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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十一節

新宋Ⅱ·權柄2 阿越 9616 2018-03-13
無論是李道士,還是潘照臨,此時都不知道。在睿思殿,每日靠鹽水、稀湯、參湯等物維持生命的趙頊,此時正強打精神,看著一幅巨大的天下郡縣圖屏風。要強的趙頊,不願意因為自己的這場病而影響改革,已經決心要在病中來推動延誤已久的地方官制改革。 “汴京之外,以天下為十七路,為京東、京西、河北、陝西、河東、淮南東西、兩浙、江南東西、荊湖南北、益州、黔州、福建、廣南東西。其中河北東西路並為河北路,永興軍、鄜延、環慶、秦鳳、涇原、熙河六路並為陝西路,成都府路、利州路、梓州路並為益州路,夔州路改名為黔州路。凡此十七路,以轉運使為民政、財政長官,提刑使為司法長官,提督使為軍事長官,學政使為教育、考試長官。四權並重,互不相統轄,互有監督之權責。諸路又各置監察御史二人,互不統屬,監察四長官,稽核一路刑名案件,上報朝廷,有調查權而無處置權,三年一換,以防漢代十三部刺史之弊。如此,地方分權並立,則可無晚唐之患。而於陝西、河東、河北三路,可另設安撫使,以重臣鎮之,安撫使位在一路四使上,主管一路軍民學政,惟提刑使不受其節制。轉運使、提督使、學政使名為下屬,亦有監督安撫使之權責。朝廷於安撫使衙中,遣衛尉寺軍法官與御史台之監察御史駐節,加以監督。如此,既可防藩鎮坐大之弊,又可使三路軍民政事協調,應對夏國與契丹之威脅……”

趙頊腦海中,有關於地方官制改革的條陳無比清晰地浮了上來。趙頊心裡非常清楚,地方官制改革是整個官制改革中至關重要的一環。石越與韓維以及學士院的學士,是在建議他修正弱枝強乾之國策。地方官制改革的核心之一,是在保留府州官員可直接受命於朝廷的前提下,將路這一級機構真正實權化。通過分權與製衡、監督與監察等手段,使地方保留更多的財政權力與軍事力量,以方便地方政府有所作為。當然,有鑑於唐代藩鎮割據的教訓,對地方的防範也非常嚴密,除了四權分立,由朝廷進行垂直領導之外,更是派遣了專門的監察御史。而最重要的是,提督使只能管轄境內的廂軍、鄉兵等武裝力量,而無權管轄境內的禁軍。禁軍之調動,只服從來自樞密院的指令。

但趙頊也非常明白,話是如此說,但大宋在實際上知州都是兼領禁軍的,尤其是兩北邊境。石越為他分析過這個現象,“唐代節度使之禍,是起源於李林甫阻塞了邊將入相之路,使得邊將長期駐守一地,且又多用胡人,才有了後來的禍亂。但唐太宗的製度是無可指責的。本朝邊境的知州大多兼領兵權卻從無禍亂,便是明證。”石越的話的確有道理,而且趙頊也從不曾猜忌邊境的知州們——但是,如果是一路……這麼龐大的力量,就不能不讓趙頊心存疑惑了。特別是安撫使,兼領一路駐防禁軍的安撫使! 大病折磨的身體,讓趙頊眼眶深陷。他看著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巨大的疆域,與海外歸義城、凌牙門城的“無關痛癢”不同,這三路幾乎包括了大宋黃河以北的全部領土,把它們交到三個實權完全不同於以往的安撫使手中——趙頊的腦海中各種各樣的想法激烈地衝突著——“有嚴密的監督與分權,並且一旦燕雲收復,平夏歸宋,這些安撫使是可以撤掉的。這只是非常時期的非常制度……”終於,趙頊說服了自己。

他靜靜地把頭靠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做出決定之後,應當好好休息一下了,明天再來考慮三路安撫使的人選吧…… 熙寧十年正月初十。 群玉殿。 “臣妾拜見賢妃娘娘。”成安縣君金蘭的封號,是大宋少見的例外。因為她與唐康的婚姻,是宋朝建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例外。而大宋關於官員妻母封號的另一個例外,也發生在石越家裡,參知政事石越的夫人韓梓兒固辭魯郡夫人的封號,最後還是太皇太后與皇太后敘封梓兒的母親為郡太君才算了結此事。 “蘭兒。這裡沒有外人,不要拘禮了。”遠嫁到天朝上國的王賢妃,除了身邊的幾個丫頭外,在整個汴京城裡,只有金蘭一個故識。 金蘭盈盈起身,注目著王賢妃,兩眼已是珠淚滿眶,低聲用高麗語喚道:“公主殿下。”

王賢妃心中一酸,卻是用漢語回道:“你還好嗎?” “還好。”金蘭垂首答道,改用了漢語。 “汴京的春節,比起開京來,要熱鬧許多哩。”王賢妃幽幽說道。 “可惜不能好好遊玩一下汴京城。” 金蘭沉默半晌,忽然又用高麗語說道:“中國古代三國時,有位叫劉禪的國王,被敵國擄至京師後,曾經說,這裡很快樂,我不再思念故國了。人之善忘,真是讓人感嘆啊。” 王賢妃嘴角流露出一絲苦笑,卻依然用漢語回答:“我只是個女人,皇帝對我很好,什麼故國情思,對我來說,都過於奢侈了。”她一面摸了摸肚子,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了動人的光彩,道:“我現在只想皇帝平平安安,我順順利利把孩子生下來。” “生在帝王家的孩子,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金蘭冷笑道,“公主殿下真的已經忘記故國了嗎?連你兄長的大軍在鴨淥江的西邊被蠻族擊敗都不放在心上嗎?”

“你說什麼?”王賢妃瞪大眼睛,驚道。 金蘭臉上露出悲憤的神色:“我前幾天收到開京帶來的密報,契丹皇帝派出了一名叫耶律信的將軍,擊敗了國原公的大軍。在回師的途中,又被女直人包圍,如果不是耶律信將軍又率軍攻擊女直人,國原公幾乎成為女直人的俘虜。王太子殿下坐擁三萬大軍,卻不肯救應,也不願意聽國原公的勸告率軍回國,在國原公兵敗之後,反而進攻契丹軍隊,又被耶律信將軍擊敗。我高麗國五萬大軍西出鴨淥江,有命能夠渡過鴨淥江回到故土的,已不足三萬人!開京的正式使節已經在前來開封的路上……” “契丹人渡過鴨淥江了嗎?”王賢妃聽到兩個兄長都沒有危險,已不似開始那麼緊張。 “暫時沒有。”金蘭說到這裡,神色也略微緩和,道:“聽說耶律信將軍的騎軍,不足兩萬人。他現在應當在鎮壓叛亂的女直人。我們的失敗,很可能是因為兩位王子都沒有料到契丹人會在這個天寒地凍的季節出現。而且……”金蘭咬緊了嘴唇,說道:“契丹人在攻城時,使用了震天雷!”

“震天雷?”王賢妃並不知道什麼叫“震天雷”。 “聽說是一種威力巨大的武器,只有大宋朝才有。國原公曾經幾次請求蔡京大人准許大宋賣我們更多更便宜的震天雷。但是我們從來不知道契丹人也有這種武器!” 王賢妃一臉的迷惘,她對於這些,根本不懂絲毫:“我聽說大宋與契丹是有盟約的盟國,既然賣給高麗,為什麼不能賣給契丹呢?” 金蘭緊緊咬著嘴唇,道:“的確,我們都以為大宋與契丹人的盟約,不過是面和心不和的東西,沒有想到……但是現在說這些都遲了,國原公希望我們能夠想辦法,讓大宋對契丹施加壓力,防止契丹人反攻高麗。同時,希望有辦法能讓大宋賣給我國能裝備兩萬軍隊的武器與盔甲以及一千枚震天雷,並且允許我們用五年時間來償還這一債務。”

“我們能有什麼辦法?”王賢妃搖了搖頭,“我們不過是女人。” “殿下是賢妃,如果能夠向皇帝進言……” “不可能。何況皇帝的身體現在也不好。”王賢妃斷然拒絕道,但是,她卻躲開了金蘭的視線。 “如果這時候沒有大宋的支持,最初支持開戰的國原公一定會被迫出家。國家也會面臨契丹人的威脅,王太子殿下得誌之後,很可能會拋棄親附大宋政策。我們兩人的命運,也會非常的悲慘。殿下,你以為大宋皇帝會喜歡一個敵國的公主嗎?” “……”王賢妃身子一震,半晌,遲疑地說道:“但是我們能做什麼?我既不敢進言,也不能進言。皇帝是英明之主,絕對不會允許后宮說三道四的。” “即便如此,但是殿下畢竟身在禁中。會有更多的消息與機會……此外,大宋朝廷中,最重視與高麗關係的人,可能就是石越。蘭兒只希望公主殿下記住,幫助石越,就是幫助我們的故國。”

“石越?”王賢妃喃喃道。 “正是。這也是我嫁給唐康時的原因之一。” “但是,我聽說,我聽說石越很可能要外放了……”王賢妃不那麼肯定地說道。 “什麼?!”金蘭對於大宋朝廷最近一段的政治鬥爭,並不是很清楚。此時猛然聽到這個消息,不由震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這……這……” “前天,我服侍皇上吃藥的時候,看見一幅天下郡縣圖,皇上用朱筆在上面畫了幾個大圈,又讓內侍在旁邊的屏風上寫了十幾個人的名字,其中最上面的一個,就是石越。”王賢妃垂下頭來,想了一會,道:“最近皇上見的人,最多的是文彥博與呂惠卿。我聽內侍們說呂惠卿也是個愛錢相公,如果石越真的出外,就讓使者去賄賂呂惠卿試試吧。” 金蘭知道王賢妃的聰明才智,其實還在自己之上。她既然肯如此說,必然是有幾分把握,當下點了點頭,道:“我會告訴使者的。但是我還是希望石越不要外放才好。難道是石越失寵了嗎?”

“應當不是。”王賢妃道,“我可以感覺得出來,皇上對石越的感情,非同一般,與其他臣子都不相同。皇上以前也常常說,朝廷有今日之局面,十之七八功在石越。只是自皇上染病以來,宮中的情況一直很複雜。我現在除了給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請安之外,便只敢去睿思殿。石越如果真的外放,我猜與此事有關。” “無論如何,不論是站在高麗國的立場,還是為了我自己考慮,我都希望石越的仕途不要有任何意外。這件事情,也要拜託殿下了。” 金蘭出宮之後,王賢妃便準備前往慈壽殿與保慈宮,給太皇太后與皇太后請安。 她是高麗女子,雖然外表舉止,談吐學識,與漢族女子一般無二,但在這汴京的禁宮之中,卻始終是個外人。太皇太后與皇太后、皇后,對別的妃子甚至是宮女都和藹可親,但是對她卻總是非常冷淡。朱妃本來對她不錯,但是隨著她的寵幸日隆,兼之朱妃又為皇帝生下皇子,偏偏她又懷了身孕,朱妃對她也變得疏遠起來。可以說整個皇城之中,這位高麗王女惟一親近的人,便只有趙頊。而對於趙頊,王賢妃也是真心的喜歡:這個年青的皇帝,做事情總是非常的投入與執著,對人又非常的寬厚,有一點點性急,但是很多親近的人都可以和他開玩笑,身為皇帝,他有時候即便是生氣,也會故意不顯露出來,因為擔心影響別人的心情——王賢妃從來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經常為別人著想的皇帝。至少她的父親與兄弟們,可都沒有這樣的“婦人之仁”。

出群玉殿之前,王賢妃走到供奉觀音的佛龕之前,雙手合十,暗暗為趙頊禱告了一番。然後才帶了宮女內侍,出了殿來。方出得殿門沒多遠,便見東邊有一個內侍急匆匆走了過來。她閃眼看時,卻是童貫。 童貫遠遠望見王賢妃的儀仗,連忙在路邊候了。待王賢妃的儀仗近了,才躬身行禮。王賢妃因含笑問道:“官家這幾日好些了嗎?” “前日太醫們商量了個新藥方子,吃了兩日藥,官家的氣色似乎較之前要好許多。只是官家這幾日太過費心,娘娘見著,還盼著勸一兩句。”童貫卻是知道王賢妃是皇帝面前得寵的妃子,並不敢怠慢了。 “阿彌陀佛。”一個多月來頭一次聽到趙頊的病有好轉的跡象,王賢妃不由喜動顏色。只是又聽到說趙頊又開始操勞國事,不免又平添擔心,但是她素知趙頊的脾性,嘆道:“這又豈是能勸得進的。官家現在在做什麼?” 童貫遲疑了一下,這個問題,本是平常的問候,但是卻讓他為難了。因為皇帝的行踪,實在不便洩露,不過他為人甚是機敏,當下回答道:“眼下在做什麼,奴才也不知道。或者是在召見大臣吧。” 王賢妃微微笑道:“想不到你倒是個機靈人。”說完吩咐起駕,依舊先往慈壽殿去。 童貫垂手侍立,望著王賢妃儀仗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背道而去,卻是出宮而來。 這汴京從初一到十五,歷來都是熱鬧非凡的。今年雖然添一些憂慮的氣氛,但是普通百姓的興致,卻是一點不減,因此街上也是摩肩接踵。童貫繞了好大一個彎子,好不容易才到了陳州酒樓。 走進酒樓當中,遊目四顧,便見大廳中已經坐滿了各色客人,其中竟然還有一些定居汴京的大食胡人,也有一些又黑又矮的交趾商人。他知道自從薛奕通南海諸國之後,各國商人與遣宋學生日漸增多,倒也並不奇怪。見酒樓的人因客人太多,沒有註意到自己,停了一下,抬腿便往後院走去。 這陳州酒樓除了主樓之外,又有佔地數畝的一座後院。院中又有許許多多單獨的庭院,各自分隔開來,主要是用來住宿與出租。他進了後院,頓覺清靜無比,外面的嘈雜似乎與這裡面毫無關係一般。他見一個店小二端了一盆水往外面走來,忙叫住了,問道:“地字一號房今日有人在嗎?” 店小二一怔,忙答道:“有人。”也不敢多問,把水放了,引著童貫往地字一號房走去。不多時,便到了一座幽靜的院子之外,店小二躬身道:“官人,這便是了。”說罷便告了退。 童貫這卻是第一次來此,見這座院子是仿農家模樣,便門扉都是竹製的。門的旁邊種著一叢竹子,上面猶有未化的白雪。他輕輕咳了一聲,叩了叩門。便聽門“吱”的一聲,應聲而開。一個三十來歲的勁裝漢子站在門那邊,望著童貫,眼中似有驚詫之色,問道:“請問這位官人找誰?” “是內頭有人吩咐我,送點東西給此間的主人。” 那個勁裝漢子連忙欠身為禮,道:“失禮了,請進。”把童貫引進客廳中坐了,讓童子上了茶,才說道:“請容小人前去通報一聲。”童貫笑道:“你去便是。”勁裝漢子又告了罪,這才退出。 童貫也不懂屋中的字畫,便也不裝模作樣地品評,只是蹺起二郎腿,坐在那裡喝茶。沒多久,便見一人從里間走了出來。童貫閃眼望去,原來卻是認識的——樞密院職方館知事司馬夢求。忙起身道:“見過司馬大人。” 司馬夢求見著童貫,忙抱拳笑道:“原來是童公公。” 童貫知道司馬夢求是石越的親信,心中自無懷疑,他以採辦東西的名義出宮,自是不能久留,當下開門見山地說道:“李公公讓我傳個口信給陳州酒樓地字第一號房的主人,二爺可能有大舉動,請賢主人多多當心。” 司馬夢求一怔,問道:“不知是什麼大舉動?” “這個小的卻不知道。又有一事,卻是我的觀察,也請司馬先生轉告賢主人,官家的身子,已有好轉的趨勢。此事外間都不知道……” “當真?”司馬夢求激動得站了起來。 童貫低聲把趙頊這幾日服藥與進食、說話的情況,都略略說了一遍,道:“小人妄自揣測,也不知道準不准。” 司馬夢求此時對童貫已是另眼相待,笑道:“多謝童公公。我家主人必定記得公公的這份心意。” 童貫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一面起身說道:“官家前幾日看天下郡縣圖,讓李公公在屏風上寫了石參政、蔡中丞、曾布、孫永、劉庠、蘇軾、範純禮、呂大忠、梅堯俞、劉摯等十幾位大人的姓名,小人在旁覷了一眼,只記得這十位,雖然不解何意,但亦請司馬先生轉告,或者賢主人可知上意亦未可知。小人在外不便久留,就此告辭了。” 司馬夢求也不挽留,親自把童貫送出院子。便吩咐人備了馬,往石府趕去。 出陳州酒樓不久,便刮起風來。不多時,風越來越大,方走到一半,竟是又下起雪來。司馬夢求也沒有帶蓑衣斗笠,只得任憑那雪如亂舞梨花一般落到自己身上、馬上。不過也虧了這場雪,讓路上行人紛紛躲避,道路也順暢了許多。 到了石府,正好石安在門前招呼,見著司馬夢求雪人一樣下了馬,忙迎了上來,一面幫司馬夢求撣雪,一面笑道:“這麼大雪,怎麼先生就來了?” 司馬夢求一面往府裡走,一面笑道:“卻是半路趕上的——參政在府中嗎?” “在。才回來不多久,正和潘先生在商議事情。” 二人一面說話,石安一面就把司馬夢求往石越的書房引去。離書房尚有一二十步的時候,司馬夢求見石安忽然停住腳步,一怔之下,旋即會意,笑道:“管家,你先去通報一聲。” 不料石安卻搖了搖頭,笑道:“不用了。參政特意吩咐了,司馬先生若來,便請直接去書房。是小人要告退了。” 司馬夢求心中一暖,目送石安轉身離去,才快步向書房走去,不過卻終是故意放重了腳步。到了門口,他正要敲門,便聽到房中石越朗聲笑道:“是純父吧?”門已自裡面打開。便見書房之中,石越、潘照臨、陳良、唐康、侍劍都在。石越含笑注視司馬夢求,侍劍忙過來請他坐了。司馬夢求坐下之後,不待石越相問,便先把童貫所說之話,一五一十轉敘了一遍。 潘照臨笑道:“不知道昌王的大舉動,又會是什麼?我倒是很想看看李昌濟的真實本領。” “昌王如何,先不關我們的事情。”石越沉聲道,“這幾日皇上每日都要接見一到兩個宰執大臣,說的全是同一件事情——地方官制改革。此事至關重要,我絕不允許它有任何變數。” “我擔心的,卻是參政可能面臨的危險。”司馬夢求關切地說道,“據我所知,御史台已經下令荊湖北路與荊湖南路的兩個監察御史回京述職,眼下荊湖南北路接連出事,我聽說政事堂已經議決,將派遣官員前往新化縣等處調查,御史台也蠢蠢欲動。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矛頭必然指向參政。而且眼下的局勢,似乎皇上有意讓參政出外。” 石越搖了搖頭,道:“你放心。三件事情都會平息下去。柴景中已經寫信告訴我,說新化縣之軍屯,是呂惠卿家族的產業;蘇子瞻證實岳州軍屯,背後牽涉韓、呂兩大家族的利益,是韓絳與呂公著的族人在那裡經營;盧陽縣譁變,原因尚不得而知,但是當地軍屯的投資者,是太皇太后曹家的遠房親戚。拔出蘿蔔帶著泥,最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可能性居大。即將派到新化縣調查的是蒲宗孟,一向親附呂惠卿,這中間的玄虛一眼即明。至於御史台,蔡確必然要出外就職。他的御史中丞做得太久了,早就應當輪換了。” “雖然如此,但我認為皇上還是有可能讓參政出外。眼下總要想個應對之策才行。” 石越淡淡一笑,道:“應對之策我已經想好,就是順其自然。” “為何不能以退為進?自請出外?” “皇上並無一語疑及公子,公子若自請出外,太露痕跡。不若就交由皇上決定的好。”潘照臨解釋道。 “但是如果參政出外,許多改革必然停滯。而另有許多改革,就無法進行。” “有許多事情,是迫不得已的。”石越嘆道,自從柔嘉被禁足以後,隨著局勢的發展,石越對於可能外放地方已有一定的思想準備,但是說他心裡會全然甘心,卻是騙人的假話。 “萬一出外,我只希望有個好地方。” “這要看皇上的心意。若是貶斥,則可以派往四京安置,或者做知州。若只是故意讓公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那麼多半便是一路轉運使,甚至是安撫使。去的地方,以兩浙路與荊湖北路、荊湖南路可能性居大。” “潛光兄所言有理,去兩浙路,是讓參政經營江南與海外;去荊湖南北,則是極可能兼管移民軍屯。都顯示聖眷未衰。” 石越聽潘照臨與司馬夢求你一句我一句,心中更覺得惆悵。他知道這些話語,不過都是樂觀的分析而已。哪怕是權力最重的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又如何?一路安撫使,又如何比得上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位高權重?一旦離開政事堂之後,雖然已經進行的改革,相信會由蘇轍、韓維、郭逵、蘇頌等人堅持下去,但是政事堂中,又有誰能夠與呂惠卿的受寵、司馬光的威望相提並論?政事堂依然會是“平衡”的,但是卻不會再是“潤滑”的。呂惠卿與司馬光的火花是在預料之中,而其他參知政事們對樹立自己政績的渴望,又有誰能壓得住? 而最讓石越難以釋懷的,是這件事情,自己根本沒有做錯半點,完全是因為皇室的猜疑之心,導致了自己所處的尷尬處境。 皇帝的信任,真的是如此的脆弱嗎? 兩天之後。 睿思殿。 “昌王還是沒有離京嗎?”趙頊靠在一張藤椅上,精神較前幾日,略有起色。 “是。太皇太后派人去探過病,回來都說昌王病得很嚴重。官家看有沒有必要讓臣去昌王府走一遭?”李憲笑著回道。 “不必了。”趙頊道,“有些事情,心知肚明就行了。縱然揭穿了,朕也不能落個不友愛的罵名,讓天下人罵朕不仁不義。終究也是不能把他怎麼樣的,無非是下旨嚴責而已。許他不仁,朕卻不能不義。” “官家的仁德,古今少見。” “昌王朕可以不管,以免傷慈母之心。但那些親附昌王的大臣,朕卻不能不管。否則,臥榻之側,有這等小人存在,朕未免睡不安枕。”趙頊的聲音依然低弱,語氣卻嚴厲起來。 “但是無憑無據,何況投鼠豈器,也不好亂了人心。” 趙頊“唔”了一聲,若有所思地望著李憲,嘆道:“想不到卿也有這等見識。” “臣只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仁德,史官們自會為陛下傳誦。” “若不敲打敲打,終是不行。日後只恐更加猖獗。” 李憲沉吟半晌,壓低了聲音,說道:“既是如此,就請官家下旨,禁止禁中洩露官家的病情。然後……”李憲的聲音越來越低,逐漸細不可聞。 李憲離開睿思殿後,呂惠卿與司馬光便一先一後到了睿思殿。 趙頊的臉色依然憔悴。 “地方官制改革之事,政事堂議得如何了?”趙頊的聲音,細若游絲。 “回陛下,政事堂一致同意。”呂惠卿躬身答道,眼中流露出一絲關切的目光。 趙頊歇息了一會兒,略顯艱難地說道:“朕聽說外間關於湖廣四路軍屯之事頗有誹議。” “陛下,世上之事,不能無弊。癬痢之疥,陛下不足為之憂心。” “陛下,民變兵變,不為小事,陛下本當關心。只是現在陛下龍體欠安,不如靜待調查官員之回報。”司馬光不滿地望了呂惠卿一眼。 趙頊卻搖了搖頭,道:“此事無論如何,石越總是脫不了乾系。石越入政事堂後,日漸驕滿,德行有虧,贈宗室厚禮,有失大臣之體,深失朕望。” 呂惠卿與司馬光都不料皇帝忽然說出這等重話來,不由都大吃一驚。司馬光忙道:“陛下,就事論事,軍屯之事,石越功大於過。至於贈宗室厚禮,亦不過是官場積弊,實不足深怪。” 呂惠卿卻道:“大臣與宗室結交,確有不妥。” 趙頊望了司馬光與呂惠卿一眼,帶著幾分怒容說道:“朝廷三令五申,大臣不得與宗室結交。石越身為朝廷重臣,朕所倚重,卻不顧禁令,不能不嚴懲。朕欲讓他出外,挫挫他的驕氣。” “陛下,人才難得。”司馬光已經跪了下去。 “正是人才難得,朕又念其為國謀劃之功,亦為他留一條悔過之路。朕欲讓石越去做荊湖南路轉運使,或者是兩浙路轉運使。不知二卿之意如何?” “陛下三思。” “朕意已決。”趙頊的語氣中,再無半點轉旋餘地。 “石越以參知政事兼太府寺卿之正三品重臣,黜為一正四品上之轉運使,只恐使天下以為陛下之意動,而之前一切改革,付諸流水。”出乎司馬光的意料,呂惠卿居然替石越求起情來。 司馬光這時也顧不得自己和呂惠卿的成見,亦說道:“臣以為罰俸切責,足以使其知過。” “不然。”呂惠卿卻又反對起來,“臣之意見,是不如委之以一路安撫使之重任。” “安撫使?”趙頊與司馬光同時一怔。 “若如此,臣以為石越在遼國聲名素著,若以之為河東路或者河北路安撫使,朝廷可無北顧之憂。”司馬光覺得正三品的安撫使,也是可以接受的。 趙頊心中卻在猶豫,三個安撫使的位置,他現在都沒有想好留給哪三個人。 “臣以為,河東路與河北路安撫使之位,尚不能一展石越之才,不若委之以陝西路安撫使。”呂惠卿從容說道。 “陝西路安撫使?”司馬光怔住了。他終於明白了呂惠卿的用意,無論是兩浙路、荊湖南路、還是河東路、河北路,都是石越大有可能建立功勳的地方。在兩浙路,石越聲望甚高,而且可以拓展海外貿易,這是石越的拿手好戲;在荊湖南路,石越若兼理軍屯諸路,幾年之後,政績必然可觀;而在河北、河東路,石越還不知道能對內部不安寧的遼國玩出多少花樣,兼之二路離汴京又近了些;但在陝西路,宋夏之間,除了邊境的戰爭外,就是內部百姓的沉重負擔。石越一個文臣,難道還怕他在打仗上也建功立業不成?弄不好就是韓絳第二。呂惠卿看似大方的推薦,其實沒有安一點兒好心。 但是呂惠卿卻依然是一副正直無私的模樣,侃侃說道:“陝西一路,役法為禍最甚,而民兵最多,自仁宗以來,幾乎成為大宋最沉重的包袱。臣以為,若以石越為陝西安撫使,或者他能給大宋一個奇蹟也未可知。其對役法有更多的了解,也便於日後進一步改革役法。臣以為,陝西路安撫使,非石越不可。” 趙頊點了點頭,似乎下定什麼決心一般,道:“便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陝西路安撫使。” “陛下,若以石越為陝西路安撫使,臣以為,陝西路四司,皆須是得意之人選。臣舉薦劉庠為陝西路轉運使、孫永為提刑使、陶弼為提督使、範純粹為學政使。”司馬光一口氣向趙頊舉薦了四位名臣。這四人之中,劉庠素有才智,曾經做過權知開封府;孫永是趙頊藩邸舊臣,素以賢能著稱;陶弼雖然是丁謂的女婿,卻素知戰陣,參加過儂智高的戰爭;範純粹是范仲淹之子,才華天下咸知。 呂惠卿不料司馬光來這一手,亦是措手不及。反是趙頊道:“孫永是朕定下來的轉運使,不能給了石越。換成呂大忠為提刑使。” 呂惠卿欲待反對,忽然想起呂大忠的二弟呂大防是尚書右丞,暫時不便得罪,當下硬生生忍了下來。 次日。以石越為端明殿學士兼陝西路安撫使、以韓維權兼太府寺卿的詔書,加蓋了皇帝的玉璽、尚書省右僕射呂惠卿與參知政事司馬光的大印之後,發到了門下後省。 但是,這道詔書,卻在門下後省被新闢的吏科給事中呂大臨封回了。 這位呂大臨,便是呂大忠與呂大防的弟弟,與謝良佐、遊酢、楊時並稱“程門四子”,是程頤門下,曾經也是白水潭學院的高材生。 而與此同時,有關皇帝病情加重的消息,也從宮中悄悄地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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