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頂商人胡雪巖6·悲涼醒世大結局

第12章 破產清算

烏先生卻還未睡,所以一請就到,他是第一次見德馨,在胡雪巖引見以後,少不得有一番客套,德馨又恭維他測字測得妙,接下來便要向他“請教”了。 “不敢當、不敢當!雕蟲小技,不登大雅。”烏先生問,“不知道德大人想問什麼?” “我在謀一件事,不知道有成功的希望沒有,想請烏先生費心替我蔔一下。” “是!請報一個字。” 德馨略想一想說:“就是'謀'字吧。” 一旁有現成的筆硯,烏先生坐下來取張紙,提筆將“謀”字拆寫成“言、某”兩字,然後擱筆思考。 這時德馨與胡雪巖亦都走了過來,手捧水煙袋,靜靜地站在桌旁觀看。 “德大人所謀的這件事,要託人進'言',這個人心目中已經有了,沒有說出來,那就是個'某'。”烏先生笑道,“不瞞德大人說,我拆字是'三腳貓',也不會江湖訣,不過就字論字,如果說對了,一路拆下去,或許談言微中,亦未可知。”

“是、是!”德馨很客氣地,“高明之至。” “那麼,請問德大人,我剛才一開頭說對了沒有?不對,重新來。請德大人不要客氣,一定要說實話。” “是的,我一定說實話:你老兄一開頭就探驪得珠了。” 烏先生定睛細看一看他的臉色,直待確定了他說是的實話,方始欣慰地又說:“僥倖、僥倖。”然後拈起筆來說道,“人言為信,這個人立在言字旁邊,意思是進言的人要盯在旁邊,才會有作用。” “嗯、嗯!”德馨不斷點頭,而且不斷眨眼,似乎一面聽,一面在體味。 “現在看這個某字,加女為媒,中間牽線的要個女人——” “請教烏先生,這個牽線的女人,牽到哪一面?” “問得好!”烏先生指著“信”字說,“這裡有兩個人,一個進言,一個納言,牽線是牽到進言的人身上。”

“意思是,這個為媒的女子,不是立在言字旁邊的那個人?” “不錯。” “我明白了。”德馨又問,“再要請教,我謀的這件事,什麼時候著手?會不會成功?能夠成功,是在什麼時候?” “這就要看某字下面的這個木字了。” 烏先生將“某”下之“木”塗掉,成了“甘言”二字,這就不必解釋了,德馨便知道他所託的“某”人,滿口答應,其實只是飴人的“甘言”。 因此,他問:“要怎麼樣才會失掉這個木字?” “金克木。”烏先生答說,“如果這件事是在七八月裡著手,已經不行了。” “為什麼呢?” “七月申月、八月酉月,都是金。” “現在十一月,”胡雪巖插嘴,“十一月是不是子月?” “是的。”

胡雪巖略通五行生剋之理,便向德馨說道:“子是水,水生木,曉翁,你趕快進行。” “萬來不及。”德馨說道,“今天十一月十六日,只半個月不到,哪來得及?” “而且水固生木,到下個月是丑月,醜為土,木剋土不利。”烏先生接下來說,“最好開年正月裡著手,正月寅、二月卯,都是木,三月裡有個頓挫,不過到四五月裡就好了,四月巳、五月午都是火——” “木生火,”胡雪巖接口,“大功告成。” “正是這話。”烏先生同意。 “高明、高明,真是心悅誠服。”德馨滿面笑容將水煙袋放下,“這得送潤筆,不送就不靈了。” 一面說,一面掀開“臥龍袋”,裡面束著一條藍綢汗巾作腰帶,旗人在這條帶子的小零碎很多,他俯首看了一下,解下一個玉錢,雙手遞了過去。

“不成敬意,留著玩。” 烏先生接過來一看,倒是純淨無瑕的一塊羊脂白玉,上鐫“乾隆通寶”四字,制得頗為精緻,雖不甚值錢,但確是很好的一樣玩物,便連連拱手,口說“謝謝、謝謝!” “這個不算,等明年夏天我謀的事成功了,再好好表一表謝意。” 等烏先生告辭退出,胡雪巖雖然自己心事重重,但為了表示關懷好朋友,仍舊興致盎然地動問,德馨所謀何事? “還不是想獨當一面。我走的是寶中堂的路子,託他令弟進言。”德馨又說,“前年你不是邀他到南邊來玩,我順便請他逛富春江,約你作陪,你有事不能去。你還記得這回事不?” “嗯嗯。我記得。”胡雪巖問說,“逛富春江的時候,你就跟他談過了?” “不!那時候我剛升藩司不久,不能作此非分之想。”德馨說道,“我們這位寶二爺看中了一個江山船上的船娘,向我示意,想藏諸金屋,而且言外之意,自備身價銀了,不必我花費分文。不過,我剛剛到任,怎麼能拉這種馬?所以裝糊塗沒有答腔。最近,他跟我通信,還沒有忘記這段舊情,而那個船娘,只想擇人而事,我已經派人跟她娘老子談過,只要兩千銀子,寶二爺即可如願。我一直還在猶豫,今晚上聽烏先生這一談,吾誌已決。”

這樣去謀方面大員,胡雪巖心裡不免菲薄,而且他覺得德馨的路子亦沒有走對。既然是朋友,不能不提出忠告。 “曉翁,”他問,“寶中堂跟他老弟的情形,你清楚不清楚?” “弟兄不甚和睦是不是?” “是的。”胡雪巖又說,“寶中堂見了他很頭痛,進言只怕不見得有效。” “不然。”德馨答說,“我跟他們昆仲是世交,他家的情形我知道。寶中堂對他這位令弟一籌莫展,唯有安撫,寶二爺只要天天在他老兄面前嚕囌,寶中堂為了躲麻煩,只有聽他老弟的話。” 聽得這一說,胡雪巖只好付之一笑,不過想起一件事,帶笑警告著說:“曉翁,這件事你要做得秘密,讓都老爺曉得了,參上一本,又出江山船的新聞,劃不來。” 所謂“又出江山船的新聞”,是因為一年以前在江山船上出過一件新聞:“翰林四諫”之一的寶廷,放了福建的主考,來去經由杭州,坐江山船溯富春江而上入閩,歸途中納江山船的一個船娘為妾,言官打算抨擊,寶廷見機,上奏自劾,因而落職。在京的大名士李慈銘,做了一首詩詠其事,其中有一聯極其工整:“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寶廷是宗室,也是名士,但加一“草”字,自是譏刺。下句則別有典故,據說江山船上的船戶,共有九姓,皆為元末陳友諒的部將之後,朱元璋得了天下,為懲罰此輩,不准他們上岸居住,只能討水上生涯。而寶廷所眷的船娘,是個俗語所說的“白麻子”,只以寶廷近視,咫尺之外,不辨人物,竟未發覺,所以李慈銘有“美人麻”的諧謔,這兩句詩,亦就因此膾炙人口,傳為笑柄。

德馨當然也知道這個故事,想起言官的氣焰,不免心驚肉跳,所以口中所說“不要緊”,暗地裡卻接受了胡雪巖的警告,頗持戒心。 一夜之隔,情勢大變,浙江巡撫劉秉璋接到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密電,說有直隸水災賑款六十萬兩銀子,存在阜康,被倒無著,電請劉秉璋查封胡雪巖所設的典當,備抵公款。於是劉秉璋即時將德馨請了去,以電報相示,問他有何意見。 德馨已估量到會有這種惡劣的情況出現,老早亦想好了最後的辦法,“司裡的愚見,總以不影響市面為主。”他說,“如果雷厲風行,絲毫不留情面,刺激民心,總非地方之福。至於胡雪巖本人,氣概倒還光明磊落,我看不如我去勸一勸他,要他自作處置。” “何以謂之自作處置?”

“讓他自己把財產目錄、公私虧欠賬目開出來,捧交大人,請大人替他作主。” 劉秉璋原以為德馨的所謂“自作處置”,是勸胡雪巖自裁,聽了德馨的話,才知道自己誤會了,也放心了。 “好!你老哥多費心。”劉秉璋問,“什麼時候可以聽回音?” “總得明兒上午。” 當夜德馨又去看胡雪巖,一見哽咽,居然擠出一副急淚,這就盡在不言中了。胡雪巖卻很坦然,說一聲:“曉翁,說我看不破,不對,說我方寸不亂,也不對。一切都請曉翁指點。” 於是德馨道明來意,胡雪巖一諾無辭,但提出一個要求,要給他兩天的時間,理由是他要處分家務。 德馨沉吟了好一會說:“我跟劉中丞去力爭,大不了賠上一頂紗帽,也要把你這兩天爭了來。但望兩天以後,能把所有賬目都交了給他。”

“一言為定。” 等德馨一走,胡雪巖與螺螄太太關緊了房門,整整談了一夜。第二天分頭採取了幾項行動,首先是發密電給漢口、鎮江、福州、長沙、武昌各地的阜康,即日閉歇清理;其次是托古應春趕緊回上海,覓洋商議價出售存絲;第三是集中一把現銀,將少數至親好友的存款付訖,再是檢點一批首飾、古玩,約略估價,抵償德馨經手的一批存款。當然,還有最要緊的一件事是,開列財產目錄。 密密地忙到半夜,方始告一段落,胡雪巖累不可當,喝一杯人參浸泡的葡萄酒,正待上床時,德馨派專人送來一封信,信中寫的是:“給事中鄧承修奏請責令貪吏罰捐巨款,以濟要需,另附一片,抄請察覺。”所附的抄件是:“另片奏:聞阜康銀號關閉,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所存該號銀數至七十餘萬之多,請旨查明確數,究所從來,等語,著順天府確查具奏。”

這封信及抄件,不是個好消息,但胡雪巖亦想不出對他還有什麼更不利之處,因而丟開了睡覺。一覺醒來,頭腦清醒,自然而然地想到德馨傳來的消息,同時也想到了文煜——他是滿洲正藍旗人,與恭王是姻親,早在咸豐十一年就署理過直隸總督,但發財卻是同治七年任福州將軍以後的事。 原來清兵入關,雖代明而得天下,但南明亡後,浙東有魯王,西南有永曆帝,海外有鄭成功,此外還有異姓封王的“三藩”,手握重兵,亦可能成為心腹之患,因而在各省衝要樞紐之地,派遣旗營駐防,藉以防備漢人反清復明。統率駐防旗營的長官,名為“將軍”,上加地名,駐西安即名之為西安將軍,駐杭州即名之為杭州將軍。 各地將軍的權責不一,因地因時制宜,福建因為先有鄭成功父子的海上舟師,後有耿精忠響應吳三桂造反,是用兵的要地,所以福州權柄特重,他處將軍,只管旗營,只有福州將軍兼管“綠營”。此外還有一項差使,兼管閩海關,起初只是為了盤查海船,以防偷渡或私運軍械,到後來卻成一個專門收稅的利藪,尤其是鴉片戰爭以後,海禁大開,英、法、美、日各國商人都在福州設有洋行,閩海關的稅收大增,兼管海關亦成了有名的美差。

文煜從同治七年當福州將軍,十年兼署閩浙總督,直至光緒三年內調,前後在福州九年,宦囊豐盈,都存在阜康銀號。及至進京以後,先後充任崇文門正監督、內務府總管大臣,亦都是可以搞錢的差使,所以存在阜康的款子,總數不下百萬之多,是胡雪巖最大的一個主顧。 這個主顧的存款,要查他的來源如何,雖與胡雪巖無關,但因此使得阜康的倒閉更成了大新聞,對他大為不利。但這亦是無可奈何之事,胡雪巖只有丟開它,細想全盤賬目交出以後的情形。 賬都交了,清理亦無從清理起。不是嗎?胡雪巖這樣轉著念頭,突然精神一振,不可思議地,竟有一種無債一身輕之感。 這道理是很明白的,交出全部賬目,等於交出全部財務,當然也就交出了全部債務,清理是公家的責任。當然,這在良心上還是有虧欠的,但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那許多了。 不過,胡雪巖還存著萬一之想,那就是存在上海、天津的大批絲貨,能夠找到一條出路,來償還全部債務。這件事,雖託了古應春,但他的號召力不夠,必得自己到上海,在古應春協助之下,才有希望。照這個想法來說,他交出全部賬目,債務由公家來替他抵擋一陣,等於獲得一段喘息的時間,得以全力在絲貨上作一番掙扎。 這樣一想,他多日來的憂煩與委靡,消失了一半,趿著鞋,悄悄到房裡去找螺螄太太。 她也忙到半夜,入睡不過一個多時辰。胡雪巖揭開皮帳子,一股暖香直撲鼻觀。螺螄太太鼻息微微,睡得正酣,胡雪巖不忍驚醒她,輕輕揭開絲棉被,側身睡下,不道驚醒了螺螄太太,一翻身朝里,口中說道:“你真是不曉得死活,這時候還有心思來纏我。” 胡雪巖知道她誤會了,忍不住好笑,而且心境不同,也比較有興來開玩笑了,便扳著螺螄太太依舊圓潤溫軟的肩頭說:“這就叫黃連樹底下彈琴,苦中作樂。” “去!去!哪個同你作樂?”話雖如此,身子卻回過來了,而且握住了胡雪巖的手。 “我剛剛想了一想。”胡雪巖開始談正事,“我見了劉中丞,請他替我一肩擔待。我正好脫空身體到上海去想辦法。你看我這個盤算怎麼樣?” 聽得這話螺螄太太睜開雙眼,坐起身來,順手將裡床的一件皮襖披在身上,抱著雙膝,細細思量。 “他肯不肯替你擔待呢?” “不肯也要肯。”胡雪巖說,“交賬就是交產,原封不動捧出去,請他看了辦。” “你說交產?”螺螄太太問,“我們連安身之處都沒有了。” “那當然不是。”胡雪巖說,“我跟你來商量的,就是要弄個界限出來。” “這個界限在哪裡?” “在——”胡雪巖說,“在看這樣東西,是不是居家過日子少不了的,如果是,可以留下來,不然就是財產,要開賬,要交出去。” “這哪裡有一定的界限,有的人清茶淡飯,吃得蠻好;有的沒有肉呢不下飯。你說,怎麼來分?” “當然這裡伸縮性也蠻大的。” 螺螄太太沉吟不語。她原來總以為只是胡雪巖的事業要交出去,私財除了金塊、金條、金葉子以及現銀以外,其它都能不動。照現在看,跟抄家也差不多了。 一想到“抄家”,心裡發酸,不過她也是剛強明達一路人,仍能強忍住眼淚想正經。只是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頭緒來,因為細軟擺飾、動用家具、一切日常什物,誠如胡雪巖所說的伸縮性很大,似乎每一樣東西都必須評估一番,才能區分。 “這樣一片家業,哪裡是即時之刻,開得出賬目來的?”螺螄太太說,“我看只有兩個辦法,一個是同劉撫台聲明,私財的賬目太瑣碎,一時沒法子開得周全,一個是只開大數,自己估個價,譬如說紅木家具幾堂,大毛皮統子多少件,每一項下面估個總數。” “我看照第二個辦法比較好。” “不過,估價也很難,譬如說我們的住身房子,你倒估估看?” “這只有把造價開上去。數目也好看些。” 為了求賬面好看,不但房子照造價開,其它一切亦都照買進的價錢開列。第二天又忙了大半天,諸事齊備,胡雪巖去看德馨,約期晉見巡撫劉秉璋。 “最好是在今天晚上。”他說,“這不是啥有面子的事,最好少見人。而且,晚上可以穿便衣。” “我看不必,這是很光明磊落的事,沒有什麼見不得人。而且,劉中丞是翰林出身,很講究這些過節,晚上談這件事,倒彷彿私相授受似的,他一定不願意。准定明天上午上院吧。” “是。好!”胡雪巖只得答應。 “穿便衣也不必。倒像有了什麼罪過,青衣小帽負罪轅門似的。不過,雪巖,你的服飾也不必太華麗。” 這是暗示,紅頂花翎都不必戴。胡雪巖當然會意,第二天循規蹈矩,只按道員三品服色穿戴整齊,帶著從人上轎到佑聖觀巷巡撫衙門。 其時德馨已先派了人在接應,手本一遞進去,劉秉璋即時在西花廳延見,胡雪巖照官場規矩行了禮,劉秉璋很客氣地請他“升炕”。平時他來看劉秉璋,本是在炕床上並坐的,但這天卻再三謙辭,因為回頭德馨要來,如果他升了炕,德馨只能坐在東面椅子上,未免委屈,所以他只坐在西面椅子上,留著上首的位子給德馨。 此時此地,當然不必寒暄,胡雪巖開門見山地說:“職道沒有想到今天。公私債務,無從料理,要請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劉秉璋說,“如今時局艱難,一切總以維持市面,安定人心為主,在這個宗旨之下,如果有可為雪翁略效綿薄之處,亦是我分內之事。” 談到這裡,花廳外面有人高唱:“德大人到。” 於是劉秉璋站了起來,而胡雪巖則到門口相迎,聽差打開門簾,德馨入內,先向劉秉璋行了禮,然後轉身道:“雪翁,你請這面坐!”說著,他佔了胡雪巖原來的位置,將上首留給胡雪巖。 “不、不!曉翁請上坐。” 兩人辭讓了好一會,劉秉璋忍不住發話:“細節上不必爭了。雪翁就坐在這面,說話比較方便。” 聽得這話,胡雪巖方始在靠近劉秉璋的東首椅子上坐了,向對面的德馨問道:“我賬目已經帶來了,是不是現在就呈上劉大人?” “是、是,我看現在就上呈吧!” 胡雪巖便起身將置在一旁的一厚疊賬簿,雙手捧起,送上炕床,德馨也站起來幫著點交,賬簿一共六本,第一本是阜康錢莊連各地分號的總賬;第二本是二十九家當舖的檔手及架本數目清賬;第三本是所有田地一萬一千畝,坐落的地點及田地等則的細賬;第四本是絲繭存貨數量地點的清冊;第五本是雜項財產,包括胡慶餘堂藥店在內的目錄;另一本便是存戶名冊。但各錢莊所開出的銀票,列在第一本之內。 劉秉璋只略翻一翻,便即擱下,等胡雪巖與德馨歸座以後,他才問道:“雪翁這六本賬的收支總數如何?” “照賬面上來說,收支相抵,綽綽有餘,不過欠人是實數,人欠就很難說了。” “所謂'人欠',包括貨色在內。”德馨補充著說,“雪翁的絲繭,因為跟洋人鬥法的緣故,將來只怕必須出之以'拍賣'一途,能收回多少成本就很難說了。” “何謂'拍賣'?” “這是外國人的規矩。”胡雪巖說,“有意者彼此競價。有底價叫起,只要有兩個人出價,就一路往上叫,叫到沒有人競價,主持人拍一拍'驚堂木',就敲定了。” “這樣說,洋人可以勾通好,故意不競價。” “不但故意不競價,甚至不出價,那一來就只好把底價再往下壓。” “照此而言,雪翁的絲繭值多少銀子,根本無從估計?” “是!” “難。”劉秉璋轉臉問道,“曉翁看,應該如何處理?” “只有先公後私,一步一步清理。” “也只好如此。”劉秉璋說,“現在朝廷的意思還不知道,我亦暫時只能在'保管'二字上盡力。”他又問道,“雪翁,一時不會離開杭州?” 這句話問出來,暗含著有監視他的行踪的意味在內,胡雪巖略想一想,決定據實而陳。 “回大人的話,職道想到上海去一趟,能夠讓絲繭不至於拍賣,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呃,你要去多少時候?” “總得半個月。” 劉秉璋微微頷首,視線若不經意似的轉向德馨,卻帶著一種戒備與徵詢的神色。然後又轉過臉來說:“雪翁,這半個月之中,萬一有事一定要請你來面談,怎麼辦?” 胡雪巖還沒有想到這一點,一時愣在那裡,無從答言,不想德馨卻代他回答了。 “如果有這樣的情形,請大人告訴我就是。” “好!”劉秉璋很爽快地答應,“雪翁,你幹你的正經去吧!但望這半個月之中,你能料理出一個眉目來,只要公款不虧,私人不鬧,我又何必多事?” “是,是。”胡雪巖站起身來,垂手哈著腰,“多仗大人成全。” “言重,言重!”說著,劉秉璋手已摸到茶碗上。 站在門口的戈什哈隨即一面掀簾,一面向外高唱:“送客——” 等胡雪巖一走,劉秉璋回到簽押房,隨即將一本由吏部分發到浙江的候補知縣的名冊取了出來,細細檢閱,這本名冊除了姓名、年齡、籍貫、出身,到省年月以外,另有兩項記載:一項是曾派何差,如某年月派案某、某年月派解“京餉”之類;再一項便是此人的關係,是劉秉璋親筆所注,如某中堂表親,某年月日某尚書函託等等。劉秉璋現在要派二十九員候補知縣的差使,根據四個條件來考慮。 第一個條件是出身,正途優先,假使是“榜下即用”的新科進士,一時無缺可補,甚至連署理都沒有機會,當然毫不考慮地,先派這個差使。一翻名冊,這種情形只有三個人,當時在名冊上一勾,還剩下二十六個人要派。 兩榜出身的進士以外,舉人當然比軍功保舉及捐班來得佔便宜,但須看第二個條件,即是其人的關係,如果曾有朝中大老的“八行”推薦,當然是在候選之列,但還要看第三個條件,最近派過差使沒有?派的差使是苦是美?最近派過苦差使,為了“調劑”起見,不妨加以考慮,否則就要緩一緩了。 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一張名單擬妥,即時派戈什哈個別通知,翌日上午到巡撫衙門等候傳見,同時另抄一張全單,送交德馨作參考。 接到通知的二十九名候補州縣官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都備好了“手本”,齊集在撫院廳待命。這天逢“衙參”之期,劉秉璋接見藩、臬二司、鹽道、巡道、首府、首縣——杭州知府及錢塘知縣,一直到午牌時分,才輪到首班候補州縣官進見,在座的還有德馨。知縣見巡撫照例是有座位的,但人數太多,沒有那麼多椅子,值堂的差役去端了幾張長條凳來,二十九位“大老爺”,挨挨擠擠地坐了下來,卻還有兩個人無處容身,一個賭氣,退到廊下去聽消息;一個做官善於巴結,看劉秉璋因為他還沒有安頓好,不便開口,覺得讓“憲台”久候,不好意思,便蹲了下來,臀部臨空,雙手按膝,彷彿已經落座似的。 “今天邀各位老哥來,有個差使要請各位分頭去辦。”劉秉璋說,“各位想必都已經在《申報》上看到了,胡觀察的阜康銀號倒閉,市面大受影響。阜康的存款之中,官款很多,不能沒有著落。胡觀察自願拿他所開設的二十九家當舖,請我查封,備抵官款。現在就要請各位老哥,每人查封一家。” 此言一出,無不詫異,但卻不敢發問,只有剛才虛蹲著的那人,因為雙腿酸得無法忍受,正好裝作發言,站起來舒舒筋骨。 “回大人的話,這種差使,從來沒有人當過,卑職不知道怎麼樣當法?” “喔,”劉秉璋看了他一眼問道,“老哥貴姓?” “卑職姓馬。” “他叫馬逢時,陝西人,剛到省不久。”德馨在一旁悄悄提示。 劉秉璋點點頭說:“馬大哥的話不錯,這種差使,我也是頭一回遇到。不過,人不是生而知之的。各位莫非沒有想到過,將來退歸林下,也許會設典當謀生?收典跟開典當是一樣的,不外驗資、查賬而已。” “再要請示。”馬逢時又問,“驗資、查賬以後,是不是封門?” “不是,不是。驗資、查賬,如果毫無弊病,責成典當管事,照舊經營。各位只要取具管事甘結,承認該典有多少資本,就可以交差了。” 原來名為查封,其實是查而不封。接下來便由德馨主持抽籤,馬逢時抽到的,卻正好是作為總號的公濟典。 其時已在午後未末申初,當天查封,時間已不許可。馬逢時領了公事回頭,一個人坐著發楞,心裡在想典當裡又是賬目,又是“當頭”,賬目則那筆龍飛鳳舞字,比張旭、懷素的草書還要難識;“當頭”則包羅萬象,無所不有,自己一個人隻手空拳,如何盤查封存?而況公濟典既然是總號,規模一定很大,倘或照顧不過來,查封之際出現了虛冒走漏等等情事,責任非輕。 轉念到此,愁眉不展,馬太太不免困惑,一早興匆匆上院,說有差使,看起來今年這個年是可以過得去了。不道一回來是這等神氣,豈不可怪? 這一來,少不得動問緣由,馬逢時嘆口氣說:“派了個從來沒有乾過的差使,去查封胡財神的公濟典。光是查賬驗資,典當仍舊照常開門。你想,我連算盤都不會打,這個差使怎麼頂得下來?” 馬太太的想法不同,“到浙江來候補,只派過一個解餉的差使,靠典當過日子,朝奉的臉真難看。”她興高采烈地說,“想不到你會派這個差使,讓我也出口氣。” 馬逢時破顏一笑,“真正婦人之見。”他說,“這個差使好處沒有,倒霉有份。” “怎麼會倒霉?” “查賬、驗資!如果我們動了手腳,將來責任都在我頭上,吃不了兜著走呢!” “我不懂你說的什麼。”馬太太想了一下說,“你何不去請教請教楊大哥?” 這倒提醒了馬逢時。原來這“楊大哥”是仁和縣禮房的書辦,住得不遠,馬逢時夫婦為人都很隨和,並不看輕他的身份,平時“楊大哥、楊大哥”叫得很親熱。楊書辦受寵若驚,也很照應馬逢時,每年學台院試發榜,是他最忙的時候,有些土財主家的子弟中了秀才,請客開賀,總希望來幾位有功名的貴客,壯壯門面,於是楊書辦就會來通知馬逢時,穿上官服,去當賀客,酒足飯飽,主人家有一個紅包,最少也有二兩銀子。一年像這樣的機會總有七八次,在馬逢時也算受惠不淺了。 因此,聽了馬太太的話,愁顏一展,喚他的兒子去請“楊伯伯”。楊書辦這天正好沒有應酬,一請就到,動問何事。 “我有個差使,不知道怎麼辦,還是內人有主意,說要請教楊大哥。” “喔,馬大老爺,”楊書辦倒是按規矩稱呼,“是啥差使?” “查封當舖。” 楊書辦一愣,旋即笑道:“恭喜、恭喜!馬大老爺,你好過個肥年了。” 此言一出,馬逢時的表情,又驚又喜地問:“楊大哥,你這話怎麼說?” “我先請問,是不是查封胡大先生當舖?” “是啊!” “哪一家?” “公濟。” “嘿!那馬大老爺,你這個年過得越發肥了。” 馬逢時心裡越喜,但也越困惑,搔搔頭問:“我,我是看得到,吃不下。” “這話怎麼說?”楊書辦立即又是省悟的神情,“喔,馬大老爺,你是說,不曉得怎麼樣下手,是不是?” “不錯。”馬逢時緊接著說,“要肥大家肥。楊大哥,你是諸葛亮,我是劉先主。” “不敢、不敢!等我想想,有個朋友,一定幫得上忙——” “楊大哥,你這位令友,今天找得找不到?你要知道,明天一早就要動手。” 楊書辦想起一個朋友,便是周少棠。從他在阜康門前“登台說法”,為胡雪巖解圍以後,名氣大為響亮,馬逢時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很樂意向他請教,但怕時間上來不及,因為查封一事,次日上午便須見諸行動。 “不要緊,不要緊!”楊書辦看一看天色說,“這時候去正好,他在大井巷口隆和酒店吃酒。” 大井巷在城隍山腳下,有口極大的甜水井,井的對面,就是隆和酒店,周少棠每天傍晚在那裡喝酒,即令有飯局,也一定先到隆和打個照面,所以這時候去了,即令他不在,也會知道他的行踪。 當下安步當車,走到隆和,其時華燈初上,隆和正在上市。吃“櫃檯酒”的販夫走卒,各倚著櫃檯,人各一碗,悠閒自在,其中識得楊書辦的人很不少,紛紛招呼。楊書辦一面應答,一面往裡走——裡面是一座敞廳,擺了十幾張方桌,已上了七成座,楊書辦站定看了一下,沒有發現周少棠,便拉一個伙計問訊。 “周先生來過走了。不過,停一停還要來。”伙計問道,“你老是等他,還是留話?” “我等他好了。” 於是挑了一張位在僻處的桌子,兩人坐了下來,要了酒慢慢喝著,喝到第三碗酒,周少棠來了。 “少棠、少棠!”楊書辦起身叫喚,將他拉了過來說道,“我們等你好半天了。我先來引見,這位是馬大老爺。” 周少棠是很外場的人,對馬逢時很客氣地敷衍了一陣。等酒到微酣,楊書辦方始道明來意,馬逢時隨即舉杯相敬:“我對當舖一竅不通,接了這個差使,不知道該怎麼辦。”他說,“全要仰仗周先生指點。” “好說,好說。”周少棠一面應答,一面在肚子裡做工夫。他跟公濟典的唐子韶,只是點頭之交,但阜康的謝雲青,卻跟他很熟,最近的過從更密,從謝雲青口中,知道了緊鄰公濟典的好些秘密,這當然也就是唐子韶的秘密。 周少棠很看不起唐子韶,同時因為與胡雪巖是貧賤之交,情分不同,所以對唐子韶在胡雪巖遭遇這樣沉重的打擊,不想想平日所受的提攜,拿出良心來共患難,反而乘人於危,趁火打劫,在公濟典中大動手腳,暗中侵吞,大為不平。如今恰有這樣一個馬逢時可以去查賬的機會,豈可錯過? “馬大老爺,人家都說我周少棠好說大話,做起事來不紮實。所以,查封公濟典這件事,我不想多說啥,只有一句話奉告,馬大老爺把我這句話想通摸透,包你差使辦得漂亮。”周少棠停了一下說,“這句話叫做:'看賬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 馬逢時一愣,因為周少棠的兩句開場白頗為突兀,有點發牢騷的意味在內,因而囁嚅著說:“周先生我們今天是初會,我從沒有說過那些話——” “啊,啊,誤會了誤會了。馬大老爺,我不是說你,也不是說楊大哥,不過因為今天正好有人這樣子說我,順便一提。”周少棠又說,“馬大老爺,你不是要我指點?我剛才那兩句話,就是把'總筋'指點給你看,你要看清楚,想透徹。” 原來剛才那種近乎牢騷的話,是周少棠為引起對方注意的一種方式,經此折衝,馬逢時已將“看賬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十二個字深印入腦中,當即作出受教的神色說道:“周先生,你這兩句話,從字面上說,就有大學問在裡頭,索性請你明明白白地開導一番。” “言重、言重。”周少棠問道,“馬大老爺,典當的規矩,你懂不懂?” “我剛才說過,一竅不通。” “那就難怪了——” “老周,”楊書辦忍不住了,“你不必城頭大出喪,大兜大轉了。馬大老爺明天去查封,要留意哪幾件事,請你細說一說。” “是的。”馬逢時接口,“還有,一去要怎樣下手?” 周少棠心想,查封胡雪巖的典當,是為了備抵存在阜康的公款,能多保全一分,胡雪巖的責任即輕一分,因此,能將唐子韶在公濟典侵吞的款子追出來,對胡雪巖就是最直接、也最切實的幫忙。轉念到此,他決定插手干預。 於是他問:“馬大老爺去查封公濟典,有沒有委札?” “有。不過交代是撫台交代,委札是藩台所出。” “那一樣,都是憲台。”周少棠又問,“領了封條沒有?” “領了。” “幾張?” “兩張。” “怎麼只領兩張呢?” “我以為查封是封前後門,所以只領了兩張。”馬逢時又說,“後來想想不對,撫台交代,查封歸查封,當舖還是照常取贖,既然如此,封了門,豈非當主不能上門了。” “不獨當主不能上門,公濟的人也不能進出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說,“不過不要緊,馬大老爺今天就去刻一個長條戳,上面的字是:'奉憲諭查封公濟典委員候補知縣馬'。憑這個長條戳,馬大老爺自己就可以封。” “嗯,嗯,”馬逢時一面想一麵點頭,“我應該有這個權柄。” “當然有。” “周先生,”馬逢時問道,“明天我去了,第一步做什麼,第二步做什麼?請你給我說一說。” “這,這要看情形,現在很難說。”說著,周少棠望一望楊書辦。 一直很冷靜在旁聽的楊書辦,知道該他說話了:“馬大老爺,我看你要請少棠去幫忙。” “是啊,是啊!”馬逢時一迭連聲地說,“我就有這樣一個打算,不過不知道合不合公事上的規矩。” “怎麼會不合?譬如馬大老爺你'掛牌'放了實缺,起碼要請刑名、錢穀兩位師爺,現在請少棠去幫忙,也是同樣的道理。” “是,是!這個譬仿通極。”馬逢時雙手舉起酒杯,“周先生,請你幫忙。不過,慚愧的是,現在還談不到什麼敬意,只有感恩在心裡。” 於是商定幾個步驟,其實也就是周少棠在發號司令,馬逢時要做的是,連夜將長條戳刻好,第二天一早在開市以前,便須到達公濟典,首先要貼出一張告示:“奉憲諭查封,暫停營業一天。”然後分頭查封,最要緊的是庫房跟銀櫃。 “這就要看賬了。'看賬不如看庫,驗資不如驗貨。'此話怎講?因為賬是呆的,賬面上看不出啥。到庫房看過,再拿賬來對照,真假弊病就一目了然了。” “是,是。請教周先生,這姓唐的有哪些弊病?”馬逢時問。 “我也是聽說,到底如何,要明天去看了才曉得。”周少棠說,“第一種是滿當的貨色上動腦筋,當本輕、東西好,這也有兩種腦筋好動,一種是掉包,譬如大毛的皮統子,換成二毛的,還有一種——” “慢慢,周先生,請問這個弊病要怎麼查?” “容易。一種是看賬,不過當舖裡的賬,總是好的寫成壞的,所以不如估價。”周少棠說,“朝奉的本事就在看貨估價,絕不會走眼,大毛是大毛的價錢,二毛是二毛的價錢,你拿同樣的貨色來比較,問它同樣的當價,為啥一個大毛,一個是二毛?他說話不清楚,裡頭就有弊病了。” “我懂了。請問還有一種呢?” “還有一種說是贖走了,其實是他佔了滿當的便宜。要查封這種弊病也不難,叫他拿銷號的原票出來看,有,是真的贖走了,沒有,就是當主根本沒有來贖。” 處理滿當貨的弊端,馬逢時大致已經了解,但是否還有其它毛病呢?問到這一點,周少棠的答復是肯定的,而且詞色之間,頗為憤慨。 “這個姓唐的,真是狗彘不如!今日之下,他居然要趁火打劫,真正喪盡天良。” 原來唐子韶從阜康出事以後,認為胡雪巖之垮只是遲早間事,公濟典當然也保不住了,既然如此,且趁眼前還能為所欲為之時大撈一筆。 “他的手法很毒,不過說穿了一個錢不值,弄個破銅表來算是金表,一當十兩、八兩銀子,馬大老爺,你說,這是不是放搶?” “太可惡了!”馬逢時亦是義形於色,“在滿當貨上動手腳,還可以說是取巧,因為東家的本息到底已經收回了,只不過沒有占到額外的好處而已。像這樣子,以假作真,以賤為貴,詐欺東家,是可以重辦他的罪的。” “當然應該重辦。”周少棠冷笑一聲,“他自以為聰明,假貨要到滿當沒人來贖,盤庫日驗貨,才會發現,那時他已回徽州老家了,你就告他,他也可以賴,說當初原是金表,不曉得怎麼掉包了。也沒有想到,偏偏會遇到你馬大爺,又遇到我,不等滿當,就要辦它一個水落石出,這叫'人有千算,天只一算。'” 談到這裡楊書辦插嘴了,“唐子韶總還有同黨吧?”他說,“朝奉是很愛惜名譽的,如果有為唐子韶勾結、欺騙東家這個名聲在外,以後就沒有人敢請教他,只好改行了。” “老楊,你問得好。唐子韶自然有同黨,不過這個同黨,同他的關係不同,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外甥。” “嗯,嗯!這就是了。唐子韶預備捲鋪蓋了,當然也要帶了他一起走。” “一點不錯。”周少棠轉臉說道,“馬大老爺,你明天去了,就要著落在唐子韶的外甥身上,追究真相。要格外留心最近的賬,拿當得多的幾筆,對賬驗貨,如果貨賬不符,再問是哪個經的手,第一步只要這樣就可以了。” “你是說當時不要追究?” “對,當時不要追究,因為當時一問,唐子韶一定有番花言巧語,打草驚蛇,不是聰明的辦法。” “那麼,怎麼是聰明的辦法呢?” “把唐子韶的外甥帶走,另外找個地方去問。那些小後生禁不起嚇,一嚇什麼都說出來了。”周少棠又說,“最好到縣衙門裡借兩名差役帶了去,威風更足,事情也就更容易辦了。” “是,是。這倒容易,仁和縣的王大老爺,我很熟。”馬逢時越聽越有興趣,很起勁地問,“問出來以後呢?是不是再傳唐子韶來問?” “用不著你去傳他,他自己會到府上來求見。” “何以見得?” “這——”周少棠遲疑了一會,說聲,“對不起!我先同老楊說句話。” 他將楊書辦拉到一邊,悄悄問他跟馬逢時的關係,楊書辦據實以告,周少棠便另有話問了。 “快過年了,馬大老爺當然要弄幾個過年盤纏是不是?” “當然。”楊書辦問,“你的意思是要他敲唐子韶一筆?” “不錯。不過,公私兼顧,他可以同唐子韶提條件:第一,要他拿原當贖回去,這是公;第二,要弄幾兩銀子過年,數目他自己同唐子韶去談——或者,同你談。如果唐子韶不就範,報上去請他吃官司。” 楊書辦盤算了一下,覺得其事可行,笑笑說道:“你對胡大先生倒是滿夠朋友。” “貧賤之交不可忘。”周少棠掉了句文,雖然有些不倫,卻不能說他這句話不通。 兩人再深入地談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現了一種演變,即是襄助馬逢時的工作,由周少棠移轉到楊書辦身上。不過周少棠仍在幕後支援,商定他在阜康錢莊對面的一家安利茶店喝茶,公濟典近在咫尺,有事隨時可以接頭。 等相偕回到原座,周少棠作了交代,“馬大老爺,”他說,“你同楊書辦很熟,明天請他陪了你去,有啥話說起來也方便。其中的竅門,我同楊書辦說過了,這樁差使,一定可以辦得漂亮。”說著起身告辭而去。 其時已是萬家燈火,酒客絡繹而至,熱鬧非凡,說話輕了聽不見,重了又怕洩漏機密,楊書辦提議另外找個地方去喝酒。 “到哪裡?” “你跟我去,不過,”楊書辦聲明在先,“馬大老爺,到了那個地方,我不便用尊稱,一叫馬大老爺,露了相不好。” “不要緊,你叫我老馬好了。” “最好連姓都不要用真的。你們老太太尊姓?” “姓李。” “我就叫你老李了。離這裡不遠,我們走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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