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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節

新宋Ⅱ·權柄4 阿越 20216 2018-03-13
大安六年正月二十五日,黃河上游的兩岸,都飄起了小雪。而興慶府城西的唐來渠,更是積冰不化,連車馬都可以自由通行。自正旦以來,興慶府周圍的定、懷、靜、順四州駐軍,暗地裡氣氛似乎都變得有點緊張,所有兵卒軍官,都被約束在營帳之內,不得隨便外出。而從唐來渠上通過,來往於興慶府與右廂朝順軍司之間的官私使者,更是絡繹不絕。 西夏王宮內,秉常一身戎裝,踞坐在墊著白虎皮的椅子上,不時焦急地往殿外張望。李清與幾個親信的臣子,身著官袍,侍立在殿中,每個人的腰間都鼓鼓的。 “李清,你說他們到底會不會來?”秉常抑制著自己心中的緊張,向李清問道。 李清微微欠身,回道:“陛下休急。”他神色如常,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要圖謀大事的樣子。

殿中的鑲金座鐘“咔咔”地走著,彷彿在催促著什麼,擾人心意。秉常皺眉望了那座鐘一眼,道:“還是沙漏好,這座報時儀太吵了……” 李清與眾人悄悄對視一眼,沒有人接秉常的話。這座座鐘,還是從遼國輾轉買來的,當日秉常可是如獲至寶。 座鐘照樣一擺一擺地走動著,並不理會眾人的情緒。 半個時辰的時間,彷彿走了一年那麼久。好不容易,終於從殿外傳來匆忙的腳步聲。眾人不由自主地將身子轉向殿門的方向,秉常也騰地站了起來,似乎顧念到自己的身份與氣度,遲疑了一下,秉常又緩緩坐了下去,但是脖子卻一直不由自主地伸長著,緊緊地盯著殿外。 馬靴踏在青石地板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可聞,沒過多久,便覺一股刺骨的寒風撲進殿中,一個白色的人影隨著這冷風,快步走進殿中,向夏主跪拜下去。他的身上,頭上,沾滿了來不及擦拭的雪花,進到殿中後,便開始融化,頭上身上都是濕漉漉的。

秉常已經等不及聽他叩拜行禮,不待他說話,便欺身問道:“如何?” 使者沮喪地搖了搖頭,道:“國相託疾不出,臣連國相的面都沒有見著。” 秉常的臉色迅速黑了下去,怒聲喝道:“你不曾說有軍國機務嗎?” “臣說了……”使者嚅嚅答道。 但是秉常並不想听他的解釋,他使勁揮了揮手,怒道:“持金字牌再宣!今日非詔國相來見不可!李清,你去挑十二個使者,各持金字牌,一刻鐘一人,輪流宣詔!” “遵旨!”李清高聲應道,向使者使了個眼色,二人連忙退出大殿。 禦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西夏國王直接指揮的精銳部隊禦圍內六班直,早已被分成東廂與西廂兩部分。東廂負責夏主的宿衛,由李清與文煥分任統軍與副統軍;西廂負責梁太后的宿衛,由嵬名榮任統軍,梁乙埋的族侄梁乙萌任副統軍。

東廂大營,從外面看來,營內佈滿旌旗,營外持槍荷戈的士兵來回巡邏,盤查嚴密,但實際上,幾乎已是一座空營。而西廂除了日常宿衛梁太后安全的班直之外,所有將士,卻都在營中照常出操。嵬名榮與梁乙萌這些日子以來,都是親自在營中,督導部隊的訓練。雖然外示平靜,但是二人布袍的里面,都穿著鎧甲,連睡覺都不敢脫下來。 “站住!”一聲嘶吼在西廂大營的營門外響起,“來的是何人?”營門卒朝著冒著小雪向大營馳來的一隊人馬喝問,營門的士兵也都警惕地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箭樓上已有幾個士兵從木製的箭夾裡摘下了自己的弓——這樣的天氣裡,角弓是需要好生照料的。 “瞎了你的狗眼嗎?!”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武官從隊中衝上前來,對著營卒一頓怒吼:“睜開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東廂副統軍文大人!還不閃開!”他話未說完,手中馬鞭已向營卒揮出,“啪”的一聲,營卒臉上露出一道醒目的血痕。

營卒踉蹌著閃到一邊,一手摀住火辣辣吃痛的臉頰,向那武官身後望去。果然見是一個身著白裘的青年軍官領隊,瞅那人相貌,不是文煥是誰?但凡禦圍內六班直的兵士,對這個大宋朝的武狀元,夏主寵信的降將,都是並不陌生的。 文煥率著一隊約十幾名騎兵縱馬過來,冷冷地看了營卒一眼,說道:“還不快通報?叫嵬名大人開營門迎旨!”他聲音雖然不高,但卻清晰地穿過飄雪的空氣,傳至每個人耳中。下意識的,營卒竟打了一個寒戰,他幾乎可以確定,如果他敢對文煥的話稍有遲疑,這個南蠻子就可能一刀殺了他。 他連忙退後兩步,又看了文煥一眼,捂著臉便向中軍帳跑去。 文煥瞥了他的背影一眼,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便轉頭打量西廂大營。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營。在一個月以前,文煥就熟知了西廂大營的日常兵力佈置,他知道哪裡是校場,哪裡是營帳,哪裡是糧倉,哪裡是馬厩,哪裡是武庫……他也知道各處各有多少兵力,哪裡有崗哨,每天有多少人分幾隊巡邏,每次巡邏的時間與路線……但是即便如此,如果沒有壓倒性的優勢兵力,文煥自認為自己不可能在一兩天之內攻下這座大營。

嵬名榮的軍營,看起來中規中矩平淡無奇,但偏偏卻無懈可擊。這讓文煥想起西漢的名將程不識,如同程不識一樣,嵬名榮也是沒有過人的才能但卻絕對讓人難以擊敗的將領。在心底里,文煥認為嵬名榮是講武學堂第一流的教官——他的軍營,如同一座準確的座鐘一樣,精密地契合著經典的兵書,絕不肯多做一點多餘的事,也絕不會少做一點必要的事。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嵬名榮在政治上雖然沒有過分的野心,但他卻也絕非是一個純粹的軍人,他的政治嗅覺同樣是水準線以上的。 偏偏這樣的人物,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 如果有機會,文煥會毫不猶豫地為大宋除去這個在宋朝來說其名不顯的勁敵。但是,文煥現在連自己有沒有機會完成夏主託付的任務,都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個夏主,總是愛讓他的臣子去做超過他們能力範圍的事情。 文煥惟一感覺安慰的是,無論他此行是成功還是失敗,對於他真正的使命而言,都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害。 “溥樂侯!”伴隨著言不由衷的笑聲,一群武官簇擁著一個身著紫裘、身材瘦削、微帶笑容、有著一張普通西夏人所缺少的白皙臉龐的武將從營中走來。文煥認得此人正是西廂副統軍梁乙萌。 “文侯駕到,未曾遠迎,還望恕罪……” “不敢。”文煥見著眾人,早已翻身下馬,“梁大人!嵬名將軍呢?有聖旨!” “噢?”梁乙萌似乎很吃驚,訝然道:“老將軍剛剛接到太后懿旨,進宮去了。” 文煥也吃了一驚,將信將疑地望了梁乙萌一眼,他與身邊的絡腮鬍武官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這是何時的事情?這廂卻是有緊急之事。”

“未到半炷香的工夫。要不我再差人去請老將軍回來?”梁乙萌熱情地笑道。 文煥心裡計算一下,人算不如天算,嵬名榮雖不在此處,不過西廂大營之事,卻也更加簡單。他笑了笑,道:“罷了。既如此,請梁大人接旨吧。再另找人宣嵬名將軍便是。” “那,文侯請!”梁乙萌做了個手勢,讓開一條道來。在這當兒,他望了文煥一眼,二人的目光正好碰在一起,文煥只覺梁乙萌的眼中,有一絲奇怪的神色一閃而過。但這當兒也不能多想,文煥齎著夏主的聖旨,率著親兵侍衛們,大步往中軍帳走去。到了中軍帳內,他才意外的地發現,這裡竟早已擺好了香案等物。 梁乙萌笑道:“剛迎了太后懿旨。” 文煥心下略寬,按捺住心中不時浮起的莫名的焦慮,快步走到香案之前,朗聲說道:“梁乙萌接密旨,餘人迴避!”

梁乙萌微笑著朝部眾揮了揮手,他身後隨即傳來一陣刀劍與鎧甲碰擊的聲音,眾將一齊退出了大帳。梁乙萌這才上前幾步,跪拜下來。文煥清朗的聲音,在帳中響起。 “敕令:禦圍內六班直西廂都統軍嵬名榮、副統軍梁乙萌,即刻隨溥樂侯文煥覲見,朕有軍國機務諮議……” 文煥的手詔尚未宣讀完畢,帳外又有喧嘩之聲,只見一陣急促的腳步,從遠至近而來,彷彿是有人小跑著沖向大帳一般。梁乙萌正驚疑地望著文煥,早見一人手執金牌,闖進帳中,高聲宣道:“召嵬名榮、梁乙萌速速進宮見駕!” 文煥心中暗讚這齣戲演得逼真,他快步走到梁乙萌面前,將夏主的手詔遞過去,說道:“必是軍情緊急,梁大人速速領旨,隨某進宮。” 梁乙萌卻默不作聲,似乎在猶豫什麼。

“梁大人還不領旨?”文煥趁著他沒有反應過來,又連聲催促。他一面觀察形勢。現在中軍帳中,只有自己的十幾個親兵,要就地格殺梁乙萌並不難,難的是如何脫身和善後。 這個梁乙萌,雖然威信遠不及嵬名榮,但也不是好對付的——梁乙萌與梁乙埋父子關係一般,在梁氏家族內部並不算受重視,但是卻受梁太后的看重。他也算是得到夏軍普通兵眾所認可的將領,此人為人一般,但箭法在西夏軍中卻頗為有名,有個外號叫做“梁神箭”。軍隊有軍隊的邏輯,勇猛善戰的將領,在軍中是受歡迎的。何況梁氏在軍中也還是頗有黨羽的。至少在西廂大營中,梁乙萌也不是說殺就能殺的。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極端的手段必須謹慎使用。畢竟文煥也不想毫無價值地死在西廂大營。

文煥朝隨從使了個眼色。親兵們握著刀柄的手背上,青筋崢嶸。 “梁大人?” 梁乙萌想了一會兒,似乎覺得不對,一面說道:“嵬名老將軍不在營中,臣……”一面悄悄伸手摸向刀柄。他的手尚未碰到刀柄,“刷”地一聲,兩柄雪亮的腰刀架到了梁乙萌的脖子上。 “不得無禮!”文煥朝親兵呵斥道,卻沒有命令他們放開梁乙萌,反而笑著對梁乙萌說道:“梁大人不是想抗旨吧?” “文侯此是何意?我梁乙萌素來忠義,豈會抗旨?”梁乙萌的臉騰地就紅了。 “不是抗旨便好。”文煥走近幾步,笑道:“那麼梁將軍,兵符何在?” “文煥,你想造反嗎?”梁乙萌高聲叫道。 “叫這麼大聲,想找救兵嗎?”文煥臉上笑意更濃,“本侯奉有聖旨,梁將軍隨本侯見駕,商議軍機,西廂大營,先由野利將軍代領。”他一面說,一面指了指那個絡腮鬍子野利蘭。 “聖旨在哪裡?”梁乙萌梗著脖子叫道。 野利蘭從懷中取出一個捲軸,在梁乙萌面前打開,果然,上面寫著令野利蘭代領西廂大營的敕命。文煥笑道:“梁將軍請看仔細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本侯勸將軍還是速速交出兵符。” 梁乙萌看到那份敕命,彷彿被霜打蔫的茄子一般,臉色灰了下來,垂頭道:“兵符與將印是嵬名將軍隨身攜帶,我不知道在哪裡。” 文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梁將軍,此時負隅頑抗,又有何益?” 梁乙萌瞥了文煥一眼,語帶譏刺地說道:“人算不如天算。我命在君手,何必誑你。” 野利蘭看了看帳外,走到文煥身邊,低聲說道:“文侯,此事須速決。” 文煥何嘗不知道久拖不利,但是這件差事,辦得卻總是讓人不能放心,他苦笑道:“若無兵符,將軍能彈壓住西廂大營否?” “只須攔住嵬名榮不歸此營。末將有聖旨在握,盡可彈壓得住。” 文煥尋思了一回,似乎亦別無他策——他畢竟不能在西廂大營的中軍大帳拷問梁乙萌。當下拿定主意,對野利蘭說道:“如此拜託將軍。我只帶兩人回宮復命。餘人都留給將軍。” “文侯放心。” 梁乙萌對於自己的敗局,似乎是抱持著認命的態度。接下來表現得相當合作,毫不反抗地隨著文煥一道出營,前往西夏王宮。但不知為何,也許是事情過於順利,文煥心中,竟然始終有著隱隱的不放心。 梁乙埋國相府。 疾馳往返於王宮與國相府之間的使者前後相繼,但是十二道金字牌梁乙埋都置若罔聞。使者連梁乙埋的面都見不著。 “國相,他們先動手了……”梁乙埋的府上,幕僚們七嘴八舌地商議著。 “這哪是召國相議事,分明是想學呂后擒韓信……” “這不是金字牌,這是催命牌啊……” 梁乙埋卻始終瞇著雙眼假寐,不發一辭。這些幕僚們,吃乾飯的本事是有的,真正節骨眼上,卻沒有人是可以依賴得上的。 小皇帝這次總算是搶先一步動手,但是動作卻未免太大了。梁乙埋是絕不肯輕率地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去見夏主的。但是區區一次援遼之議,金牌使者來了十幾趟,這中間的蹊蹺,梁乙埋豈能嗅不出來?他早已派人分成三路,前往梁太后處、梁乙逋的軍營與禦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 只要這三處不失,笑到最後的,絕對是他梁乙埋。 同時,為了反擊,梁乙埋又以軍令詔李清、文煥等人往府中議事。這是為日後留餘地的做法——當然,如果李清、文煥等人真敢來,他梁乙埋便敢處死他們。 現在的關鍵,是要盡快讓梁太后、梁乙逋、嵬名榮知道發生了事變。 聽著面前的幕僚們議論紛紛,一時間,梁乙埋心中泛起一種智珠在握的快感。一種居高臨下,認為自己比別人聰明的快感。也許,梁乙埋養了這許多慕僚,其目的本身便是為了享受這種快感的。 “鎮定若素”的梁乙埋相信,以夏主掌握的兵力,在一天之內,很難攻克國相府,而一天的時間,足夠讓梁乙逋做出反應。但是他卻並不知道,他的使者,未必就可以安全到達他們的目的地。 此刻,羽林軍左軍統軍仁多保忠率本部人馬,已將國相府通往外面的道路嚴密地封鎖起來。梁乙埋派出去的每一個使者,都成了仁多保忠的俘虜。 只要控制住全部禦圍內六班直,就可以軟禁梁太后,就可以以梁太后的名義召梁乙埋與梁乙逋,就可以兵不血刃地政變成功……即便事情不能如此順利,也可以憑藉大義的名分與禦圍內六班直的實力,攻下國相府,與梁乙逋周旋,支持到各地勤王之師的到來…… 仁多保忠一直在等待著文煥成功的消息。 禦圍內六班直西廂大營至西夏王宮的距離並不是太遠,但也不是很近。 文煥帶著兩名親兵,押著梁乙萌趕往王宮。東廂大營的主力早已調至王宮,梁太后手中只有當值的侍衛。憑藉著東廂的優勢兵力,無論用計謀還是用強,總之有足夠的把握控制住梁太后——只要野利蘭能順利控制西廂大營,那麼駐紮在西夏王宮附近的武力,便全部被夏主一派控制,梁太后的侍衛無論如何也是支持不到援兵到來的。而如果真能控制梁太后,局勢就會朝著有利於夏主的方向發展。不過……文煥抬頭看了一下天色:這樣寒冷的天氣,並非用兵的季節,如若政變能再拖兩個月,一切就完美了。 梁乙萌出大營不遠,就被文煥謹慎地縛住了雙手。但是他卻始終是安之若素,讓文煥心中始終是疑竇難開。 “文侯。”在離王宮大約還有五箭之地的時候,奔馬上的梁乙萌突然喚道。 “梁大人,忍耐一會兒,馬上便到了。”文煥淡淡地回道,既沒有勝利者的傲慢,也沒有因此停下來。 “我想與文侯做筆交易。”梁乙萌的聲音穿過愈來愈大的風雪,清晰地傳入文煥的耳中。文煥心中一動,高聲喊道:“停!”一面猛拉韁繩,只聽到戰馬長鳴一聲,已勒住了坐騎。兩個親兵也勒住自己的戰馬,牽著梁乙萌的坐騎,走到文煥近前。 “交易?” “正是,交易。”梁乙萌著重強調了“交易”兩個字。 文煥右手摸了摸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梁乙萌,沒有說話。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這次我進了王宮,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皇上恨國相入骨,拿我來出氣,也是難免。”梁乙萌的語氣中竟似帶著幾分自嘲。 文煥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坦率地點頭道:“梁大人說得不錯。” “我梁氏一族人丁興旺,國相與太后也未必在意我這條小命。”梁乙萌自嘲之意更濃,“這個時候,我也只有靠自己來自保了。” “梁大人是想讓我放了大人嗎?”文煥不動聲色地問道。隱隱地,他感覺到極大的不妥。自陷入西夏之後,文煥的警惕性漸漸有了脫胎換骨的提高。小心駛得萬年船,這句話是一點也不錯的。 “不錯。”梁乙萌似乎頗有信心與文煥談成這筆交易,“當南朝虎視眈眈之時,大夏卻禍起蕭牆,無論誰勝誰負,最終都只能是南朝漁翁得利。文侯只要做個順水人情,放我一馬,我立馬舉家離開夏國,無論是大遼、南朝,還是大理都不愁沒有容身之地。文侯在皇上面前推脫過去也並不難。” 文煥依然只是望著梁乙萌,並不接話。梁乙萌還沒有開出他的價碼。 “文侯若能救我,梁某感激不盡,自當有所報之。”梁乙萌觀察著文煥的臉色,見他並沒有一口回絕,語氣上又親熱了幾分,“兄本非夏人,不幸淪入異邦,是李清用計,方不得已歸降……”說這幾句話的時候,梁乙萌小心翼翼地不住偷眼察看文煥的神色,生怕激怒於他,見文煥沒有異色,他才略略放心,繼續說道:“說句無父無君的話,若今上是可輔之主,文兄棲身於夏國,亦未必不能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甚至標榜青史,留名萬世。然則……文兄果以為今上這次孤注一擲能成功嗎?” “你以為呢?”文煥反問道,他此時幾乎已經直覺到西廂大營出了問題。 西廂大營。 一個身著鐵甲的老將端坐在虎皮帥椅上,冷冷地望著被五花大綁的野利蘭等人。 “這張椅子,豈是黃口小兒能坐得?” 野利蘭做夢也想不到,嵬名榮居然一直都在軍營之內。 梁乙萌說的並不全是假話,在文煥與野利榮到西廂大營之前,梁太后的確派人來傳過旨。旨意的內容,的確也是召嵬名榮進宮,只不過,是要嵬名榮多帶人馬進宮,加強宿衛的力量。梁太后是從西夏腥風血雨的宮廷鬥爭中走出來的勝利者,對於宮廷陰謀,實是有著超出常人的嗅覺。也正是這種敏銳的嗅覺,一次一次幫助梁太后轉危為安。 嵬名榮在接到梁太后懿旨後沒有多久,文煥與野利榮緊跟著就來了。 深受梁太后器重的嵬名榮,其精明強幹,遠遠超出文煥的想像。文煥突然出現在西廂大營,嵬名榮便已然料定來者不善。在尚未確認已經公開翻臉的時候,若文煥持聖旨而來,的確是不好對付的——輕不得重不得,一不小心就落入人家算計中。因此嵬名榮乾脆躲了起來,讓梁乙萌去當擋箭牌。若是沒什麼事,他也容易推脫;若果真有變,那麼嵬名榮就決心讓梁乙萌當替死鬼了——嵬名榮想的非常深遠,如果文煥果真是來圖謀西廂大營,一旦失敗,那麼夏主就很可能在東廂諸班直的護衛下殺出興慶府,西夏難免陷入一場曠日持久的內戰。為了避免內戰,盡可能地保住西夏的元氣,就一定要控制住夏主,將政變控制在興慶府的範圍之內。掌握住秉常,就等於佔據著大義的名分。能否爭取到一點的時間,麻痺住夏主,至關重要。至少是遠比梁乙萌的性命來得重要。 所以,當文煥與野利蘭的來意完全顯露之後,儘管嵬名榮完全可以將文煥與野利蘭一道在西廂大營內格殺了,他還是不肯冒這個險。一來嵬名榮認為文煥比野利蘭難對付,聖旨的力量在文煥的手中與在野利蘭的手中可能完全不同;二來他不能保證殺光文煥一行人,就一定不會打草驚蛇。事關重大,嵬名榮是絕不肯冒一丁點兒風險的。 犧牲掉梁乙萌便是了。 嵬名榮對於這種輕重利弊的權衡決斷,是非常清晰果斷的。 梁乙萌本來對自己的地位,毫無疑問也是非常清楚的。他也非常了解梁太后、嵬名榮、梁乙埋父子的為人,在這個時候,他若不甘心被犧牲,那麼嵬名榮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與文煥等人一起格殺在西廂大營內。而事後他的家人,也難逃悲慘的命運。 梁乙萌雖然不甘心成為犧牲品,但是他也是懂得選擇的人。 畢竟去到夏主那裡,還有一絲僥倖。 文煥與野利蘭被成功欺騙過去。當文煥帶著梁乙萌離去之後,野利蘭的屁股在中軍帳的帥椅上尚未坐穩,嵬名榮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他帶來的親兵殺戮殆盡,野利蘭也被活捉。西廂大營,轉瞬之間,又回到了嵬名榮的手中。 被生擒的野利蘭此時面如死灰,垂頭喪氣說不出一句話來。 嵬名榮輕蔑地望了野利蘭一眼,起身緩緩走到野利蘭跟前。野利蘭對嵬名榮素來敬畏,亦深知他的為人:嵬名榮雖然平時看起來是敦厚的長者,但殺伐決斷,心狠手辣,對擋在他前面的人,絕不會有任何的仁慈之心。嵬名榮每走近一步,野利蘭便覺得嘴唇乾涸得愈來愈厲害。他努力抑制住顫抖的衝動,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腳步聲停住了。 那一瞬間,野利蘭只覺得時間凝固。 嵬名榮再次居高臨下輕蔑地看了野利蘭一眼,刷地一聲拔出佩刀。 血濺五步。 一顆滾圓的人頭落到地上,滾燙的鮮血噴湧而出。 “今日之事,事成必有爵賞!若敢違我軍令者,立誅不赦!”硬邦邦的聲音,絕對不容任何人置疑。 “願供將軍驅使!”眾將連忙一齊凜遵。 “好!”說話間,嵬名榮已坐回帥位,“諸將聽令:赫連雲,爾速去見梁將軍,禀報李清、文煥作亂,挾持主上,請梁將軍即刻關閉城門,控制內外城,切斷中外交通,並派兵馬至王宮救駕勤王,誅亂臣、清君側!” “遵令!”一名偏將側身而出,接過將令,立即大步退出帳外。 “其餘諸將,即刻點齊兵馬,隨本將一道進宮勤王!全軍倍道疾馳,勿要放走李清、文煥!” 那邊一隊隊人馬從西廂大營蜂擁而出,撲向王宮。這邊文煥的心已經沉至冰點。 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當文煥安全離開西廂大營後,即便是西廂大營傾巢而出,監視西廂大營動靜的人也一定以為是自己的人馬,為了不過早引起梁乙埋的懷疑,他們不會用煙火對王宮示警。此時,嵬名榮的人馬,一定已經到半路了。 “文兄須當機立斷。”梁乙萌催促道,他也有幾分心焦,選在這個時候才說,梁乙萌也是經過計算的——他要防止文煥過河拆橋,說得早了,夏主還有足夠的反應時間,文煥就可能殺了自己,去給夏主報訊。他想要的,是要讓文煥與自己成為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文煥如果去王宮報訊,就只好給夏主殉葬。只要進了王宮,文煥就不可能有機會拋棄夏主獨自逃生,最後八成會被嵬名榮一鍋燴了。 梁乙萌相信文煥是聰明人,能明白這個道理。但他也擔心,這時候如果猶豫不決,那麼自己逃生的機會,也會十分渺茫。 “文兄非夏人,不必為夏主守臣節。兄得罪南朝,亦不可東奔。何不早下決斷,與我一道奔遼?我昔時曾使遼,與蕭素有舊,現今蕭素在遼身居高位,兼遼主英明,必有我等容身之地。”時間一點一點流逝,梁乙萌越來越沉不住氣了,他似乎已經感覺到嵬名榮手握大刀追殺過來的聲音。 “奔遼?”文煥冷笑一聲。他縱馬至梁乙萌身後,猛地拔出刀來,反手一挑,將梁乙萌身上的繩子割開:“梁將軍,今日你我各奔前程吧!” 梁乙萌沒料到文煥竟然不肯投遼,不由得怔了一下,方抱拳謝道:“文兄大恩,日後必報。後會有期!”說罷,便掉轉馬頭,急匆匆逃走了。 文煥看了幾乎是近在眼前的西夏王宮一眼,咬了咬牙,對兩個親兵說道:“你們過來。” 兩個親兵依言策馬走近,正欲詢問文煥有何吩咐,只覺眼前白光一閃,脖子上有液體噴身而出,便失去了知覺。 “對不住了!”文煥看了一眼被自己親手誅殺的兩個親兵的屍體,調過馬頭,朝仁多保忠部奔去。 “我是大宋的子民,不必為夏主守節。”一路之上,文煥都在心裡反复地對自己說著。 當文煥趕至仁多保忠部之時,才發現這裡也已經脫離掌握了。 梁乙埋的親兵隊長寧葛意外發現國相府的各條道路都被人封鎖了,於是寧靜被打破。 梁乙埋下令在他漂亮的後花園中燃起大火,無奈天不助人,雪彷彿就是在那一瞬間猛然變大,還刮起了狂風。火怎麼也點不起來,即便是烽煙,在這樣的天氣裡,也無法讓遠處的人看見。梁乙埋總算也是經常帶兵打仗的人,他立即讓寧葛挑了三百精壯之士突圍向梁乙逋求救,自己親自披甲,命令滿府所有的成年人都拿起武器來守衛相府。 巷戰很快出現在國相府附近。 仁多保忠僅有一千人的部隊,卻要分散控制國相府的四個路口,如若梁乙埋集中國相府全部兵力突圍,那麼仁多保忠便是再善戰,也不可能抵擋得住——仁多保忠的任務,本來也只是牽制梁乙埋。但是梁乙埋不知道虛實,不敢孤注一擲冒險。而寧葛似乎也欠缺應有的運氣或者說謀略,他突圍的方向,是離梁乙逋軍營最近的道路,正好也是仁多保忠親自駐守的路口。 風雪掩蓋住了廝殺聲,鮮血很快被白雪覆蓋。 但是這一點也不能掩蓋巷戰的殘酷與血腥。 這樣的風雪,只有最好的弓箭手與最好的角弓,才能真正發揮一點作用。無論是仁多保忠部,還是寧葛的相府親兵,都是在短兵廝殺。 不斷有人倒下,但用不了一會兒,便連屍體都看不見了。 仁多保忠的確是一名出色的將軍,他身邊的四百精兵,也不遜於天下任何善戰的戰士。但是,漫天飛舞的大風雪遮蔽了人們的視線,要擋住寧葛的突圍,他要付出加倍的努力。而寧葛的勇猛,也為仁多保忠一生之中所僅見。 一名素以武藝高強著稱的軍官衝到寧葛面前,未及一合,便被寧葛的戰斧劈去半邊腦袋。兩名仁多保忠的親兵紅著眼睛合圍上去,便見寧葛大吼著揮動戰斧,斧光捲著雪風,數招過後,兩名親兵便都成為了斧下亡魂。堪堪要五名戰士,才足以抵擋住如狼似虎的寧葛。 仁多保忠數次想下馬,與寧葛決一雌雄。但是念及自己身負重任,才勉強按捺住自己爭強好勝之心。一名真正的將軍,其作用絕不是披堅執銳在戰場上廝殺。 “仁多兄!”在仁多保忠左支右絀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文郎君?!”仁多保忠驚喜地轉過頭,“援軍來……”他的話只說到一半,文煥是孤身一人而來,身上還沾滿了血跡。仁多保忠的臉黯淡下去,“皇、皇上……” “我們輸了。”文煥的神情其實已說明了一切,“趕快突圍……趁著梁乙逋沒有封鎖城門……” “皇上與李郎君呢?”文煥不是夏人,但是仁多保忠是。無論於公於私,救出夏主,都是仁多保忠首先要考慮的。 “沒機會了。”不知為何,文煥沒有正面回答仁多保忠,“突圍吧,再不走就被人一鍋燴了!” 仁多保忠臉色慘白,死死地盯著文煥。 文煥沒有迴避,迎著仁多保忠的目光,沉聲道:“回到靜塞軍司,再來勤王。他們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對皇上不利的!” 輸了嗎?仁多保忠轉過頭,又看了一眼猛不可擋的寧葛,早知如此,還不如護著皇帝直接衝殺到靜塞軍司……他搖了搖頭,突然大吼一聲:“撤!” 這支所謂的“羽林軍”,虛晃一槍,迅速地集結起來,向著城門殺了過去。 梁乙逋的反應已經是非常迅速。 接到嵬名榮的通報後,他立即下令內外城落關閉門,禁止任何人出城,分派親信將領率兵加強城門防衛。同時派人前往各個渡口要津把守,以防各地諸侯知道消息後有非分之想。 然後他便親自領著大軍進城,直奔王宮。 但是他的使者還是慢了一步,他的使者到達東門之時,離文煥與仁多保忠率部衝出城去,不到半炷香的工夫。 接到消息的梁乙逋氣得跺腳大罵,不得已分出一支部隊,去追趕文煥與仁多保忠。在梁乙逋看來,文煥無足輕重,可仁多保忠卻是用來對仁多澣的上好籌碼,怎能輕易放他回去?但是眼下他的重中之重,還是控制住小皇帝。對於仁多保忠與文煥,只能寄望於惡劣的天氣。 雖然勝券在握,但如果秉常有個什麼意外,就是絕大的麻煩。 “快點,直娘賊的!都給我再快點!”梁乙逋不斷地高聲吼道。一隊隊士兵,從各個方向,撲向西夏王宮。 興慶府一座不起眼的大院子裡,聚集了一千五百多名流氓、無賴以及亡命之徒,如果要用史書上常見的詞彙來形容,那麼他們還有另一個文雅的稱號——“死士”。西夏奉行全民皆兵的國策,因此,雖然這些人的本質不過是地痞流氓,但他們還是有簡陋的武器,以及少數破舊的鎧甲。 李清曾經托史十三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以備非常之用。而這些人,便是“非常之用”到來時,所能用得上的人馬了。三千之數,除去意外被株連而死的,能夠聚集起半數以上的人眾,已經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在華夏的歷史上,三國時司馬懿與曹爽爭權之時,為了對付手握京師兵權的曹爽,司馬懿也曾經陰蓄死士,散養於民間。但是歷史卻並沒有記載這支力量在司馬懿的政變中起了何等程度的作用——當然,以司馬宣王之智,自然也不會將自己的命運寄託於所謂的“死士”身上。 然而,李清卻不得不用上自己每一顆能用得上的籌碼,雖然他的對手絕不比曹爽聰明多少,但是他自己的力量卻遠遠遜於司馬懿。這個時候,每一點力量,都至關重要。 但是,在興慶府幾乎已經鬧得天翻地覆的時候,這些“死士”,依然沒有出現在李清期望他們出現的地方。 “史大哥,請三思而後行!”髮髻上插著花釵,耳垂上掛著碧玉耳環,身著白色梅花交領窄袖狐皮裘,肩上還披著一條披巾,腳下踏著一雙西夏國人常穿的黑色套鞋,說著一口地道的興慶府方言,無論從哪方面來看,櫟陽縣君都像是一個西夏大戶人家的女子。 史十三緊鎖劍眉,默默注視著櫟陽縣君,眼中閃著逼人的光芒。 “一錯已甚,豈可再錯?” “我有甚錯?!”史十三冷冷地問道。 “史大哥既受朝廷敕封,便不再是草莽豪俠,而是大宋的武官。身為武臣,豈可無階級之分,不聽節制?西夏方略早定,事變之時我等當置身事外,以待將來。當初會議之時,史大哥既無異意,如何現在又召集這許多人來?”櫟陽縣君迎向史十三的目光,毫不退縮。 她又想起了石越招募她入職方館時的那次談話。 “在西夏招募間諜,異常困難。尤其是其腹心之地,西夏的戶籍頗為嚴厲,空降間諜……” “空降?”她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 “對,空降。”石越笑著點頭,解釋著這個詞,“從大宋派一個間諜過去,就好比在西夏的天空中,憑空降下去一個人。”這個詞的確很形象,雖然她無法理解一個人怎麼可以從空中降下,人又不是神仙,不過,她還是很喜歡這個詞。 “我們向西夏空降間諜,極其困難。的確有人成功,但是極少,而且可遇而不可求。”石越當然沒有向她透露是誰成功了,她也沒有多問,在她受封為櫟陽縣君之前,她就是極懂得分寸的人。 “除了這極少數成功的例外以外,其餘空降的間諜,都很難在西夏發揮真正的作用,而且充滿危險,一不小心,就可能殉國。職方館現在的報告,幾年以來,總共已經有超過五十名空降間諜殉國,另外還有二十餘名生死未卜。”石越既是告訴她事實,也是委婉地告訴她此行的危險性。 她當然能理解這些“空降間諜”所面對的危險。無論是西夏還是大宋的陝西,都是一樣的,任何一個村落來了一個陌生人,都是引人注目的。引人注目,對於一個間諜來說,已經是致命的威脅。聽說只有在大宋的汴京與東部的兩浙路極為富庶的地方,才有商旅多得人們對陌生人都覺得習以為常的事情。 但是她只是笑了笑。以她的身份,能夠成為朝廷敕封的“命婦”,是她這輩子從未想過的事情。她對於“櫟陽縣君”的封號其實也不是很在乎,因為她非常明白,無論她做了什麼,得到什麼樣的封號,她都與別的“縣君”們不同,她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如果發生交集,只會是一場災難,所以她心裡是的確不在乎朝廷的敕封的。她只是覺得石越是個有意思的人,遠比她以前只是聽說他的名聲之時更有意思——這個男子,表面上看起來,與朝廷那些正直的名臣士大夫並沒什麼區別,但是,或者是女人的直覺,她能感覺到這個男子身上有著與眾不同的東西,她說不出來那是什麼,但是那種特別的感覺,卻是非常的清晰。去西夏的確是一件危險的事情,但是因為她自己也說不清的原因,這位大宋朝的“櫟陽縣君”似乎從來沒把這些危險放在心上。 “空降間諜不行,在當地招募間諜也很困難……那一定是另有捷徑?” “縣君果然聰明過人。”石越撫掌笑道,“要在西夏境內尋覓效忠朝廷的適當人選,無論是自願還是用手段迫使其就範,都是耗時耗力的事情。但是朝廷與西夏戰爭不斷,卻又等不到職方館慢慢建成間諜網的那一天……”石學士的話中,暗示了許多東西。 “所以不得不走一點捷徑。” 捷徑是什麼,石越沒有直說。但是石越是信任自己的。所以,從後面的談話中,她幾乎已經知道司馬夢求走了一條什麼樣的捷徑。司馬夢求用名位、交情、金錢種種手段,大規模地拉攏、收買了許許多多西夏境內的草莽之雄、綠林好漢,從而構成了陝西房獨特的間諜網絡。史十三是其中最重要的人,所以,司馬夢求不惜付之以陝西房知事的要職,以示信任。但是她卻知道,實際上,司馬夢求並不曾真正信任過史十三,無論是石越所謂的“空降間諜”,還是職方館按部就班在西夏當地發展的間諜,絕大部分,都不受這個“陝西房知事”的節制。 這些人真正的上司,是那個智緣大師。 在職方館的眼中,像史十三這樣的人物,雖然因為種種原因向大宋效忠,幫助職方館在西夏從事間諜活動,並且成效顯著,但是這些人都自成勢力,同樣也是難以控制的危險人物。職方館利用他們得到急需的更全面的西夏情報,也急切的需要利用他們為宋夏之後的戰爭作準備,卻沒有時間與精力來融化他們。因此他們始終是被猜忌的對象。 儘管這一切做得幾乎不動聲色,一般人無法覺察。但是她的使命,卻讓她對這些內幕知道得非常清楚。 她之所以被“空降”到興慶府,原因就是因為石越相信她對付得了史十三。 “職方館效忠的對象,只應當是大宋。除此以外,對任何人、任何理念的效忠,都是多餘的,有害的。”這是石越對她說過的話,“任何人”,不包括皇帝,也不包括石越本人嗎?真是驚世駭俗的話。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這句話的含義,只覺得石越對自己說出這樣“無父無君”的話來,不是太不謹慎,就是過於信任。 櫟陽縣君並不知道當時的士大夫說過更多的遠比石越的話還要“無父無君”的話,她只知道,石越絕非是一個不謹慎的人。所以,當時她在意的只是那份信任。 不過,此時她又多明白了這句話的一層意思。 史十三這樣的人,效忠的對象,絕不是大宋。所以,她有必要糾正他那些“多餘的”、“有害的”想法。 雖然這整座宅子裡的人,除了自己以外,都只奉史十三的號令。史十三隻要抬抬手,她就可能被斬成肉醬。但是櫟陽縣君沒有半點畏縮。 “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不能謂不對。”史十三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不對的地方。 “外面的人,本是受李清之託,用的是李清的錢財,與大宋何曾有半分乾系?” “怎能說無干系?!長安已有明令,決不能助夏主重掌大權。況且這些人,史大哥之前不是也沒有打算為李清所用嗎?” “此一時,彼一時。且長安也不曾說要讓梁氏大勝,對於大宋而言,西夏內戰才是上上之局。”史十三不知道長安的命令是出自何人的意志,但是宋朝似乎頗為忌憚秉常重掌大權後,日後失去出兵伐夏的正當性,因此雖然平素收買反梁派的西夏官員,表面上支持秉常親政,挑唆西夏內鬥,但是真到了事變即將發生之時,卻變臉比變天還快,接連下達命令,硬是要將秉常往絕路上逼。對此,史十三頗不以為然,秉常是否走上絕路他不在乎,但是李清如果也因此走上絕路,那卻是史十三無法接受的。 “史大哥果真以為這點人馬加入進去,便一定可以改變局面嗎?”櫟陽縣君尖銳得直刺問題的實質。來自國內的顧慮,絕非是因為他們不想看到西夏內戰,而是認為不必要將辛苦積累的本錢,一把輸在此時此地。秉常也許要孤注一擲,但是大宋不需要。 “主人。”史十三的黑衣童子走到門口,欠身說道:“嵬名榮率西廂班直向王宮去了。” 史十三臉黑了下來,逼視櫟陽縣主,冷冷地問道:“你要我坐視李清死在今日嗎?” “奴家只是不願看到這些人去白白送死。”櫟陽縣君顯得十分冷靜,“嵬名榮還據有西廂之兵,大勢已定,還帶著這些人去送死,是不忠不義,不智不仁。” 史十三默然不語,臉色卻更加黑沉。 “史大哥是為什麼加入職方館的?”櫟陽縣君清澈的目光,直視史十三的胸口,彷彿從那裡可以看到他的內心。 “我為什麼加入職方館?!”史十三嘴角露出自嘲的苦笑。 “奴家雖是女子,但是卻知道,史大哥加入職方館,絕非是因為功名利祿,也絕非是因為私交舊誼!而是因為,史大哥雖在草莽,內心卻始終是個儒俠!雖在異邦,但內心卻始終是個宋人!” 史十三身子顫了一下,目光略略柔和下來。 “奴家知道史十三不是出賣朋友的人。史大哥相信石學士柄政之後,大宋會有前所未有的新氣象;史大哥也相信石學士所謀劃的對西夏的戰爭,絕非是想炫耀武功、開疆拓土!故此一直想設法勸李清歸宋,共建盛世。但是,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數!”櫟陽縣君誠懇地註視著史十三,“李清有他自己的命運。” “李清自己的命運?”史十三的態度明顯軟化了許多,但是他依然有自己的堅持,“或許我不適合在職方館。我只知道,有些事情必須做,不管它的結果是什麼。”他望著櫟陽縣君,眼中竟有從未有過的溫柔,“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想看到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宋。但是,無論如何,李清是我的朋友,他的身邊,也有與我一道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史十三或許救不了他們,但卻可以和他們一道死。” “但……” 史十三擺了擺手,止住櫟陽縣君:“綠林有綠林的道義。如果我眼睜睜看著李清與我的兄弟去死,那麼我就是一個官了。我雖然受了朝廷的敕封,但我始終不是一個官。”他仰天長嘆一聲,忽然笑道:“石學士能不拘一格用人,太平不難得。” “史大哥……” “你不必再說。”史十三打斷了她的話,“外面這麼多人聚集在一起,再沒有不洩露的道理。這些人若散了,便是被人一個個抓了處死。況且這些人不過是些市井無賴子,也難以憑他們成大事。待會兒我率他們殺去王宮,在興慶府攪個天翻地覆;你帶著我這個童子和幾個心腹之人,悄悄去李清府,將他妻兒接出來。若能送往大宋,縱在九泉之下,我亦感此大恩。要是李清僥倖不死,他妻兒俱在大宋,絕無不歸宋之理。似李清這樣的人才,大宋能用之,是大宋之幸。” 櫟陽縣君終於將目光從史十三身上移開。她知道史十三決心已下,非言語所能挽回。到這個時候,便只有考慮如何善後了。無論李清能否逃過此劫,救出他的妻兒,至少可以樹立自己在史十三舊部中的威信。史十三的行為,是職方館成立以來面臨的最大的挑戰。以後的日子還長…… “那麼,請史大哥多多保重。”櫟陽縣君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中沒有抱再見到史十三的希冀。這個男子,也稱得上是當世的豪傑,卻可能活不過今日……櫟陽縣君心中泛起一種苦澀的感覺。她的心裡,其實與史十三的行為有著共鳴。如果陷在王宮的人,是她真正的朋友、姐妹,她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會與史十三一樣。 江湖豪傑有江湖豪傑的道義。 “拜託了!”史十三依舊是豪爽的笑容。 櫟陽縣君向著史十三微微一禮,退出屋去。 黑衣童子看了一眼她的背影,轉頭望著史十三,目光復雜。他跟隨史十三多年,早已不需要再說什麼。 “幫我好好照顧她。”史十三斂起笑容,低聲說道,聲音中帶著一點滄桑。 “是。” “我死後,也不敢指望進忠烈祠。你替我在故鄉祖墳立一塊衣冠碑,刻上'宋人史十三之墓'。” “是。” 史十三走到黑衣童子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大步走出屋去。 西夏王宮陷入混戰當中。 李清指揮著東廂諸班直與嵬名榮的西廂諸班直努力周旋著。當嵬名榮的軍隊出現在王宮之前時,李清便已知道政變失敗了。本來就是希求僥倖,與秉常不同,李清也切切實實做好了失敗的準備,這不算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 “阿妹勒!”李清大聲指揮著,“你率本部一百人,去'保護'太后!” “是!” 一個武官大吼一聲:“跟我來!”一百名班直侍衛小跑著向梁太后的寢宮殺去。 待阿妹勒離開後,李清遊目四顧,觀察起當前的形勢來。因為王城的守衛本就有西廂的人參與,嵬名榮的一部兵力很容易就攻入了王城之中,與東廂班直平分了半邊的王城。於是,東廂班直侍衛隔著一條窄小的金水河阻擊攻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而未入王城的西廂班直侍衛也並沒有繞道進城,而是繼續猛攻據守王城的東廂班直侍衛。嵬名榮的意圖很明顯——困住夏主,不求一戰成功,只求不讓夏主逃脫。只要梁乙逋的大軍一到,勝利就唾手可得。 保護夏主突圍,是李清現在惟一的選擇。如果阿妹勒能吸引嵬名榮一部分兵力就好…… 李清已沒有時間多想,轉身便往殿中走去。一身戎裝、惶惶不安的夏主秉常看見李清進來,騰地起身,惱怒地問道:“嵬名榮果真要犯上作亂嗎?” “是。”李清不想在這種無聊的問題上浪費時間,簡短直接地回答後,便徑直說道:“賊兵勢大,請陛下速速上馬東狩!” “東狩?”秉常怔了一下,立即搖頭,大聲叫道:“我是大夏的皇帝!走,我要看看西廂班直誰敢弒君?!” “陛下!”李清無禮地直視秉常,沉聲道:“賊子已喪心病狂,陛下萬乘之尊,豈可涉險?!只須搶在梁乙逋大軍到來之前,殺出城去,東狩靜塞軍司。陛下再召集各路大軍勤王平難,叛亂可平!” 秉常卻不去理他,快步向殿外走去,李清與眾親信臣子、侍衛慌亂跟了上去。 “陛下”、“陛下”叫個不停,但是秉常卻毫不理會。 秉常走到距金水河邊五六步處,西廂攻勢正猛,不斷有守河的侍衛戰死。但眾將士見皇帝親來,頓時士氣大震,一齊高呼:“兀卒萬歲!萬歲!”前赴後繼地衝上前去,生生又將西廂人馬擊退。 秉常意氣風發,又上前幾步,朝河對岸喊道:“你等本是朕之親信腹心,怎敢犯上作亂?!必是受嵬名榮挾持,若能迷途知返,助朕平賊,朕當恕爾等之罪!有能得嵬名榮首級者,即刻封萬戶侯,拜大將軍!若冥頑不化,族滅!” 西廂侍衛一陣遲疑,卻忽聽陣後一人尖著嗓子大聲吼道:“皇上已被奸臣挾持,言不由心。太后有令,有誅殺亂臣李清者,即封將軍,賞金三十兩!” 眾侍衛回首望去,喊話的正是太后的親信宦官,頓時疑心全無,大聲嘶吼著,向河這邊殺來。秉常還要說話,卻早被震天的殺喊聲遮住,風雪之中,有幾枝箭幾乎從他耳邊貼著耳朵飛過,嚇出秉常一身冷汗。早有幾個侍衛連拉帶抱,將他拉到安全之處。 “陛下!”李清不待秉常定下神來,再次勸說道:“請速速下令東狩!” “罷!罷!”秉常此時也無奈何,只得下令:“東巡韋州!” “陛下聖明!”李清正要安排人眾斷後,忽然,只見灰濛蒙的一團東西沖他飛了過來,他側身躲過,那東西便摔在他身前幾步遠的雪地上。他定睛看去,這才看清襲擊他的原來竟是用灰布包著一團東西。一個親兵不待吩咐,已快步上前,將布扯開,便聽“啊”地一聲驚叫,那布里面露出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赫然便是去“保護”梁太后的阿妹勒的。 與此同時,對岸也傳出“萬歲”的呼吼聲。 秉常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太后……” 李清轉過頭望去,果然是梁太后在侍衛的簇擁下,親臨戰場了。他的心立時沉了下來,暗暗咬牙道:“若去的是史十三,不至於此!” 但是便到此時,史十三依然不見踪影。 他也無暇懊惱太久,眼見梁太后要說話,他深知梁太后厲害,連忙搶先喊道:“嵬名榮作亂,挾持太后,大夥兒和他拼了!殺了嵬名榮,封萬戶侯!” “殺了嵬名榮,救出太后!”負責金水河防線的兩名武官舉起刀,大聲吼道:“殺!”眾侍衛立時衝過河去,與西廂侍衛殺成一團。 這支西夏地位最尊貴、最精銳的部隊,在一個最不適合戰鬥的日子裡,進行著嗜血的內鬥。屍體不斷地倒下,鮮血幾乎將白雪染成紅色,雙方卻還是打了個平手,東廂沒有後退一步,西廂也沒能前進一步。 秉常與李清沒有在金水河邊多做停留。當這里處於纏鬥之中時,王城那邊傳來了一個好消息。一夥來歷不明的人,突然襲擊了王城東門外的西廂班直軍,守城的東廂侍衛趁機出城,前後夾擊,東門外的西廂班直竟被擊潰了。 “史十三來得正是時候。”不用多問,李清也知道是史十三到了。 李清護著夏主向東門奔去,沿途不斷召集侍衛,到達王城東門之時,身後竟也有五百餘人。 守衛東門的武官見到夏主與李清到來,連忙上前迎接。 “從背後襲擊叛軍的那幫人呢?”李清見到他,張口便問道。 “禀將軍。那似是民間義軍,擊潰東門叛賊之後,其首領說事不宜遲,往南門偷襲叛軍去了。”見到李清神態,他便不敢說真話,實際是他怕出事,不敢放史十三等人進王城。史十三迫不得已,轉戰王城南門。 “南門?!”李清倒吸了一口涼氣,“南門有嵬名榮親自領兵!” “末將看他們作戰勇猛,兼有風雪為助,必能成功。” “罷了!”李清也無暇再多說,“你立即下令,集結所有人馬。” “是。”武官怔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是要突圍了。馬上跑了開去,大聲呼喊怒罵,將所有能戰的侍衛全部召集起來,一起在東門之外集合。李清點了點人數,也有千餘士卒,只是士氣低落,許多人在這樣惡劣的天氣中作戰一天,早已疲憊不堪。 李清暗暗嘆氣,臉上卻不敢表露出來。他讓秉常脫了衣甲帽子,找一個與秉常差不多模樣的侍衛穿了,卻讓秉常穿著侍禁一級武官的服飾。將這些事調停妥當了,這才大步走到集結的侍衛們之前訓話。 “眾兒郎聽著!此番叛賊作亂,皇上要東狩召兵平叛,如今正是忠義之臣奮不顧身之時!若能護得皇上周全,克定叛亂之日,你我人人都是護駕有功之臣。封官拜爵,妻榮子貴,不在話下!但萬一兵敗,誤了皇上國家,人人也都死無葬身之地!大夥兒都要奮勇爭先,不可抱僥倖之意,若有怯敵懼敵者,立斬不赦!”風雪呼嘯,李清帶著殺意的聲音依然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中。 “是!”眾人轟然答應。 李清冰冷的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上。眾人盡皆凜然。李清看完所有人,方轉頭對秉常說道:“陛下,臣必護得你周全!” 秉常微微點頭。 “刷”地一聲,李清拔出刀來,高舉向天,大聲吼道:“出發!” 一千人排成幾列,浩浩蕩盪地出了王城。因為風雨未停,街道上有些地方雪深難測,所以,雖然號稱“突圍”,實際上所有人也只是在騎馬慢跑。此時此刻,李清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這樣的大雪,一樣也會限制梁乙逋的行軍速度。 王城南門外。 在巷戰中,史十三率領的地痞無賴們,未必沒有他們的長處。他們從各個建築的後面、雪堆之中,突然冒出,或是給嵬名榮的西廂侍衛一冷刀,或是扔出一塊石頭,待到這些精銳中的精銳,禦圍內六班直的侍衛們集結起來追擊之時,他們早已不知去向,消失在白雪之中。 嵬名榮努力勒束著自己的士兵。 “休管那些該死的兔子!”他執刀大聲吼著,“盯緊南門,不要讓那些叛軍有機會出城!”突然想起什麼,又一把拉住一個親兵,大聲吩咐道:“帶幾個人去看看東門!” 那個親兵答應了,叫上兩個人,騎著馬便向東門方向奔去。這三人騎馬馳出不過一百步,便聽到嘯耳的風聲,一個人影從他們馳過的一棵樹上躍身撲下,穩穩落到了一個親兵的馬上,便聽到“喀嚓”一聲,那親兵脖子被扭斷,摔下馬去。他的馬卻在那人操縱下,沒有半點停留,瞬時便趕上另一個親兵,那親兵正回頭張望,就只見白光一閃,那人手起刀落,又一個親兵死於非命。餘下一個親兵聽到聲響,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拼命鞭打著坐騎往前跑,那人卻不再追趕,勒馬哈哈長笑。嵬名榮看到此情,剛剛鬆了口氣,不料笑聲未已,那人手中的刀脫出而飛,在空中劃出一道紅線,正好砍在餘下的那個親兵的背上。 “撲通”一聲,那個親兵也跌下馬來,活不了了。 “這人是誰?!”嵬名榮驚疑地問道。他的親兵也不是好惹的,與尋常武將對打,也能戰上幾十回合不分勝負,這樣三招斃三命,被人殺小雞一樣殺了,不只是嵬名榮,連他的將佐們也驚呆了。 沒有人認識那人是誰。 “東門這麼久沒有人過來聯絡了。”嵬名榮思忖著目前的形勢,“定是被皇上突圍了。這些人是用來糾纏我的,使我不能追擊。” 想通此節,越想便越覺得自己的想法很有可能。 無論如何,不能讓夏主出興慶府。夏主如果逃到一個地方諸侯的地方,西夏必然掀起內戰。遼國內戰之時,宋人還無力插上一腳,西夏要內亂,運氣就絕不會有遼國那麼好了。 “眾軍聽令!”嵬名榮又開始出招。 嵬名榮如此相信自己的直覺,竟然召齊了王城南門外全部的兵馬,列著行軍隊列,徑直向興慶府的內城東門追去。面對著這樣規模的部隊,史十三所率領的那些“民兵”,是絕不敢招惹的。何況,史十三也不知道嵬名榮的意圖。果然,嵬名榮的人馬幾乎是暢通無阻地通過,徑直向內城的東門撲去。 就在王城南門守將與史十三幾乎是同時鬆一口氣的時候,二人前後接到了夏主“東狩”的消息。 “奶奶的!”幾乎不用多想,就知道嵬名榮是做什麼去了。王城已沒有再守的必要,南門守將立即棄城,率著部下的侍衛,尾隨著嵬名榮部的足跡追了上去。 而史十三則反應得比他更快。 但是,當大勢已經決定的時候,無論應變如何得體,也只能徒增遺憾,卻極難改變事情的結果。 史十三率領的“死士”們先一步遇到伏擊。 箭雨! 那一瞬間的箭雨,使得密密麻麻的飄雪都在空中融化,只見如蝗蟲蔽日一般,飛嘯而來,頃刻間,數以百計的人變成屍體,有許多人直接被射成了刺猬。並行的兩條街道上,都只有箭、插滿箭的屍體、還有一些受了箭傷的活人。 這不是嵬名榮的部隊所能有的規模! 史十三立刻就意識到了。 而且,這是一個大雪天,只有真正有過很多實戰經歷的軍隊,才可能在這樣的天氣條件下,形成這樣的箭雨。 “梁乙逋進城了。”史十三喃喃罵了一句,咬著牙,單手拔出正中左臂的箭桿,隨便撕了塊布給自己包紮了一下。 自己帶的那些“死士”,現在活下來的可能不到三分之一,有些人已經眼珠四顧,想要趁機開溜;有些人躺在雪上裝死;還有一些乾脆跪在地上痛哭,準備投降。真正想亡命一搏的,可能連十個都不到。 街道的兩面出現了數量龐大的夏軍。每個士兵手中都拿著盾牌與單刀,他們小心翼翼地進巷,割下每一個死者的頭顱,拿走他們的財物,殺死每一個還活著的人。 所有活著的人,看到他們的行為,都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大家拿著兵器,緩緩後退,全部集中到了史十三的周圍。但是那些西夏兵彷彿是看到了他們沒有弓箭,卻並不著急,依然只是慢騰騰地向中間擠壓過來。 時間彷彿在滴答滴答地走著。 史十三感覺到了每個人粗重的呼吸聲。 “這裡就是我的葬身之所嗎?不知李清與夏主怎樣了,不知她怎麼樣了……”他瞇著眼睛,打量著越來越近的西夏兵。 此時,隱隱約約,從附近傳來人馬痛苦的喊叫與嘶鳴聲,史十三雖然不知道這是與他一道追出來的南門守將,被嵬名榮殺了個回馬槍,但是也明白那些東廂侍衛的命運,不會比自己好多少。 當史十三與南門東廂班直都陷入重圍之時,夏主與李清,也到了需要直接面臨自己命運的時候了。 “周圍的街道,到處都有士兵。”斥侯的報導讓人沮喪。他們一路上不斷碰到梁乙逋的前鋒小隊,一直殺將過來,此時離內城東門不過數箭的距離,卻發現各城門的兵力都非常雄厚。而且都有梁乙逋的軍官接管。 “梁乙逋已經完全掌握住興慶府了。”秉常的話裡帶著一絲絕望。 “陛下,李郎君。”身著秉常服飾的侍衛突然說道,“讓我去引開他們……” 李清還在思忖,這可能是最後一張牌了。 “不必了。”秉常打斷了他們,“我們把衣服換回來。” “陛下?”李清抬起了頭。 “即便被俘,也要有王者的威嚴。”秉常此時反而想開了。 “快點。” 侍衛望瞭望李清,李清無奈地點點頭,他連忙脫下衣服,與秉常對調過來。 “李郎君。”換回夏主服飾的秉常,的確更像是一個君主了,“梁氏欲得你而甘心,我只是擔心你……” “陛下!”李清拜倒在地,眼眶濕潤了,“臣深誤陛下,萬死難辭其咎。” “他們若敢弒君,也是千古罵名。”秉常安慰性地說道。其實他也沒有把握,這畢竟只是一杯毒酒的事情。 李清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李郎君,你說仁多澣能來救駕嗎?” 李清搖了搖頭。如果仁多澣能對付得了梁乙埋,還用這麼麻煩嗎?本來如果夏主不在梁乙埋掌握之中,或者還有機會。 “那我們君臣,就注定要落在梁氏手中了?”秉常這時候異常冷靜。 “除非……”李清沒有說完。 “除非什麼?” “除非是南朝出兵。”西夏交給梁氏,還不如交給宋朝。這是李清真實的想法。 “南朝?!”秉常喃喃一會兒,說道:“我若死了,祖宗基業,就落入梁氏之手。縱便不死,這江山也是梁氏當權,我不過行屍走肉。與其如此,還不如便宜南朝!南朝若能為我報仇,我也不失封侯爵,為富家翁!” 秉常一面說著,一面從身上撕下一塊白布。反手一刀,將自己的坐騎殺了。用手指蘸點血水,就在白布上寫起字來。寫完後,又取出璽印印了,這才疊好,交給那個曾扮成自己的侍衛。壓低聲音說道:“你拿著這個奏章。朕與李郎君,都逃不過此劫。你要僥倖逃出,送至南朝,南朝必有封賜。要是逃不出,獻給梁乙埋,也是大功一件。總是不讓你枉跟朕一場!” “皇上!”侍衛接過秉常的奏章,哭倒在地。 李清上前扶起他,低聲道:“莫要引人注目,引禍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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