此,我說出來請你斟酌,第一,說道光年間,'英、法犯我,不幸喪師,癥結所在,厥為刀矛不敵火器',這句話一針見血,不過還可以著力說兩句。” “對!我自己也有這麼個想法。” “再有一層,應春兄,是不是可以加這麼一段——” 胡雪巖所建議增加的是,說英國人運到上海的洋槍、火藥有限,賣了給官軍,就沒有貨色再賣給洪軍及各地亂黨,所以這方面多買一支,那方面就少得一支,出入之間,要以雙倍計算。換句話說,官軍花一支槍的錢,等於買了兩支槍。

“你這個算法倒很精明,無奈不合實情。英國人的軍械,來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絕,不會有什麼賣給這個,就不能再賣給那個的道理。” “是的。應春兄,這種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過做官的不清楚,京里的皇上和軍機大臣,更不會清楚。我們只要說得動听就是。” 古應春看著尤五笑了,尤五的話很爽直:“應春兄,這些花樣,我的這位小爺叔最在行,你聽他的,包定不錯。” “好!”古應春說,“我都懂了。如果沒有別的話,我今天帶回去,改好謄正,再連洋行里的估價單,一起開來交給你。” “慢來!”尤五插嘴問道,“估價單怎麼開法?” “照例是二八回扣。”古應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說。”

聽他的口氣,顯然不主張浮報價款的“戴帽子”。胡雪巖也覺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對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兩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樣。 “對!”尤五很誠懇地接受,“我原是怕你們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過,那就怎麼樣都是不錯的了。” “不過,”古應春接下來問,“除了洋槍,還有大砲,要不要勸浙江買?” “這慢一點。浙江有個姓龔的,會造炮——” 姓龔的福建人,名叫龔振麟,曾經做過嘉興縣的縣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炮局”。從明朝中葉以來,一直在仿製的“紅衣大將軍炮”,都用生鐵翻砂,龔振麟卻發明了鑄炮鐵模,著成'圖說',還著了一本《樞機砲架新式圖說》,在鑄炮技術上,頗有改良。他的兒子名叫龔之棠,能得父傳。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當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砲,不及西洋的'落地開花大砲',但這話不能說!一說,炮局裡的人當我們要敲他的飯碗,一定雞蛋裡挑骨頭,多方挑剔,結果是連洋槍都不買。” “雪巖兄,”古應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場裡的毛病,被你說盡了。” “官場、商場都一樣!總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夠不妒,什麼事都可以成功!” 古應春和尤五,都認為他這句話說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別融洽。在怡情院中,淺斟低酌,談了許多開展的計劃,一直到午夜散席,約定第二天下午,仍舊在原處見面。 古應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裡,因為還有事要談,所以胡雪巖就在怡情院“借干鋪”。尤五要談的是,他這天中午,和胡雪巖分手以後,到怡情院重新見面以前,所得來的一個消息。 聽說,劉麗川跟英國人聯繫上了。夷場四周,英國人預備建築圍牆,不讓官軍進駐,也不准官軍借道,但是英國人卻預備開放陳家木橋,讓劉麗川能夠獲得軍火和糧食的接濟。 “照這樣子,上海一年半載,不會光復。我們的絲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現在先要作個打算。” “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巖提出疑問,“上海的關稅,是兩江的命脈,總不會一直讓英國人張牙舞爪,一定有對付的辦法。” “這也聽說了。”尤五答道,“兩江總督怡大人怡良,因為洋人助逆,早就預備禁止內地跟夷場通商。來源一斷,我們在上海還有什麼發展?” “這話分兩方面來說,來源一斷,貨價必高,對我們有利,沒有貨色,貨價再高也無用,對我們無利。”胡雪巖說,“生意還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對我們不利的這方面能夠避掉。” “怎麼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個辦法,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勢力,呼應靈活,走私亦非難事,但犯法的勾當,胡雪巖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順利,也犯不著去干犯法的勾當,就這一轉念間,他把到口的話縮了回去。 “小爺叔,我想只有這麼樣,”尤五自己提出了一個辦法,“盡量調動現款,就在上海收貨,囤一段時間脫手。另外除了軍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們再商量。頂好是我們漕幫弟兄能夠一起出力的事,一則大家有口苦飯吃,二則也免得遊手好閒去闖禍。” 胡雪巖聽出尤五的話中,對漕幫生計日窘,懷有隱憂,既成知己,休戚相關,應該替他分憂,於是問起松江漕幫的困難,看有什麼辦法好想。這一談就談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歸寢。 一覺睡到近午時分,胡雪巖為怡情院一個“大姐”喊醒,說有客來。起床一看是陳世龍,遞上一封信,說是王有齡專程派人送了來的。啟封細看,才知道新城縣抗糧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鶴齡不負所望,協同地方紳士,設計擒獲首要各犯,已經解到杭州審訊法辦。 報告喜訊以外,接著便談冬漕,因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運,決定改由瀏河出口,這一來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須提早一個月啟運,連帶也就要提早催徵,王有齡得要趕回湖州。同時又因為上海失守的緣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團練都在加緊辦理,湖州亦不例外,雖說有趙景賢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責,不能不問。所苦的是,海運局的差使還不能擺脫,分身乏術,希望胡雪巖無論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許多事要當面商量。 看完信,胡雪巖又高興、又為難,而且還有些困惑,高興的是新城建功,為難的是他亦分身乏術,困惑的是嵇鶴齡應有酬庸,卻未見提起。 怎麼辦?他定神想了想,決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兩件事,可以先為王有齡做好。想停當了他告訴陳世龍說:“你回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著,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談漕米由瀏河出口,尤五皺著眉說:“這麻煩大了!” “怎麼呢?” “瀏河在嘉定北面。” “啊!”胡雪巖失聲而呼,漕米駛運到瀏河,由青浦、嘉定這一條路走,是不可能了。 “那麼,該怎麼走呢?” “要兜圈子!”尤五蘸著茶在桌上畫出路線,“從嘉興往北,由吳江、崑山、太倉到瀏河。” “這真是兜了個大圈子。”胡雪巖又問,“太倉是不是靠近嘉定?” “是啊,太倉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說著,他深深看了胡雪巖一眼,意思是要當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巖心裡明白,靈機一動,笑嘻嘻地說道:“尤五哥,你的生意來了,靠交情賣銅鈿,浙江冬漕最後到瀏河那段路,歸你包運好不好?” 這是順理成章、極妙的事,但尤五因為來之太易,反有天下哪有這種好事的感覺,一時竟茫然不知所答。 “怎麼樣?”胡雪巖催促著說,“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做主,只等你一句話,事情就算定局。” “不曉得'那方面'買不買我的賬?”尤五躊躇著說。 出入關係,就在這一點上,所謂“靠交情,賣銅鈿”也就是這一點,胡雪巖說道:“尤五哥,別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數,我不便說什麼!” “是的。”尤五深深點頭,“這要我自己定主意。說實話,既然答應下來,要有肩胛,不能做連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這樣,為求穩當,我只能暫且答應你。好在日子也還早,我託人跟'圈吉'去打個招呼看看,如果口氣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當沒有說過這回事。你看怎麼樣?” “你怎麼說,怎麼做。我們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麼個辦法。” 於是議定浙江漕船到吳江,歸尤五接駁轉運,到瀏河海口為止。因為包運要擔風險,水腳自然不能照常例計算。胡雪巖答應為他力爭,多一個好一個。 談完了一件談第二件,這要去找古應春,胡雪巖估計情勢,浙江當道不但一定會買洋槍,而且因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務亟待加強,所以對洋槍的需要,會倍感急迫。看準了這一點,不妨雙管齊下,一面帶說帖回去,勸浙江當道大批購買,一面帶著現貨回杭州,如果團練不用洋槍,就勸王有齡買了,供他的親軍小隊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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