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紅樓夢斷4·延陵劍

第14章 第十四章

紅樓夢斷4·延陵劍 高阳 15994 2018-03-13
這年皇帝五旬萬壽,江寧織造衙門接到內務府的通知,年下備賞大臣的綢緞,改織“五福捧壽”之類專以祝嘏為主的花樣。由於通知過遲,必須趕工;偏偏又接到內務府傳諭:“江寧織造應解之件,交由蘇州識造解送龍衣時,一併送京。”而解送龍衣,有一定限期;算日子怎麼樣也趕不上。 趕不上也得趕;曹震跟織造衙門的司官商量,只有一個辦法,勉強可行,讓蘇州解龍衣的船隻,按預定日期啟程;江寧應解之件,加緊趕辦,由陸路北上,到山東濟寧等蘇州船到移交。如果濟寧趕不上,便沿運河追過去;反正水路慢,陸路快,一定可以趕上。雖然這一來,運費比自己專用船運,還要糜費;但畢竟是遵旨辦理,無從挑剔了。 為此,特為派人到蘇州去接頭。蘇州織造高斌的妻子,是今年剛剛成婚的四阿哥弘曆的乳母。

而四阿哥跟平郡王福彭,在上書房是最親密的同窗;以此淵源,高斌很願意幫忙,說萬一趕不上,他可以在濟寧等一等,不過太久了不行,兩三天尚無大礙。 及至商議派人由陸路押運應解之件到濟寧時,曹震道是不用派人,他自己去。 “起旱很辛苦,天又熱。”馬夫人倒是很體恤地,“我看另派人吧!” “還是我去。”曹震從容說明:“第一,人家既有這一番盛意,我該當面跟他道個謝;第二,四叔至今未回,信裡也沒有說什麼,大概是不便細說。我想跟高公談談,他現在的消息比咱們靈通得多,也許能透露一點兒什麼;第三,是四阿哥的關係,他現在是紅人兒,不妨拉攏拉攏。” “聽這一說,倒像是非你不可了。”馬夫人問:“這一趟要多少日子?”

“總得半個月。” “你索性辛苦一點兒,盡力趕一趕,早去早回。”夫人又說“四老爺不在家,你又去了;怕衙門裡有事接不上頭。” “不要緊,我把興兒留在家;衙門裡的事,差不多他都知道。”曹震又說,“我也交代隆官了,讓他常常過來看看,有事儘管交給他辦。” 於是,等曹震一走,曹世隆便無日不來了;震二奶奶偏也找得出那麼多事,交給他辦。有些事原來只有曹震知道的,此時要問興兒;因此他也得整天守著,不是在門房裡下象棋聊天,便是四處亂竄。這天在夾弄中遇見夏雲;她將他喚住了。 “你知道不知道,你們二爺那天回來?” “不是說半個月嗎?”興兒扳著手指數了一下,“今天第十一天。” “呃,”夏雲想了一下又問:“你每天在門房裡坐?”

“是啊?”興兒問說,“你問這個乾什麼?” “我問你句話,你可別跟人去說。” “什麼話?” “你得答應了我,我再說。” “行!我絕不跟人去說。”興兒笑嘻嘻地又說,“不過,得許我一點兒什麼好處。” “你想要什麼好處?” “把你身上的這個荷包給我,行不行?” “我的不行。府裡的規矩,你是知道的。你要荷包,我拿棠官的給你。”夏云四下看了看說,“你跟我來拿;順便我好問你的話。” 他要的就是夏雲貼身所繫的;棠官的荷包,並不希罕。但有機會跟夏雲私下說幾句話,總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當時便跟她走了。 “季姨娘不在家。”夏雲先交代這一句,意思不妨安心談話,“我問你,你昨天看見甘露庵的知客師太沒有?”

“見了,下午來的。” “什麼時候?” “大概是未正。” “什麼時候走的呢?” “這倒記不大清楚了。”興兒凝神想了一會,“那時我跟何大叔在下棋:彷彿看見她的影子。” “喔。”夏雲沒有再說什麼,神情有些失望;接著去拿了一個簇新的荷包來。 “是你繡的?” “不是。” “不是你繡的,就不必了。”說著,轉身就走。 “慢點!”夏雲突然叫住他:“你要我繡的荷包?” 興兒頗感意外,但亦不暇多想;只覺得是個機會,“也不一定非你繡的不可。”他說,“就把你身上的這個給我好了。” “行!”夏雲一口答應;但卻有下文。 “就是你剛才自己說的,得許我一點兒什麼好處。” “你說,你說!”興兒大為興奮,“你要什麼?只要我拿得出來,無不雙手奉上。”

“不要你的東西,只要替我辦件事。”夏雲將荷包解了下來,自己先送到鼻端聞了一下,方始慢條廝理地說:“這件事不能跟人去說;還得悄悄兒地,別露出痕跡來。你行嗎?” “怎麼不行?你別門縫裡看人,把人都瞧扁了。” “我知道你行!不過提醒你而已。”說著把荷包遞了過去。 興兒接到手裡,趕緊先聞一聞,脫口說了一聲:“這香味兒好!”接著便問:“要我幹什麼?” “你這兩天留心震二奶奶,”夏雲輕聲說道:“看她是不是有心事;跟隆官說些什麼?” 興兒大為驚異,心想走到一條路上來了。不過他也很小心,不去詢問緣故,只答應一定照辦。及至問明了再無別話,隨即走了。 夏雲心頭略略寬舒了些;她是聽說無垢之後來看過震二奶奶,深怕一直在擔心的那件事會發作,要想打聽,苦於無人可托,如今對興兒稍假詞色,便驅使得死心塌地,唯命是從,說起來也是件得意之事。

誰知就在這時候,有個跟季姨娘一起到馬夫人那裡去的小丫頭,急匆匆奔了來,神色倉皇地說:“夏雲姊姊,你快去吧!姨娘要我來叫你;臉色難看極了,好像跟震二奶奶吵嘴了!” 夏雲一個心倏地往下一沉,頭上像有無數針尖在刺;強自鎮靜著問道:“你怎麼知道姨娘跟震二奶奶吵嘴了?還有什麼人在那裡?” “我是隱隱約約聽到的。這會兒秋月也趕去了。” 這下提醒了夏雲,有秋月在,諸事就好辦了。就怕季姨娘不會說話,本可無事,反惹出意外是非來。同時她也深深自責;馬夫人派人來請季姨娘,必非無故;應該想到,可能是這場是非,自己應該陪了去的。 自悔自責,都是無用處;要緊的是盡快趕到,因而一言不發,三腳並作兩步,直奔馬夫人那裡;進門只見丫頭、嬤嬤都站得遠遠地,臉上是警戒的神色;屋子裡卻靜悄悄地,聽不見有人說話。

於是,她穿過堂屋,到馬夫人夏天所在,三面通風的一座小花廳,輕輕咳嗽一聲,便聽季姨娘說道:“夏雲來了!請太太問她;無垢這個禿婆娘是怎麼說的?” 聽她是理直氣壯的語氣;夏雲立即有了主意,掀簾進屋,恰好視線迎著秋月,立即遞過去一個眼色,然後從容地給馬夫人請安說:“太太找我,有話吩咐?” “太太是——。” 季姨娘搶著開口;但為秋月很快地攔住:“季姨娘,你別急;事情一定說得清楚。” “是的,事情一定說得清楚。這都是無垢無中生有惹出來的是非。”說著,她疾趨兩步,走到季姨娘面前,捉住她的手臂:“姨娘你先請回去;沒事!” “我不回去。” “姨娘,”夏雲用平靜但很堅決的聲音說:“你答應過我的!這件事讓我來料理;你請回去,只當沒有這件事一樣。”

季姨娘還不大願意;馬夫人開口了,“夏雲的話不錯,你先請回去。”她又告誡、又規勸地說:“沉住氣,什麼也別說:是非越說越多。” 季姨娘不敢不依,“那,我就先走。”她問夏雲說:“你把前後經過,細細跟太太回;若說要惹是非,早就一場大是非了。” “季姨娘,”秋月皺著眉說:“你少說一句行不行?” “好,好!”季姨娘也悟出此語無益,一迭連聲地,“我不說,我不說。” 等她一走,夏雲才有機會去看震二奶奶的神情,愁眉深鎖,無限的委屈:渾不似平時眉掀目揚,一臉剛強的神氣;倒不免覺得她可憐。 “為這件事,我好幾天睡不著!”夏雲用這句話作開場白;接下來便從頭細敘,自無垢來勸季姨娘開始,一直到質問賽觀音為止。她說話極有分寸,“謠言”的內容,點到為止;而且處處顧到震二奶奶,絕無半點懷疑她清白的意思,最後自責地說:“我實在是讓這件事嚇昏了!總覺得是件根本沒影兒的事,她們嚼過舌頭,也就算了,何必告訴震二奶奶?一個當家人,成天操心得那樣子,還惹她生閒氣,也實在太說不過去了。早知如此,倒真還不如跟震二奶奶先說。實在是我錯了。”

實實在在是震二奶奶自己錯了。原來她是聽曹世隆告訴她,無垢勸他稍加收斂,外面對他倆已有閒話。震二奶奶便將無垢找了來細問究竟。無垢除了跟賽觀音同床共枕那一段以外;其餘都照實而言,連夏雲到甘露庵去查問這一段都有。但是她卻不知道夏雲還去問了賽觀音;前因後果,盡皆了然,看看並無動靜,還只當季姨娘真的說過這話;派夏雲向她質問,只是擺個像受誣的樣子而已。 震二奶奶卻又誤會了,心想以季姨娘脾氣,受了冤屈,豈有不鬧之理?如今按兵不動,暗中不知有何花樣?為了先發製人,便向馬夫人去哭訴;還打算在“四老爺”面前告上一狀。那知人家倒是顧全大局,處處想到她的處境;講得既是入情入理,又有秋月這麼一個證人,足見並無一句矯飾之語。早知如此,應該找夏雲來問一問清楚,再作道理。

轉念到此,想起夏雲到季姨娘那里之前,原曾特來輸誠;如果找她來問,她一定會替她出主意,將這件事不著痕跡地遮掩起來。如今一著錯滿盤皆輸,儘管夏雲與季姨娘,一再說是無垢與賽觀音吃飽了飯沒事幹,無事生非;但一傳出去,總是件教人抬不起頭的事。而況,其中的情節,不能細細追究之處,她自己心中有數。 “好了!季姨娘沒有錯。”馬夫人對夏雲說,“她是造化,去了碧文,有你幫她。你回去跟她說,這件事我知道;震二奶奶也是急了,說話有欠檢點,她也不必認真。” “是啊!”夏雲附和著說,“像這種的事,誰不急呢?別說震二奶奶,就是我們下人,也擔不起這樣的名聲。” 出語總是為震二奶奶遮掩開脫;而越是如此,越見得她所知極多。震二奶奶心裡七上八下,竟不知自己應該持何神態,才算合適?秋月旁觀者清,心想話亦夠了;如今當務之急,是要趕緊安撫季姨娘,但一時卻想不出好辦法;只好向夏雲使個眼色,微微呶一呶嘴。 夏雲尚未會意,馬夫人倒發覺了,隨即問說:“秋月,你要說什麼?” 這一問自不能不答;略想一想說:“季姨娘性子急,受不得委屈;該勸勸她。” “說得不錯。”馬夫人深深點頭;有意無意地轉眼去看震二奶奶。 是她錯怪了季姨娘,照道理說,應該去陪個不是;但要她向季姨娘低頭,是件比死還難的事。不過她也知道,秋月的看法不錯;安撫季姨娘確是件很要緊的事,稍為拖延,讓季姨娘四處去找人評理,宣揚得上下皆知,還有什麼臉見人? 明知該做卻不願做,心裡自然著急;一張臉脹得通紅,使得秋月大為不忍。 “我去一趟吧!”她自告奮勇,“不過,我可得請示震二奶奶,這應該怎麼說?” “唉!”震二奶奶嘆口氣,“我能怎麼說?夏雲都說過了。” “那,”秋月很謹慎地問道:“我就跟季姨娘說,震二奶奶也很懊悔,太魯莽了。這麼說,行不行?” “懊悔,當然。”震二奶奶苦笑道:“反正這件事在我是窩囊透了;隨你怎麼說吧!” “快去吧!”馬夫人說,“跟季姨娘說兩句好話。好在有夏雲幫腔。” “是。”夏雲答說,“我會勸季姨娘;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聽得這話,震二奶奶不自覺地報以感激的一瞥;而就是這一瞥之間,夏雲覺得一番調護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心中大感安慰。 於是秋月、夏雲相偕離去,一路走,一路低聲商量。夏雲也跟碧文一樣,將季姨娘的性情摸透了,應付之道,須得軟硬兼施;至於何處該軟、何處該硬;以及誰來好語勸慰、誰來以理相責,都要看情形隨機應變?秋月只看夏雲的眼色行事好了。 “唷!”季姨娘一看秋月同來,便即起身招呼:“稀客、稀客。請坐。” “季姨娘別客氣。”秋月問道:“棠官呢?” “剛洗完澡,在看書。” “真是乖了!”秋月笑道,“我看看棠官。” 這是先給夏雲一個機會,好讓她先跟季姨娘說幾句不足為外人道的話,“事情弄清楚了。二太太特為派秋月來,你的面子也夠了。”她說,“花花轎子人抬人;人家捧咱們,咱們也得捧捧人家。” “你是說誰?捧秋月?” “捧秋月就是捧二太太。” “你說怎麼捧法。” “無非人家怎麼說,你痛痛快快答應一句。” “這行。”季姨娘手一指,“那個呢?就沒有一句話?” 這自然是指震二奶奶,“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她說,“換了你,該怎麼說?” “我不管。”季姨娘的態度突然變強硬了,“如果她不給我賠個不是,我跟她不能算完。” “又來了!又來了!”夏雲氣惱地說,“我不該管你的事的。” 見此光景,季姨娘又軟了,“我也不過說說;有話好商量。”她說,“你也要替我想想,莫非就讓她欺侮。” “人家也不是欺侮,不過心裡一急,槍法有點亂了。”夏雲又說,“回回你落下風,這回該佔上風了;偏偏還是要落個下風。” “你這話我不懂。莫非受委屈才是佔上風?” “話不是這麼說。不是受委屈,是你不跟她計較;這就見得你高了!如果讓人說一句;當然囉!季姨娘平時受了好些氣,這回握住機會,還不大大地出一回氣?”夏雲又說,“一個人做事,都讓人料得到,還算什麼高人?” 這番道理,季姨娘不甚明白;想了一下說:“就算給她面子;咱們總也得弄點兒實惠吧?” “這又太淺了。”夏雲答說,“你放心好了。震二奶奶豈是不知好歹的人?你要讓她覺得欠了你的情,她自然會想法子補報。” 談到這裡,聽得秋月的聲音,兩人都住了口。夏雲使個眼色,又呶一呶嘴;季姨娘會意,等秋月進來,便不等她開口,先就示好。 “還累你來一趟,實在用不著;震二奶奶到底年紀輕,沉不住氣。她也不想想,我怎麼會跟不相干的人說這種話?如今既然二太太特為讓你來,知道沒我的事,我的氣也平了。” 這段話說得雖不夠漂亮,但算是明白事理,顧全大局的;秋月正想稍為恭維她兩句,順順她的氣,不道畫蛇添足加了一句話,可不大中聽。 “不過,以後再有是非;別又怪我。我是不會到處請人去評理的。” 秋月皺眉,夏雲噘嘴;相顧無言,季姨娘卻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話,獨自詫異。 “怎麼?我不是說的實話。” “對,對!你是實話。”夏雲很不客氣地說,“你永遠不知道,少說一句,比多說一句來得好。” “說實在的,你老這句話大可不說。”秋月是開導的語氣,“以後有沒有是非不知道;反正沒季姨娘你的事,心裡定得很。如今這一說,傳到震二奶奶耳朵裡,誤會你暗地在攪是非,有多冤!季姨娘這件事過去了,你受的委屈有人知道,就不算委屈,從今以後,隻字休提!” 季姨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夏雲還想為她說得透澈些,不道來了個不速之客,是錦兒;她身後還隨著個捧了建漆圓籠的小丫頭。 她這一來,又帶著東西,自然引起季姨娘和秋、夏二人極大的注意;錦兒一看三個人的眼色,大感威脅,本來想好了一套開場白,怕說得不夠圓滿,索性開門見山地道明了來意。 “棠官生日快到了;今年是十歲,例規早預備好了,跟芹官一模一樣。” 說著,親自揭開圓籠,一一檢點:一把嵌金絲的解手刀;一隻玉扳指;一個金打簧表;一方端硯。另外一對荷包,裡面各裝一枚金錢;再一個十兩重的銀子,上貼紅紙絞成的圓壽字。 “這四樣是公中照例該給的。硯台好的太大,不合用;只好委屈一點兒。表跟扳指,可比給芹官的還好。”錦兒又說:“荷包跟銀子,是我們二奶奶送的禮;前年送芹官也是這兩樣。二奶奶說,芹官十歲擺酒唱戲,是老太太名下開支,大夥兒全是白吃白喝。這回季姨娘倘或要給棠官熱鬧、熱鬧,二奶奶再出一分就是。” 秋月心裡明白,震二奶奶想買季姨娘的嘴,可又不便太露痕跡,因而才想出將棠官與芹官一樣看待這麼一個說法;無形之中便是抬舉他們母子。以震二奶奶平時對季姨娘的態度來看,費這麼苦心,必已大感委屈,倒不可不幫一幫腔。 於是,她搶在季姨娘前面說道:“真的,震二奶奶在這些過節上最公平不過。” 就是這一句,提醒季姨娘去回想,果然找不出震二奶奶對芹官與棠官有什麼偏心不公的地方。當然,藉著曹老太太的名義捧芹官,那是另一回事;這一層,她還明白。 “多謝你們二奶奶費心,想得周全。給棠官熱鬧熱鬧,到明年老太太除了靈再說吧。” “是啊!若非老太太的靈供在那裡,棠官的整生日,無論如何該熱鬧個一兩天。”錦兒轉臉問秋月:“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來不多一會。”秋月趁季姨娘不注意,拋給她一個眼色,意思是不必再提震二奶奶的事。 “你們都在這裡吃飯吧!今兒我蒸了一塊火腿。”季姨娘轉臉跟夏雲商量:“咱們再弄點兒什麼好吃的請客人?” “季姨娘真要留我們,就別張羅。”秋月說道:“這麼熱的天,一動一身汗;越省越好。” “這話不錯。”錦兒接口說道:“有現成的最好。我想想,我們那裡有些什麼?” 大家都在湊季姨娘的興,錦兒叫小丫頭回去送了四樣菜來;秋月那裡做了一鍋江米藕,等冬雪送了來,索性把她也留了下來,在院子擺上圓桌面,團團坐定,季姨娘這裡好久都沒有這樣熱鬧了。 錦兒本負有安撫的使命,一看機會不錯,自然抓住不放;悄悄命小丫頭到小廚房去關照朱媽,做一鍋鹵子,下一鍋面。等送到才說:“咱們今天就算吃棠官的壽麵。” 這一來便有題目了,大家都逗著棠官;也紛紛敬季姨娘的酒。天黑未散,將高掛在走廊上的四盞紗燈點了起來;映著季姨娘發紅的臉色,越發顯得喜氣洋洋。 到得二更時分,盡歡而散。秋月與冬雪相攜同歸;一進門就有小丫頭告訴秋月:“太太打發人來交代,不拘早晚,一回來就讓你去一趟。” 秋月大為訝異,“二更天了!”她問:“太太那裡的人,怎麼說來著?” “先問你,怎麼不在家?我說在季姨娘那裡吃飯,連冬雪姊姊也去了。太太找,我去通知;她說不必,反正只要一回來就去,早晚都不要緊。” 顯然的,這是不願意讓人知道,馬夫人曾秘密找過秋月;然則要瞞的是什麼人?又有什麼事要瞞人呢? 轉念到此,秋月發覺事態嚴重;從季姨娘那裡帶回來的輕鬆的感覺,消失無餘,“你等著我,別睡!”她關照冬雪,“我去去就來。”說完,帶一個打燈籠的小丫頭,匆匆而去。 一到,被帶入馬夫人的臥室;看她卸妝枯坐,臉有倦怠之色,秋月倒覺得老大過意不去;正想開口表示歉意,馬夫人搖搖手不讓她開口。 “你們都出去!”她用罕見的威嚴的聲音說,“不准在窗子外頭偷聽。” 這就讓秋月可以確定一路上猜想得不錯,是說有關震二奶奶的流言,話是從無垢談起。 “這個人怎麼樣?你聽人講過她沒有?” 馬夫人是天主教,與佛門無緣;秋月一向服膺“三姑六婆,實淫盜之媒”這句話,與無垢並無往來,也很少去打聽這些人的事,所以此時老實答道:“我不知道她;只能說她能言善道。” “那當然,不是能言善道,怎能當知客。我就是不明白,”馬夫人招招手,硬拉著秋月坐在她身邊,才又壓低聲音說:“一個出家人,怎會跟五嫂談人家這種事;莫非不怕造口孽?再說,這件事跟她有何相干?要她來出頭勸姨娘說話小心。這,我細細想過,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你說呢?” 秋月想一想果然!不由得點點頭說:“看起來,其中只怕還有隱情。要不是明天再找夏雲來仔細問一問?這件事如今只有她最清楚。” “咱們先琢磨透了再說。”馬夫人憂心忡忡地,“四老爺又不在家,我真怕出什麼事!” “不會的。”秋月安慰她說,“誤會解釋清楚了;季姨娘那裡也壓住了,只要大家不提這件事,日子稍為長一點,就都忘記了。” “不然!如果真的是誤會,自然說得清楚;現在看起來,就怕不是誤會。”馬夫人緊接著說:“我看這件事,一定有無垢的分;不然何用她來多管閒事?” “太太說得是。”秋月不明白她的本意是想了解真相;還是要消弭流言,所以沒有再說下去。 “萬一真的有這回事,沸沸揚揚地傳了出去。秋月,”聽馬夫人幾乎是哭的聲音,“你說,如今內裡算我是一家之主,將來死了,怎麼見老太太、老太爺?” “太太別急!這也不是急的事;以我說,有這回事也罷,沒有這回事也罷;第一要震二奶奶自己沉得住氣。”秋月略停一下又說:“今天的事,不就是震二奶奶自己鬧出來的?她如果多想一想,季姨娘或許糊塗,夏云不糊塗。當初派夏雲去,說句老實話,原就是要管著點兒季姨娘;有夏雲在,季姨娘何致於說這種要闖大禍的話?可見得'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那就不會冒冒失失到太太這裡來告狀了。”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話一點不錯。我看無垢脫不得關係;倒要著個人去勸勸她,說話小心。” 經秋月一指明了,越使人覺得震二奶奶的處置反常,近乎作賊心虛。於是馬夫人想到曹震回來,遲早會知道這件事,那時恐怕又不免一場風波;想起來真是心煩。 “唉,我實在沒法兒管了!”馬夫人突然心中一動,“秋月,你替我寫封信給四老爺,請他快回來吧。” 秋月不明白她何以有此突如其來的主意,不由得便說:“請他快回來,總有個緣故;我可真想不出,有什麼太太不能料理的事,要請四太爺來作主。” “我,我是怕震二爺他們兩口子為這件事鬧起來,我可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嗐,”秋月大不以為然地,“太太想到那裡去了!無憑無據,震二爺有什麼好鬧的?我再說一句,震二爺要鬧,震二奶奶自有法子不讓他鬧。那回不是如此,何用太太操心?” “話是不錯,不過,我總覺得——。”馬夫人無法形容她內心中一種彷彿大禍臨頭的感覺,唯有付諸長嘆:“唉!只好求老太太保佑吧。”
曹震如期回到南京;不多不少正是半個月。見過馬夫人,細談了跟高斌相會的情形;震二奶奶特為關照小廚房做了幾樣曹震愛吃的菜,為他接風,還找了芹官、棠官來作陪。曹震大談歸途中親見運河中回空漕船的水手與一處名叫窯灣的碼頭上的流氓,械鬥的經過;逸興遄飛、盡歡而散。 第二天一切如常;倒害得馬夫人耽了一夜的心,怕他們夫婦當夜就會為無垢弄出來的那場是非吵架。 可是,到得第五天下午終於吵起來了。起因是曹震在床頭櫃中發現一個荷包;荷包中有兩張借據,具名“曹世隆”。這算是抓住鐵證了。 “好啊!”曹震向錦兒吼道:“那個不要臉的呢?在那兒,叫她來看!”說著,將那個荷包使勁往桌上一摔。 錦兒嚇得心膽俱裂,扶著門強自鎮靜地問道:“幹麼這麼大呼小叫的?” “你看!這是誰的荷包?隆官貼身的東西,怎麼會掉在這裡?”說著,撿起荷包,粗魯地拉開繩子,掏出那兩張借據,放在桌上,連連重擊著說:“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了,看她怎麼說?” 錦兒楞住了;曹世隆的借據,怎麼會在這裡發現?定一定神,突然想到,也許是跟震二奶奶借錢留下的筆據。這一轉急問,心情一寬。 “隆官一時手頭不便,跟二奶奶借幾兩銀子花,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你做夢!”曹震截斷她的話說,“你倒看看,是跟誰借的錢?” 錦兒經他焦雷轟頂似地鬧了一陣,比較沉著了;便拿起借據細看,只見一張寫的是:“借到張五嫂名下紋銀二十兩,按月一分行息;半年本利俱清。”除了曹世隆具名以外,另外記著年月日:“雍正二年五月初二日立。”另一張措詞相似,只是銀數、時間不同。 “這就奇怪了。”錦兒心想,事有蹊蹺,一定有個說法在內;應付之道在急脈緩受——你急我不急;當下說道:“你別鬧!等我找震二奶奶,看是怎麼回事?” 震二奶奶在馬夫人那裡;錦兒急急奔了去,將她請了出來,找個僻處細說緣由。 震二奶奶先也是將臉都急白了;但自念從那次有個小丫頭無意發現李鼎的汗巾以後,她就格外小心,時常檢點,何以會有這麼一個荷包突然出現? 於是細想一想以後問道:“那荷包是誰找到的。” “二爺自己。”錦兒答說:“他問我,荳蔻盒子在那兒?我說,我記得床頭櫃裡有一個,你自己找一找。過了一會,就鬧起來了!” “哼!”震二奶奶眼中突然露出冷如霜鋒的光芒:“他栽贓!” “啊!”錦兒被提醒了,“一定是。那兩張借據,也許根本就是假造的。” “不!借據不假。”震二奶奶說道:“你回去,讓他到這裡來;我跟他當著太太的面,說個清楚。” 看她如此有把握,錦兒反倒有點替曹震耽憂;只怕他又要落下風,鬧個灰頭土臉,因此回去向曹震勸道:“你別胡鬧了吧?鬧起來又是你下不了台;我都替你難過。” “什麼?我胡鬧!”曹震大怒,口不擇言地說,“喔,你們倆走的是一條道兒?你也讓隆官睡過了?” 一聽這話,錦兒怒不可遏;口唾沫吐在曹震臉上,粗蠢地罵道:“放你的驢子臭大馬屁!你滾;滾到太太那裡去,二奶奶等著跟你算帳呢!死不要臉,栽贓!” “栽贓”二字,誅心之論;曹震既驚且悔,也讓錦兒毒罵得惱羞成怒,因而一掌揮了過去,打得錦兒踉踉蹌蹌往後直退;后腰讓桌子擋住,才未曾摔倒。 這下,錦兒要拼命了!趁著身後反彈之勢,一頭扎了過去;抓住曹震的衣服,亂打亂擰;口中罵道:“你這個死沒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曹震一面掙扎,一面也是抓住她的頭髮亂打;口中不斷怒喝:“放手,放手!” 越是如此,錦兒越不肯罷手,哭著喊道:“你打,你打!你不打死我,不能算完。” 這時ㄚ頭老媽,聞聲而集;好不容易才將他們拉開。錦兒坐在椅子上放聲大哭;曹震讓她鬧得銳氣大折,自覺窩囊到極點,本來就少血色的臉,越發蒼白如鬼了。 丟下錦兒,想起妻子,抬腿就走。一路走,一路尋思,證據十足,不必氣餒。於是挺起了胸,灑開大步,來見馬夫人。 一到了那裡,靜悄悄地鴉雀無聲;ㄚ頭默不作聲打起簾子,曹震進去一看,只有馬夫人一個人在。 “通聲!”馬夫人是恐懼中帶著央求的聲音說:“我可經不住你們鬧。我特為讓你媳婦躲開,免得你們當面大吵。你找到的那個荷包,裡面的借據,來得奇怪;隆官跟張五福的女人,借過印子錢,大家都知道。這兩年隆官混好了,把錢還了人家,收回借據;兩三年的廢紙,幹嘛還擱在荷包裡,隨身帶著?你自己想想,有這個道理嗎?” 曹震知道弄巧成拙了——是賽觀音出的主意;她那裡有曹世隆未曾收回的借據,找了兩張擱在荷包裡,作為栽贓之用。 不道一上來就讓震二奶奶識破機關,自是振振有詞。不過不要緊,還有證據。 “太太別聽一面之詞;她如果不是跟隆官不干不淨,莫不我自己弄個屎盆子往頭上扣?風言風語也不是一天了;這回我是打聽得清清楚楚,他跟隆官是在甘露庵上的手。就說這一趟,”曹震喘口氣提高了聲音說:“趁我上山東,明目張膽在一起;我走的第三天,隆官吃了飯來,直到傍晚才走,跟她在一起,整整一個半時辰;過了兩天,又是一待一下午。從那天她到太太這裡來告了季姨娘的狀,隆官才絕跡不來。太太,你想,這是怎麼回事,還不明白嗎?” 馬夫人聽得楞住了;心想:這可沒有法子了!只有讓他們夫婦當面對質。於是轉臉問道:“震二奶奶呢?” 震二奶奶是避在萱榮堂——曹震棋差一著,便是不曾當著她發作;雖挾雷霆之勢,卻未當頭打倒,震二奶奶有了閃轉騰挪的餘地,便能從容招架,乘隙反擊。此刻臨時佈置的兩路“哨探”,都有報告;等馬夫人派丫頭來請時,已想好了說詞,不慌不忙地到了馬夫人那裡,進門便先告狀:“二爺揪著錦兒的頭髮,狠狠揍了一頓;誣賴錦兒,說得好難聽的話,我也學不上來,如今錦兒找繩子上吊,又要絞頭髮當姑子,鬧翻了天在那裡!” 一聽這話,馬夫人自然不悅;當即沉下臉來責備曹震:“你也鬧得太不像話了!怎麼能動手打人?——。” “太太,太太。”曹震氣急敗壞地分辯,“錦兒跟她是一夥;處處回護著她,其情著實可惡。” “你這話說得好笑,錦兒不回護她,還能回護你嗎?”馬夫人又問震二奶奶:“得要有人勸勸錦兒才好。” “是啊!我又不敢回去勸她,怕二爺說我作賊心虛,得在太太這兒等著'打官司',只好請秋月去勸她。” 有秋月在,馬夫人放心了;接著便將曹震指控她的話說了一遍,問她是怎麼回事? “不錯!隆官一回來了一個多時辰;一回也待了很久。頭一回是開八月半送禮的單子;今年年節因為老太太的喪事不送禮;去年八月半的單子,可又遍找不著,只好一家一家一面想,一面開,對了兩遍,才弄清楚,花的工夫自然大了。早知道二爺暗底派了'探子'在查,我根本不找隆官了。” 她一面說,一面留心曹震的神態;只見他“嘿,嘿”連聲,知道他的伎倆盡於此了,因而又提高了聲音說:“再一回是對帳。隆官今年經手領的款子,一共五筆;總數差了一千二百兩沒有著落;我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讓外帳房送了帳簿來一筆一筆對,到底對出來了。太太,你猜是怎麼回事?” “我怎麼猜得到?你說吧!” “喏,”震二奶奶手一指,“是咱們這位二爺,從隆官那裡挪了一千二百兩銀子,讓他報在正帳裡面。隆官忘了這回事;數目自然就不對了。” 這一下搞得曹震狼狽不堪——事實上是有這回事:隆官又何嘗會忘了報這筆帳?不過早向震二奶奶洩了底細;此時卻好用來反打一耙。 曹震一看官司快由原告打成被告了,不由得情急吼道:“不相干!那是另外一回事;隆官經手的款子,事後每一筆都報了的,何用這時候來算總帳?全是胡扯!” “哼!”震二奶奶冷笑,“惱羞成怒了。” 這句話說到曹震心裡,就像剝了他的瘡疤;一時衝動,忍不住要用對付錦兒的辦法來對付妻子。但手一抬,立即警覺,這一動上手,官司就輸到底了,而一口氣不出,這隻手縮不回來;萬般無奈,只好拿自己出氣。 “我渾蛋!我窩囊廢!”曹震一面罵,一面打;左右開弓刷了自己幾個嘴巴。 丫頭們都不敢笑,馬夫人也覺得其情難堪,但震二奶奶卻覺得這是個說話的機會,“你也不用這樣子!”她平靜地說:“我當這個家,里里外外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打著夥想致我於死地。”她轉臉向馬夫人說道:“如今我說請太太自己來當,別讓我再為難。不過,這一回,又栽贓,又有暗探;我可是越想越害怕。等四老爺回來了,請太太跟四老爺商量一個章程,另外找人來接我的手吧!不然,我真不知道我將來是怎麼個死法?” 聽得這一說,馬夫人一顆心不由得往下沉: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指季姨娘勾結了外人,設圈套來陷害她?果真如此,就太可怕了。 就這一念之間,她便用開導的語氣對曹震說:“你別聽人挑撥,沒事找事;鬧出笑話來,你自己也沒有什麼面子。四老爺不在家,外頭都靠你;如果你這裡先就生是非,只怕禍事不遠。通聲,你不能不顧大局!” 以此相責,令人氣結;曹震像鬥敗了的公雞似地,頹然低頭。這時,在窗外已待了一會的秋月,方始走進來;卻什麼話也不便說,只是表示關切而已。 “錦兒怎麼了?”馬夫人問。 聽得這一聲,曹震才發現秋月,只聽她說:“也就是哭一陣,訴訴委屈;莫非真的就絞了頭髮當姑子去?”說著,正眼去看曹震。 曹震內疚於心,突然有種衝動;站起來說:“我走了。” “慢著!”馬夫人問:“你上那兒去?” “我回去。” “你別又跟錦兒去打飢荒。” “不會。”曹震答說:“太太真當我是不懂好歹的人?” “唉!”馬夫人嘆口氣;心裡有千言萬語,卻是那句話也不便說。 “太太,”震二奶奶突然雙膝跪倒,還擠出幾滴急淚,“我這個家可真是不能當了。不然,將來還不知道死法呢!” “起來,起來!”馬夫人嘆口氣,“咱們乾脆回旗吧;讓四老爺在這兒當差。”
錦兒的眼淚是住了;眼腫未消,原本是一雙杏眼,也更顯得傷心。 “好了!”曹震掀簾而入,衝著錦兒作了個揖,“我不對!我替你陪不是。我打算好了,不必多久,我拿你扶正。”說完,一掀簾子,倒又走了。 讓他這一陣旋風似地捲過,人影都沒有看清楚,便已消失;錦兒不免茫然,慢慢定下心來,先要思索他這句話的意思。說將她扶正,自然是要休掉震二奶奶,這辦得到嗎?辦不到,他又何必信口開河?不過,他能這樣認錯陪不是,總算他還知道好歹。這一轉念間,倒又覺得曹震可憐。 正這樣痴痴迷迷地想著,聽得震二奶奶的聲音;錦兒突然心慌,倒像做了一件對不起震二奶奶的事似地。 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她很用心地想了想,明白了其中的緣故;只為有那“扶正”一句話,自己彷彿便處在與震二奶奶敵對的地位。因而又生警惕;曹震的話也許有人聽見,會到震二奶奶面前搬嘴,不可不早自為計。 不容她再往下想,震二奶奶已經進房門了;皺著眉,直奔錦兒,拉著她的手,先看她頭上。 “差點讓他把頭髮都揪下來。”錦兒一陣委屈,不由得又淌熱淚,“下那麼重的手,一點情分都不顧。” “對我還不是一樣!他簡直是要我死。”震二奶奶冷笑,“我死了,他也沒有好日子過;莫非以為我娘家人都死絕了?” “都是那個臭娘們!”錦兒罵道,“出那種餿主急。” 她罵的是賽觀音;震二奶奶卻一直在疑心季姨娘,“家賊難防。”她說,“我倒得好好留點兒神。還有,”她遲疑了一會,終於還是說了出來:“你看,夏雲怎麼樣?不會替她當狗頭軍師吧?” “不會!夏云不是那樣的人。” “那麼,她怎麼倒不攔著她一點兒呢?” “欄著她什麼?”錦兒不知所謂。 “暗底下做狗腿子啊!,”震二奶奶說道:“把人家甚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都記下了。” “我看,”錦兒慢吞吞地說,“不像是她。這一陣子我從沒有看她到咱們附近來過。” “那麼是誰呢?”震二奶奶又說,“她也不必親自來,隨便打發個小丫頭來串串門子,就瞧在眼裡了。” 錦兒突然覺得,震二奶奶似有指責她失職之意——曹世隆在此地逗留;都是她留意關防;說隨便有人來串串門子,就瞧在眼裡,不就等於說她根本不管事?這卻不可不辯。 “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都是我親自在外面看著,不會有那樣的事。” “不——,”震二奶奶想了一下說,“算了!咱們丟開這段兒;倒想想他還有什麼花招?” “誰知道呢?不過看樣子是很不服氣。” “怎麼?”震二奶奶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回來過了?” “來打了個轉就走了。” “說些什麼?” 錦兒決定冒個險,不說實話;“那時我正頭暈,沒有聽清楚;只看他氣鼓鼓地,挺不服氣的樣子。”她又編了一句話,“彷彿要來找什麼東西,沒有找著就走了。” 震二奶奶不作聲,坐了下來想了好一陣,才低聲說道:“該怎麼給隆官通個信讓他到那裡避一避才好。” “這,”錦兒老實答道:“我可不敢胡出主意了。” “你不管!你有主意就說吧。” “二奶奶信得過誰,就叫誰去傳話。” 震二奶奶眨著眼沉吟了好一會;突然走出去,喊住一個小丫頭說:“你到中門上傳話出去;交給隆官辦的事,怎麼沒有交代?叫人去通知,讓他明天一早來回話。”
聽曹震頹喪地講完他跟妻妾衝突的經過,賽觀音的感想很多,覺得也可笑、可憐;但也為他不平、不甘。不過,她認為首先要辯解的是,不是她出的主意害了他;是他自己“栽贓”的手段欠高明。 “我沒有想到你這麼不中用!”她說,“像你這樣做法,誰都看得出來是栽贓。我倒問你,譬如規規矩矩的婦道人家,忽然找出這麼一個荷包,有名有姓的兩張借據,你說,該怎麼辦?”她又補了一句:“仔細想一想,再告訴我。” 曹震設身處地想了一下說:“這要看是什麼人?大致總先是告訴丈夫,說有這麼一樣來歷不明的東西;至於像我家的那個潑辣貨,必是找了丫頭、老媽來,先查問明白了,再作道理。” “你懂這個道理,為什麼不等她自己看到了;再看她是不是照這麼做?那時拿住的贓,才是真正的贓!” 這一說,曹震如夢方醒,但仍有看不透的地方,“她慣會使詐,故意大張旗鼓,找丫頭老媽來問,那又怎麼辦?”他說,“那一來,是真是假就搞不清楚了。” “她那裡敢!她要防著那個丫頭、老媽說一句:'只怕是隆官自己掉在這裡的?那天,隆官不是在這兒好半天?'請問,她怎麼辦?” 曹震這時才算開了竅;心想,若是震二奶奶發現了,不是悄悄藏了起來,便是找了隆官來問。絕不敢聲張;不敢聲張,便是作賊心虛。還不必自己大吵大鬧;隻請馬夫人來問她,看她如何辯解得清? “唉!”曹震重重嘆氣;狠狠自摑,“死腦子!笨得跟豬一樣。” “也許是錦兒發現了,當然要悄悄兒跟她說,那就更好辦了;你只追錦兒好了——。” “慢一點!”曹震突然打斷她的話說,“如果她找了隆官來問,隆官說錢還了,借據沒有收回,不知道怎麼會在這兒的?那不就證明了是你我搞的把戲嗎?” “怎麼能證明?你不承認;我也不承認,說是藉據當時就還了。他有什麼辦法?” “是啊!那有還了錢不收回借據的道理?” “我再跟你說吧,就承認也不要緊;不過你不能拉出我來。你只說特為找了這麼兩張東西來,就為的外面風風雨雨的閒話太多,不能不明白真情;一試果然試出來了。如果隆官根本未進臥房,絕不能有東西掉在那兒;可見得這東西來路不明,既然來路不明,何以不查;私下去想法子?這不是無私有弊!” 曹震緊閉著嘴不作聲。他在考慮一件事,震二奶奶潑辣;想不到賽觀音亦工於心計,兩個人都不好惹;以毒攻毒去了一個,卻又沾上一個不好惹的,那又如之奈何? 轉念又想,兩人的身分到底不同;賽觀音跟自己又沒有名分。將來糾纏不清時,無非多花幾兩銀子,不會有大不了的事。 回過頭來,又想妻子。從結褵至今,他一直為她的裙帶捆得動彈不得;夫婦道苦,但畢竟有結髮的名分在那裡,曹震到底還記著長輩諄諄的教訓:忠勤事主,勤厚傳家。做得太決絕,於心總有些不忍。 可是想得遠些、大些,退後兩步,昂起頭來看曹家一家;他卻在自慚之中,也看出來一種真相,織造上的虧空,一大半要由他妻子負責,打著老太太的旗號,不管收入大不如前,總是多方侵蝕剝削,說起來是這一家子要維持;其實,每月家用至少有三分之一,變了她的私房。 此刻想來,最使得曹震憤慨的一件事是,有一次接到內務府轉來的朱筆“交辦事件”,必得兩萬銀子購料,才能交差;四面張羅,而機緣不巧,竟一無著落。 他跟曹俯都急得坐立不安,猶須瞞著老太太;那日子過得非人所堪。震二奶奶明明知道,袖手不問;迫不得已跟她商量,問她能不能調度一筆錢,暫渡難關?她冷冷回絕了;後來是由曹俯親自跟她央求,才說去“試試看”。結果是藉到了,利息特重,期限特促;說是分幾個地方借來的。其實,是她自己的私房。 轉念到此,曹震有了一個果敢的想法。但他也知道,這是一時衝動,未必就是最好的主意。但盤算又盤算,越想越覺得這件事值得去做。 於是又轉來想賽觀音,拿她跟妻子擺在一起來考量了一會,方始慢慢開口。 “不是我恭維你,你也算是足智多謀的厲害腳色,能跟我那個潑辣貨見一見高下。”他說,“我有件大事跟你商量,你別當我是隨便說的。” “你不必表白。”賽觀音說,“你是大爺脾氣,說到那裡算那裡;還是仔細想過才出口的話,我聽了自然知道。” “那好。我就跟你說得透澈一點兒,把我家的情形跟你說一說。現在是四老爺頂著織造的名兒;可是虧空的公款——。” “怎麼?”賽觀音大為詫異,“虧空著公款?” “是啊!”曹震羞慚地說,“你們都看得這是頭等闊差使,不知道一年能進多少萬銀子。其實呢,織造本身沒有什麼好處;要派上稅差、關差——瞎,這話也不必細說,官場上的事,你也未必明白,我只歸堆了說吧,四老爺名下,現在有二十萬銀子的虧空。倘或一道上諭,江寧織造換人;四老爺沒法子辦交代,馬上就得家破人亡。所以能有辦法補上這筆虧空,什麼法子都值得去試試。” “我懂了。”賽觀音說,“你要跟我商量的這件大事,就是去找二十萬銀子來填這筆虧空。” “對了。” “那麼,你是什麼主意呢?” “我的主意是,把我那個潑辣貨的私房擠出來;完虧空有餘。當然,她是'不見棺木不下淚',我要拿住她一個非賣帳不可的把柄,叫她乖乖兒聽話。你替我想一想,怎麼樣才能拿住她的把柄?” “說來說去,還是這件事。俗語道得好,'捉賊捉贓,捉姦捉雙'。這個把柄不好拿;尤其是經這一鬧,她一定步步小心,永遠都拿不住。” 曹震大為洩氣,嗒然若喪地,脫口說道:“原來你也沒有法子!” 這話讓賽觀音大不服氣;她心裡其實已有主意,只是要慢慢商量,現在聽曹震如此說法,便凝神細想了一會,覺得併非不可行;如果做不到,那是曹震自己的事。 但有一點她得先弄清楚,“二爺,”她問,“能把衙門裡的虧空補上了,四老爺自然無債一身輕;你呢,有點兒什麼好處?”她緊接著又說:“你別以為我在打什麼主意!我是為你。這件事辦起來很吃力;而且我替你出的主意,說起來有點兒傷陰騭,若是於你沒有什麼好處,就犯不著了。” 聽她說得很誠懇,曹震亦就說了實話,“我自然也有好處。”他說,“織造是可以世襲的差使;老太太在日說定了的,四老爺下來,保芹官承襲,不過,四老爺的意思,芹官最好在科場上去巴結功名;那一來自然歸四老爺的兒子棠官承襲。但如我辦成了這件事,能替四老爺把虧空補上,這個差使,十之八九就會保我。” “這一說,好處還不小。” 賽觀音慢條斯理地說:“雖說捉姦捉雙,可是奸夫自己承認有這回事,寫下一張'伏辯'拿給你家二太太看,不就是老大一個證據!如果她不認這回事;叫隆官,叫甘露庵的知客,當面對質,看她敢不敢?”曹震很仔細地聽完,隨即答說:“如果有這麼一張'伏辯',事情就好辦了;只是隆官絕不肯寫的。” “你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看他寫不寫。” 曹震悚然一驚,心想賽觀音說得出這樣的話,可見心亦夠狠的;但即令如此,曹世隆是否肯寫,仍是疑問。 “照'大清律',他這個罪名是'斬立決';寫也死,不寫也死,幹嘛要寫?” “這是告到當官;如果是私了,那裡會砍腦袋?” 曹震心想不錯,“事情是一定私了。”他說,“絕不會見官的;不過,到那時候就怕隆官不相信。” “這要看辦這件事的人,怎麼個說法?開導得透澈,自然能讓他相信。”賽觀音用鼓勵的語氣說:“只要你願意聽我的話,一定辦得成。” “何以見得?” 問到這一點,賽觀音就不肯道破緣故了;只說:“你別問!我有把握。” “等我想一想。”曹震又說:“就要辦,也沒有人。” 賽觀音立即接口:“只要決定辦,自然有人。”這話中便有文章了,曹震立即追問:“誰?你說!” “現在還不能說;等你下了決心,我自然會告訴你。如果你不願意這麼辦,又何必去問它?” 想想這話也不錯;他便重申她說過的話:“好!只要我願意這麼辦,你可以替我找人。是不是這樣?” “是的。” “找來的人能弄到他的'伏辯'?” “對了!弄得到。” 曹震深深點頭,“我得好好想一想。”他說:“辦成了,自然也有你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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