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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節

新宋Ⅱ·權柄2 阿越 8243 2018-03-13
“整個軍事系統將由六個機構領導:樞密院、兵部、三衙、衛尉寺、軍器監、太僕寺,受御史台與門下後省監督。其各有職掌——樞府掌軍國機務,兵防、邊備、戎馬之政令;同時亦是皇帝陛下之最高軍事參議機構。兵部的職掌,包括六品及以下武官品級的補选和升調轉遷;徵募兵員、士兵的遷補,退役;驛傳,後勤軍資等等。殿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司、侍衛親軍步軍都指揮使司三衙掌全國之禁軍,平時主要職責是督導各軍訓練、建議獎懲官兵、提出裝備建議;衛尉寺掌監軍、軍法諸事宜,它可以監視、調查軍中一切叛亂、違法行為,審理軍事案件;軍器監掌研究、生產軍器;太僕寺專掌馬政……” 王韶坐在藤椅上,聽長子王厚介紹著軍事改革的內容,忽然冷笑道:“這次郭逵要受重用了吧?”身為樞密副使,卻只能做軍事改革的看客,王韶心裡十分不滿。但是皇帝的決心如此之大……

“郭逵任兵部侍郎兼講武學堂山長。”王厚淡淡地說道,“兒子以為講武學堂非常緊要,這次軍事改革,首要的事情就是整編禁軍。按計劃,將首先在京師創辦講武學堂,從禁軍中選調從九品下至八品上的武官進入講武學堂培訓,訓練陣法、紀律、號令、武藝等等,然後再由這些武官為基礎,從各禁軍中選調副都兵使至甚長等,組成驍勝軍與宣武軍第一軍、神衛營第一營……” “慢著!”王韶忽然坐直了身子,問道:“什麼叫副都兵使?” “這次變動非常之大。副都兵使,大約便是原來的副都頭吧。”王厚笑道,“武官也廢除了寄祿官,以散官品秩決定服色、俸祿、資歷等……從驃騎大將軍至陪戎副尉共是二十九階三十一個名目,大抵名稱還是本朝舊制。而從九品外,又有準備使喚至守闕毅士十資。似爹爹,散階便將定為鎮國大將軍。”

“鎮國大將軍?” “是。天下武臣階級,都全部改成新官名。從一品為驃騎大將軍,正二品為輔國大將軍,從二品為鎮國大將軍。爹爹便是鎮國大將軍!”王厚一面說著,一面遞過一張寫滿了字的紙給王韶。王韶接過來一看,見上面寫著: 熙寧八年欽定武臣散階 從一品驃騎大將軍 正二品輔國大將軍從二品鎮國大將軍 正三品冠軍大將軍(懷化大將軍) 從三品雲麾將軍(歸德將軍) 正四品上忠武將軍正四品下壯武將軍 從四品上宣威將軍從四品下明威將軍 正五品上定遠將軍正五品下寧遠將軍 從五品上游騎將軍從五品下游擊將軍 正六品上昭武校尉正六品下昭武副尉 從六品上振威校尉從六品下振威副尉 正七品上致果校尉正七品下致果副尉

從七品上翊麾校尉從七品下翊麾副尉 正八品上宣節校尉正八品下宣節副尉 從八品上御武校尉從八品下禦武副尉 正九品上仁勇校尉正九品下仁勇副尉 從九品上陪戎校尉從九品下陪戎副尉 未入流共十資: 準備使喚守闕準備使喚聽候差使守闕聽候差使聽候使喚守闕聽候使喚效士守闕效士毅士守闕毅士 王厚見父親看得認真,又笑道:“這其實是舊瓶裝新酒。散階的名稱沒有任何變化,懷化大將軍與歸德將軍依然只授給歸順諸蕃首領……” “這未入流十資又是怎麼一回事?”王韶指著紙問道。 “從守闕毅士到準備使喚,一共十資,士兵入伍第一年,就是守闕毅士。又特別規定,士兵入伍後,只須訓練合格,不犯軍紀軍法,一年一遷。若有功勞、或考績優等,還會按功績加以晉級。每級薪俸各不相同。這本來也是軍中舊法,用來鼓勵士兵上進之心,不過這次卻是規定得更加具體了。”王厚也是久在軍中之人,於舊製本熟,因此說起軍制改革來,也歷歷如數家珍。

“這麼說,士兵的役期是十年?”王韶瞇起眼睛,反問道。 “是,十年役滿,若還不能升到陪戎副尉,就要退役。兵部將另外頒布禁軍士兵退役法例,或使其轉入廂軍、地方巡檢部隊,或者就直接發錢遣散回籍。另外,此次兵制改革,將暫時保持募兵法不變,禁軍以後會採用兩種招募方法,一是從廂軍中挑選,一是直接向天下招募,士兵入伍後一年,所屬部隊若發現條件不合要求,將遣回原籍,處罰招募官員。看來這次皇上是打定了主意,要讓禁軍的士兵永遠由三十歲以下的精壯青年組成。” “說來容易。”王韶不以為然地笑道,又將身子舒服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嘴裡開始哼起不知名的小曲。 王厚微微欠身,道:“其實這兵制改革的謀主還是石越。是他建議皇上將衛尉寺變成一個監軍、軍法系統,軍法官配到了大什一級,依孩兒之見,若真能夠成功,軍中許多改革必然能夠實現。衛尉寺成了完全獨立的系統,若有人招募不合格禁兵,他便要同時讓軍中武官與軍法官都與他同流合污才能如意——這代價未免就太高了。”

“這麼說,你是相信郭逵能成功?”王韶的眼睛卻沒有睜開,只是淡淡地問。 “不。”王厚咬著嘴唇,緩緩說道,“孩兒是相信石越能成功。” “你又要勸我和石越合作?”王韶懶懶地問道。 “爹爹,石越一樣可以讓您成就功勳!” “是嗎?”王韶冷笑道,“我可不相信幾個新機構就能解決問題。” “若有清晰明確的獎懲制度,又能公正地執行,孩兒卻認為是可能的。”王厚聲音很輕,似乎怕因此冒犯了父親,但眼神中卻極有信心。 “談何容易!”王韶依然沒有睜開眼睛。 “總要去做!”王厚的聲音終於漸漸大了進來,“皇上親自接見兒子,以我為驍勝軍第一營都指揮使。講武學堂第一期將召集禁軍中副都兵使以上,指揮使以下軍官約一千人進行訓練,半年之後,組織比武與演兵,淘汰近四百人,勝出的六百多人,將分別編入驍勝軍、宣武軍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為軍官,組成教導軍……”

“抽掉一千名小使臣進講武學堂訓練,真是大手筆啊!”文煥笑道,“還要淘汰四百人,更是出手不凡。” “現在不叫小使臣了。”段子介笑著糾正,一面問道:“文兄被抽中了嗎?” “不幸抽中。”文煥的語氣中卻沒有半點“不幸”的意思,卻聽到田烈武瓮聲瓮氣地嘆了口氣,文煥於是回身笑道:“田兄,你嘆什麼氣?” “一千人淘汰四百人,你居然覺得好笑?”田烈武搖了搖頭,“萬一被淘汰,薪俸減半,留在講武學堂繼續培訓一期,如果兩期都被淘汰,四十五歲以上罷職為民,四十五歲以下降兩級調入廂軍——這是好玩的嗎?” “縱要倒霉,也是別人倒霉,田兄你怕什麼?這次過關的將全部進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品秩雖不變,卻拿高一階的薪俸,也是美事一樁啊。”文煥不以為然地笑道。

“莫要想得太樂觀了。”田烈武繼續搖著頭,顯然對於文煥輕鬆的神情不以為然。 “你想想,全國有多少禁軍,再怎麼裁減,指揮使以下的武官起碼有一萬多人,憑你田兄的本事,還不能立足嗎?這次整編,不過是對付那些吃閒飯的。不過朝廷這次整編倒是動真格的。我聽說朝廷準備用五年時間,以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的速度,對禁軍重新進行編制。指揮使以下的武官由講武學堂訓練,從第二期起,人員還會逐漸增多,一期培訓兩到三千名武官。而甚長以上未入流的武官,就由驍勝軍、宣武第一軍、神衛軍第一營進行訓練,每次也要淘汰三成到四成人。”文煥壓低聲音,說著聽來的小道消息。 “這真的是整編嗎?”段子介若有所思地問道。 “何出此言?”文煥與田烈武都怔住了。

段子介沉思了一會兒,方輕聲道:“五年時間,每年整編七到八個軍,算來全部禁軍加起來也不過只有三十五到四十個軍左右,每軍一萬五千人左右——這不是裁軍嗎?” “啪啪啪……”段子介話音方落,便聽隔壁桌上傳來擊掌之聲,有人高聲讚道:“好見識!”他不料自己壓低聲音說的話還被人聽見,忙回過頭去,卻見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人走了過來。文煥見著此人,吃了一驚,連忙起身抱拳道:“章大人。”他識得此人是新任衛尉寺卿章惇,只沒有想到會在此處偶遇。 章惇也不料有人識得自己,吃了一驚,拿眼打量文煥,卻不認識,不由奇道:“你怎的認識我?” 文煥微微一笑,卻不解釋,只道:“下官文煥,這廂有禮。”段子介與田烈武也連忙起身行禮。章惇笑道:“不必多禮。”一面大大咧咧拉了張椅子坐下,又打量三人一回,才笑道:“本想出來散散心,不料倒有這番奇遇,竟遇見幾位青年俊傑。”

三人連忙謙遜道:“不敢。” 章惇又看了段子介一眼,笑道:“這位段公子,頗能知微見著,一語中的,某十分佩服,不知卻是在哪里高就?” “慚愧,下官不過一區區宣節副尉。” “咦?”章惇真是吃了一驚,說道:“我看段公子是讀書人,怎的換了武職?” 段子介被他問到痛處,當下搖頭不語。章惇微微一笑,隨即道:“班定遠當年也是投筆從戎的。”旋又道:“方才聽到幾位談論,這位文公子和田公子,都入了講武學堂。不知段公子……” “下官卻是沒有抽中。”段子介淡淡笑道,聲音中卻聽不出是高興還是沮喪。 章惇頓時面有喜色,笑道:“我還道郭逵要將武官中傑出之輩一網打盡,卻不料終有漏網之魚。” 文煥不由笑道:“章大人,這又是怎生說的?下官聽說這次抽選的武官,也都是在京師附近禁軍中抽調,駐邊禁軍,輕易不敢動的。”

“那也已經了不得了。”章惇笑道,“我現今要在禁軍中找些識文斷字的人來做軍法官,實在如大海撈針一般難。段公子若是有意,不如便進衛尉寺如何?” “衛尉寺?”段子介怔了一會兒,立刻搖頭婉拒道:“多謝大人厚愛,但是下官志不在此。還望大人恕罪。”章惇盯著段子介看了一會兒,見段子介神色很堅定,知道不能相強,微微嘆了口氣,道:“我又豈敢相強?既如此,我便有一言相勸,方才段公子所猜測之事,千萬不可洩露,否則於國於身,皆有大害。” 段子介猛然醒悟,正要道謝,忽然便聽到遠處傳來轟隆數聲巨響,隱隱似從西南面傳來。他正感愕然,章惇已經快步起身,走到窗邊向外張望,只見是西南城外濃煙直冒,似要蔽住天日。他頓時臉色大變,也來不及和三人告辭,匆匆便即下樓而去。 待章惇下樓,段子介三人也立時好奇地走到窗邊察看——眼前之景,頓時也讓三人全都怔住了,文煥脫口說道:“白水潭……”段子介臉色煞白,轉身就向樓下奔去。 三人一路策馬狂奔。到了白水潭學院,卻發現白水潭雖然學生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議論,神情中驚疑不定,但學院卻安然無恙。段子介下馬一打聽,才知道原來出事的地方,竟是兵器研究院!兵器研究院的研究員這幾年也陸續有招集別處人員,但是骨幹力量始終是白水潭格物院的師生,可以說與白水潭學院同氣連枝,這時發生爆炸,學院的學生自然非常的擔心。但是段子介等人打聽半晌,卻沒有人知道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段子介三人便又驅馬向兵器研究院行去,不料在兩三里之外,就被士兵擋住。三人皆是禁軍軍官,卻也不敢擅闖,只得悻悻在外圍遠眺,卻發現附近一棵樹下,桑充國、程顥、蔣周等人也站在那兒焦急地等待。三人連忙過去,下馬行禮後,段子介便迫不及待地問道:“桑山長,究竟出什麼事情了?” 桑充國憂形於色,搖頭道:“只聽到數聲爆炸巨響,本來我們以為是在試驗震天雷什麼的,但後來才發現響聲巨大得多,而且更引發了大火,這才知道是出了事故。我們幾個擔心,來探問情況,誰知卻都被攔住了。” 蔣週低聲道:“一定是研究什麼新兵器出事了,我聽說……”卻聽桑充國突然高聲喚道:“子明!”眾人連忙循聲望去,見遠處一群人驅馬而至,中間一人,依稀便是石越。 石越聽見這邊呼喚,連忙撥轉馬頭過來,下馬問道:“長卿,程先生,蔣先生,文兄,段兄,田兄,你們怎麼在這裡?”雖然眼前之事甚急,他卻還是從容不迫一一喚出名字來。段子介等人連忙上前參見。桑充國急得直擺手,道:“子明,這時節就不用管虛文了。兵器研究院究竟出什麼事了?” “我也是剛剛趕到。”石越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情,“你們且隨我進去看看便知。只是兵研院裡規矩甚多,你們不要到處走動。”說著便招呼眾人,一道進了兵研院。 待進入兵器研究院的警戒圈內,石越才發現竟然所有的衛哨都已經動員。從三里之外開始,便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所有的士兵都臉色嚴峻,如臨大敵。石越看到這個場面,心也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沉。眾人在兵器研究院一個官員的指引下,無聲地向出事地點走去。 約摸走了兩盞茶的時間,出事地點才終於出現在眾人視線之內。眾人都被眼前所見驚呆了——大地的某一塊似乎已經被烤焦了,地面被燒得黑糊糊的,大火雖然撲滅了,卻不時還有地方在冒煙;到處是被炸飛的物甚,巨大的鐵塊東一塊西一塊的滿地都是,其中還夾雜著一些血肉模糊的殘肢!連流動的空氣中,都夾雜著刺鼻的焦味與血腥味…… 石越不由顫抖起來,心中立刻明白:大爆炸!這是大爆炸!究竟是在試驗什麼兵器? !他的心裡轉過一個個的念頭,難道…… 桑充國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聲音顫抖得幾乎不能成聲,“死、死了多少人?”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當場殉國!還有四十餘人受重傷,已經轉移。”章惇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經到了。聽到這個可怕的消息,桑充國已經頹然地跌坐到地上,沒有聽到章惇刻意地加重了“殉國”這個詞的語氣。 “醫官到了嗎?”石越的聲音也有一點呆滯。 “已經到了。正在醫治,只是……”章惇垂著頭,嘆了口氣。他在任判軍器監的時間裡,就一直親自兼任兵器研究院知事,這裡所有的人,他基本都認識,並且這個研究項目,也是他親自批准的…… “二十五名研究員,八名工匠,三十名衛兵,一共六十三人殉國。”石越身子顫抖,喃喃地道,“究竟是什麼試驗?究竟是什麼試驗?”他的聲音逐漸由低到高,說到最後一字,幾乎已經變為咆哮。 “山長,我們在研究一種遠程攻城火器,研究院命名為火砲。”章惇身後的一個研究員輕聲道,被濃煙熏黑的臉上縱橫著一道道的淚痕。 “火砲?難道是……難道是炸膛?!”石越顫聲問著,只覺腦中一陣暈眩。 “我們以前試驗過幾次,威力很大,於大哥說,再多加點火藥,不知道效果會怎麼樣,結果、結果……”那個研究員早已經泣不成聲,他口中的“於大哥”,顯然也是研究員。 “該死!”石越喃喃詛咒著,他眼前彷彿能看見幾十個研究員和工匠,正圍在黑黝黝的火砲旁邊,記錄著火藥的配比,計算火砲的仰角,檢查著火藥與火砲是否符合規定,然後,引信點燃,每個人都捂上耳朵,緊張地觀察著,沒有人想到這麼大的鐵管也會有被炸飛的危險。人人只關心火砲發射時的威力是不是達到要求,砲彈是否會按著設想的拋物線飛出去,然後,轟的一聲…… “該死,是我的錯!我明知道可能有這樣的結果,可我忘記提醒……”自責、痛惜……諸般感情囓咬著他的內心,一種前所未有的愧疚幾乎要把石越一口吞沒掉,令他幾乎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他才勉強輕聲地問道:“遺體已經清理了嗎?” “有幾個人的遺體根本無法找全了……” “一定要找全!”石越鐵青著臉,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吼道,“一定要找全!” 桑充國此時已在程顥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緩緩走到章惇身邊,顫聲說道:“章大人,我想去看看我學生的遺體,不知可不可以?” “請——”章惇嘆了口氣,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做了個手勢,一個研究員便引著桑充國走向一棟平房。 石越呆呆地站著,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研究院,竟然因為一次炸膛,導致了六十餘人的死亡!其中還包括二十五名最優秀的火器研究專家,這已是全部兵研院火器專家的一半!六十多條生命,他的頭腦之中一片混亂,無數的面孔在他的腦中交遞著閃過,他的心中忽然隱隱地浮現出一個想法:“如果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去吧?”這種可怕的想法才一出現,便立刻像附骨之蛆般纏繞住他。 “這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我事先……”他喃喃地說道,不敢正視心中那個可怕的想法,可是卻又無法逃避,只要他睜著眼睛,就能夠看到眼前的悲劇,這是六十多條人命呀! “子明,總要付出代價的。人之一死,有輕如鴻毛,有重於泰山……” “他媽的!這是可以避免的!”石越再也忍耐不住,高聲地向章惇吼了起來,在這一瞬間,淚水迅速地湧上了他的眼眶,他喃喃地說道:“六十多條人命呀!” 章惇並不知道“他媽的”是什麼意思,但卻能明白他的心情,於是將安慰的話咽回了口中,靜靜等待石越的平靜。 這一天,是熙寧八年的七月初七,乞巧節。傳說中的這天晚上,牛郎與織女將在鵲橋相會。但是在人間的汴京,卻因為一場意外的變故,令得六十多人再也見不著他們的情人了。並且,死亡的人數在三天后上升到八十二人。 火砲研究是保密內容,不能公開報導,無論是《新義報》還是《汴京新聞》,都只是約略提到:“七月初七日兵器研究院發生意外事故,造成爆炸云云”,但是八十餘人死亡的大事,卻無法瞞過和死去的研究員們朝夕相處的白水潭學院的師生。 整個學院第一次陷入了全面的悲痛當中。曾經朝夕相處的伙伴,在一聲巨響之後,就再也回不到你的身邊——第一天時,這種感覺是一種不敢相信的遲鈍,到了第二天、第三天,就變成了一種抓不住東西的惶然。只覺得身邊的東西,一件件失去,至關重要,卻無可挽回。這種失去的東西,無法描述,卻能感覺得到,就像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帶走了。 幾天來,桑充國每天晚上都會坐到兵器研究院的山下,燃起香燭,靜靜地哀悼。 那些死去的人中,有他的得意門生,他還清楚地記得熙寧三年他們來報名的情景;他清楚地記得:有一個叫趙銘仁的學生,為了撰寫的論文能在《白水潭學刊》上發表,是怎麼樣深夜來敲他的門,求他把論文給蔣週看看的;他也還記得他在開封府獄中的時候,這些死去的學生,就曾經悄悄地買通獄卒來看他……他曾經親手發給他們畢業證,曾經和他們一起參加技藝大賽,曾經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 這些人,都是白水潭的精英,是他的學生,也是他的朋友,是他整個生命的一部分…… 但現在,卻全都失去了。 為了一個理想,他們被炸得四分五裂,屍體不全。 第一天,他還會低聲地哭泣,到了現在,他已經哭不出來了。他只能靜靜地坐在那裡,遠遠望著這些學生工作的地方,死去的地方。當他專注的時候,他的眼前就會出現幻覺,彷彿他們還活著,還在那裡研究著火藥的配方,試驗著各種各樣的兵器,為了一張設計圖紙而爭吵不休,那聲音都似還在他的耳邊…… “長卿。”程顥和蔣週一人點著一枝香燭,默默地坐在桑充國的旁邊,想勸慰,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他們是為了自己的理想而死,死得其所。長卿要節哀。”程顥低聲說道。 “他們還年輕。”桑充國卻只會反复說著,“他們還年輕……” 程顥與蔣週對望一眼,無言地嘆息一聲,坐在旁邊。沒過多久,歐陽發、晏小山也捧著香燭靜靜地走來,坐在旁邊。然後便是白水潭的其他師生,一個一個,有些點著香,有些捧著香燭,密密麻麻……在兵器研究院外,便見數千隻燭光搖曳閃爍,還夾雜著低聲抽噎之聲,那是平素相好的同窗,抑制不住悲痛之情。 忽然有人悲聲作歌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起先還只是一個聲音,慢慢地,許多聲音便都加入進去,悲歌漸轉低沉,最後變成數千學生齊聲合唱,他們低聲的、反复地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 悲涼淒婉的歌聲,在曠野中久久地迴盪著。眾人一邊唱和著,一邊已是泣不成聲。便是程頤那樣淡然生死的人物,也不禁慘然動容。 在這樣一首無可挽回的哀歌聲中,桑充國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哀慟,他奮然站起身來,張開雙手,仰望星空,厲聲呼道:“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他淒厲尖銳的聲音似乎要將天地裂破,直穿入九霄黃泉。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 眾人一齊愴然合應。 桑充國卻忽然轉過身來,注視燭光點點下淚流滿面的師生們,愴聲道:“我們不會忘記,死去的同窗是為何而死!他們是為了汴京永遠不會再有異族的鐵騎而死!他們是為了探尋未知而死!我們永遠都不會忘記……” 遠處。 田烈武、段子介、文煥、秦觀四人默然站立,靜靜望著這一幕。田烈武低聲問道:“少游,方才他們唱的歌,是什麼意思?” 秦觀顯然也被這情緒所感染,眼中隱有淚光,輕聲道:“《薤露》是漢朝的輓歌,意思是說人生就像薤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逝。但是露水幹掉了,明天早晨還會再有,但人死去了,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田烈武本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時細細思忖秦觀話中之意,想到果然露水易逝還能複結,人死卻不知魂歸何處,又想起失去親人朋友,一時竟是癡住了。竟沒聽到秦觀又說道:“後面桑山長念的詩,是中《黃鳥》裡面的句子,那是指責上天為什麼要奪去國家的棟樑,如果可以挽回的話,就是自己死上一百次也願意。那本是秦人悼念四良的詩……” 他們都沒有看見,在不遠處的樹下,還站了一個人,樹下的陰影似乎已經將他包裹了起來,令得他整個人都像是處在黑暗之中。他靜默地站立著,在他的心裡,正反反复复地想著:“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消逝的生命不會再回來,我的過錯,要多少人來贖呢?贖得回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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