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樓夢斷1·秣陵春

第3章 第三章

紅樓夢斷1·秣陵春 高阳 26603 2018-03-13
上下忙到天亮,李老太太的靈停好了,停在二廳;窗槅子已經拆了下來,西北風“呼溜、呼溜”地刮進刮出,吹得一個個發抖,走廊上東面八個和尚念倒頭經;西面八個尼姑念往生咒,凍得念經咒的聲音都打哆嗦了。 大姨娘特為來說:“姑太太別出去了!會凍出病來;到大殮的時候再說。陰陽生批的是酉時大殮。” “不光是我!”曹太夫人說:“探喪的人要凍著了怎麼辦?” “是啊!正為這個犯愁呢?” “風這麼大,又不能生火盆;不然火星子刮得滿處飛,會闖大禍。”震二奶奶接口說道:“我看只有一個法子,搭席棚,把天井整個兒遮住,不教風刮進來?不就行了嗎?” “啊!”大姨娘說:“這個主意好,我趕緊說給我們老爺去!”說著匆匆忙忙走了。

“唉!”曹太夫人嘆口氣;“也不過少了個小媳婦,就會亂得一點章法都沒有。我們李家——唉!”她又重重嘆了口氣。 “人也不能老走順運,爬得高,跌得重;是要栽這麼一兩個筋斗,往後反倒平平穩穩,無災無難了。” 震二奶奶的這個譬解,表面是說李煦;暗中也是為自己曹家的境遇作勸慰。三年之中,父子雙亡,兩度瀕於破家的厄運,這筋斗栽得不謂不重;衡諸盈虛之理,否極自然泰來。這話不必說破,讓曹太夫人自己體會出來,心情更覺寬舒。 對於娘家的境遇,曹太夫人亦持此想。鼎大奶奶的死於非命,無異折了李煦的一條手臂;如今又有喪母之痛,一年辦兩次白事,說倒霉也真到頭了。可是,她總覺得還不能釋然。 “事情怕還不能就這麼完!只看天恩祖德了!”

“不要緊的!舅公平時厚道,又捨得結交,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去。再說,這種沒法子追究的事,也不能到皇上面前胡奏。” “但願如你所想的那樣就好了!” 一語未畢,從窗槅上鑲嵌的那方綠玻璃中,遙見來了一群人,領頭的是李煦;後面跟著大姨娘與四姨娘。震二奶奶急忙起身相迎,李煦已自己掀著門簾跨了進來了。 “姑太太,”他一進門就說:“我求你件事,你可不能駁我的回。” “什麼事,怎麼急?請坐下來再說也不晚呀?” “主意是早就打定了;剛才聽見搭棚的話,益見得我的主意打得不錯!” “說的倒是什麼呀!”曹太夫人有些急了,怕是自己答應不下來的事,所以催得很急:“大哥,你快說吧!說明白一點兒。”

“打老太太一撒手走了,我李家內里三代沒有正主兒,得請個能擔當大事的人,替我主內。我早就想過了,”李煦的視線帶著震二奶奶,“除了姑太太你這個能幹賢惠的侄孫媳婦以外,再沒有別人。” 大家聽到這裡,都拿眼望著震二奶奶;倒讓她有些發窘,趕緊搖著雙手說:“不成,不成!我那乾得了這個差使?” “若說你幹不了,還有誰能幹得了?不說別的,只說搭棚遮風這個主意,原不算新奇,可偏偏就只有你想得到!二奶奶,咱們至親,你總也不忍看我家破人亡,就袖手兒不管吧?” “舅公這話,侄孫媳婦可擔當不起!”爭強好勝的震二奶奶,經不起李煦一恭維,已有躍躍欲試之意,但曹太夫人尚無表示,不敢應諾;但神情之中看得出來,她本人無可無不可,一切須禀命而行。

因此,所有的視線都落在曹太夫人臉上;她卻聲色不動,慢條斯理地說道:“本來至親休戚相關,能夠出力,沒有個推辭的道理;不過,自己也得量力而行!若是大包大攬,臨了兒落個包涵,自己沒臉,還是小事;把老太太的這場大事辦得欠圓滿,只怕你我的心都不安。” “不會的!”四姨娘插嘴說道:“二奶奶的才幹,誰不佩服?” “這倒也是實話,我也不必替她假客氣。”曹太夫人從容說道:“可是,在這裡究竟不比在自己家,有十分本事,能使出來一半就好了!” “這,姑太太請放心。”大姨娘趕緊聲明:“請了二奶奶來主持,自然事事聽她的。” “你們聽她的,她也要拿得出來才行。大哥!”曹太夫人要言不煩地說:“有兩句話,我想先說在前頭,第一、'主賓'不能'相禮';'相禮'不能'主賓',震兒媳婦只乾一樣還差不多。”

世家大族的婚喪喜慶,都按朱文公的“家禮”行事,喪家延親友一人,專典賓客,謂之“主賓”;延知禮的親友一人,凡喪事都聽他處置,請之“相禮”。不過李煦請震二奶奶襄助,卻非專主一事;所以想了一下答說:“以'相禮'為主;'主賓'為輔。將來有幾位堂客來,譬如吳中丞的老太太來了,我想非要勞動姑太太替我陪陪不可。” “那當然。”曹夫人說:“既然大哥要她兩樣都管,那就只能打打雜,還是大家商量著辦。” “凡事還是二奶奶為主,自然總有人幫她,姑太太說第二件吧!” “第二件事,我原來的打算是,我等出了殯回去,讓震兒媳婦先回南京——。” “我知道!我知道!”李煦搶著說:“年下事多,你又不在家,更得二奶奶料理。這樣,過了三七,我派人送二奶奶先回去;臘八到家。姑太太看如何?”

“能這樣,自然最好。” “好!我先謝謝二奶奶。”說著,李煦起身,兜頭一揖。 “不敢當!不敢當!”震二奶奶急忙避開。 “既然說停當了,你就跟著兩位姨娘去吧!”曹太夫人正色叮囑:“記著,凡事商量著辦,別逞能!” “老太太也是!”震二奶奶答說:“我有什麼能好逞?不過跟幾位姨娘學著一點兒就是。” “言重!言重!”李煦說道:“我已經叫人把花廳收拾出來了,請二奶奶就治公吧!”
震二奶奶很聰明,知道舊家世族,亦有許多“城狐社鼠”盤踞著,架弄哄騙,明侵暗蝕,其弊不可究詰。自己只是受託料理喪事,並非替李家整頓積弊;而況又是一個短局,就有此意,亦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料理,貿貿然就去揭此輩的底細,落得虎頭蛇尾,徒然留下話柄而已。

不過,既受重托,料想必有好些人在暗中註視:都說曹家的震二奶奶,能幹出了名的,倒要瞧瞧,究竟有點什麼能耐?所以亦不能不露一手給李家的下人看看;只要他們略有三分忌憚之心,自然遇事巴結,既有面子,又不傷和氣,豈不甚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緊守著曹太夫人的“別逞能”之誡,到得花廳就聲明:論人,個個陌生,不知孰長孰短;論事,件件生疏,不明來龍去脈,所以遇著下人回事,仍請四姨娘發落,遇到疑難,商量著辦;或有所見,直陳無隱。四姨娘聽她說得在理,跟大姨娘商量之後,決定照她的意思辦。 這一來,震二奶奶成了名符其實的“客卿”,只坐在那裡替四姨娘出主意。第一個主意是,按名冊重新分派職司,某人照著何處,某人專司何事;特別定下輪班交接的規矩,務期勞逸平均。又說數九寒天,值夜、巡更的格外辛苦,應當格外體恤。當下商定,後半夜另加一頓點心;多發一個放在腳爐中取暖用的炭結。

就是這個主意,贏得了李家下人一個心服口服;吳嬤嬤便即提出警告:“你們別當曹家震二奶奶是好相與的。有恩必有威,犯了錯,只怕四姨娘也護你們不得!” 楊立昇也說:“接三是姑太太的事;上頭交代了,一點馬虎不得!震二奶奶是這麼體恤大家,大家也得捧捧震二奶奶!務必放出精神來,好好辦事。廚房、茶箱是自己人,不用說;鼓手跟'堂名'是誰接頭的,千萬先關照:第一、不許弄些糟老頭子、小孩兒來湊數;第二、不許躲懶;第三、不論動用的傢伙、身上的衣服,必得乾淨整齊!” 原來照北方跟旗人的規矩,道是死者在亡故三天以後,會登上望鄉台遙望家鄉,乃至戀家不捨,魂兮歸來,故有“接三”之舉。第一件事當然就是上供,名為“開煙火”,照例由已嫁之女盡這番孝心;由於這是第一次為死者上祭,所以無形中便成了第一次正式受吊;喪禮的風光,亦就是第一次展現。

接三的禮儀,始自正午;弔客雖在近午方到,執事卻一大早就進入各人的位置了。但見門樓上紮起素彩牌坊,照牆上亦掛滿了藍白綢子的彩球;門前八名接待賓客的家人,一個個腰板挺得筆直,在呼嘯的西北風中,格外顯得精神十足。 大門自然開得筆直,望進去白茫茫一片,直到靈堂,燭火閃耀,香煙飄揚,舉哀之聲,隱約可聞;往近處看,大門內六角架子上支著一面大鼓,亦用藍白綢子點綴得極其漂亮,權充“門官”的鼓手,來頭不小,是李鼎所養過的一個戲班子的班主魏金生;江南仕宦之家,無不識得此人。 從去年春天離開李家,魏金生便帶著他的“水路班子”在江甦的蘇、松、太;浙江的杭、嘉、湖跑碼頭,到一處轟動一處,著實攢了幾文。這一次是應常熟錢家之邀,來唱重修宗祠落成的堂會,得知李家老太太之喪,特地趕來磕頭,為楊立昇留住,充當這個差使。

約莫巳末午初,第一位弔客到了,是管理滸墅關的內務府員外郎喀爾吉善;等他一下了轎,魏金生掄起繫著白絨球的鼓槌,“冬、冬、冬”三下,由輕而重,由徐而疾,然後一陣猛掄;引路的家人便高舉名帖,帶著喀爾吉善,直到二廳,高聲唱道:“滸墅關喀老爺到!”於是堂名細吹細打,請來“支賓”的四位親友之一,專管接待旗人的織造衙門的烏林達,躬身趨迎,陪著到靈前上香行禮。等贊禮的一開口,李煦、李鼎父子立即在靈桌右面的草薦上磕頭回禮;白幔後面亦便有婦女舉哀之聲,其中有曹太夫人、有阿筠、有連環、有琳珠、還有些善哭的丫頭、老婆子;當然也有李煦的妾,只得五、六兩姨娘——四姨娘在花廳內賬房;大姨娘監廚;二姨娘因為跟四姨娘爭權嘔了氣,說是肝氣犯了,疼得滿床打滾,不曾來陪靈。 弔客行完了禮,李煦父子照規矩磕頭道謝。喀爾吉善到任未幾,他也是正白旗包衣,漢姓亦是李;又知李煦謀過他的現職而未能如願,怕他記恨,所以格外恭敬,以伯父之禮事李煦;照旗人的習慣,稱之為“大爺”。 “大爺,不敢當,不敢當!”他也跪了下來,大聲說道:“老太太好福氣!一生享盡榮華;身後孝子賢孫,替她老人家辦這麼體面的白事!” “父母之恩,那里報得盡?盡心而已!” 喀爾吉善還想寒暄幾句,門鼓卻又響了;烏林達便上前將他扶了起來;有個家人用擦得雪亮的雲白銅盤子,捧來一根細白布撕成的帶子,其名謂之“遞孝”,本應接來系在腰上;喀爾吉善為表示情分不同,要了一件白布孝袍來穿上,自居於喪家的晚輩。然後由烏林達陪著,到了客座,茶箱沏來一碗六安瓜片;擺上四碟素點心,是熱氣騰騰的蒸食;菜泥包子、花素燒賣、芝麻松子餡的蒸餃、棗泥核桃方糕。 “真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飯!'”喀爾吉善咂著嘴說:“光說這四樣素點心,只怕江南除了這李府上跟金陵曹家,再沒有第三家能拿得出來!”說著又吞了一個菜泥包子。 “喀公鑑賞不虛!”烏林達答說:“這四樣素點心,真是曹家一位當家的奶奶,指點這裡的廚子做的。” “喔!對了!今天是曹太夫人替這裡的老太太開煙火。”喀爾吉善問道:“曹家兩番大故,莫非豪奢如昔?” “自然不如從前了!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巡撫衙門的午炮,恰似接三祭典開始的信號。首先是魏金生擂了一通催促執事的鼓;也通知了男女弔客,從各處集中到靈堂來觀禮;及至二通鼓響,執事皆已齊集,一桌極整齊的祭筵,由本來在陪客的震二奶奶趕了來,親自看著,擺設妥當。然後,她一隻手扶著靈桌,喊一聲:“楊總管!” 楊立昇正站在簷口照看,立即閃出來答應:“楊立昇在!” “諸事齊備了?” “是!” “都檢點過了?” “早就檢點過了。” “好!多承大家費心。”震二奶奶又問一句:“可以上供了吧!” “是的。” 震二奶奶點點頭;裊嬝娜娜地踏出來,向一直跪在那裡的李煦請個安,低聲說道:“舅公,該行禮了。” “是,是!這該姑太太領頭。” “是!”震二奶奶向楊立昇說:“傳鼓!”於是三通鼓起,院子裡樂聲大作;震二奶奶與連環從白幔後面將曹太夫人扶了出來,但見一身縞素,頭白如銀,雖然面現哀戚,而神態自然從容,在男左女右,兩面觀禮弔客的一片肅穆之中,走到拜墊前面站定;接著,大姨娘領先,李家的女眷連阿筠、琳珠在內,在靈桌西面的草薦上跪齊,震二奶奶向鳴贊遞個眼色,示意贊禮。 鳴贊有意討好,高聲唱道:“晉爵!” 吳嬤嬤便將一個黑漆方托盤捧了過去,上有一盅酒、一碗飯、一杯茶;連環一時茫然,不知該取那一樣?不免手足無措。 “酒!”曹太夫人輕輕說了一個字。 連環使用雙手捧酒遞上;曹太夫人接過來,高舉過頂;然後交給另一面的震二奶奶,捧到靈前供好。 接下來獻飯、獻茶,然後上香;震二奶奶扶著曹太太跪了下去,只聽她喊一聲:“娘!”隨即伏在拜墊上嗚咽不止。 這一來,李家的女眷,自然放聲舉哀;襯著院子裡的樂聲,哭得十分熱鬧。於是便有幾位善應酬的堂客,如蘇州府的夫人、臬司的二姨太、巡撫的居孀住在娘家的大小姐,上來勸請節哀。等曹太夫人慢慢住了哭聲,行完禮起身;便是震二奶奶磕頭;接下來才是李家大小依序行禮。禮畢樂止,恢復了一片喧嘩;都在談論,李太夫人有這麼一個女兒,才真是福氣。 到這時又該“知賓”忙了,分頭招呼入席。接三照例是面席,但李家供應的是整桌素筵;“知賓”還秉承李煦要讓“吊者大悅”的一番待客之誠,私下告訴貪杯的賓客,備得有上好的花雕,“這是喜喪!”知賓為人解嘲;同時暗提警告:“只要別喝醉了,小飲無妨!” 於是,這一頓面席從未初吃到申正;冬日天短,暮靄將合,就該預備“送三”了。 其時佛事早已開始。按旗人的規矩,唪經論棚,京中講究僧、道、番、尼,四棚俱全,番是喇嘛,外省缺如,所以李家這天只有三棚經,一棚尼姑,就在靈堂東面;一棚和尚,設壇靈堂正對面;還有一棚是玄妙觀中請來的七七四十九名全真道士,在晚晴軒中鋪下法壇,要打一場七晝夜不停的解冤洗業醮——這是李煦早就說過的了,只為老太太健在,怕作法事響動法器,驚動了老人家;如今正好順便了卻這一頭心事。 這三棚經,此起彼落,從無中斷;加上內有滿堂弔客,外有滿街等著看送三的街坊,人語喧闐,鐃鈸齊鳴,那種像要把屋子都翻了過來的熱鬧兒,令人恍然有悟,什麼叫繁華?這就是! “時候差不多了吧?”又回到內賬房坐鎮的震二奶奶,將楊立昇喚了來說:“送了三還得放焰口;至親好友都要等'召請'了才走,這麼冷的天,似乎過意不去!” “說得是!在等冥衣鋪送紙紮的傢伙來。”楊立昇答說:“老爺昨兒才交代,凡是老太太屋子裡動用的東西,都得照樣扎了燒化;東西太多,分五家鋪子在趕,大概也快到了。” “四姨娘,你看怎麼樣?”震二奶奶轉臉問道:“我想少幾樣也不要緊;橫豎出殯的時候還可以補。” “一點不錯!” “那,楊總管,請你務必多派人去催,有多少送多少來!送來了,不必請進屋,就在外面擺隊,接上送三的隊伍,免得多費工夫。” “是!” 楊立昇領命而去;幸好冥衣鋪已將旗人所稱的“燒活”送到,在滿街燈籠火把、照耀如同白晝之下,但見從綠呢大轎到李老太太愛鬥的紙牌,無所不有,皆是彩紙所扎,玲瓏逼真,引得看熱鬧的一擁而上。紙紮的玩意經不起擠,急得經手此事的錢仲璇直喊:“縣衙門的哥兒們在那裡?” 於是長、元、吳三縣派來的差役,舞著鞭子,大聲吆喝著來彈壓。費了好大的勁,才能排出一條可容“導子”行進的路來。 於是四名司大鑼的“紅黑帽”,倒過鑼錘,在鑼邊上輕擊三下,取齊了節奏,一齊下槌,當聲大響聲中,跪在靈堂前面的李家女眷,放聲舉哀;外面的鑼聲響亮,號筒嗚嗚,加上“迷哩嗎啦”的鎖吶,引導一對白紙大燈籠,往西而去;隨後便是帶“頂馬”、“跟馬”的“綠呢大轎”與上百樣“燒活”;再後是送三的男客,每人手裡執著一股點燃了的藏香;再後是三十一名身披袈裟、手執法器的僧眾,最後才是喪主、兩名小廝扶掖的李煦,後面跟著李鼎;手捧拜匣,裡面是一份“李門文氏”到陰曹地府的“路引”。緊跟在他身邊的是柱子,手裡抱著一條全白的毛氈,因為李鼎忽然感冒,受不得涼,得替他預備一樣禦寒之物,必要時好用。 當然綴尾的還有一班人,是執事與李家的下人,捧著拜墊之類的用品,空著手的也持一個小燈籠,亮紗所製,上貼一個藍絹剪成的“李”字。 出了巷口往北,是一處菜畦;經霜的白菜已經拔乾淨,楊立昇亦早就派人將地面收拾得很平整。地方很大,但燒活太多,不能不胡亂推疊在一起;等鋪好拜墊,李煦父子向西跪下,和尚先唪一遍經;大和尚用梵音抑揚頓挫地念完了“路引”,開始舉火。 一霎時烈焰飛騰,風聲虎虎,加上“噼劈啪啪”的干竹子爆裂之聲;這個有聲有色的場面,吸住了所有弔客的視聽;沒有人想到李家的喪事,心裡浮起的是一種無可究詰其來由的很痛快、很舒泰的感覺。 突然間傳來呼喊:“老太太,你可走好啊!弟妹、琪珠,你們倆可看著老太太一點兒!” 李煦勃然色變,急急回頭去望;其餘的人,包括僧眾在內,亦無不向東面望去,只見一個中年漢子,邊哭邊喊,飛奔而來。 “這是誰啊?”有個弔客低聲問。 “是李家的人;都管他叫紳二爺。”有人回答:“一向瘋瘋癲癲的!”
“挺圓滿的一場功德,臨了兒叫那個紳二爺攪了局!”震二奶奶滿面懊惱地說。 “其實也沒有什麼!他的話也沒有說錯。”曹太夫人平靜地說,“他一回家正趕上送三;想起老太太平時對他的好處,急急忙忙哭著來送,就是有良心的。若說送老太太,就不能提小鼎媳婦跟琪珠,這是誰定的規矩;說這話的人,自己心裡先就有病。” “都像老太太這麼說就好了!” “對了!都得像我,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也少好些是非。”曹太夫人問道:“賞號開了沒有?” “自然開了。”震二奶奶說:“我可替你老人家大大做了一個面子。” “哼!”曹太夫人聲音是冷笑;表情卻是忍俊不禁似地,“明是你慷他人之慨,花不心疼的錢,自己買好兒,倒說替我做面子。” “自然是替你老人家做面子;就是我買好兒,也是替老太太做面子。李家上上下下不都在說:到底是姑太太調教出來的,強將手下無弱兵;若非姑太太格外寬厚,震二奶奶敢這麼大方嗎?” “你們聽聽,”曹太夫人向丫頭們說:“都是她的理!” 丫頭們都知道,其詞若憾,其實深喜;所以個個含笑不答。 “老太太安置吧!”震二奶奶說:“這一天累得可真夠瞧的!” 老年人愛熱鬧;曹太夫人倒是倦了,卻捨不得去睡,“還沒有'召請'呢!”她說:“你忙你的去吧!答應了給人家幫忙,可別躲懶。” 震二奶奶心想瑜珈焰口一完,還有一頓宵夜;打發弔客、打發和尚;歸拾動用什物,還有許多瑣碎事務,少不得會有下人來請示,四姨娘一個人一定忙不過來,得幫著她料理料理,累了一天,也落個全始全終的好名聲。 於是她說:“既如此,我可走了。不過'召請'供茶燒紙,老太太就不必出去了。” “好吧!”曹太夫人說:“料想不允你這句話,你也不會走。” 震二奶奶微笑著,將秋月招到一邊,悄悄叮囑:“想法子哄老太太早早上床”,才又帶著丫頭回到花廳內賬房。 剛坐定下來,喝得一口茶,只見李鼎走了來說:“表姊,我父親著我來請表姊,有件事非得求表姊不可。” “喔!”震二奶奶問:“舅公這會在那兒啊?” “在書房裡。” “好!我這就去。” 震二奶奶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不知怎麼,腳下一絆,人往一邊歪了過去;李鼎眼明手快,一把扶住。 “我的丫頭呢?”震二奶奶問;又坐下來,伸手下去握著自己的右足。 “上二奶奶屋子裡取手絹兒去了。”順子答說。 “怎麼?”四姨娘問:“蹩著了?疼不疼?” “還好!”震二奶奶站起身,提腳踮了兩下;又走兩步,顯得不大俐落了。 “不行,不成!”四姨娘說:“叫人抬軟椅!” 話還未完,震二奶奶便即阻攔:“算了,那成什麼樣子?教人看了笑話!我能走。” “那就讓順子攙了你去。” “錦葵不在,就順子一個人,怎麼離得開?我等一等,等——,”震二奶奶躊躇著說:“可又怕舅公等得心煩!” “乾脆,”四姨娘看了李鼎一眼:“大爺攙一攙!” “這,讓人瞧見了不大好吧?” “不要緊!開角門出去,往裡繞一繞,誰也瞧不見。” 震二奶奶不作聲,顯然同意了。於是李鼎命小ㄚ頭點燈籠引路;一手攙著震二奶奶的手肘,從花廳裡面的角門開了出去,但見涼月在天,西風瑟瑟,兩個人都打了個寒噤。 “趕快走吧!”震二奶奶說:“你不是感冒?這風太厲害。” “不要緊!表姊冷不冷?”李鼎一面說,一面在震二奶奶臂上捏了一把,是要試試她衣服穿得夠不夠。 震二奶奶輕輕在他手背上打了一下,轉過臉來,向前呶一呶嘴,意思是當心小ㄚ頭髮覺。 “有多遠啊!” “繞過這個院子,穿一條夾弄就到了。”李鼎說道:“表姊,你走裡面來!” 說著,他調到外面,讓震二奶奶沿著迴廊的牆走,為的是有他可以擋風;手臂還攙著,不過本來攙左臂,此時也調到右面來了。 “你是在那兒得到表嬸兒的消息的?” “從熱河回京以後。” “當時哭了?”震二奶奶打趣似地問:“哭了幾缸眼淚?” “先倒沒有怎麼哭。回來——,唉!”李鼎不願往下說,只重重地嘆口氣。 “也難怪你!一個爺兒們,最怕遇到這種事。”震二奶奶也嘆口氣,“我表嬸也是!去年還跟我說,說你慢慢收心了,在家待得住了。我也替她高興,倆口子有幾年恩愛的日子過。那知道你倒收心了,她可伸腿走了!” 說完轉臉向外來看,月光正照在她臉上;一雙眼中充滿了憐惜,倒像盈盈欲涕似地。李鼎的心一跳,不由得一哆嗦。 “怎麼啦?你!”震二奶奶帶著埋怨的聲音說:“知道自己不能受涼,也不多穿一點兒。” “沒有什麼!走快一點吧!”他把手放了下來,疾行兩步;忽又醒悟,回過身來,歉意地說:“我都忘了我自己的差使了!腳上這會好一點兒了吧?” 只為走得太急,小丫頭絆了一跤,人沒有摔傷,卻將燈籠摔熄了。繞行迴廊,有月色相照,沒有燭火倒也不礙;但前面那條長長的夾弄,不能沒有照明,李鼎便罵小丫頭:“走路不長眼睛!還不快回去點了燈籠來?” 小丫頭不敢作聲,摸著牆壁又繞迴廊走了回去。此時風勢忽大,震二奶奶不由得聳一聳肩,說聲:“真該多穿點衣服才是。” “這兒正當風口。來!到這兒來避一避。” 他所指的避風之處,正當轉角,風雖不到,月光也照不到;李鼎又站在外面翼護,震二奶奶逼仄在死角落裡,是個很安全的位置,但也是很不安全的位置。 她突然警覺!什麼叫“瓜田李下”?這就是。倘或小丫頭跟人一談此時此地的情形,那時流言就不堪耳聞了。 “羊肉不曾吃,落得一身羶”,不比鼎大奶奶還更冤枉! 想到這裡,她毫不思索地說:“不行!表叔,你去取火;讓小丫頭在這裡陪我。” 李鼎一楞,旋即會意;看她凜然不可犯的神色,問都不必問,問了會自找沒趣,便提高了聲音喊:“等等!你回來!” 把小丫頭叫住,換手讓她回來跟震二奶奶作伴;李鼎匆匆又從角門回到花廳,四姨娘奇怪地問:“怎麼回來了?” “來換燈籠。” “怎麼不叫小丫頭,還自己來?” 李鼎不好意思說,震二奶奶不願跟他單獨相處,只說:“小丫頭走得慢,怕人家等得心急。” “有你陪著說說話,等一會兒要什麼緊?” “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這位大爺,”四姨娘自語似地說:“真老實!” 李鼎不作聲,心裡卻是一直在琢磨,四姨娘這句話什麼意思?莫非暗示,可以把震二奶奶勾搭上手?念頭轉到這裡,不由得想起震二奶奶向小丫頭背影呶呶嘴的神情,一顆心頓時火辣辣地動盪不已;但“不行!你去取火,讓小丫頭在這裡陪我”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在耳邊,立刻又覺得脊樑上冒冷氣。 就這樣心潮起伏之際,不知怎麼一頭撞在柱子上,額上撞出老大一個皰;心裡十分懊惱,但有苦說不出,只有定定神,舉高燈籠,好生走路。 因為燈籠舉高了,他額上的皰讓人看得很清楚;震二奶奶詫異地問:“怎麼回事?怎麼會有這麼大一個皰?” “我也不知道。糊里糊塗在柱子上撞了一下。”李鼎哭喪著臉說。 “疼不疼?” “還好。” “我看看!”震二奶奶仔細察看傷處,油皮未破,亦無淤血,便又問道:“頭暈不暈?” “不暈。”李鼎說著還把腦袋搖了兩下。 這是真的不礙。震二奶奶斜睨著他笑道:“必是你心裡在胡思亂想。天罰你!”說完了,又拿手絹捂著嘴笑。 李鼎唯有陪著苦笑;再一次舉高了燈籠,照著她扶著小丫頭的肩,一直穿過夾弄,轉過彎,就到了李煦的書房。 李煦親自打門簾將她迎入屋內,滿面憂容地說:“深夜驚動,實在叫事出無奈。有件事只有求二奶奶你伸手拉我一把;不然這個關可就難過了。” 震二奶奶心知不會是好事,裝作一無所知地問:“什麼事?請舅公吩咐。” “唉!屋漏偏逢連夜雨,有幾筆款子,早就在催了,一直沒有能催得來。年下到了,京里的'香'不能不'燒';不然還可以拖幾天;偏偏又要進京遞摺子,一時那裡去湊?就湊到了得找人劃賬,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你說急人不急人?” “這——。” 李煦不容她往下說,搶著開口:“我只求二奶奶幫我挪一挪;在令叔那裡,先撥三千銀子,一過了年,立刻奉還。” 原來震二奶奶、也就是曹顒之妻馬夫人的娘家,不但與曹、李兩家同為正白旗的包衣,而且也當過織造。馬夫人的祖父名叫馬偏額,是順治十三年至康熙二年的蘇州織造,他的長子改了滿洲名字,名叫桑格,康熙二十三年當江寧織造;是曹寅的前任。馬夫人就是桑格“最小偏憐”之女;她的哥哥有好幾個,長兄即是震二奶奶的父親。另外有個哥哥叫馬維森,是內務府的紅人,管著好幾座庫房;與領了內務府本錢作買賣的“皇商”,以及包辦修繕宮殿陵寢的大木廠,都有往來。 李煦口中的“令叔”,即指馬維森,因為“皇商”採辦之物,遍於四海;譬如要到福建來採辦供上方玉饌的海味,自然要帶一大筆銀子。但如果南邊有人要捎現銀到京里,只要劃一筆帳,彼此方便。曹寅在日,如果京里要用銀子,都由馬維森那裡兌劃,至今如此。李煦在風頭上時,憑一封書信,讓馬維森先墊個萬兒八千的,亦辦得到;只是有一次墊了五千銀子,久不歸還,直待催索,方始償清。李煦自覺信用已失,不便開口,所以特地重托震二奶奶。 這是件令人極為難的事。但誼屬至親,彼此的底細,盡皆清楚;震二奶奶在曹家當家,銀錢調度,動輒上千論萬,只憑她隨身攜帶,起臥皆俱、上鐫一個“英”字的一顆小玉印,寫“付錢三千”,她叔叔那裡就會照付。所以如用這些手續上的托詞來搪塞,不能令人置信,只會傷了感情。 震二奶奶心想,錢是非借不可的,但代借了這筆錢,責任都在自己身上;倘或不還,至少也要能開得出口來討才好。第一,要張筆據;第二,要不相干的人的款子,討債才便於措詞。 她的心思極快,沉吟之間,已籌思妥當,“舅公,”她說:“若是要我叔叔劃三千銀子,不如舅公自己寫信;我的話一定不靈!何以故呢?我叔叔跟舅公也是至好,而且常有往來;何必我插手在裡面?我叔叔會說,李大爺託我墊錢,非經你的手不可;顯得我只相信親戚,不顧交情。那成什麼話?舅公請想,是不是得駁我的回。” “二奶奶你真會說話,”李煦苦笑道:“實不相瞞,過去對令叔失過一次信用,雖然料理清楚了,總覺得沒臉再見令叔。'人人要臉,樹樹要皮',二奶奶你就成全了我吧!” 說著離座一揖,慌得震二奶奶急忙閃避,“舅公,你這話說得太重了!”她說:“你老人家請坐。我有個計較,看行不行?” “好,好!請說,請說!”李煦坐了下來,雙手按在膝上,俯身向前,靜聽好音。 “我來之前,佟都統的太太,有筆私房錢,共是兩千五百銀子,託我替她放出去。只為趕著動身,還沒有來得及辦。莫如舅公先使她這筆銀子;期限也寬舒了些,就出幾個利息也值得。” 李煦是因為催索參款,只弄來幾百銀子;賣田又非叱嗟可辦;辦喪事都還虧得有曹太夫人送的那二百兩金葉子。而曹三等著要走,非立刻找一筆現款,不能過京里的那個“年關”。如今聽得有此兩千五百銀子好藉,喜不自勝,急忙答說:“好極,好極!不知道能用多少日子?” “只要佟都統不調,沒有急用,多少日子都可以。不過她要的利息重,舅公也犯不著吃她的重利;過了年,看有那筆款子進來,先還了她再說。” “說得不錯,我想用三個月就行了。”李煦又說:“至於利息,請二奶奶作主就是。” “她要是要兩分,也不能依她的。”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這樣吧,一分五內扣;舅公用三個月,拿利息先扣了給她,婦道人家貪小的居多,也讓她高高興興。” “好!就這麼辦。不過,”李煦忽又皺眉,“錢,我是在京里用。” “這不要緊,就作為我家要用錢,請我叔叔代墊。”震二奶奶歉意地說:“有句話,舅公可別罵我;佟都統太太那裡,我得交賬——。” “啊!啊!我知道。”李煦搶著說道:“我自然寫張借據給你。”
住了還不到半個月,曹太夫人便有些想家了。名為“想家”,其實是想孫子。 李家伺候這位姑太太,倒是無微不至;總怕她寂寞無聊,常在替她想消遣的法子。只是熱孝之中,不便有絲竹之聲;若說替她湊一桌牌,倒容易得很,無奈曹太夫人自己覺得不成體統,堅拒不許。這一來,除卻人來人往,陪她閒話以外,別無遣悶之道,自不免“想家”了。 “你在姑太太面前,別老提'表哥'!”錦葵特為叮囑阿筠:“姑太太會想芹官。” “既然想,為什麼不派人把他接了來?” “你倒說得容易!人家就是老天爺賞的這麼一枝根苗;賽過金枝玉葉,碰都碰不得。那像你!” 錦葵是一句無心的話,卻不知阿筠的小心眼兒裡裝的事很多;人家是“金枝玉葉,碰都碰不得”,莫非自己就是可以讓人呼來喝去的小丫頭?從李老太太一死,她便受了冷落,本就鬱鬱不自在;此時心裡在想:大家都是沒有父母的孩子,為什麼只當芹官是寶貝?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為有人疼的緣故。如果老太太不死;錦葵說這種氣人的話,就可以回她一句:“你別看不起人!你們不說我是老太太的'活盆景'嗎?你倒碰碰看,碰壞了,老太太不撕爛你的嘴才怪!” 如今呢?如今說不起這樣的硬話了!阿筠這才發現老太太死不得!悲痛與委屈交集;眼淚一流,撒腿就跑,奔到李老太太住的院子裡,將別住的嗓子一放,號啕大哭。 “怎麼啦!”連環趕緊將她拉住,蹲下身來問道:“誰欺侮了你?” 不問還好,一問讓阿筠哭得更厲害;把玉蓮、玉桂都招引了來,三個人連哄帶嚇,說“再哭就不跟你好了。”才讓她抽抽噎噎地,自己擠出一句話來。 “我哭老太太!” “你看,嚇人一大跳!”玉蓮又好笑、又好氣地說。 “老太太又不是剛故世,你哭也不止哭過一場了!”玉桂也怪她:“這會好端端地又來這麼一下,你倒是什麼毛病啊?” “你們別怪她!她哭,自然有她的道理。” 聽得這一句,剛要住的哭聲,突然又響了,“越扶越醉!別理她。走!”玉桂一把將玉蓮拉走了。 她們不會懂,阿筠的哭聲又起,是因為連環的那句話,正碰到她心坎上。這一陣哭過,心裡舒服得多了,便將錦葵說的那些話,都告訴了連環。 “老太太活著,她不敢這麼說;老太太一死,就沒有人疼我了!都不理我了!”說著,阿筠倒又要哭。 “你這話說得全不對!”連環沉著臉說:“這話要是讓四姨娘聽見了,會把她氣死,她不是挺疼你的嗎?你說這種沒良心的話!若說沒有人理你,你不看上上下下,不都忙得不可開交,那有工夫陪你玩兒?都說你聰明懂事,連這點都不懂。真是白疼了你!” 一頓排揎,反倒將阿筠小心眼兒裡的疙瘩,掃了個乾淨。不過臉嫩不好意思認錯。 於是連環攜著她的手走回屋裡,為她洗了臉,重新替她梳了辮子;說道:“上姑太太屋裡玩去吧!不過,錦葵的話也不錯,你別再提表哥了。” 阿筠點點頭;在鏡子裡問道:“我的眼怎麼辦呢?” 眼泡腫著,人家自然會問;連環想了一下說:“那你就別出去了!在屋子裡寫字好了。” “喔!”阿筠突然想起一件事,“連環姊姊,你叫人送我到紳二叔那裡去好不好?” 原來,阿筠雖未正式從師,老師卻很多;李鼎替她啟的蒙;李煦高興了,教她念唐詩;但她跟李紳唸書寫字的時候居多。而自“接三”那天,李紳回來以後,她還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紳二叔”;此時由寫字想到積下的“九宮格”,已有好幾十張,急著要拿給李紳去看,所以作此要求。 連環有些為難。 “紳二爺”已成了不受歡迎的人物,李煦提起來便罵他“畜生”;聽說李紳自己亦說過,只等老太太出了殯,就要回山東老家歸農去了。既是這樣子,派老媽子將阿筠送到他那裡,似乎很不相宜。 “怎麼?”阿筠已看出她的臉色,不解地問:“連環姊姊,你怎麼不說話。” “你不是眼腫,怕見人嗎?” “啊!”阿筠爽然若失,“今天不去了。” “過一陣子再說吧!”連環趁機說道:“紳二叔幫著辦喪事,怕沒有功夫教你。” 阿筠點點頭,就不作聲了,一個人靜靜地寫了兩張字。連環一面陪著她,一面在想老太太的遺言——。
連環記得很清楚,那是夏天挪到別墅的第三天;只有她一個人陪著老太太納涼,不知怎麼談起了“老古話”?李老太太說:“曹李兩家是分不開的!當時一起在睿王爺旗下;好到比親弟兄還好。遇到打仗,兩家的爺爺總是搶在前頭;也不知死過幾回,總算命大,到底跟著睿王爺進了關。不過,那個苦頭也不知吃了多少;連馬溺都喝過!你道,這片家業是容易掙來的麼?” 這些“老古話”,連環也聽得不少,便即答說:“要不然,怎麼會讓睿王爺看重,讓兩家的老太爺管內務府呢?” “還沒有到在內務府當差的時候。”李老太太說:“當初正白旗只在睿王府當差;後來睿王爺死了,沒有兒子。鄭王爺他們公議,說正白旗應該歸皇家,這才成了'上三旗'。不過,內務府在那個時候,也還輪不著上三旗當家。” 原來明朝亡於宦官,所以早在太宗年間,並特為鑄一面鐵牌,明明白白指示,凡是太監干預外事,凌遲處死。但此輩數百年心傳,善於獻媚邀寵;當時皇帝剛剛成年,又是感情用事的性格,竟為前明所遺留的太監所惑,特別寵信一個吳良輔;聽從他的獻議,竟不顧祖宗家法,廢止內務府,恢復明朝的宦官制度,設立司禮、御用、御馬、內官、尚衣、尚膳、尚寶、司設八監;尚方、鐘鼓、惜薪三司;兵仗、織染兩局,合稱“內十三衙門”。規定:“以滿洲近臣與寺人兼用。”所謂“滿洲近臣”,就是上三旗的包衣。 話雖如此,其實是太監與包衣爭權,而以皇帝的支特,太監佔了上風,所以特設一項規定:“凡系內員,非奉差遣,不許擅出皇城;職司之外,不許干涉一事。”太監原就如此,不受影響;顯而易見的,這是吳良輔用來限制包衣行動的巧妙手法。 不過上三旗的包衣,亦非全無奧援,尤其是正白旗包衣,為孝莊太后的家奴;當多爾袞死後,正白旗包衣奉歸皇室時,曾作了一次分配:“鑲黃屬太子、正黃屬至尊、正白屬太后”。所以皇子、皇女的乳母、保母,都在正白旗包衣中選取。 到得順治十八年正月,皇帝以出痘不治而崩;親貴重臣在孝莊太后的主持之下,作了一次鞏固滿洲勢力的大改革,假託遺詔罪己,“漸習漢俗,於淳樸舊制,日有更張”;“明季失國,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為戒,而委任漢官,即部院印信,間亦令漢官掌管,以致滿臣無心任事,精力懈弛”;“於諸王貝勒,晉接既疏,恩惠复鮮,以致情誼睽隔”,凡此重漢輕滿,引以為罪,則以後自必排漢親滿,此為要改革的第一大端。 “國用浩繁,兵餉不足,而金花錢糧,盡給宮中之費”;“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求為前代後人之所不及,無益之地,糜費甚多,乃不自省察,罔恤民艱”,自責奢靡,則將來務從簡約,此為要改革的另一大端。 宮中之所以靡費,是因為十三衙門無一不是銷金窟;所以要裁十三衙門,首先就得制裁太監。罪己的遺詔中,是從寵信吳良輔說起。 早在順治十五年三月,就有一道譴責吳良輔的上諭:“內監吳良輔等,交通內外官員,作弊納賄,罪狀顯著,研審情真。有王之綱、王秉幹交結通賄,請託營私,良輔等已供出,即行逮問。其餘行賄鑽營,有見獲名帖書柬者,有饋送金銀幣帛者,若俱按跡窮究,株連甚眾,姑從寬免。如此情弊,朕已明悉,勿自謂姦弊隱密,竊幸朕不及知。嗣後務須痛改前非,各供厥職,凡交通請託,行賄營求等弊,盡皆斷絕;如仍蹈覆轍,作姦犯法者,必從重治罪。” 吳良輔明明是首犯,皇帝置而不問,寵信不衰。皇帝好佛,奉迎江南名剎高僧,供養在禁中,其中玉林與木陳,更受尊禮;吳良輔即與此輩高僧結納,無形中得到許多庇護。這一來宦官與上三旗的包衣,特別是屬於太后的正白旗包衣,更加勢如水火了。 原來孝莊太后是受過洗的天主教徒,對教父湯若望的尊敬,亦猶之乎皇帝之於玉林、木陳。但太后與皇帝是母子,天性畢竟重於宗教,所信雖不同,而皆願容忍。湯若望在中國多年,人情透達,自己知道在守舊的大臣眼中,是個危險人物;而況天主教與佛教雖皆非中國固有,但歷史深淺不同,佛教傳入中土,已歷千年,禪儒相結,成為理學,為中國士大夫安身立命之託。天主教如果想在中國生根,只有委屈求全;所以從不敢說一聲“皇帝不該信佛。” 至於玉林、木陳是得道高僧;凡高僧無不廣大、無不圓融、亦無不世俗,只是能見世俗之大。如果攻天主教為異端,勢必挑起母子的衝突;所以玉林與木陳,亦不會跟湯若望過不去。 但吳良輔這一幫的太監與正白旗包衣就不同了,近帝近佛則攻天主教;近太后近天主教則攻佛,利益所關,壁壘分明,漸成勢不兩立之局。 順治十七年八月,皇帝最寵愛的賢妃董鄂氏病歿,皇帝痛不欲生,輟朝五日,追諡“端敬皇后”,親制行狀;禦祭時命詞臣撰祭文,草稿擬了又擬,改了又改,翰林院的“老先生”為之大窘。 縱然如此,皇帝仍舊覺得未盡悲悼之情;竟有看破紅塵之意。於是吳良輔在徵得玉林與木陳的同意之後,自願代皇帝出家。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在京師最有名的古剎,唐太宗征遼還師,為追薦陣亡將士所建的憫忠寺祝發;皇帝親臨觀禮。其時已有病在身,第二天就臥疾不起了。 “那年我三十四歲,老爺才八歲。”李老太太追憶著五十九年前的往事說:“正月裡拜年,都在談吳太監出家的事;到了年初四,有人說,滿漢大臣進宮請安,才知道皇上身子不舒服。到了初六一大早,曹家的老太爺,就是姑太太的公公,那時在內十三衙門當差,匆匆忙忙奔了來說:宮裡有旨意:不准點燈、不准潑水、不准炒豆子。這才知道,皇上是出天花。到下午,天牢裡的犯人都放了出來,是為皇上求福。那知道當天半夜裡,皇上就駕崩了。初七天還沒有亮,曹家的老太爺就帶我們進宮,等著給順治爺磕頭。這時候還不知道誰當皇上;直到中午,曹家老太爺來報信兒,又淌眼淚又笑——。” “那!”連環記得當時曾打斷老太太的話問:“那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三阿哥當了皇上;都是我們親手抓屎抓尿抱過的,你說還不該笑嗎?” “那麼,”連環問道:“是誰定的呢?讓如今的皇上當上皇上?” “自然是太后!從那天起,就太皇太后了。太皇太后又是聽了湯法師的話——。” “誰是湯法師啊?” “西洋人;他的那個國度叫什麼日耳曼。太皇太后相信他得很。”李老太太說:“本來二阿哥比皇上大八個月,皇上在那個年歲,也還看不出來,後來會創那麼大一番事業,按理說,二阿哥居長,皇位該二阿哥得——。” “可怎麼又歸瞭如今的皇上呢?” “你別性急!聽我告訴你。湯法師跟太皇太后說,一個人不拘身分多麼貴重,一生必得出一次天花,出過就沒事了!二阿哥天花未出,將來不知道怎麼樣?三阿哥可是出過了。”李老太太說:“你想順治爺就是出天花出了事,這麼一個現成的例子擺在那裡,太皇太后有個不聽的嗎?當時就把預備好的小龍袍,親手替三阿哥穿上了。想當初,”事隔六十多年,李老太太仍有掩不住的興奮:“三阿哥出天花的時候,我們幾個晝夜看守,提心吊膽,到天花長滿了,結了疤快要掉的那個時候,三阿哥奇癢難熬,只嚷:'癢,癢!替我抓!'可是誰敢啊!幾個輪著班兒撳住他的手;哄他的好話都說盡了!看三阿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都快要抽風了,我們心裡那個不疼的?虧得曹家的孫姊姊——。” “那是誰啊?”連環性急,又插嘴問了。 “不就是姑太太的婆婆嗎?我們都是姊妹相稱,我管她叫孫姊姊;她管我叫文姊。” “原來就是曹老太太,她怎麼說?” “她說:寧可讓阿哥恨我一時,別讓我自己悔一輩子!是阿哥,將來就有當皇上的份兒;若是一位麻臉皇上,瞧著多寒蠢哪!又說:寒蠢還在其次;就怕該立太子的時候,看三阿哥樣樣都好,就是臉麻了不好,這關係有多大。”李老太太緊接著說:“後來聽人說,宋朝不知那位皇上歸了天,也是太皇太后作主選皇上,有位阿哥居長,本該選上的,只為生來大小眼,太皇太后說:這看著不像樣!把皇位給了別個阿哥。還真有那樣的事。” “老太太你別講宋朝,只說咱們大清朝。”連環問道:“那時大家聽了曹老太太的話,怎麼樣呢?” “還有怎麼樣?自然聽她的。隨便三阿哥怎麼鬧,咬緊牙關不理他。到得疤都掉了,光光鮮鮮一張小臉;不由得心裡就想,再受多大的罪也值。” “怪不得皇上待曹老太太那麼好。說有一年南巡,住在江寧織造衙門,還特地拿她老人家扶出來給喝酒,敘了好半天的舊。可有這話?” “怎麼沒有?”李老太太說:“就是我,皇上也召見過;還提到當年出天花,說癢得受不得的那會,恨不得拿刀子把我們幾個的手剁下來。話剛說完,皇上自己倒哈哈大笑了。” 聽得津津有味的連環,實在不捨得當時的故事中斷,便又問道:“後來呢?自己抓屎抓尿抱大的阿哥,一下子當了皇上,那不是天大喜事嗎?” “真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喜事!誰也想不到,才二十四歲的順治爺,沒有幾天的功夫,說是駕崩了;更想不到皇位會落在三阿哥頭上。咱們正白旗,打那時候起,可就抖起來了!上三旗若說滿洲、蒙古、漢軍三個旗分,也許正黃、鑲黃比正白旗來得人多勢眾;如說是包衣,正黃、鑲黃比正白可就遠了去了!” “這是為什麼呢?” “還不就因為是太皇太后的人嗎?皇上登位那年八歲,凡事都是太皇太后管;不過太監的勢力還是很大,就把吳良輔砍了腦袋,內十三衙門也還是過了一年才能革掉。” 這是李老太太年深日久記錯了。其實只過了一個多月;那天是順治十八年二月十五,特頒一道上諭:“朕惟歷代理亂不同,皆係用人之得失,大抵委任官寺,未有不召亂者,加以僉邪附和其間,則為害尤甚。我太祖太宗痛鑑往轍,不設宦官。先帝以宮闈使令之役,偶用斯輩,繼而深悉其奸,是以遺詔有云:'祖宗創業,未嘗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國,亦因委用官寺。'朕懍承先志,厘剔弊端,因而詳加體察,乃知滿洲佟義、內官吳良輔,陰險狡詐,巧售其奸。熒惑欺矇,變易祖宗舊制,倡立十三衙門名色,廣招黨類,恣意妄行,錢糧藉端濫費,以遂侵牟,權勢震於中外,以竊威福。恣肆貪婪,相濟為惡,假竊威權,要挾專擅,內外各衙門事務,任意把持;廣興營造,糜冒錢糧,以致民力告匱,兵餉不敷。此二人者,朋比作姦,擾亂法紀,壞本朝淳樸之風俗,變祖宗久定之典章,其情罪之大,稔惡已極,通國莫不知之,雖置於法,未足蔽辜;吳良輔已經處斬,佟義若存,法亦難貸,已服冥誅,著削其世職。十三衙門盡行革去,凡事皆遵太祖太宗時定制行。內官俱永不用,爾等即傳布中外,刊示曉諭,威使知悉,用昭除奸癉惡大法。” 這佟義原是漢人,投歸旗下,從龍入關,總管宮內事務;與吳良輔勾結作惡,幸而早死,得免身首異處之禍。 “現在要談到織造上頭來了。”李老太太說:“這自然是個好差使,正黃、鑲黃兩旗的包衣都想爭。太皇太后說:織造既是管宮裡所用的一切衣料,自然是我的事。既是我的事,就該讓我的包衣去。這話名正言順,誰也不敢駁。於是乎曹家老太爺,放了江寧;馬家老太爺,就是震二奶奶的太爺爺,放了蘇州。” “那時候我們家的老太爺呢?” “是在河南當臬司。我們家老太爺一直做外官;直到跟曹家結了親,姑老爺在皇上面前很說得動話,他由蘇州調江寧,才保薦老爺來管這個衙門,至今二十七年,你幫我,我幫你,也分不出是曹、是李,反正一個好,大家好;真正叫是禍福同當。不過——。” 李老太太突然頓住,昏濛老眼望著天邊圓月,若有所思。連環自然關切、自然要問。 “李老太太倒是在想什麼呀?” “我在想,如今曹家跟馬家倒又近了!” 意在言外,卻很明顯;她擔心曹、李兩家會漸漸疏遠。 “老根兒人家,都是親上加親。”李老太太又說:“兩家好,不如三家好。咱們李家應該跟馬家也栓上親。” 李老太太有個想法,亦可說是希望;希望鼎大奶奶能生個女兒,匹配芹官;姑表聯姻,不但曹李兩家更不可分;而且由於芹官是馬家的外孫,鼎大奶奶又是馬家的表親,這一來重重姻緣,綰合三家,彼此就更不愁照應不到了! 吐露了這個想法,李老太太自語似地說:“我這個心願,湊巧了一點都不難;不過,我怕我是看不見了!” 連環心想:一點都不錯,老太太就再活一百年,也無法看到芹官做鼎大奶奶的女婿!依鼎大奶奶的為人,應該已經投胎在好人家了。不過也論不定,不都說吊死鬼要討到替身才能投胎嗎? 李老太太不知道她別有心事;見她不答,只以為她不以為然,便即問道:“連環,你說我這是癡心妄想不是?” “不是!”連環想了一下,很謹慎地答說:“芹官今年六歲,鼎大奶奶就算今年有喜,也得明年才生,表兄妹相差還是六歲。差得太多了一點。” “那怕什麼!新郎倌比新娘子大十歲的多得很。” “那是別家!姑太太家就不成。” “何以呢?” “老太太倒想,姑太太就這麼一條'命根子',有個不想早早抱孫子的嗎?芹官又長得結實,至多十八歲,一定娶親;可是,咱們家的小姐才十二歲,上花轎可是太早了一點。” “啊,啊!我真是老悖悔了!連這麼一點道理都想不通!” 說著,臉上浮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落寞的顏色。連環在月光映照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心裡替她難過得很。大概這個念頭存在她心裡不知多少時候了,想了又想,越想越愛想,自覺是個極好的主意;誰知道說出來半文不值,她那心裡是何滋味?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過,親上加親的想法是不錯的。連環想到一個人,頓時心頭一喜;悄悄說道:“老太太,我倒有個主意,不知成不成?” “什麼主意?” “咱們不現成有個芹官的少奶奶在這裡嗎?” 李老太太想了一會,眼睛突然發亮:“你是說阿筠?” “是啊!”連環很起勁地說:“同歲小幾個月。模樣兒,性情;又是那麼靈巧!我看沒有那一樣配不上芹官。” 李老太太的臉色轉為肅穆了;沉吟了好一會說:“別的都說得過去,就怕姑太太嫌她從小沒有娘,這家教上總差著一點兒。不過,也得看她自己!” “老太太說得絲毫不差。只要有人管,有人教,有娘沒娘是一樣的。” “你也說得太容易了!”李老太太鄭重囑咐:“這件事很可以做!不過要慢慢來。你先擱在肚子裡,什麼人面前也別說。等我想一想,再來好好籌畫。”
連環打定了主意,要為李老太太達成這個心願,她在想,第一步當然要跟四姨娘去談。 自從發現李老太太留下來的東西,遠不如想像中那麼多,四姨娘不免對連環存著芥蒂,只當是存心騙她。後來從玉蓮、玉桂口中才知道真相——李老太太拿私房供孫子揮霍,連環很勸過她幾次;所以到後來祖孫都是瞞著連環“私相授受”。照此看來,連環既非存心欺騙;而且也證明她從沒有私底下去看過老太太有些什麼好東西。交櫃子鑰匙時,說“老太太花自己的錢,只怕也夠了”的話,只是猜想而已。 因此,四姨娘不但前嫌盡釋,反倒覺得她可敬可重,可以做個管家的好幫手。這時見她來了,便很假以詞色;一面讓坐,一面叫錦葵:“給你連環姊姊拿茶。” “我自己來。”連環從錦葵手裡接了茶,站在那裡跟她說些不相干的話。 四姨娘心中明白,連環不會特為跑了來找錦葵聊閒天;必是有話不願當著人說,甚至也不願讓人知道,私下有話要說。 於是,她問:“錦葵,昨天裝雅梨給大爺的那個盤子,收回來了沒有?” “還沒有。” “快去收回來!那盤子一套五個,少了一個,其餘四個就不能上檯面了!”四姨娘又說:“從大奶奶沒了,晚晴軒就沒有人管了;什麼事一問三不知,丟了還不知道是誰拿的?快去吧!” “是!”錦葵答應著走了。 “連環,”四姨娘招招手說:“你必是有話跟我說。來,坐下來好說話。” 話很多,得從長計議;四姨娘說的實話,連環便端一張小凳子,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有件事,是老太太交代的。我不知道老太太跟老爺、姨娘提過沒有?不過,我覺得我不能不說。” “喔,你先說,是什麼事?” “老太太有個心願,”連環左右看了一下,放低了聲音說:“想跟姑太太家,親上加親!” 四姨娘的表情,就跟當時李老太太聽見她提出阿筠來配芹官那樣,雙眼顯得格外明亮,而且很快地在眨動;顯然的,她聽到一個值得好好去打算的新主意。 “連環,”她的聲音在喜悅之中帶著困惑,“老親攀新親,是怎麼個攀法呢?” “那面自然是芹官。”連環答說:“咱們家也有配得上芹官的小姑娘。” “你是說阿筠?” “不是我說的,”連環為了抬高阿筠的身分,撒了句問心無愧的謊:“是老太太的意思。” “喔,喔,老太太的意思!”四姨娘一面想,一面說:“如果姑太太是老太太親生的就好了。” 這表示她顧慮著曹太夫人未必肯從李老太太的遺命。然則曹太夫人不肯從命的原因在那裡?連環所能想到的,也就只是李老太太曾指出來過的,怕阿筠從小失母,家教或有所欠缺。這一點必得有個很有力的解釋;最好能舉個彰明較著的例子,讓曹太夫人心裡有這麼一個想法:女孩子從小沒娘也不要緊;只要有人好好教導就行!這一來,親上加親就談得攏了。 “連環,”四姨娘問道:“你看姑太太願不願意結這門親?” “為什麼不願意呢?” “我怕姑太太嫌阿筠從小父母雙亡,是個孤兒。” “又不是孤兒院裡沒人管的孤兒!” “是啊!”四姨娘想一想,也有信心了,“沒娘的孩子,總有些壞習慣,貪嘴囉、撒謊囉、不大方囉!咱們阿筠可是一點都沒有。” “就是這話!”連環答說:“以前是跟著姨娘學規矩;以後還是得跟著姨娘,格外用點心照管,出了閣一定不會丟娘家的臉。” 她說一句,四姨娘點一點頭,“事情倒真是一件好事。”四姨娘說了她心裡的話:“今年連著出兩件事,家運太壞,真教人擔心:老爺若是一倒下來,皇上怕不能像給姑老爺的恩典那樣待咱們家。那時候你想,大爺能頂得起門戶嗎?只怕將來靠親戚照應的日子還多的是。趁現在早早打算,拿兩家栓得更緊,實實在在是一件要格外看重的大事!” “老太太也是這個意思;不過她老人家想得更遠,說是這一來跟馬家也栓上親了,三家連絡,更有照應。” “對了!”四姨娘被提醒了,“這件事得從震二奶奶身上下手;只要她肯幫忙,事情就有六分賬了。” “是的。” “不過,事情千萬急不得!咱們得好好籌畫定了,才能開口;倘或碰個軟釘子,以後就不能再談了。” 於是從這天起,四姨娘得閒就找連環,密密地反復計議;最要緊的是,不能讓曹太夫人與震二奶奶對阿筠有何欠佳的印象。但也不能教阿筠有意去討“姑太太”與“表嫂”的好;只是一再叮囑阿筠:要守規矩,別亂說話;要識得眉高眼低,別惹厭! 阿筠當然不知道大人們別具深心,只是乖乖地聽話;尤其是孩子們最難做到的“識得眉高眼低”,她卻做得很好,大人們在商量正事,她會遠遠地避開;看姑太太有點倦了,她亦會很知趣地悄悄退去。所以,曹太夫人一提起阿筠就誇獎:“真難為她,六歲的孩子,這麼懂事!” 看看時機快成熟了,四姨娘跟連環商量,兩個人的意見相同,先在震二奶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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