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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節

新宋Ⅱ·權柄4 阿越 15946 2018-03-13
西夏。興慶府。 這個曾經興盛一時的軍事強國的都城,此時空氣中都瀰漫著一股緊張的味道。官員們穿梭往來,交頭接耳,有些人在選擇,有些人則在觀望,很多人都敏感地覺察到變化即將到來。 局勢看起來非常不妙。 朝廷派遣密使向青唐請求和親,被董氈斷然拒絕。不僅如此,董氈還大肆宣揚,惡毒地嘲弄西夏。這件事情讓西夏顏面掃地,若是換在以前,這就是戰爭的開始。但在此時,除了加深西夏的窘況以外,興慶府沒有人敢提出“報復”二字。 自諒詐以後,西夏對吐蕃就沒打過勝仗,何況現在?這種自取其辱的事情,連梁乙埋都知道不必去做。 惟一讓西夏人稍稍安心的是,與遼國的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 但是這種順利,在一些人看來,卻完全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東西。夏國冒著觸怒宋朝的危險,出兵威脅楊遵勗的後方,而西夏軍隊攻占的土地與人民,西夏國一點也得不到,並且,西夏軍隊還不被允許進入願意投降的城鎮——因為遼國擔心西夏軍隊劫掠;也不得攻擊忠於遼主的部落……如果改成更直白的表敘方式,則意味著西夏將出兵替遼主打一場自己得不到任何實質性好處的戰爭。他們得到的,只是許諾。

最核心的許諾只有一樣:如若夏國遭到宋朝侵略,遼國會出兵幫助。 但是,包括夏主秉常在內,也有一部分西夏將領在懷疑遼國是否會兌現自己的諾言。其實,絕大部分的西夏將領都只相信搶劫,而不會相信承諾。對他們而言,戰爭等於搶劫,諾言毫無意義。人們不過是在努力地騙自己相信這樣一個事實:夏國與遼國結盟了。如此而已! 對於夏國而言,這有點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地要抓住每一根稻草。 也許,這份協議真正的作用,並非軍事上的,而是政治上的。 得到了遼國這樣強大的國家的保護承諾,梁乙埋的地位,至少在表面上,是再次穩固下來了。 所以,當五月份,蕭佑丹滿意地回國之時,國相梁乙埋親自送出百里,臨別之時,還拉著蕭佑丹的手,賭咒發誓,許諾一定會出兵夾擊楊遵勗。

但是興慶府空氣中的緊張味道,卻並沒消失。 人們還在等待。 雖然只是一絲希望,但是西夏的君臣們,還是希望出使大宋的李乾義,能夠帶回好消息。 同是在五月。 當梁乙埋與蕭佑丹道別的時候,李乾義一行,終於回到了西夏,進入了仁多澣的轄區。仁多澣留李乾義休息了一個晚上,次日便選派了一千騎兵,在仁多保忠的率領下,護送著李乾義,前往興慶府向夏主復命。 李乾義到達興慶府的那一天,是五月十五日。 “你是說,宋朝無亡我之意?”秉常瞪大眼睛望著李乾義,黑沉沉的眸子在燭光下閃爍著。聽到李乾義回國的消息,秉常立時丟下剛咬了一口的烤羊腿,連夜召見李乾義。 李乾義躬身答道:“至少宋朝口頭上是這麼說的。除了石越的暗示外,臣離開汴京之時,宋朝兵部侍郎郭逵奉旨前來送行,他親口向臣傳達宋帝的口諭,道是沙漠以外,宋朝取之無用,游牧之族此來彼往,宋朝反要用軍隊鎮守,甚費錢帑。不若以大夏為之鎮守邊疆有利。但宋朝甚忌我大夏擾其陝西,故道橫山之地,他們必要圖之。”

“橫山亦是我大夏生死之地。”秉常蹙眉憂道,“橫山若失,則攻守戰和,皆由他人。” “此是迫不得已。眼下我大夏亦無力與東朝爭橫山。”李乾義無奈地說道。 “先不管這些。”秉常搖了搖頭,又問道:“郭逵可還說過甚事?” “郭逵且道,若我大夏能謹守臣職,絕遼通宋,開放貿易,宋朝不僅願意休兵,且願每年賞賜宋夏貿易總稅入的二成予我大夏。其又道,宋朝需要大量牛馬,若大夏果真能放開貿易,則宋朝每歲至少可以從我大夏買羊四十萬,牛二十萬,馬六萬以及鹽五十萬斤。若大夏能開通宋與西域之商道,宋朝每歲可再賞賜錢二萬貫,布四萬匹。”李乾義如實地向夏主報告一切。 “他們想做什麼?”秉常反被嚇了一跳。他的頭腦,無法理解“貿易”二字的含義。他直覺地認為,宋朝平白無故地給出這麼多好處,後面一定藏著大陰謀。

“郭逵只是說,宋朝想找一個辦法,讓西北永久息兵。”李乾義遲疑了一下。 “你想說什麼?儘管直言。”秉常捕捉到了李乾義的動作。 “臣以為,若果真如宋朝所言,對我大夏,亦是有莫大的好處。”李乾義有點底氣不足,畢竟他說的,是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以往互市規模甚小,然我大夏已頗得好處。若互市規模果真能擴大至這個程度,那我大夏所得之利,遠勝於出兵劫掠。而宋朝也的確需要我大夏的牛、羊、馬、鹽。臣在汴京,見到從汴京一個城門,每日驅趕入城宰殺之羊,便有數万頭之多。且據臣打探所得,宋朝每月從遼國所買之羊,至少達數万頭。而這是因為遼國元氣未復,不足供應更多所致……” “你是說宋朝是誠心議和?”秉常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李乾義的頭垂得更低了:“臣……臣不敢確信。” 秉常背著雙手,急促地來回走著。 “若依郭逵此言,於我大夏確有好處。只要不遭天災,這貿易所得,確是遠勝於劫掠。”秉常似是自言自語,“但這對宋朝有何好處?必是懈我之計……” “宋朝或果真有意南圖,亦未可知。”李乾義低聲道,“何況宋朝果真是為懈我,我不中計便是。藉此機會,恢復國力,亦是良機。” 秉常的腳步停了下來:“你說得有理!”他頓了一下,又疑道,“只是賣羊與鹽也罷了,賣牛馬,卻也會增加宋朝的國力。終必為我國之大患!” 李乾義苦笑道:“難道我國不賣予他,宋朝的國力便不會增強嗎?契丹已經在賣了。” 秉常頓時愕然。半晌,才嘆了氣:“唉!”

“只是宋朝的條件……” “絕遼通宋而已,不足為慮。”秉常對遼國可沒有任何顧慮。 李乾義苦笑了一下,他左右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 秉常愣了一下,朝左右揮了揮手。侍候在兩旁的衛士與侍從連忙一一退下。李乾義見殿中人皆走空,這才壓低聲音,低聲道:“除此以外,宋朝還要陛下親政,行漢制、用漢禮,以及……”他略遲疑了一下,終於咬牙說道:“以及國相的人頭!” “啊?!”秉常倒吸了一口涼氣。他並非愛惜梁乙埋的人頭,而是畏懼梁氏的勢力。 “這……” “宋朝君臣,恨國相入骨。皆以為國相不可信。而國相曾遣人刺殺石越,石越尤其懷恨,必欲誅之而後快。”李乾義沉聲道,“若國相不死,石越絕不肯善罷甘休,一切休提。”

“這……” “陛下知道石越在宋朝舉足輕重……” “此事須從長計議。”秉常盯了李乾義一眼,道:“你不可洩露片言只語。” “是。” “外面送你來的將軍是誰?”秉常岔開話題,隨意問道。 “是仁多保忠將軍。” “哦?”秉常心裡,還在不停地翻滾著。宋朝要誅殺梁乙埋,究竟只是石越的私恨,還是想挑起夏國的內亂?秉常的手指煩亂地搓著。 “他還帶來仁多統領的密奏,想親自呈報陛下……”李乾義沒有體會夏主的心情。 “宣他進來。”秉常下意識地說道。 “是。” 次日。 西夏國相府。 “南朝許諾休兵議和?”梁乙埋倨坐在一張胡床上,盯著李乾義,問道。 “是。”李乾義小心地把昨晚對秉常說的話,又向梁乙埋复敘了一遍。當然,省去了宋朝要他梁乙埋人頭的那部分。

梁乙埋不動聲色地瞇著眼睛聽完,忽問道:“皇上怎麼說?” “皇上說要從長計議。” “喔。”梁乙埋揮了揮手,“你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太后免不得也要召見你的。” “謝國相。”李乾義恭謹地應道,又向梁乙埋一揖,退出國相府。 “你以為如何?”待到李乾義走遠,梁乙埋方轉頭向梁乙逋問道。 “宮中衛士報告說,昨晚這廝見皇帝時,曾屏退左右密談。他必有事情瞞著我們。”梁乙逋臉上的肌肉跳了跳。 “使團中我們的人怎麼說?” “一概不知情。只知道石越和郭逵,單獨與這廝談過。” “他回來時在仁多澣那裡待了一晚,還是仁多保忠送他回京的,是吧?” “是。”梁乙逋臉上還有憂慮之色,“昨晚皇帝還見了仁多保忠,談了約半個時辰。只恐對我家不利。”

“仁多保忠帶了多少兵?” “一千人。” “給我打發回去。”梁乙埋冷冷地說道,“把仁多保忠留下,這是質子。” “是。”梁乙逋答應著,又道:“天下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宋朝亡我之心,路人皆知。現在卻又許下這許多好處,正是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必是南朝奸計!” 梁乙埋點點頭,道:“我自然知道這是奸計,但是國中文武百官,卻未必知道。將人逼到絕路時,又將老大一塊肉擺在你面前,利令智昏,人人都想著左右是個死,不如咬一口試試……”他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咬牙道:“這才是毒計!必是石越小兒所設。” “那當如何應對?總要設法知道李乾義和皇帝私下里說了什麼才好……” “怕什麼?”梁乙埋桀桀冷笑道,“只要握緊兵權,他們玩不出什麼花樣!明日你便去軍中住著。府中宮中,全部調上精銳可信之士。旁事只要靜觀其變便可。”梁乙埋打仗外行,但是對於政治鬥爭,卻是十分精通。

“是。” “再派人盯緊李清與文煥。” “是。”梁乙逋應道,沉吟一下,又問道:“禹藏花麻呢?” “別去惹他。”梁乙埋皺緊了眉頭,“那是個蠻子。真惹惱了他,他能馬上翻臉率兵攻打我的相府。反正他一個人不足為懼,不要管他。真鬧出事來,你就讓人率兵把他圍了,我保管他立刻向你效忠。” “是。我即刻便去安排。” 梁乙埋微微點頭,輕鬆地笑道:“若果真鬧將起來,千萬別傷了小皇帝。真惹上了弒君的罪名,會惹得天下大亂的。” “我理會得。” “嗯。嘿嘿……本相倒要看看,他們到底能玩出什麼花樣來。”放肆的笑聲,從國相府中傳出。 “文卿,你以為南朝可信嗎?”秉常依然在猶豫。 文煥沉吟著。他心裡也不是很明白朝廷的用意,但是在李乾義回國之前,職方館就傳給他命令,要他盡其可能,勸夏主接受朝廷的條件。 “南朝經略南海之意倒很明白。但即便如此,其可信不可信,其實並不重要。” “哦?” “南朝所提條件,對大夏利大於弊。陛下若欲真正掌握朝政,剷除權臣亦是必然之事。這些事情,南朝不提,陛下遲早要做。眼下他們提了,不過是順水人情。” 秉常沉吟著。文煥說的話,的確很有道理。 “不過……” “陛下所慮者,並非南朝可信不可信。而是梁氏在國中經營已久,黨羽密布,又握有軍權,兼有太后之助,若輕率行事,恐誅虎不成反被虎傷。”文煥直視秉常,直言無忌地說道。 秉常默然,良久,方點頭道:“誠如卿言。” “臣請為陛下謀之。”文煥壓低了聲音。 “只管直說。”秉常不由走近了數步,急切地說道。 “梁氏雖然把持朝政,然而文武大臣,並不歸心。陛下果真欲行大事,所要誅滅者,不過梁乙埋父子及二三死黨爾,圖之不難。臣聞仁多統領素忠義,且與梁氏不和,陛下可遣一使者,密諭仁多,使其謊報宋軍入寇。陛下以李清隨扈,立召梁乙埋及文武百官商議,待其至,可立誅之。爾後使一親信之臣圍宮,保護太后。陛下親率禦圍內六班直持梁乙埋人頭往軍中,聲明只罪梁氏父子,餘皆赦免,奪軍權易如反掌。爾後召仁多統領入京為相,則大事定矣。縱若有他變,陛下自守宮城,而使仁多預先領兵進京勤王,梁氏亦不過為鳥獸爾。此事只須行事周密果斷便可。”文煥是存了心要挑起西夏內亂。西夏經過大敗,若內部果真再來一次內戰,便是神仙也救不了西夏。 秉常沉吟許久,搖搖頭,道:“終是行險。”說完,又苦笑道:“禦圍內六班直,梁氏黨羽亦眾,只恐也難以令他們完全聽命於我。” “欲行非常之事,必冒非常之險。”文煥咬牙道,“禦圍內六班直雖有不服者,除之不難。且仁多保忠將軍部下,尚有千餘精兵可供陛下差遣。” “你如何知道?”秉常吃了一驚,警惕地問道。 “臣剛才碰到仁多保忠將軍。”文煥低聲道,“仁多將軍對臣誇耀,他帶來千餘精兵,皆是百戰之餘,可與六班直一較高下。臣當時不曉其意,現在想來,必是仁多統領深謀遠慮……陛下,機者,難得易失。天予弗取,反受其咎。請陛下早下決斷。” “此事亦不必操之過急。” “陛下!”文煥急道:“若陛下遲疑,臣料梁氏必設法逐仁多之兵出京。” “容我三思。” “陛下!” “不必再說了,你善守機密便可。”秉常轉過身去,身子微微顫抖。他此時又有衝動,想當即採納文煥之策,一舉除去梁氏;但心中卻始終有一種難以抗拒的恐懼,萬一失敗,萬一失敗……他有點無法想像失敗的後果。我是西夏的皇帝,只要我不逼急了梁乙埋,他也不會敢把我怎麼樣吧?一種僥倖的念頭,在秉常的腦海中徘徊不去。也許,我答應了宋朝其他的條件,他們未必一定會堅持要梁乙埋的人頭…… 他祖父的狠決堅忍,在他這裡,竟然連一點也沒有剩下。沒有人知道,他懦弱的基因,究竟是從哪裡繼承來的。 三天之後。 李乾義帶來的消息,傳遍了整個興慶府。在興慶府上空瀰漫已久的烏雲,幾乎一掃而空。宋朝僅僅是要求夏主親政,行漢制、改漢禮,通商、絕遼,以及事實上割讓橫山——除了最後一條讓許多人感到一點危險與心疼外,其餘的條件,絕大部分西夏人都樂於接受。甚至可以說,這正是他們期盼的。 每個人都在等待梁乙埋的態度。 即便是梁乙埋的黨羽,也有一部分人私下里希望他能答應宋朝的條件,以免去西夏建國以來最大的一場危機。已經不止一兩個人對他不斷地發動對宋朝的戰爭感到不滿了,現在大部分人都期盼著與宋朝的和平。 當然,也不是沒有反對者。 也有相當數量的保守派,也是實力派,他們雖然不介意夏主親政,不介意通商、絕遼,甚至不介意讓橫山易主,但是他們卻反對行漢制、改漢禮。 只不過,在這種時刻,他們也不敢輕易地跳出來表達意見。 因為這一部分人,比其餘的人更深刻地尊重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宋朝現在是強者,觸怒強者並非明智的選擇。更何況,這中間還牽扯到復雜的政治鬥爭。 即便沒有招來宋朝的軍隊,可是萬一夏主某一日果真掌握政權,先跳出來的人,也一定是被肅清的對象。西夏不是宋朝,這裡的政治鬥爭不是以失敗者被流放而收場。在這裡,失敗者就只有死。 所以,他們寧肯退而觀望。 為了穿什麼衣服,叫什麼名字,行什麼禮節,而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對於西夏的這些酋長們來說,這並不值得。畢竟,無論興慶府耍什麼把戲,他們在自己的部落,依然可以保持自己的風俗,沒有人會來管他們。 罕見的,梁乙埋病了。 自五月十九日起,西夏國相梁乙埋突然間稱病,不再上朝。 局勢再次變得詭譎起來。 在同一天。 興慶府城西,仁多保忠的兵營外。 一個西夏軍官帶著四個隨從,氣勢洶洶地向轅門走來。他剛至轅門前,“當”的一聲,兩把鐵戟交叉,擋在他面前。 “滾開!”軍官怒聲吼道。 守營的士兵彷彿完全沒有聽到他的話,眉毛都沒有動一下。 “刷”的一聲,軍官將佩刀拔出半截,卻忽然停住了——軍營有十幾個弓箭手,將箭頭對准他,他罵了一聲,狠狠地將佩刀插回。厲聲道:“奉國相之命,本官有公事要見仁多保忠。” “稍等。”一個小校模樣的士兵應了一聲,轉身向營中跑去。 不多時,那小校又跑了回來,抱拳道:“有請。” 鐵戟這才分開,軍官帶著隨從,大步走進營中。正待向中軍帳走去,不料又被那小校擋住:“將軍只見大人一人。我營中規矩,任何人不得挾刃見主將。” “你們等在這裡。”軍官恨恨說道,將腰刀解下,狠狠地扔給小校,怒氣沖沖向中軍帳走去。 他進到中軍帳,也不等通報,掀開帳簾便闖進帳中。卻見帳內站著四個虎背熊腰的衛士,帥案前坐著一人,正低頭看著文書。見他進來,連頭也沒抬,只是冷冷地問道:“國相有何事找我?” 軍官見仁多保忠如此無禮,不由大怒,將一份文書扔到仁多保忠帥案,怒聲說道:“國相敕令將軍所部即日離京。興慶府非外軍久駐之地。” “知道了。”仁多保忠看都不看,便將文書直接丟到一個角落裡。 “你!” “我什麼?”仁多保忠霍然抬頭,犀利的眼神逼視著那軍官,那軍官被嚇了一跳,不禁倒退了一步。 “煩你回去回禀國相,便說我部糧草不足,士卒疲憊,尚須休整數日。” 軍官鼓起勇氣,高聲道:“你這是違背軍令!” “是嗎?”仁多保忠嘴角露出一絲譏笑,彷彿在說:“那你能將我怎樣?”嘴裡卻是淡淡地說道:“那你便告訴國相好了——我仁多保忠,只奉大夏國皇帝之敕令!非有皇帝陛下下旨,旁人之令,恕難從命!” “你……” “送客!”仁多保忠大聲喊道,不待軍官再說什麼,兩個衛士便大步上前,幾乎是半拎著那軍官,將他丟出了帳外。一人還在他耳邊低聲威脅道:“若敢聒噪,必取你狗命!” 目送著軍官悻悻地離開仁多保忠的大營,一個男子微笑著搖了搖頭,掀開中軍大帳,彎腰鑽了進去。 “狀元公。”見著來人,仁多保忠一改倨傲之態,站了起來,笑著迎接。 文煥笑著抱拳,道:“梁乙埋雖然受挫一次,必不肯善罷甘休。” “他能奈我何?”仁多保忠不屑地笑道,“梁氏威信全無,又如何能用軍法節制部眾?他不敢招惹禹藏花麻,難道我仁多家便是好惹的?” 文煥注視仁多保忠,低聲道:“只恐他用詭計。” “詭計?” 文煥點點頭,沉聲道:“將軍在此,是最好的人質。”他頓了一下,笑道:“不過,只要將軍不離大營,便可無憂。” 仁多保忠低頭思忖一會兒,猛然醒悟,抬頭笑道:“我偶感風疾,焉能離營?” 文煥看了仁多保忠一眼,意味深長地一笑,也不多說,抱抱拳,便轉身離去。 仁多保忠望著文煥離去,微微嘆了口氣。他與文煥交往雖然不多,但是卻已知此人心機深沉,智算過人,行事果決,實在大出他的意料。這樣的人物,竟然被李清降伏,背棄自己的族人,真不知是可憐還是可嘆。仁多保忠頗有點百感交集,他知道宋朝可以說是蒸蒸日上,說得不好聽一點,萬一宋朝果真滅夏,像他與仁多澣這樣的人物,只要投降宋朝,還能不失榮華福貴;但若是文煥被擒,卻絕對不會有好結果。本來文煥的命運如何,與他仁多保忠可以說毫不相干,但是,文煥在西夏的妻子,卻是他的堂妹,而且是感情頗好的堂妹……為了這個,仁多保忠卻又不能不操心。 “不過,”仁多保忠自失地一笑,暗怪自己杞人憂天,“無論如何,只要能除去梁乙埋,大夏也不是這麼容易滅國的……” 繼梁乙埋告病不朝之後,仁多保忠也突然生起病來。 這個年輕的將軍,謝絕一切探視,每日堅臥營中,絕不見任何外人,僅僅是上表請求夏主允許他繼續在京府養病。不久,仁多澣也知道了這個消息,也送來一份奏摺,乞求皇帝能讓仁多保忠率他的“親兵”,一道在京師養病,待病癒方歸。 秉常順水推舟地批准了仁多澣的請求,讓仁多保忠安心養病。 梁乙埋明知道這是仁多澣插進興慶府的一顆釘子,卻也拿他沒有辦法。不過,無論如何,梁乙埋都不能就這麼任由仁多保忠這麼釘在興慶府中,他指使親信,以防止軍士擾民為名,在仁多保忠大營的周圍,築起了高大的坊牆,將仁多保忠的部隊圈在坊牆當中,又派了兩支部隊,一前一後監視著坊牆的兩道大門。 仁多保忠卻也沉得住氣,任由梁乙埋擺弄,竟是一點也不理會。 眨瞬之間,時間便過去了五個月。 這五個月的時間裡,西夏的局勢從表面看來,已經恢復了平靜。人們也漸漸從戰敗的打擊中,回過神來,一切看起來都漸漸正常——對梁乙埋不滿的依然不滿,趨附梁氏的依然趨附,觀望的始終觀望。沒有什麼變化。 惟一還昭示著暗潮並沒有真正平息的是,國相梁乙埋依然告病,而仁多保忠的病也沒有痊癒。李清、文煥、禹藏花麻等人始終在不懈地遊說夏主秉常,但是秉常卻始終在觀望,或者說是在猶豫。文煥與李清撰寫的關於改制的條程,在秉常那裡,已經擺了很久。 從宋朝傳來的消息,對西夏而言,也很難說是好是壞——石越在五月底回到了陝西。 戰爭並沒有繼續下去。宋軍在橫山的行動沒有停止,但也僅限於此。石越顯然將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內政當中。 但這也只是推測。西夏人現在真正可以確知的,僅僅是石越的的確確回到了陝西。而宋夏的關係,可以說並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也沒有任何惡化的跡象。偶爾有細作報告傳來,顯示著宋軍一直在進行著可疑的調動,但是卻沒有更多的情報讓西夏的邊將進行分析。於是這樣的情報便被暫時丟到了一邊。 來往於宋夏邊境,在雙方邊境戒備森嚴之時,並非想像中那麼容易的事情。西夏並沒有如職方館那樣組織結構更先進的間諜機構,他們的情報來源,依然是中國傳統的模式——通過邊境將領的私人間諜來蒐集情報。這種模式下,情報的數量與質量,完全取決於將領的個人能力與運氣——亦即他分析情報的能力,以及是否有足夠的運氣招攬到好的間諜;並且,將領之間一般也缺少交流。而上級對情報的掌握,則往往來源於將領們那極不全面的報告。沒有一個將領會心甘情願地向上級報告他知道的一切,因為在傳統的情況下,對敵人的了解,實際上也是一種政治資本。對情報一定程度的壟斷,對於個人而言大有好處。 宋朝以前也是採取同樣的模式。在那種模式下,每個邊境的官員對西夏都有自己的了解,但每個人的了解都是片面的,而朝廷上至皇帝下至大臣,對於西夏,普遍都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只有最傑出的人士,才可能對敵人真正有所了解。 但是職方館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宋朝與西夏相比,在情報上擁有壓倒性的優勢。專門的人員、專門的資金,從事專業的情報蒐集工作,在資源整合後,間諜們活動的範圍,比以前不僅可以更廣泛,而且可以更深入。與此同時,又有專業的人員將這一切整理成更全面的文件,供決策者參考。可以說,職方館的出現,讓宋朝君臣第一次真正了解了自己的對手。 不過,職方館的人,同樣也是人。 宋夏雙方在邊境的戒備,對雙方的間諜都是同樣的限制。仁多澣雖然私下里與宋朝進行互市,但並不意味著他會對宋朝的細作掉以輕心。 超過半年的時間內,西夏人基本上不知道宋朝發生了什麼。特別是對陝西內腹地區發生的事情,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而宋朝也好不到哪裡去,往往要兩三個月才能傳回一次情報。 熙寧十一年十月一日。 在宋夏邊境的環州,下起了小雪。 按照石越與仁多澣的密約,雙方每個月在初一和十五舉行兩次互市,分別在宋朝的環州與西夏的清遠軍城舉行。這一天正好是互市的日子。儘管小雪使道路變得泥濘難行,但是這一天,還是有許多的商人,趕著牛羊,推著小車,從西夏境內出發,經過宋軍哨卡的檢查,進入環州城內的東市,與早已等候在此的宋朝商人交易。環州城的市民們,往往也會在這一天去集市,賣掉自己的手工業產品或農產品,買回自己需要的東西。 這座經過戰爭摧殘的城市,已經漸漸恢復了活力。 不過戰爭的記憶並沒有從環州百姓的腦海中消失。城內香火最旺盛的廟,便是城西的狄將軍廟。廟裡供奉的狄詠金身,比起大宋朝最英俊的神靈二郎神都要英武三分;陪祠的李敢當也是栩栩如生。而除此之外,環州家家戶戶,都供著石越的生祠——儘管官府屢次下令禁止,卻毫無作用。百姓們有自己樸素的感情。 除了這些,戰爭留給環州的,還有一座“陝西路第一振武學校”以及環州軍事小學校。這兩所軍校實際是二而一,一而二的。因為草創,其規模並不大,總計學員都不過百餘人。但是身著戎裝的少年,精神抖擻地出現在環州街頭,也是環州的一道風景線。 大約在上午巳初時分,在環州東市的一座新建的酒樓內。 雖然外面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趨勢,但是東市內依然是人聲鼎沸,進入市場的人絡繹不絕。而酒樓內,因為時間不到,反而稀稀落落的,沒有幾個人。不過,由於雙方處於準戰爭狀態,對於來宋朝互市的西夏商人,宋朝也有著嚴格的限制——他們只被允許在規定的區域內活動,所以,掌櫃的倒並不擔心自己的生意。西夏商人們可以選擇吃飯的地方並不多。他反而會在心裡暗暗看不起酒樓裡的西夏客人們——在這個時候不去做生意,反而來酒樓喝酒的,一定是敗家子。當然,雅座內的除外,那些都是談大生意的。 也算見多識廣的掌櫃知道,各種各樣的人都是存在的。畢竟現在他的酒樓中,十幾個客人中,也有四五個是西夏人。 他的客人們顯然不知道自己在被掌櫃的腹誹。因為這些地方嚴禁售賣報紙,所以酒樓內也沒有報博士與說書人存在,甚至連陪酒的妓女也沒在這個時間出現,客人們只是在樓上樓下三三兩兩一桌,低聲地說著話。 “掌櫃的。”一個青年男子的聲音,打斷了掌櫃的胡思亂想。趴在櫃檯的掌櫃頭都沒抬,懶洋洋地問道:“什麼事?” “地字五號房在哪裡?” “進里門,左拐,過一道門,右拐,第二間便是。”掌櫃下意識地回道,待到說完,方想起那房子早有人了,忙抬起頭來,叫道:“客官!那房有人了……” “我知道。”那個男子一面答應著,人卻早已走遠。 依言左拐,過一道門,右拐。果然,第二間房門掛著“地五”的木牌。男子伸出手,輕輕叩了叩門。三長一短一長。 “是誰?”屋里傳來的聲音,竟是個還沒有變聲的男孩的聲音。 “長安來的。” 門“吱”地一聲打開。 男子走進房中,卻沒見有人在房中。他也不找,只是將門閂上,找張椅子坐了。方從懷中掏出半片魚符來,和放在桌上半片魚符合了。便靜靜地坐在那裡,不再說話。 “等你很久了。”過了一會兒,聲音再次響起。 “有何非常之事嗎?” 沉默了一陣,那人方說道:“若是無事,我也不必如此麻煩。但此事總是不能放心他人,而且亦沒有直接證據……” “嗯。”青年男子輕輕應了一聲。便聽那人繼續說道:“我家主人要我來傳話給石帥,西夏兩個月內必有大變。” 這麼驚人的消息,青年男子也只是微微點頭,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現。 那人似乎覺得有點奇怪,忍不住問道:“難道石帥早已知道嗎?” “這似乎不合規矩了。”青年男子笑道,“何況石帥知不知道,我如何知道?” “哼!”那人哼了一聲,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嗎?” 青年男子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卻並不追問,只是笑道:“職方館的規矩,本來與我無關。你才是職方館的人,我可不是。” “我也不是。我主人才是。”那人頗不服氣。 “罷了罷了,我不想回去被罵。”青年男子笑道,“言歸正傳吧。我從長安辛苦趕來,也不容易。” “我不辛苦嗎?”那人反駁道,青年男子不覺一笑,只覺那人爭強好勝,不知如何竟然入了職方館,而且還地位頗高。又聽那人悻悻地說道:“這事情,並無一點證據。但又確實要緊,所以我家主人讓我特意來一次……叫轉達給石帥,夏主這兩個月內,必定改制。” 青年男子聽到這樣的消息,卻依然是波瀾不驚的神色,只問道:“令主人這般想,定有他的緣由。” “若有證據,何必這般麻煩?”那人頗顯不耐,道:“我家主人說,這不過是他的直覺。他身臨其境,感受已多,所以方能有此判斷。若強要證據,只有一樁,夏主在十幾日前,曾經秘密召見仁多保忠……你告訴石帥,讓他自己決斷便是。夏主行事向來率性,果真要證據,卻也甚難。” “那……” “我知你要問什麼。”那人對青年男子不信任他主人的話,顯得十分不滿,言辭中便頗不客氣,“那兩人都無法證實。” 青年男子此時才不禁要目瞪口呆。世上哪有這麼驕悍的細作?簡直是聞所未聞。他不禁微微動氣,道:“我知道了,必當如實禀報給石帥。”便作勢起身要走。 “你急什麼?”那人冷笑道,“我家主人還有話說……” “請說。”青年男子雖然地位不高,但平生卻沒受過多少這樣的氣,不免也微微發怒,生硬地回道。 “椅子下面,有一張紙,寫了興慶府一帶兵力佈置和各軍將領名單,你取了回去給石帥,他看了後,便可知道夏主這次改制能不能成功……我們陝西房收買的西夏將領名錄,按例只能上報樞府,還要勞煩石帥自己問樞府去要。” 青年男子知道這人後一句是故意刺激自己,也不理會,只依言向椅子下面摸去,果然摸到一張紙,他打開略掃了一眼,便小心收入懷中。 “夏主一旦改制,我輩之任務便完成一大半。”那人竟打了哈欠,笑道:“做了這麼久的細作,總算快可以解脫了。” “莫要高興太早,那還只是你家主人臆測。”青年男子忍不住故意打擊道。 “哼!” “石帥也想請問一下你家主人,李清將軍究竟有無可能反正?” “石帥關心此事做甚?”那人似乎有點吃驚,“李清反正,只是手段,並非目的吧?” “如此人才,不為大宋效力,豈不可惜?” 那人沉默了許久,方緩緩說道:“原來如此。請你回复石帥,李清是今之國士。他的確心懷故土,但是必不負夏主。” “可惜!” “但也未必沒有希望……” “哦?” “若是夏主走投無路,李清必不肯再為西夏效力,此時他定轉投大宋。”那人說這話的時候,整個人似乎都成熟了幾分。 “我會回禀石帥。”青年男子站起身來,轉身向外走去。 “恕不遠送。”那人低聲說道,頓了一會兒,彷彿炫耀性地又補了一句:“侍劍!” 侍劍身形停了一下,終於強忍住回頭的慾望,繼續走出了這間房子。 約半個月後。 此時正是西夏大安四年十月中旬。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將有“塞上江南”之稱的興慶府附近都裹上了銀裝,這座矗立在白茫茫的原野之上的城池,雄渾之中又多出了幾分英氣。在興慶府的王宮之內,夏主秉常身著黑狐袍,正與一干親信的臣子商議著猶豫了近一年的大事。 “朕已決意,要仿宋、遼之製,改革國家之禮儀制度……”沒有人知道秉常為何突然下定了決心。事實上,連李清、文煥、禹藏花麻這幾位素來親信,並且一意勸誘夏主改行漢制的臣子,都覺得事情非常的突兀。三人在人群中無奈地交換著眼神。歷來要行大事,都必須謀定後動,不除權臣,未專朝政,輕言改制,實是取禍之道。但是秉常突然之間在更大的範圍內,公開提出此事,卻不吝於打草驚蛇。 但是秉常對這些似乎毫不介意,他蒼白的臉上印出興奮的紅潮,正一廂情願地沉浸於自己對未來的憧憬之中:“……宋帝用石越之策,改革舊章,宋因此而強;遼主學習宋制,勵精圖治,契丹中興,貽始於此……我大夏雖小,然素與二強抗禮,今日之弱,全是因循守舊,若仿契丹之策,以宋為師,大夏中興,指日可待!……” 宋朝與契丹的君主,都是那麼的年輕,卻都能讓國家有如此成就,這一點就讓年輕的夏主既慚且妒。景宗皇帝、毅宗皇帝時,白上國還是大陸西北讓任何一國都不敢小覷的軍事強國,傳到自己手中,卻沒落至此,幾乎有亡國之危!想到這一點,秉常渾身的血液似乎都燃燒起來。 是的,自己絕對不能再猶豫不決了。 秉常迴避了梁乙埋的阻礙,他將梁乙埋長達半年之久的告病,當成了梁乙埋的一種妥協與退讓。 “朕要放手施為!”秉常在心裡對自己打氣,“我不會比趙頊、耶律濬差一點半點的!” 然而宮中群臣的態度,卻出乎秉常的意外。 在他做了這番表示之後,十餘個素來親信的臣子,都陷入短暫的沉默中。 死寂般的沉默,彷彿連殿外飄雪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秉常一時間覺得十分的難堪,他的目光緩緩移過第一個人的臉上,但他目光所到之處,那些臣子無不將頭垂下,避開他的目光。禹藏花麻更是一開始就垂下了眼簾,絕不看秉常一眼;李清的嘴唇嚅動了一下,也終於垂下頭去。他們對秉常的這種衝動,既不滿,又無奈。 夾雜著失望的怒火,在秉常的胸中點起,他的目光越來越狂躁,越來越惱怒。終於,他的目光移到了文煥臉上。這個宋朝的武狀元,卻沒有避開他的目光,反而對視過來。 “陛下!”文煥跨出一步,朗聲說道:“臣以為改制之事,順天應人,陛下之舉,可稱英明!” 聽到這句話,秉常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一瞬間,他覺得文煥果真是越看越順眼。 李清卻不滿地望了文煥一眼,出列說道:“陛下!臣以為此事過於急躁。臣敢問陛下,此事可曾與太后、國相商議?” “朕已親政,國事當可獨斷!”秉常盯著李清,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他完全沒有想想李清的用心,不知道李清是想給他留下一個迴旋的餘地,反而有一種被背叛的憤怒。 “陛下!”李清跪了下去,頓首道:“臣之忠心,可表日月。然而天下之事,欲速則不達!請陛下三思!” “李將軍此言差矣!”一直不曾表態的禹藏花麻,終於開口,“以宋為師,推行漢制,革新國政,亦是李將軍之夙願。陛下之舉,實是英明。我大夏雖居西陲,然好禮慕義,崇儒尚文,國家典範,皆出先賢,豈可永久自居於蠻夷?況遼主師宋而強,宋朝變法而興,若大夏固步自封,必有亡國之憂。臣雖不才,願為陛下馬前卒!” 禹藏花麻說完,朝李清擠了擠眼。其餘群臣,眼見這般情勢,再也不敢多說什麼,連忙紛紛表示擁戴。李清眼見著秉常眉開眼笑的神情,又見著禹藏花麻與文煥的眼色,不由在心裡嘆了口氣,暗暗道一聲:“博一把吧!”也跟著大聲說道:“陛下英明……” 次日。 興慶府大朝會的朝鐘撞響,在國相梁乙埋缺席的情況下,夏主秉常身著漢服上朝,正式下詔,自即日起,大夏國罷廢蕃禮,改行漢制! 此詔一下,梁乙埋在西夏的實力便展現出來了——殿中立時便有半數以上的官員,長跪不起。他們藉著夏景宗元昊的名義,反對秉常改行漢制。還有三成的官員則徬徨不定,心存觀望。真正支持秉常改制的,連二成都不到! 秉常勃然大怒,命令武士將這些官員全部攆出正殿。並頒下嚴旨:五日之後再次朝會,有敢著蕃服者,即斬! 同時,秉常又向全國頒布詔令,申明西夏從此要推行著漢服、行漢禮、習漢文、開科舉、建學校、辦報館、整軍隊、輕賦稅、和鄰國、通互市九項大的改制措施。至於其小的條目則更是內容豐富,前三項不論,如開科舉、建學校,就包含奉儒教為國教,開創明理、格物、武學諸科,而軍事學校更是重中之重;整軍隊一項,則是要將西夏軍隊,分成禦圍內六班直、羽林軍、部落軍三種,要重建一支以騎射為主,正軍人數在五萬左右,裝備精良的精銳羽林軍,以此為西夏軍事力量的核心,並且要仿效宋朝創建衛尉寺,將監軍一職徹底職業化,並且深入至每個部落的百夫長一級;而輕賦稅一項,則是規定西夏將用五年時間,逐年減輕賦稅徭役,最終確定十一稅的比率,並保證服兵役的戶口稅率再減為三十稅一;和鄰國、通互市則是向宋、遼同時稱臣,與吐蕃議和,以推進雙方的貿易,並緩解邊境的危機,同時向西擴張掠奪,以彌補在東面的損失…… 史稱“大安改制詔”所提出來的措施,平心而論,若西夏果真能順利施行,恢復國力並且一舉進入完全的文明時代,也絕非沒有可能。 但是這麼多的措施,想一次推行下去,沒有一個極其強勢的君主,是絕不可能的。而且西夏君臣,無論是秉常,還是李清,抑或是禹藏花麻,或者是反對者的梁乙埋與梁太后,都缺少宋朝君臣的財政概念。而惟一略微有點財政觀念的文煥,用心卻並不純良…… 將西夏國內極其沉重的賦稅降低,以緩解百姓負擔,本意上是好的,但是此舉卻足以讓西夏的財政在短期內破產——除非他們能同時掠奪到大量的金銀;而且,西夏更多的普通百姓受到的最殘酷的剝削,不是來源於國家,而是來源於部落首領與貴族、地主,這一點上秉常無能為力——他並非遼主耶律濬,遼國在內戰中,許多貴族被清洗,從而使國家直接管理的戶口增多,貴族統治的人口只占到少數。而且遼國地域寬廣,遼主僅僅以契丹、奚、漢三族為統治基礎,便可以毫無顧慮地將財政壓力轉嫁到其他部落頭上。這兩個原因,使得遼主可以大膽地減輕百姓賦稅,以收買民心,恢復國力。所以,儘管秉常的這一舉措是向遼國學習,但是因為兩國情況完全不同,導致這一措施在西夏要面臨極其巨大的困難——除非秉常有能力在短期內將西域完全征服,將那裡掠奪一空或者另有斂財良策。否則,他其餘所有的改革,都是要錢的,僅僅依靠通互市這一個利源,絕不可能支撐起這麼龐大的改革措施。 據說石越得到“大安改制詔”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西夏國庫到底有多少錢啊?在推算出西夏財政狀況可能好過宋朝,但卻不可能太富裕之時,石越便開始懷疑秉常找到了一條金脈。 但不論如何,大安四年的冬天,秉常與他的親信臣子們,卻是抱著極大的熱情,想要推行他們的改制的。 “胡鬧!胡鬧!他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太后!”梁太后拍著桌案,身子氣得直發抖。 她兒子想行漢禮的風聲,她的確早就听說過。但是這麼久沒有動靜,本來她都快認為秉常已經死了這個心了,但不料兩天之內,秉常就突然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來。而且,事先根本就沒有詢問過她的意見。 “數典忘祖!”梁太后氣急攻心,說話都有點哆嗦,“來人!來人!去叫皇帝來見我!” “太后息怒。”嵬名榮低聲勸道。 “你說,你說……我們好好的胡人,卻要穿漢服,習漢文,行漢禮,景宗皇帝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梁太后指著揉成一團的“大安改制詔”鈔本,這個一向都胸有成竹的女人,都不禁痛心疾首。 “太后……”嵬名榮猶疑著。 梁太后望著嵬名榮的神色,哼道:“有話就說!” “依臣之見,這改制詔書,也未必一無是處。”嵬名榮硬著頭皮說道,秉常的這份詔書的內容,對許多西夏人來說,並非沒有吸引力。 “國中如今議論紛紛,眾人都覺得詔書之策雖小有不妥之處,但大體確是良策,不過懷疑能否實行罷了。” “連你也糊塗了!”梁太后指著嵬名榮罵道,“你看看這些事情,我大夏做得,可南朝也做得!我大夏論人口土地,還比不上南朝一路!果真行此策,我們憑什麼與南朝相抗?我大夏之根本,是胡俗!只有這一點,南朝永遠也比不上。南朝養一個騎兵,花費數千貫,尚且未必是善戰之士,我大夏卻不要花一文錢!若果真崇儒尚文,不出數代,風俗變更,南朝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滅我。真是糊塗啊!” “但現在依守舊章,也有亡國之危。”嵬名榮一時也判斷不了究竟誰對誰錯,只得據實直言,“況且人心皆以宋朝為強國,人人皆道要師宋自強……依臣之愚見,太后莫若靜觀其變。主上也不是一兩句能勸過來的……” “勸不過來也要勸。別的我任他去做,不過行漢禮、著漢服、習漢文、辦報館這四項,卻一定要廢。學校可以建,但是要教也只能教蕃文的。”梁太后咬牙道。 意外的,秉常在梁太后找他之前,便先來向梁太后禀告改制之事了。 雙方的談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雖然秉常在內心十分畏懼梁太后的權威,但是射出去的箭,也不可能再回頭。 五天時間很快過去。再一次大朝會到來。 秉常滿意地接受著殿中的文武百官身著漢服,用漢禮進行朝拜。他居高臨下地掃視眾人,心中得意洋洋——忽然,他的目光停在幾個人的身上,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野利拿!訛龐良固!吳江!”秉常的聲音彷彿結了冰一樣。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這三人身上:在一殿漢服中,只有這三人依然身著蕃服,並且用蕃禮參拜。 殿中頓時沉寂下來。 這三個人都是元昊時代的臣子,野利拿更是做過謨寧令,訛龐良固則做過樞銘,吳江雖是漢人,在諒詐時代也當過北院宣徽使。 而最重要的是,每個人都知道,這三人與梁乙埋素來很親密。 梁乙埋一面讓梁氏子弟與大部分黨羽假意服從秉常,一面卻挑出三個老臣來,試探秉常。其實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改制詔中,對軍隊的改革,早就被眾人解讀成秉常想藉此機會奪去梁氏的兵權。梁乙埋又豈會束手待縛? 秉常的臉上彷若塗上了一層嚴霜。 “朕五天前的詔令,你等不曾聽過?” “那是亂令!”野利拿自恃身份,倚老賣老地說道,“變亂祖制,臣不敢奉詔。若穿漢服,臣死後無臉見景宗皇帝!” “是嗎?”秉常的聲音更加嚴酷,“只可惜,輪不到你來指責朕!”他轉向訛龐良固與吳江:“你們兩個呢?” “臣等不敢奉詔。” “你們也是怕無臉見景宗皇帝嗎?” “是!臣等愧對列祖列宗!”訛龐良固與吳江從秉常的眼神,感覺到一絲涼意,但事已至此,卻只能硬著頭皮說道。 “好!甚好!”秉常忽然點了點頭,笑了起來。但只是一瞬間,他的臉便又沉了下來,一股殺意瀰漫在臉上,“既然你們這麼想見景宗皇帝,朕便成全你們!”秉常這句殺氣騰騰的話,在殿中空蕩地迴響,幾個膽小的,嚇得一個哆嗦,幾乎跪了下去。 “來人!”秉常厲聲喊道。 幾個武士大步上殿,抓住野利拿三人。三人早被嚇呆了,連話都沒說出來,便聽秉常冷冷說道:“我大夏素來尚武,不忌血腥,便將這三人在殿中處死,懸首示眾三日,全家抄沒為奴!” “遵旨!” “慢!” “陛下息怒!” 秉常看都不看準備求情的官員一眼,厲聲喝道:“立即行刑!敢求情者,與三人同罪!” “遵旨!”殿中武士毫不含糊,拔刃出鞘,一刀一個,頃刻之間,三人便身首異處,血濺殿中。西夏諸臣並非沒見過殺戮之人,但這种血腥的場面,卻也讓許多人胃中翻滾,忍不住想要嘔吐,但是看著秉常殺氣騰騰的樣子,又只得拼命強忍,絕不敢表露出來。 而文煥早已帶頭跪下,高聲呼道:“陛下萬歲!萬歲!” 眾官員連一齊跪倒,同聲唱和:“陛下萬歲!萬歲!” 史稱“大安改制”的西夏政治改革,正式血淋淋地拉開了序幕。 李清府。 “你給皇上出的這個主意,實在太過於血腥……梁乙埋豈會善罷甘休?”李清回想起殿中一幕,忍不住責怪著事情真正的幕後主使者文煥。但是他也有點無可奈何,夏主對文煥的信任,現在絲毫不亞於他。 “難道不殺人,梁乙埋便會善罷甘休?”文煥淡淡地反駁道。實際上他心里巴不得梁乙埋發難。 “以這樣的手段,眾人不會心服。” “行大事,必先立威信。罰當罰,賞當賞,則眾必心服。”文煥不以為然,“嚴刑峻法,可以讓眾人明白皇上的決心。法令更易推行。” “不是這般。”李清搖搖頭,“狀元公你太偏頗了,德刑不可偏廢。” 文煥笑道:“我們不必辯論這個。實則我獻此策,還另有用意。” “哦?” “皇上心中對梁氏,似有畏懼之意。”文煥毫無顧忌地說道,“用這種非常手段,能增強皇上的勇氣與信心。若老是對梁氏不敢動手,大事必敗。而今日之殺戮,在他日對付梁乙埋之時,亦可震懾眾人,使眾人不敢輕易偏向梁氏一方。” “罷!罷!”李清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事情已經發生,再說多了也沒有意義。現在他最擔心的,是梁乙埋的反應。 自己的黨羽被殺,梁乙埋豈會善罷甘休? 李清不由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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