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3·人情是最重要的投資

第25章 終成眷屬

注目看時,一頂小轎,如飛而過,只從兩方鑲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個女人,卻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個?” “還有哪個?”古應春笑道,“請問在同里,還有哪個女人是小爺叔你關心的?” 這當然是指妙珠,但古應春這樣硬指他對妙珠關心,卻使他感到有口難辯的委屈。就在這苦笑無以為答之際,只見轎子已轉入一條小巷,他便脫口問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後,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也許就住在這條巷子裡。”古應春慫恿著說,“去看看!” 拉著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轎子已經停了下來。胡雪巖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個明白,因而不必古應春相勸,先就走了過去。 到那裡一看,首先觸入眼簾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箋,寫著烏光閃亮的兩個徑尺大字:“胡寓”。

胡雪巖大為詫異,“老古,老古!”他慌慌張張地問,“妙珠也姓胡?” “我不曉得。” “這就有點奇怪了!”胡雪巖狐疑滿腹,“這樣'霸王硬上弓'的事!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回去倒要問問妙珍!” “何必那麼費事?現在有妙珠在這裡,為啥不問?”說著,古應春伸手便去叩門,胡雪巖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應春拉起銅環“噹噹”地拍了兩下。 黑漆雙扉開啟,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邊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爺!”麵團團像“無錫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地說,“你莫非千里眼、順風耳?一早就尋得來了。” 胡雪巖無心跟她逗笑,只問:“二小姐呢?” “剛剛回來。” 一句話不曾完,妙珠已掀簾而出,布衣布裙,屏絕鉛華,已儼然“人家人”的樣子了。 “古老爺,”她含笑迎客,“請裡面坐。”說著,拋給胡雪巖一個眼風,作為“盡在不言中”的招呼。

這樣的舉止,是以胡家的主婦自居,胡雪巖心想:這就不必再問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動腦筋的是,設法讓她將“胡寓”這張朱箋取消。 這樣盤算著,便聲色不動地說:“你這房子,倒不錯。難為你覓得著,說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適的房子,倒真湊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興地說,“我領你們看看。” 於是從前到後,走了一遍,最後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現成有在那裡的,屋角堆著箱籠什物,還未整理。 “今天還亂糟糟的,沒有地方坐。古老爺,你下次來就好了。”妙珠又說,“做絲生意,總少不得要到同里來,如果沒有地方落腳,就住在這裡好了。這裡,古老爺,你當它自己的家一樣。” “多謝,多謝。”古應春說,“如果到同里,一定來看你。”

修行的話也不說起了!胡雪巖心裡好笑,想挖苦她兩句,又怕她動氣,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種近乎捉住人錯處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問。 “胡老爺,你笑啥?笑我做事顧前不顧後,是不是?” “顧前不顧後”五個字,不堪尋味,胡雪巖卻不說破,只問:“你這房子是租,是典,還是買的?” “租的。” “房東賣不賣?” “賣也可以談。” “看樣子,你倒像很中意這所房子。”胡雪巖略停一下說,“我看為了省事,我就買這所房子給你好了。” “隨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這張條子拿掉!” “不!”妙珠斷然拒絕,“我姓胡,為啥不能貼那張條子?” “你將來不是要改做家庵嗎——”

“對,”妙珠搶著說道,“那時再換一張條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隨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隨你高興姓啥就姓啥。”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語氣,妙珠覺得他太過於薄情,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巖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認為妙珠過於憊賴,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開口,為古應春看出端倪,急忙搶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裝作耽誤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種吃驚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著妙珠。 這是為了想移轉他們的注意力,兩個人當然都上當,胡雪巖先問:“怎麼回事?” “喔,”他忽又放緩了神色,搖搖頭說,“沒有什麼!想起來了,不要緊。” “真正是!”妙珠拍著胸說,“古老爺真會嚇人。”

胡雪巖對他,當然遠比妙珠來得關心,因而追問:“你想起什麼?什麼事不要緊?” 根本無事,如何作答?古應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個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巖啼笑皆非,妙珠卻是想想滑稽,這古老爺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巖那副懊惱而無可奈何的模樣,不由得“噗哧”一聲,忍俊不禁了。 這破顏一笑,便至少是安撫了一方。古應春旁觀者清,此時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則百煉鋼可以化為繞指柔,因而先拋個眼色,然後指著胡雪巖對妙珠說:“他跟尤五爺談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來看你,這會兒真的累了。你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說完,起身就走,腳在移動,眼睛中不敢放鬆,一看胡雪巖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著他坐下。 “朱家人來人往,嘈雜不過。你這兩天精神耗費得太多了,難得幾樣大事都已有了頭緒,正該好好息一息,養足了精神,我們明天一起到蘇州,轉上海。”

“古老爺是好話!”妙珠從容接口,“一個人,好歹要曉得,好話一定要聽。” 胡雪巖也實在是倦得眼都要睜不開,勉強撐持在那裡,經他們兩人這樣相勸,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渾身勁洩,不但懶得動,連話都懶得說了。看古應春剛要出門,他想起一句話,非說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他吃力地說,“老周只怕今天會從蘇州回來,如果有啥信息,你趕緊派人來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儘管安心在這裡休息好了。” 等古應春一走,妙珠親自去絞了一把熱毛巾,遞到胡雪巖手裡,同時問道:“餓不餓?” “餓倒不餓,心裡有點發虛。” “不是心裡虛,是身子虛。我煨了一罐蓮芯粥在那裡,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說,一面便走了開去,不多片刻,阿金捧著一隻閩漆托盤,端來了一碗桂花冰糖蓮芯粥。胡雪巖本來就愛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猶未盡。妙珠彷彿預知他的心意似的,緊接著端來了第二碗。

“沒有打算你會來,不曾多預備,就只有這一碗了。我馬上再燉,等你起來再吃。”妙珠又問,“另外還想吃點啥?好趁早動手。” 這樣深情款款,胡雪巖心頭的樊籬盡撤,看看阿金走得遠了,便笑笑說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裡說著話,一隻手便伸過來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開,帶著頑皮的笑容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胡雪巖一笑而罷,伸過懶腰,站起身來,妙珠便引著他到臥房,房間甚大,卻猶未佈置妥帖,不過窗簾已經裝好,床上衾枕整潔,盡堪安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動了。 “起來嘛!等我鋪床。” “馬馬虎虎好了。”胡雪巖的眼睛已經合攏,“我不想再動了。” 妙珠無奈,叫進阿金來,替他脫靴寬衣,一個身子撥過來撥過去,費了好半天的事,剛把他的頭搬到枕上,鼾聲已經起了。

他這一覺睡到下午才醒,首先聽到的是柔靡的小調,用鼻音低低哼著,轉身朝外,從雪白方孔紗帳中望出去,只見妙珠正坐在窗前通頭髮,髮長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膩的一彎手臂,反握髮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巖看在眼裡,癢在心頭,便咳嗽一聲,等她揭帳來視,很快地將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聲說道:“總是這樣子蠻來!”等他一放手,她脫身退後,正色而言:“這里地方不同了。” 胡雪巖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婦女了,不同於她們姐妹一起張艷幟的時候。一夜之隔,居然身份不同,然而對一個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說這樣的話,不太可笑嗎?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那麼我呢?睡在這裡,算是啥名堂?”

“問你自己!你不說明白,我只好拿你當客人看。” “客人?”胡雪巖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繃起臉來,“難得一次。”她說,“下次再來,就對不起了。” “怎麼樣?莫非趕我出門?” 妙珠詞窮不答,只叫阿金舀臉水進來,自己雖也在招呼照料,卻總是遠遠地躲著胡雪巖,深怕他要動手動腳來輕薄似的。 這樣子見他如見了一條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巖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像個人家人的樣子了!是不是想造貞節牌坊?” 話說得太重,妙珠勃然變色,強自按捺怒氣,冷笑著說:“隨便你怎麼樣說好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的主意打定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來,我一天饒不了你。你等在那裡!自有麻煩來找上你的門。”

像要挾,又像恫嚇,但更像撒嬌,胡雪巖笑道:“你倒說說看,怎麼樣找我的麻煩?” “不告訴你。”妙珠恨恨地說,“沒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總有一天要你討饒。” 明知是因愛生恨,胡雪巖仍不免啞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開的仇?”他問,“你拿我恨成這個樣子?” 妙珠也是一時衝動,發洩了固然快意,事後卻不免失悔。由他這一問,少不得從頭想起,也不過幾天間的事,像他這樣場面上的人,走馬章台,不足為奇,如說有人喜歡他,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裡有這樣的事?置妾雖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當然他有他的難處。只為自己一片癡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像顯得他薄情,其實他守著他做客人的道理,絲毫不錯,怪來怪去,只怪自己一廂情願,鑽到牛角尖裡去了。 這是有苦說不出的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責,更以自慚,那眼淚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妝台邊,淚水沾濕了衣襟一大片,也懶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巖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臉,只覺得她無語兀坐,態度可怪,等走過來一看,方始驚惶,“咦,咦!”他問,“怎麼了?傷這麼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過一陣,心境比較開朗,情感不再那麼黏滯,“各人有各人的處境,硬湊到一起,也沒有意思。回去是絕不會回去了,不過,我也不會再嬲住你。”說著,擦一擦眼睛,擤一擤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巖的心情很矛盾。聽她這樣的表示,原該有如釋重負之感,卻反覺得無趣,就坐在妙珠原來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住,站起來隨便走一走,一走走到窗前,無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裡拿著一張紅箋,上面彷彿有字,這很容易理解,她將那張“胡寓”的門牌取消了。 這反使得他悵然若失。但是妙珠兩手空空走了進來,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問,搭訕著說:“老古怎麼不來?”又問,“幾點鐘了?” “快打三點了。”妙珠換了一副態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跡,“還是吃飯,還是先吃些點心?” “午飯、晚飯並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餓。”他說,“哪家館子好,晚上叫一桌席來,我借你的地方請客。” 妙珠似有難色,但終於點點頭:“是哪幾位客?” “還不就是這幾個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攪了好幾天,應該表示點意思。” “叫酒席倒現成。”妙珠提醒他說,“如果你是臨時起意,要趕緊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於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長衫,送他出門。等她關上大門,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張“胡寓”的朱箋消失了。但深紅的四隻紙角殘跡猶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條子剛剛撕去那樣,令人興起一種曲終人散的悵惘。 胡雪巖站了好一會,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箋紙店,他買了一張虎皮箋,看著櫃檯上的大墨海說:“你們這裡哪位字寫得好,勞駕替我寫兩個字。” “喏,”小徒弟指著坐在賬台旁吸水煙的白鬍子老頭說,“我們老東家的字,呱呱叫!” 那個鬢眉皆白的老掌櫃,便捧著水煙袋起身,含笑招呼,問明了胡雪巖要寫的字樣,就著現成的筆墨,一揮而就,年雖衰邁,腕力不弱,一筆魏碑,將“胡寓”二字寫得典雅凝重,很夠氣派。 寫完裁齊,一客不煩二主,托小徒弟帶著漿糊,領他到妙珠家,在門柱上悄悄貼好,然後出巷雇了頂小轎一直來到朱家。 進門就遇見周一鳴,他是中午到的。因為古應春體恤胡雪巖連日辛苦,特意不讓周一鳴去擾他的好夢。此時自是先談這一件大事,據說何桂清接信頗為高興,也頗為熱心,當時就上督署接洽,由營務處指派一位委員,是個姓奚的候補同知,專責辦理此案。奚同知在一兩天內,就要到同里來跟蹺腳長根見面。 “姓奚的,是我極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極能幹,也極四海,是個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巖喜不可言,拱手長揖,“大哥,偏勞了!我本來就在發愁,只怕分不開身,如今就都拜託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這裡,聽你招呼。” “大家都有份的事,說什麼偏勞?”俞武成慨然應承,“我也曉得你這陣子管閒事,耽誤了好些正經。這裡都交給我好了。你啥時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巖趁機邀客,“打攪了朱老大好幾天,無以為敬,今天借個地方,專請你們幾位敘一敘。這個地方,老古知道,請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說,“我最怕在陌生地方應酬。” “方便,方便!”古應春代為回答,“包你不會拘束。” 客是請好了,妙珠那裡卻還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個阿金,主婢二人,鋪排不開,因而又帶週一鳴,趕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裡一看,才知是過慮。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燙酒,兼帶值席,一起都有人照應。另外館子裡派來三個人,一個廚子、一個下手、一個打雜上菜,請一桌客有這麼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閒無事,在廊上嗑瓜子閒眺,顯得十分悠閒。 “不過,老周,”妙珠很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要勞你的駕,給我去借幾副牌來。” 這是“餘興”中少不得的。週一鳴回朱家去借了麻將、牌九、搖缸,剛剛鋪設停當,大隊人馬已經到了。 一馬當先的古應春,見了女主人就問:“妙珠,剛貼上去,簇簇新的一張條子,為啥又換過?”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什麼條子?”她問。 “還不是那兩個字!你難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辯無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門一看,虎皮箋上“胡寓”二字,看墨跡已經乾了,不是剛貼上去的。 “是哪個?”她心裡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麼時候貼上去的? 會不會是古應春呢?他是個熱心人,也許說動了胡雪巖,回心轉意,有些撫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應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巖慪氣,撕下門牌這回事,則何由而出此舉?照這樣看來,還是胡雪巖自己改變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動得“降服稱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當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動。 走回裡面,只見胡雪巖望著她一笑,這就是證實了是他幹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幹下的。這樣一件小事,都有點神出鬼沒,這個人實在厲害!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裡這樣在想,臉上也報以莫逆於心的一笑。古應春看在眼裡,越覺好奇心起。只是這樣的場合,他要幫著胡雪巖應酬,一時無法去盤根問底。 “吃飯還早,”劉不才這時已很起勁地在拉搭子了,“我們怎麼玩?請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當真。”俞武成說,“今天妙珠從良,我們該有點意思,我出個主意,請大家公斷。我們推一桌輪莊牌九,贏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來,替妙珠置點啥!” “不必,不必!”胡雪巖急忙辭謝,“沒有這個規矩。” 大家都讚成,只有胡雪巖堅辭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問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們掃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巖覺得他的話不中聽,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麼說這話?我只好不響了。” “對!”俞武成笑道,“不是我這樣子說,沒有辦法叫你不開口。來,來,我癡長兩歲,第一個莊該我。”這桌牌九,味道特別,大家都想輸幾文,讓妙珠有點好處,結果反而扯平了,四個莊——俞武成、劉不才、古應春、楊鳳毛分別推完,結賬只多了兩百五十兩銀子。 “這不夠!再來!”俞武成擄過牌來洗著,“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開手打。” 於是下風出手都不能太少,檯面上有一千六百兩銀子,擲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響,三門翻牌,點子都不小,俞武成輕輕將牌一掀,一對寶子,統吃。 “夠了,夠了!我替妙珠謝謝。”俞武成將牌一推,拿銀票集中在桌子中間,笑盈盈地站起身來。 一方牌九隻推一條便散場,劉不才賭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回見過這種事。輸錢還在其次,賭癮被勾了起來,未免難受,但亦無可奈何,只能罷手。 古應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說,“我就佩服這種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來就覺得得意,聽古應春這一說,越發有興,不假思索地大聲說道:“今天我們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說,大家贊成,不過,老胡不准開口。” “何以不准我開口?”胡雪巖笑著抗議。 “怕你煞風景——” 俞武成剛說了這一句,古應春已猜到他的心思,深怕一個說出口,一個有推託,好事變成僵局,所以急忙攔在前面說:“俞老,俞老!你請過來。”拉到旁邊一問,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為胡雪巖與妙珠撮合,現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賀客賀禮,也都來了。辦了喜事,胡雪巖明天好回蘇州去幹正經。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爺叔一定感激。不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他到底有何難處,還不曉得。你老的一句話,重似千金,說出來,他不能說個不字,但心裡如果有什麼嘀咕,想來你也不願意。交朋友,總要彼此絲毫無憾,你說是不是呢?” “絲毫無憾”這句話,俞武成聽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細想一想,自己有點冒失,說出話來,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來,豈非自討沒趣?這樣想著,便對古應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錯,不錯。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古應春知道他好熱鬧,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種自以為是好意,便不許人不受的紈褲脾氣。再細想一想胡雪巖的態度,對妙珠已經回心轉意,好事有望,便答應由他去作個探問。 私下一談,胡雪巖的答復是古應春再也想不到的,“我已經叫老周接妙珍來了。”他說,“俞老一開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頭就煩你們兩位跟妙珍談一談,什麼都好答應,只有一樣: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爺叔!”古應春愣了一下說,“我曉得你意思已經活動了,不想變得這麼快,是怎麼想了一想?” 男女間事,無理可喻,胡雪巖的改變心意,是決定於重新貼上“胡寓”門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麼原因讓他決定貼上“胡寓”的門牌,是為了妙珠忽作懸崖勒馬之計而受了感動,還是一時興起?已莫可究詰。不過,他是個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決定,即令不為人知,亦不可相負。至於趁今天納寵,無非不願辜負朋友的好意,樂得“湊興”。 感到興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應春,未吃喜酒,先鬧新房,都擠在妙珠屋中,歡然諧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應春“做媒”,代為談判條件,問她有何要求? “我沒有要求,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興。不過,我總得問問妙珠的意思。” 這是理所當然的,便讓她們姐妹密談。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巖將來會變心,要他拿出一筆錢來,以防人老珠黃,後半輩子的衣食可以無憂。 “你心裡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麼主意。初出來那兩年的債務,總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個錢的好處,他那筆錢拿出來,用你的戶名去存去放,折子仍舊交給你。”妙珍又說,“我們姐妹一場,我完全是為你著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銀子好了。” 妙珠的身價,應該不止三千兩。不過這樁喜事,與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勸。把話轉到古應春那裡,他不需徵詢胡雪巖的意見,便代為答應了下來,當時向這一晌掌管著胡雪巖的財務的劉不才,如數要足銀票,用個紅封袋套好,封籤上寫明“奩儀”,交了給妙珍。 妙珍再轉交妙珠,她卻不肯收,送給姐姐,作為敬意。妙珍無論如何不要,姐妹倆推讓了半天,最後作為妙珠托她代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個“紅包”。 酒闌人散,妙珠方得有機會跟胡雪巖說話。只是原有無數語言,迫不及待地想傾吐,而到了此時,反覺無從說起。望著高燒的紅燭,回想這兩天的波折,心裡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還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念經禮拜的白衣大士,菩薩有靈,終於如願以償。 胡雪巖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緋色的光暈中,有著如夢似幻的感覺,凝視著鏡中的宜喜宜嗔春風面,自不免興奮而得意,但想到在蘇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這樣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該怎麼找兩句話來跟妙珠說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靜得燈花爆裂的聲音都聽得見。這使得妙珠大起警覺,也可以說是大起疑慮,如此良宵,絕不該有這樣清冷的光景,於是覺得有句話非說不可。 “你懊悔了是不是?”她問。 胡雪巖很詫異,“懊悔什麼?”他反問一句。 “懊悔不該自己貼上'胡寓'那張條子?” “沒有這話!我做事從來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這總算是一種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許口中否認,心裡真有悔意。那樣子倒是自己該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卻還未下嚥。她心裡在想,錯了一步,錯不得第二步,寧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誤一輩子,無論如何得要試出他的真心來。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計較。要試別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遲疑地打開一隻描金皮箱,從箱底取出首飾箱來,開鎖揭蓋,送到胡雪巖面前。 箱子裡有玉鐲、寶石、戒指、珠花、金鎊、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著,此時一樣一樣揭開來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巖不解所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獻寶幹什麼?” “我的私房都在這裡。喏,你看!”她撿起一扣存摺,遞給胡雪巖。 “你自己的東西,用不著給我看!”他不看存摺,順手拋在首飾箱裡。 “這些首飾,我自己估一估,值兩萬銀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巖說,“快收起來!財不露白。如果這時候外面有個賊在偷看,以後就危險了。” “不要緊的!這房子嚴密得很,圍牆極高,不怕賊來。”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題,“我留著這些東西無用,說不定如你所說,叫賊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給你。” “交給我做什麼?” “咦!那還不是隨便你,做生意派點本錢也是好的。” 聽得這兩句話,胡雪巖的感想極多,但最後卻是笑了出來,想到“唱本”上的故事:公子落難,花園贈金,大魁天下,奉旨歸娶。看起來,妙珠多少也有這樣子的想法。 這一笑,顯得有些輕侮,妙珠微感不悅,正色說道:“我是誠心誠意的正經話。” “我曉得你是誠心誠意。可惜,”胡雪巖想了想,還是將那句話說了出來,“你這番誠心,用錯了地方。” “怎麼呢?誠心待人還會錯?” “本心不錯,用得不得當。你要遇見一個肯上進的窮書生就好了,將來不說中狀元,進京趕考中個進士好了,明媒正娶,還掙副誥封給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麼樣?”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說,“只要你不變心就好了。” 胡雪巖默然,覺得所遇到過的幾個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脅之以死,動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變心,心眼兒這麼多,將來怕難得相處。 他的心裡很矛盾,有畏懼也有憐惜,因而既想設法將剛結上的紅絲剪斷,卻又覺得割捨不下,就這躊躇莫決之際,聽得妙珠幽幽地嘆了口氣。 “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也跟你一樣,做事不會懊悔的。將來都看你!反正不管怎麼樣,我姓胡是姓定了。”聽得出來,這是從心底掏出來的真話。她有這樣的表示,自己便再無別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巖也警覺到,此時不宜輕許諾言,宜乎硬起心腸來,言明在先。 “你這樣一片誠心待我,我怎麼肯變心。不過,我有為難之處,你也該體諒。將來有不得不讓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關來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個字:“肯!” “那就好了。什麼委屈,這時候也不必去說它,總之將心比心,到時候你肯為我設想,就曉得我要你受那種委屈,也是無奈。” 這番話曖昧難明,妙珠認為必須問個清楚:“你倒說說看,是啥委屈?讓我心裡也好有個預備。” “譬如說,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豈不是委屈了你?” “像這樣,不算委屈。”妙珠又問,“還有呢?” “還有?”胡雪巖搖搖頭,“一時無從說起。反正都是這種事出無奈的情形。我們先談明天,我走了以後,你怎麼樣?” “自然是關起門來過日子。” 這樣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說出口來,有聲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這一想,便有疑問了。 “你是過慣了熱鬧日子的,一個人清清冷冷,熬得下來嗎?” 話問得很坦率,也很實在,可是妙珠卻覺得不中聽,因而語聲中便有不服氣的意味:“你看著好了,看我熬得下來,熬不下來?” 熬不下來又如何?胡雪巖心裡在想,將來紅杏出牆丟了自己的面子。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個辦法。生米已經煮成熟飯,說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條路好走。 對這一重姻緣,一直優柔寡斷、徬徨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巖,恢復了他的明快果斷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語氣說,“這些東西你自己先收起來,有機會我替你做點'小貨',是你的私房,我絕不來動你,至於丟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來接你,我想把你擺在上海。” 到底有了個明確的了斷!轉彎抹角,終於逼出了他心裡的話,妙珠大為欣慰。但是,他還有個芙蓉在那裡,又將作何處置? “此刻在蘇州的'那一個'呢?” “你是說芙蓉?”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道,“我拿她擺在湖州。”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預備立三個“門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處。上海是繁華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得常住上海,比較上以自己的處境最優越。 妙珠苦心設計,做作得太久,這時候再也不願掩飾她的真情,收好她的首飾箱往床裡枕頭邊一放,隨即便貼住他的身子坐下,兩手環抱,抱住他的上半身,將臉偎依在他肩頭,深深地吸著氣,顯得極其滿足恬適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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