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4·時局中的商機

第24章 糧餉大任

收束平洪楊的軍務,卻還有相當艱鉅的戡亂大任,需要部署。 恭王、文祥的計議,猶有三處叛亂要平服,才能臻於太平盛世。這三處叛亂是:第一,南竄的洪楊餘孽;第二是擾亂中原的捻匪;第三是荼毒生靈、為患西陲的回亂。 幸好人才之盛,冠絕前朝,恭王與文祥決定託付四個人去平這三處的叛亂。 第一個仍然是曾國藩。在十月初一曾國荃功成身退,率領裁撤的湘軍回湖南的同時,朝中有一道廷寄遞到江寧,說“江寧已臻底平,軍務業經蕆事,即著曾國藩酌帶所部,前赴皖鄂交界,督兵勦賊,務期迅速前進,勿少延緩。”這所謂“賊”,便是捻匪。 捻匪原以皖北為老巢,自經僧王全力攻剿,流竄到湖北、河南一帶。張洛行雖死,他的侄子張總愚亦非弱者,加以陳玉成的舊部賴文光由關中回竄,因為“天京”已破,成了喪家之犬,自然而然地與捻匪合流,大為猖獗。朝廷深知僧王的馬隊,追奔逐北,將捻匪攆來攆去的打法,並非善策,一旦疲於奔命,為捻匪反撲,非大敗不可。同時,又因為僧王的身份尊貴,連西宮太后都不能不格外優容,是位極難伺候的王爺,指授方略,則“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稍加督責又怕惹惱了他,索性獨斷獨行。因此,倒不如設法讓他交卸軍權,回京享福,才是公私兩便之計。

能代僧王指揮數省的,只有一個曾國藩。不僅威望足夠,而且他那“先求穩當,次求變化”,以靜制動,穩紮穩打的作風,亦正可救僧王之失。至於籌餉之責,朝廷也想到了一個必不可少的人。 這個人就是李鴻章。上諭派他接替曾國藩,暫署兩江總督,江蘇巡撫則調慈禧太后的恩人,漕運總督吳棠署理。上諭中雖未明言,曾國藩帶兵駐紮皖鄂交界,後路糧台由李鴻章負其全責,可是這樣部署的用意是很明白的,第一,曾、李師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天經地義;第二,李鴻章帶兵,曾國藩替他籌過餉,如今曾國藩帶兵,自然該李鴻章籌餉;第三,兩江最富,是海內最主要的一處餉源,所以誰當兩江總督,都有籌餉的責任。 這樣的安排,就大局而言,不能算錯,只是委屈了曾國藩,便宜了李鴻章與吳棠,可也就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再有一個是楊岳斌。他是與彭玉麟齊名的水師名將,本名楊載福,因為同治皇帝這一輩,玉牒譜系上第一字為“載”,不免有犯諱的不便,所以改名岳斌。當江寧未克復以前,他已升任陝甘總督,打算賦以敉平回亂的重任。回亂不僅生於陝甘,也生於雲南與新疆。雲南將次平服,而新疆方興未艾,朝廷寄望於新封子爵的鮑超,特降溫旨,認為新疆平亂,“非得勇略出群如鮑超者,前往剿辦,恐難壁壘一新”,所以命曾國藩傳旨鮑超,在他回籍葬親的兩月假期一滿,“即行由川起程,出關剿辦回亂。”恭王和文祥知道鮑超好名,特地拿乾嘉名將楊遇春,與他相提並論,很灌了一番米湯。 上諭中說:“從前回疆用兵,楊遇春即係川省土著,立功邊域,彪炳旂常。鮑超務當督率諸軍,肅清西陲,威揚萬里,以與前賢後先輝映。該提督忠勇性成,接奉此旨,必即遵行,以副朝廷委任。”話說得很懇摯,而命曾國藩傳旨,亦有暗示他幫著催勸之意。無奈曾國藩對湘軍的急流勇退,明哲保身,早有定算,鮑超是他的愛將,當然要加意保全,所以只是照例傳旨,並不勸駕。

再有一個朝廷寄以重望的,便是左宗棠。他是現任的閩浙總督,由江西瑞金為鮑超所敗,而竄入福建境內的李世賢、汪海洋兩大股,順理成章地該由他負責清剿。 左宗棠不是怕事的人,對此亦自覺當仁不讓,義不容辭,可是朝廷一連串的處置,卻使他既氣又急,憤憤不平。 首先大失所望的是,浙江巡撫派了馬新貽,蔣益澧落了空,也就等於是他失去了浙江這個地盤;其次是李鴻章調署兩江,名位已在己之上,使他很不舒服;復次是在江西的陝甘總督楊岳斌,奉旨迅即到任,朝廷責成浙江每月撥給陝甘協餉十萬兩,並先籌措八萬兩銀子,作為楊軍的開拔費用。 為此,左宗棠的肝火很旺,每日接見僚屬,大罵曾國藩、李鴻章和郭嵩燾。這樣罵了幾天,怒火稍減,想想既不肯辭官歸田,就得有聲有色地大干一番。軍務是有把握的,就是餉源越來越絀,得要找個足智多謀的人,趁馬新貽未曾到任以前,好好籌劃妥當。

這個人自然非胡雪巖莫屬。 “雪翁”,他說,“你看,擠得我無路可走了!你算算看,我該到哪裡籌餉?哪裡都難!” 兩個人將十五行省一個一個地算。除開窮瘠的省份,有餉可籌的富庶之地,都已為他人早著先鞭,江蘇、安徽是兩江轄區,曾李師弟的勢力,根深蒂固,江西沈葆楨,對待曾軍的前例,足以令人望而卻步,山東山西供應京餉,而且兩省巡撫閻敬銘、沈桂芬清剛精明,都不是好相與的人,湖北食用川鹽,在沙市設局徵鹽厘,收入相當可觀,可是官文是督撫中唯一的一個旗人,有理無理,皆受朝廷袒護,不容易打得進去,至於天府之國的四川,有駱秉章在那裡,顧念舊日賓主之誼,自然不好意思唱一出“取成都”。 “福建窮得很,我能籌餉的地方,只有貴省與廣東了。廣東該給我的餉不給,可恨郭筠仙,心目中只認得曾滌生、李少荃。此恨難消!”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說,“至於馬谷山,聽說倒還講理,不過既是曾滌生所保,又是李少荃的同年,不見得肯助我一臂。雪翁,你看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默然。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處境很難,左宗棠的知遇要報答,而浙江是自己的家鄉,為左宗棠設謀劃策,可不能挨地方父老的罵。 胡雪巖一向言詞爽利,而且不管天大的難事,一諾無辭,像這樣遲疑不答的情形,可說絕無僅有。左宗棠微感詫異,不免追問緣故。 “不瞞大人說,我很為難。大人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當然出在浙江,籌得少了不夠用,籌得多了,苦了地方。說起來是我胡某人出的主意,本鄉本土,我不大好做人。”胡雪巖又說,“如果大人兼署浙江巡撫,我還可以出出主意,截長補短,見機行事,總還兼顧得到。現在換了馬中丞,我又是分發江西的試用道,是大人奏調我在浙江當差,大人一離浙江,我當然不能再問浙江的公事,善後局的差使亦要交卸,何況其它?”

他一路說,左宗棠一路點頭,等他說完,做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答道:“你剛才所說的情形,我完全清楚,我們要好好談談。萬變不離的宗旨是:雪翁,你仍舊要幫我的忙。怎麼個幫法,我們回頭再商量,現在先談你的難處,誠如所言,我現在只有浙江一個地盤,糧餉只有著落在浙江,而且要定一個確數,按月一定匯到,連日子都錯不得一天。雪翁,凡事先講理,後講情,情理都站得住,還爭不過人家,我當然也有我的手段。” 胡雪巖不知他最後這幾句話,意何所指,只能就事論事,問一聲:“大人預備定一個啥數目?” “你看呢?”左宗棠放低了聲音說,“我們自己人,我告訴你實話:我的兵,實數一萬八千,不過籌餉要寬,照兩萬三千人算。” 胡雪巖的心算極快。士兵每人每月餉銀、軍糧、器械、彈藥、加上營帳、鍋碗等等雜支,平均要五兩銀子,兩萬三千人就是十一萬五千兩。另加統帥個人的用途,文案、委員的薪水伙食,送往迎來的應酬費用,每個月非十五萬銀子不可。

這筆巨數,由浙江獨力負擔,未免太重,胡雪巖便很婉轉地說道:“閩浙一家。福建撥給浙江的協餉,前後總計,不下三百萬兩之多,如今福建有事,當然要幫忙。而況大人帶的又是浙江的兵,理當由浙江支餉。不過,浙江的情形,大人是再明白不過的,如果能夠量出為入,事情就好辦了。” 成語是量入為出,胡雪巖卻反過來說,倒也新鮮,左宗棠便捻著八字鬍子,含笑問道:“何以謂之量出為入?倒要請教。” “譬如一碗湯,你也舀,他也舀,到嘴都有限。” “啊!”左宗棠搶著說道,“我懂了!我亦本有此意。第一,陝甘的協餉,決不能答應;第二,廣東解浙江的協餉,有名無實,我要奏請停撥。”說到這裡,他眼珠打轉,慢慢地笑了,笑得極其詭秘。

這一笑,大有文章。胡雪巖覺得非搞明白不可,便有意套問一句:“廣東的協餉是個畫餅,雖不能充飢,看看也是好的。” “不然!奏請停撥,就是要讓朝廷知道,這是個畫餅。雪翁,”左宗棠突然興奮了,“你看老夫的手段!畫餅要把它變成個又大又厚,足供一飽的大麵餅。你信不信?” “怎麼不信?”胡雪巖緊接著問,“大人變這套戲法,可要我做下手?” “當然!少了你,我這套平地摳餅,外帶大鋸活人的戲法就變不成了。” “大鋸活人”四字,雖是戲言,卻也刺耳,胡雪巖便用半開玩笑的語氣問道:“大人,你要鋸哪一個?” “哪一個?”左宗棠有種獰笑的神色,“鋸我那位親家。” 胡雪巖駭然。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燾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時光來沖淡,反有與日俱深之勢,但何至於說出“大鋸活人”這樣的話來?因此一時愣在那裡做聲不得。

左宗棠的臉上,也收起嬉笑之態,變得相當認真,眼睜得好大,嘴閉得好緊,但眼神閃爍,嘴唇翕動,竟似心湖中起了極大的波瀾似的。這就使得胡雪巖越發貫注全神,要聽他如何“大鋸活人”了。 “雪巖!”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別字相呼,表示對胡雪巖以密友看待,“你的書讀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過'世事洞明皆學問',照這一層來說,我佩服你。” “不敢當。”胡雪巖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麼話要說,儘管吩咐,拿頂'高帽子'套在我頭上,就有點吃不消了。” “你我之間,何用耍什麼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為人,我的處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還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許還會大不以為然。這就因為你少讀書,如果你也多讀過一點書,就會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諒解我不得不然,勢所必然!”

原來如此,胡雪巖倒有些受寵若驚了,“大人,”他說,“你老跟我談'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 “我不跟你談經,我跟你談史。雪巖,我先請問你兩句成語,'大義滅親'、'公而忘私'怎麼講?” 胡雪巖無以為答,覺得也不必答,老實回复:“大人不要考我了。就從這兩句成語上頭,談你老的打算。” “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見,或許會大大地罵我。不過,我的行事,於親有虧,於義無悖,於私有慚,於公無愧。這都非世俗之見所能諒解,而只有讀過書的人,才會在心裡說一聲: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 這段話很掉了幾句文,不過胡雪巖也大致還能聽得懂,而且聽出意思,他對郭嵩燾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對郭嵩燾? 他的疑問,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書桌前面,伸毫鋪紙,很快地畫成一幅地圖,在那些曲線、圓點之中,寫上地名,胡雪巖看出是一幅閩粵交界的形勢圖。 “李世賢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淪陷的,總兵祿魁陣亡,汀漳龍道徐曉峰殉難。李世賢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輕敵。”左宗棠又指著長汀、連城、上杭這三角地帶說,“汪海洋在這一帶,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賢更凶悍。然而,不足為慮,賊不足平!雪巖,你這幾年總也懂得一點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賊的出路在哪裡?” 這一下好像考倒了胡雪巖。他仔細看了半天,方始答說:“他們是由西面江西逃過來的,往東是出海,有好長一段路,再說沒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帶兵壓了下來,啊,”胡雪巖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說,“這兩個長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廣東,嘉應州首當其衝!” 左宗棠深深點頭,拈髭微笑,“對,”他說,“嘉應州首當其衝!到了那時候充飢的就不是畫餅了!”語中有深意。左宗棠沒有說下去,胡雪巖不便問——怕自己猜錯了,冒昧一問,是大大的失言。 誰知左宗棠毫不忌諱,真的拿胡雪巖當可共極端機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擔心曾滌生'驅寇入粵',他沒有想到'驅寇入粵'的是他的親家。”他說,“雪巖,到那時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 胡雪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覺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雖然,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測度是測度,聽別人親口證實,感覺又自不同。 “雪巖,”左宗棠問道,“你倒說說看到那時候是怎麼樣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巖想了想說,“到那時候,朝廷當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欽差大臣,節制福建、浙江、廣東三省的軍務。郭中丞——”他沒有再說下去,意思是郭嵩燾在左宗棠“大鋸活人”的擺佈之下,非吃足苦頭不可。 “不錯,此亦是勢所必然之事。到那時候,雪巖,我不會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籌餉。不過,”左宗棠沉吟了好一會,“也說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舊執迷不悟。” “果然如此,大人又怎麼辦?”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後兩句話不接氣,胡雪巖再機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於減輕浙江的負擔,關係甚大,不能不追問:“大人,可惜些什麼?” “可惜,我夾袋裡沒有可以當巡撫的人物。” 這是說,如果將來郭嵩燾不能替左宗棠籌得足夠的餉,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這樣做法,卻真是“公而忘私”、“大義滅親”了。 “到時候看吧!言之還早。”左宗棠對著他手繪的地圖凝視了好一會,突然拍案而起,“對,就是這麼辦!” 接著,左宗棠談了他的突如其來的靈感。他指著地圖為胡雪巖解釋,自己的兵力還不夠,倘或想用三麵包抄的辦法,將長毛向廣東方面擠,相當吃力。萬一有個漏洞填塞不住,長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脫不了乾系,豈不是弄巧成拙? 因此,左宗棠想請李鴻章的淮軍助以一臂。克復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還滿意,如今再申前請,想來李鴻章不至於拒絕。 “不過,這話我不便開口。”左宗棠說,“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軍籌餉,譬如他派一萬人,一個月起碼就得五六萬銀子,再加上開拔的盤纏,第一筆就非撥十萬銀子不可,實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讓淮軍自備糧餉,來閩助剿,我們至多備五萬銀子作犒賞,面子上也就很好看了。雪巖,你說,我這把如意算盤如何?” “是好算盤。不過淮軍自備糧餉,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餉,我們出糧,李中丞就沒話好說了,因為他的軍隊閒擺在那裡,一樣也是要發餉的。至於請朝廷降旨,只有請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動。” “那怕不行。”左宗棠搖搖頭,“福建京官,目前沒有身居高位的,說話不大有力量。閩浙唇齒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巖你倒想想看,有什麼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數許六大人,不過,他的吏部尚書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爺,在南書房很紅,還有他一位侄少爺,是小軍機,專管軍務——” “對!對!”不等胡雪巖話完,左宗棠便搶著說,“這條路子再好都沒有,請你替我進行。許家是杭州望族,你總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認得幾位,不過像這樣的大事,也不好隨便亂託人。”胡雪巖想了一會說,“大人,我想到上海去一趟,去看許七大人。一面拿大人交辦的事託他,一面想拿許七大人搬到杭州,出面來辦善後。” 左宗棠想了一下,覺得胡雪巖這個辦法極好——所謂“許七大人”就是小刀會劉麗川起事之時的江蘇巡撫許乃釗,如今逃難在上海,他的胞兄,也就是胡雪巖口中的“許六大人”許乃普,以吏部尚書致仕,因為鬧長毛不能南歸,在京里是浙江同鄉的“家長”。而且科名前輩,久掌文衡,京中大老,頗加尊禮。許乃普的長子許彭壽,是李鴻章的同年,也是道光二十七年丁未這一榜的會元,許乃普還有個胞侄許庚皋,在“辛酉政變”中出過大力,如今是極紅的“小軍機”——軍機章京領班之一,熟諳兵事,精於方略,對軍務部署有極大的發言權。所以走這條路子,路路皆通,必要時還可以請許彭壽以同年的交情,寫封切切實實的信給李鴻章,更無有不能如願之理。 至於將許乃釗請回杭州來主持善後,這也是一著非下不可的好棋。因為馬新貽一到任,胡雪巖有不得不走之勢,而要找替手,最適當的人選就是許乃釗。第一,他做過封疆大吏,科名是翰林出身,名副其實的“縉紳先生”;第二,馬新貽不僅是許乃釗的後輩,而且與他的胞侄許彭壽同榜,以“老世叔”的身份去看馬新貽,照例應受“硬進硬出”——開中門迎送的禮遇,這樣為地方講話就有力量得多了;第三,許乃釗公正廉潔,德高望重,足以冠冕群倫。 因此,左宗棠欣然接納胡雪巖的建議,而且自己表示,要親筆寫封很懇切的信,向許乃釗致意。 談完了公事談“私事”,而私事也就是公事:胡雪巖的出處。左宗棠打算將他調到福建,但不必隨他一起行動,專駐上海,為他經理一切。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下來。 從第二天起,左宗棠便照商定的步驟,積極開始部署,除了戰報以外,一連拜發了好幾道奏摺。第一道是,浙江的兵餉軍需,十分困難,自顧不暇,應該撥給陝甘的協餉,請飭戶部另籌改撥;第二道是,請飭新任浙江巡撫馬新貽,從速到任,至於馬新貽未到任前,浙江巡撫請由藩司蔣益澧“護理”;第三道是,奉旨撥解楊岳斌的“行資”八萬兩,於無可設法之中,勉強設法籌撥半數。 第四道奏摺與浙江無關——每到夏秋之交,戶部照例催各省報解“京餉”,京餉不止於發放在京八旗禁軍的糧餉,舉凡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廉俸,大小衙門辦公的經費,宗廟陵寢的祭祀費用,以及專供兩宮太后及皇帝私人花用,每年分三節呈上的“交進銀”,無不出在京餉之內,所以協餉可欠,京餉不可欠。福建欠海關稅銀十萬兩,茶稅二萬兩,上諭催解:“務於十二月內,盡數解齊。倘仍飾辭宕延,致誤要需,即由戶部查照奏定章程,指名嚴參。” 雖奉這樣的嚴旨,左宗棠仍要欠上一欠,因為非如此,不足以表示福建之窮,必須浙江接濟。當然,欠有欠的方法,不是硬頂可以了事的,左宗棠的方法是,哭窮之外,將他閩浙總督應得的“養廉銀”一萬兩,由票號匯到戶部,作為京餉報解。 第五道是請停止廣東解浙的協餉。主要的作用是藉此機會讓朝廷知道,廣東的協餉,對浙江來說是個“畫餅”。所以,停止的理由,不過“現在浙省軍務肅清,所有前項協餉,自應停止”這樣一句話,而“停止”以前的賬目,卻算得很清楚,從同治元年正月到這年八月,連閏共計三十三個月,廣東應解浙江協餉三百三十萬兩,可是實收僅二十八萬。其中由釐金所撥者是二十二萬兩,曾國藩奏道,廣東釐金開辦起至這年八月底止,共收一百二十萬,是則浙軍“所得不過十成之二”。 第六道是部署到福建以後的人事。奏摺的案由是“辦理餉需各員,請旨獎勵”,附帶請求調用。其中當然有胡雪巖,他本來是“鹽運使銜”的“江西試用道”,左宗棠奏請“改發福建以道員補用,並請賞加按察使銜”,這報獎的文字,看來並不如武官的“請賞戴花翎”、“請賞加巴圖魯稱號”來得熱鬧起眼,其實是幫了胡雪巖很大的一個忙,因為由“試用道”改為“以道員補用”,只要一準,立刻可以補任何實缺,而“賞加按察使銜”,便可以署理臬司,成為實缺道員更上層樓的“監司大員”。在左宗棠來說,這一保,起碼等於三年的勞績。 不過左宗棠拜發這道奏摺時,胡雪巖並不知道,因為他人已到了上海。拿著左宗棠的親筆函件去見“許七大人”,談得十分融洽。將左宗棠所託之事,一一辦妥,只不過耽擱了兩夜,陪老母談一談劫後的西湖,與古應春盤桓了半天,便即原船回到杭州。 回到杭州,第一個要想見他的不是左宗棠,而是藩司“護理撫篆”的蔣益澧,他早就派人在阜康錢莊留下話,等胡雪巖一到,立刻通知,以便會面。 “雪翁,”與胡雪巖見著了面,蔣益澧哭喪著臉說,“你非幫我的忙不可!大帥交代下來了,浙江每個月解福建協餉二十萬兩,按月十二號匯出,遲一天都不准。這不是強人所難嗎?” 聽得這話,胡雪巖也嚇一跳。洪楊之亂,浙江遭劫特深,滿目瘡痍,百廢待舉,何來每月二十萬兩銀子,供養入閩之師?當時估計,每月能湊十萬兩銀子,已經至矣盡矣,不想左宗棠獅子大開口,加了一倍,而且日子都不准拖,這就未免太過分了。 “雪翁,”蔣益澧又說,“於公於私,你都不能不說話,私,老兄在大帥面前言聽計從,公,俗語說的'羊毛出在羊身上',真是逼得非解這個數目不可,只有讓地方受累。雪翁,你也於心不忍吧!再說,我到底不過是藩司。” 最後這句話,才是蔣益澧真正的苦衷。目前巡撫的大印握在手裡,令出即行,辦事還容易,等馬新貽一到任,認為協餉數目太大要減,他當藩司的,不能不聽命。而另一方面左宗棠又是一手提拔他的恩主,且有承諾在先,不能不維持原數。這一下豈非擠在夾縫裡軋扁了頭? 想了一會,胡雪巖覺得這個麻煩非攬下來不可,便點點頭說:“好的。我來想辦法。” “這一來有救了!”蔣益澧如釋重負,拱拱手問說,“雪翁,諒來胸有成竹了。是何辦法,可以不可以先聞為快?” “當然,當然!原要請教。”胡雪巖答說,“第一,我想請左大人酌減數目。” “酌減?”蔣益澧問,“減多少?” “總得打個七折。” “打個七折,每月亦還得要十四萬兩。”蔣益澧說,“如今軍務肅清,我這個藩司不必帶兵打仗,要在本分上做點事。你看——” 蔣益澧細數他該做的事,最有關國計民生的要政,便是興修水利。浙江全境皆是土田,近山者瘠,近水者腴。兼以蠶絲之利,首重栽桑,而桑樹的栽培灌溉,與水田的要求,沒有什麼兩樣。所以自古以來,在浙江做官,而遺愛在民,久留在思的,無不是因為在水利方面大有成就之故。 浙江的水利重在浙西,浙西的水利又重在海塘。乾隆六次南巡,都以巡視浙江海塘為名,可以想見其關係的重大。海塘欲求完固足以捍禦海潮,須用石塘,洪楊作亂以來,海寧一帶的石塘沒有修過,日漸坍圮,現在要及時修復,估計費用須上百萬銀子,迫不得已,只有先辦土塘,暫且將就。 “就是辦土塘,亦要三十萬銀子。土塘料不貴,人工貴,大亂之後,壯丁少了,就是人工貴。”蔣益澧說,“雪翁,這件事我亦要跟你好好商量,怎麼得籌一筆款子,拿海塘修一修?萬一海塘潰決,可是件不得了的事,一想起來,我真連覺都睡不著。” 聽蔣益澧這樣表示,即令是矯飾之詞,胡雪巖亦覺得十分可敬。 “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他的本心不必問。只聽他的語氣是想做好官,正不妨與人為善,趁此機會捧他一捧、扶他一扶,拿他逼到好官的路上,亦正是地方之福。 想到這裡,他毫不遲疑地答道:“請放心。我來策劃一下,大家量力捐辦,不是難事。” “那就再好沒有。”蔣益澧很欣慰地,“還有西湖的疏浚,也不能再拖了。西湖水利,關乎杭州、海寧的水田灌溉,明年春天以前,一定要整理好,這也得好幾萬銀子。雪翁,你倒想,我這個藩司難做不難做?有啥開源之道,真要好好向你請教。” “如今只有在鹽上動腦筋。”胡雪巖答說,“倘能照我的辦法,可以救得一時之急,一年半載,福建軍務,告個段落,浙江不必再負擔協餉,那時候就輕鬆了。” “我也是這麼想。不過,鹽法我不大懂,大帥倒是內行。” “左大人是內行?”胡雪巖很驚異地問。 “這也無足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帥是陶文毅公的兒女親家。” “啊!啊!原來如此!” 胡雪巖恍然大悟,左宗棠對鹽法內行,淵源有自。在他廿六歲時,兩江總督陶澍在江西閱兵事畢,請假順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掃墓,經過醴陵,縣官照例“辦差”,佈置公館時,請主講醴陵淥江書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對聯,陶澍一見,激賞不已,問知縣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筆,當時便請來相見。 果然,一談到浙江的鹽務,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撫兼職以前,有幾件必辦的事,其中之一就是整頓浙江鹽務,改引行票,打算從同治四年正月起,先試辦一年。 “我的辦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緝私,第二是革浮費,第三是減價,第四是清查煎鹽的灶戶。至於鹽課收入,全數提為軍餉,除去開銷每個月至少有十萬銀子,夠我一半的數目了。” 這就是說,左宗棠援閩之師,每個月要浙江負擔二十萬兩的餉銀。與蔣益澧的話,完全相符。胡雪巖很沉著,暫且放在心,先談鹽務。 “大人這四款辦法,後面三條是辦得到的,就是緝私有些難處。浙鹽行銷松江,松江是江蘇地面,鞭長莫及。這一層可曾想過?” “當然想過。”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過,有個松江漕幫的首腦,人很誠樸能幹嗎?他肯不肯幫幫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樂於效勞。”胡雪巖問道,“就不知道這個忙怎麼幫法?” “自然是帶隊伍緝私。” 胡雪巖是明知故問,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話答話,故意搖搖頭說:“這怕辦不到。他本人是個'運子',不是官兒的身份,說到規矩,見了把總都要尊稱一聲'總爺'。大人請想,他怎麼帶隊伍?就算他肯帶,分撥過去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揮。” “這話倒也是。”左宗棠躊躇了,“不過,若非帶隊伍緝私,又有什麼可以藉重他之處?” “漕幫的底蘊,大人向來深知。尤某的手下,都聽他一句話,如果有個名義,對鬆江一帶的緝私,成效是一定有的。” “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會說,“這樣辦也沒有什麼不可以,讓尤某自己去招人,當然也不能太多,招個兩三百人,保尤某一個官職,讓他管帶。這件事,我交代鹽運使去辦,尤某那裡,請你去接頭。至於餉銀公費,一概照我營裡的規矩,由鹽務經費里面開支。” 胡雪巖很高興,這不但為尤五找到了一條出路,而且於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應諾。然後談到蔣益澧所託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協解福建餉銀的數目。 “從前浙江靠福建協餉,前後用過三百萬之多,如今浙師援閩,餉銀自然應該由浙江接濟。大人是怎麼個主意,請交代下來,好趁早籌劃。” “我已經跟薌泉談妥當了,浙江每個月接濟我二十萬。” “二十萬不多,只恨浙江的元氣喪得太厲害!”胡雪巖故意沉吟了一會,然後突如其來地問說,“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調蔣楊兩位去幫忙?” 這話問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說:“我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且蔣楊兩位,也巴結到監司大員了,一則福建無可位置;二則,朝廷也未見得會準。再說,我又何苦為馬谷山鋪路,騰出這麼兩個緊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這番回答,原在胡雪巖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後一點,更有關係——蔣益澧留任浙江藩司,並保楊昌浚為浙江臬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著“先手棋”,用來箝制馬新貽,保護他在浙江的餉源,豈肯自我退讓?而胡雪巖所以明知故問,亦正是因話答話,好引入正題的一種手法。 “這就是了!但願蔣楊二公,安於其位,就等於大人仍舊兼攝浙江撫篆一樣。不過,大人,我有句話,只怕忠言逆耳。” “不要緊,你我無話不可談。而況你必是為我打算的好話。”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細水長流,穩紮穩打。”胡雪巖很從容地答說,“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沒有確數可以預估。地丁錢糧,已經奉旨豁免,鹽課收入,總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鄰省肯不肯幫忙。靠得住的,只有釐金,市面越來越興旺,收數自然越來越多,但也要看經手人的操守。至於支出,第一是善後,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銀子。大小衙門,文武官員的經費俸祿,更不能不籌,地方上總也還要養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個月先湊二十萬銀子解糧台,藩庫一清如洗,什麼事都動不了,蔣薌泉這個藩司,怎麼還當得下去?” “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說下去,“這也不至於如你所說的那樣子艱窘吧?” “當然。我是說得過分了一點。不過,大人,請你也要替馬中丞想一想,人家剛剛巴結到方面大員,自然也想做番事業。如果處處捉襟見肘,動彈不得,那時候怎麼辦?只有逼蔣薌泉,逼蔣薌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巖停了一下又說,“從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釐金說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責備他耽誤了曾家弟兄的'東征'。馬中丞為人雖不如沈中丞那樣子剛烈,然而也不是肯得過且過的人。” 提到沈葆楨與曾國藩交惡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最講究利害關係,冷靜思量,馬新貽的腳步站得很穩,亦無弱點可攻,果然為此有所爭執,自己不見得能佔上風。而且一鬧開來,蔣益澧首當其衝,他一調離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萬銀子可得? 轉念到此,便心平氣和地問道:“那麼,雪巖,你說呢?我該怎麼辦?” 胡雪巖率直答道:“只有減個數目。” “減多少呢?”左宗棠問。 “這我就不敢說了。”胡雪巖答道,“唯有請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轉,必然補報。” “好!”左宗棠點點頭,“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讓糧台重新核算,減到減無可減為止。不過,雪巖,我的處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無援,總要打開一條出路才好。” “是!”胡雪巖毫無表情地應聲。 “你要大大地幫我的忙!”左宗棠問道,“你看,我的出路該怎麼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嗎?” 那是指謀取廣東而言。左宗棠微微皺著眉說:“驅郭不難,難在孰可取代?薌泉的資望,當方面之任,總嫌不足。萬一碰個釘子,我以後就難說話了。這一層關係很大,沒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貿然動手。然而,這話又不能向薌泉透露。” 胡雪巖很用心地聽著,細細體會,辨出味外之味,蔣益澧如果想當廣東巡撫,還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這也就是說,只要朝中有奧援,保證左宗棠將來舉薦時不會駁回,他是樂於出奏的。 想到這裡,便又自問:是不是該幫幫蔣益澧的忙?這個忙幫得上幫不上?前者無須多作考慮,能讓蔣益澧調升廣東巡撫,於公於私都大有好處。至於幫得上忙、幫不上忙?此時言之過早,反正事在人為,只要盡力,就有希望。 想停當隨即說道:“大人是朝廷柱石,聖眷一直優隆。我在上海聽京里的人說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當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辦軍務有關省份的巡撫,如今大人又為什麼不可以?至於說到薌泉的資望,由浙藩升粵撫,亦不算躐等,馬中丞不就是個現成的例子?當然,廣東因為粵海關的收入與內務府很有關係,情形與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應,亦不是沒有希望的事。” “就是這話囉,要京里有人照應!薌泉在這一層上頭,比較吃虧。” “就眼前燒起冷灶來,也還不晚。” 左宗棠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終於說了句:“你不妨與薌泉談談!”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說,“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這裡,既不帶兵,又不管糧台,可是比帶兵管糧台更要緊。雪巖,等我一走,你也要趕緊動身,長駐上海,糧台接濟不上,要餉要糧要軍裝,我就只靠你一個人了!” 這份責任太重,胡雪巖頓感雙肩吃力,可是說什麼也不能有所猶豫,便硬著頭皮答一聲:“是!大人請放心!” “有你這句話,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氣,然後問道,“你有什麼事,要我替你辦的?我預備月底動身,還有半個月的工夫。有話你趁早說。” 胡雪巖早就想過了,左宗棠一走,雖是蔣益澧護理巡撫的大印,有事仍舊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來得簡捷有力。這半年的相處,自己從無一事求他,如今卻不能再錯過機會了。更何況是他先開口相問,倘再不言,反顯得矯飾虛偽,未免太不聰明。 有此了解,便決定“暢所欲言”,先使個以退為進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他說,“又怕大人厭煩,不敢多說。” “不要緊,不要緊!”左宗棠連連擺手,“一向都是我託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儘管說。” “是!”胡雪巖說,“第一件,從前的王中丞,死得太慘。當時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經過,據實參奏。不過這一案還沒有了,想請大人始終成全。” “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為事隔兩年有餘,記憶不清,只好問說,“這一案怎麼沒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裡,大人所奏的'訊明王履謙貽誤情形'那一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掀開馬褂,從腰帶上去取鑰匙——鑰匙表示權威,大而至於“神機營”、“內務府”,被指定為“掌鑰”,即表示賦予首腦之任,小而至於一家大戶人家的管家——或者像中的王熙鳳,都以掌管鑰匙為實權在握的鮮明表示。只是鑰匙甚小,不足以顯示其權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麗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勝”,弄些根本無用的鑰匙拴在一起,甚至弄個大鐵環串連,拎在手裡“鏘朗鏘朗”地響,彷彿“牢頭禁子”的用心,只要拎著那串鑰匙一抖動,就足以懾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見鑰匙之重的,卻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鑰匙,用根絲繩子穿起,掛在腰帶上,此時往外一拉,以身相就,湊近一個書箱,打開來取出一大疊紅簿冊,胡雪巖遙遙望去,只見上面寫著四個大字:“奏稿留底”。 檢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鏡細看了一遍,方始發問:“雪巖,你說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麼?” “請大人再檢當時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時無從檢取,左宗棠答說:“想來你總清楚,說給我聽吧!” “是!”胡雪巖倒有些為難了。 因為當王有齡苦守杭州時,主要的餉源是在紹興,而在籍團練大臣王履謙,卻不甚合作。同時紹興有些擅於刀筆的劣紳,包圍王履謙,視王有齡以一省大吏徵餉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無形中官民之間竟成了敵對的局面。 因此,紹興府知府廖宗元的處境極其困難,當長毛由蕭山往紹興進攻時,官軍的砲船與團練竟發生了衝突。兵力懸殊,寡不敵眾,廖宗元的親兵被殺了十二個,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頭。這本來是應該由王履謙去彈壓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觀。不久,紹興淪陷,廖宗元殉難,而王履謙則先期逃到寧波,出海避難在福建。紹興不該失而失,以及王履謙的處處掣肘,不顧大局,使王有齡深惡痛絕,在危城中寄出來的血書,表示“死不瞑目”。胡雪巖亦就因為如此,耿耿於懷,一直想為王有齡報仇雪恨。 當然,就是胡雪巖不作此想,朝廷亦會追究杭州淪陷的責任,不容王履謙逍遙法外。第二年——同治元年春天,閩浙總督慶瑞奉旨逮捕王履謙,解送衢州的新任浙江巡撫左宗棠審問,復奏定擬了充軍新疆的罪名。朝旨準如所講,算是為王有齡出了一口氣。 可是這一案中,首惡是紹興的富紳張存浩,誣賴廖宗元所帶的砲船通賊,以及殺親兵、打知府,都是他帶的頭。左宗棠在復奏中說:“張存浩等因廖宗元催捐嚴緊,挾忿懷私,膽敢做出那些不法之事,罪不容赦。應俟复紹興府後,嚴拿到案,盡法懲處。” 如今不但紹興早已光復,而且全浙亦已肅清。可是嚴拿張存浩到案一節,卻無下文。胡雪巖所說的“這一案未了”,即是指此而言。 而此刻他的為難,卻是一念不忍。論到亂世中人與人的關係,誰負了誰,誰怎麼虧欠誰?本就是難說的一件事。事隔數年,而彼此又都是大劫餘生,似乎應該心平氣和,看開一步了。 他這臨時改變的心意,左宗棠當然不會猜得到,便催問著說:“既然你託我的事很多,就一件一件快說吧!不要耽誤工夫。” 這一下他不能不說實話了。口中談著,心中又湧現了新的主意,所以在談完原來的想法以後,接著又說:“張存浩雖可以請大人寬恩饒他,可也不能太便宜他。我在想,他也應該將功贖罪,罰他為地方上做些公益。大人看,是不是可行?” “當然可行。”左宗棠問道,“此人家道如何?” “從前是富紳,現在的情況,聽說也不壞。” “那好!我來告訴薌泉,轉知紹興府,傳他到案,責令他量力捐輸,為地方上做件功德之事。” “能這樣,於公於私都過得去了。至於兩次殉難的忠臣義士,善後局採訪事蹟,陸續禀報,亦要請大人早日出奏,安慰死者。” “當然。這件事我在動身以前,亦是要做好的。”左宗棠又說,“你再講第二件。” 第二件是公私牽連,彼此有關的大事,胡雪巖從馬新貽的新命下達,浙江政局開始變動之初,就希望不再代理藩庫,無奈蔣益澧不肯放他,略一提到,便連連拱手,要求“繼續幫忙”。胡雪巖最重情面,不能不勉為其難。 “如今不同了。”胡雪巖談過前半段的衷曲,接著又說,“大人命我長駐上海,要糧要餉要軍械,緩急之際,唯我是問,這個責任太重,沒有餘力再為浙江藩庫效勞了。” 所謂“效勞”,就是青黃不接之際,得要設法墊款。左宗棠當然明白他的意思,但卻有不同的看法,“雪巖,浙江藩庫每個月要撥我十四萬協餉,由你的錢莊轉匯糧台。照這樣子,你代理浙江藩庫,等於左手交付右手,並不費事,何必堅拒呢?”他停了一下又說,“依我看,你代理浙江藩庫,對我有利無害,有款子收入,隨時可以撥解。如果前方有急用,你調度也方便。” “不!”胡雪巖說,“第一,我既蒙大人奏調,歸福建任用,就不便再代理浙江的藩庫;其次,唯其管了大人這方面的供應,我要跟浙江劃分得清清楚楚。萬一將來有人說閒話,也不至於牽涉到大人的名譽。” “承情之至!你真是處處為我打算。既然你一定堅持,我關照薌泉就是。” 得此一諾,胡雪巖如釋重負。因為整個情況,只有他看得最清楚,援閩之師的協餉雖已減去六萬,對浙江來說,仍是極重的負擔。新任巡撫蒞任後,自必有一番新猷展佈,縱不能百廢俱舉,光是整修海塘,便需一筆極大的經費。眼前霜降已過,河工是“報安瀾”的時候,一開了年,可就要立刻動手了!不然從“桃花泛”開始,春夏之交,洪水大漲,可能招致巨禍。那時的藩庫,豈是容易代理的? 當然,海塘經費他可以表示無力代墊,但如馬新貽說一句:“那麼福建的協餉請胡道台的錢莊墊一墊”,不論於公於私,他總是義不容辭的吧?事實確是如此,而且即使不代理浙江藩庫,他亦仍得為左宗棠墊款。只是同為一墊,說法不同。 在浙江來說,既是代理藩庫,理當設法代墊,在左宗棠來說,胡雪巖是為浙江墊款,他不必見情。這一來落得兩頭不討好。倘或浙江解不出協餉,跟他情商代墊,那是私人急公好義,馬新貽會感激,左宗棠亦會說他夠朋友。而最要緊的是,浙江藩庫向他的錢莊借款,有擔保、有利息,不會擔什麼風險。 “還有什麼事?你索性此刻都說了吧?” “不敢再麻煩大人了。”胡雪巖笑嘻嘻地說,“其餘都是些小事,我自己料理得下來。” 話雖如此,胡雪巖經管的公事太多,自己的生意,除錢莊以外,還有絲茶,加上受人之託,有許多閒事不能不管。如今政局變動,又受左宗棠的重托,要長駐上海,在浙江的公私事務,必得趁左宗棠離浙,馬新貽未到任這段期間內,作個妥善的安排。因而忙得飲食不時,起居失常,恨不得多生一張口,多長一雙手,才能應付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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