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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節

新宋Ⅱ·權柄4 阿越 29859 2018-03-13
次日清晨。 風和日麗。 瓊林苑。 號稱“千重翠木開珍囿,百尺朱樓壓寶津”的瓊林苑,是汴京四大園林之一,位於順天門外道南,俗稱“西青城”,是所有皇家園林中最讓宋朝的士大夫感到親切的所在。因為他們進士及第之後,宋廷都會在此處大宴進士,稱為“瓊林宴”。對於宋朝的讀書人而言,這是他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之一,因此瓊林苑在他們心目中的印象,總是十分美好。此時未及三月,與瓊林苑隔道相望的金明池尚未開放,士庶百姓依然不得入內,但是在瓊林苑與金明池之間的大道上,卻是車馬盈道,擠滿了翹首以待的東京市民。而在瓊林苑內,新裁的叢叢綠葉之下,汴京的文武百官,也早已聚齊,一面談笑,一面等待著石越的到來。 呂惠卿身著紫袍玉帶,頭頂梁冠,正笑瞇瞇地與馮京、吳充、王珪等人閒聊著。朝中諸大臣中,司馬光早已告了病假,拒不參加這次禮制所無的郊迎。此外還有十餘位素以方直著稱的大臣、諫官、御史也一齊稱病,因此都沒有出現在瓊林苑。範純仁雖然到場,卻是一直默默站在不顯眼的地方,既不發一言,臉上也不曾露出過一絲笑容,而是用若有所思的表情望著一片樹葉發呆。似他這般的大臣,竟也有十幾位之多。樞密使文彥博則與兵部侍郎郭逵另立一處,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呂惠卿一面說著話,一面假裝不經意地觀察著眾人的神態,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粘上去的一般,永遠是不變的得體與溫和。

安惇遠遠地望了呂惠卿一眼,二人目光相交,隨即分開,各自露出會心的笑容。安惇不由愉快地想起前一日和呂惠卿的對話: “相公以為石越是當來,或是不來?” “某不知。” “郊迎之事,石越上表推遲了三次,雖然皇上沒有答應,然石越連洛陽城都不曾進,其不赴瓊林苑,亦未必不可能。” “朝中文武齊聚瓊林苑相迎,若石越來,固然是他得意忘形,不知韜晦;他不來,亦是他矯揉造作,不知謙退。他來與不來,又有甚要緊?” 安惇不覺笑了起來。 忽然,瓊林苑外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安惇心中一動,暗道一聲:“來了。”果然,便聽有人高聲叫道:“來了。”眾人都循聲望了過去,等了一會兒,果見石越在幕僚、扈從的簇擁之下,向苑中走來。呂惠卿見著石越,忙快步迎上前去,遠遠就高聲笑道:“子明為國家朝廷立此不世之奇功,某奉旨,率文武百官,在此迎接子明回京。國朝立國以來,這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真真叫人羨煞。”一干文武官員也連忙隨著呂惠卿、文彥博迎上前去。

“陛下如此厚待臣子,臣本無功,實惶恐。”石越向皇宮所在方向叩拜了,方才起身,向呂惠卿、文彥博及眾大臣見禮。 呂惠卿回了禮,笑道:“一別兩年,子明更見沉穩。” “相公卻是風采依舊。” 二人話中各含機鋒,卻執手大笑,倒似親如家人一般。 “那日接到陝西捷報,才知道子明之才,真深不可測者。笑談之中,可以破數十萬兵……” “我一介書生,又有何能?不過是陛下洪福齊天,將士英勇善戰。我不過坐享其成。” “天下事豈有偶然?子明何必過謙。” “相公有所不知。非我推功,此番破賊,實是全賴將士善戰。若無狄詠守環州,吾已為賊所擒;若非種古斷指破賊,綏德豈有大勝?至於謀劃方略,其初便多賴劉舜卿。其餘如種諤、種誼、姚兕諸將,皆可謂有大功於國者。”

郭逵在旁見呂惠卿一意稱讚石越之功,而石越卻一意推功於下,不待多言,已知其意。當下故意替石越岔開話題,笑道:“然則公以為此番緣邊諸將,何人功績最著?” 石越注視郭逵,點頭示意,沉聲道:“功績大小,有司自有評斷。此樞府、兵部、三衙之責,越不敢置喙。然若以將品而論,我以為是在環州殉國的狄郎為第一。狄郎之事,堪稱大宋武人之典範。” 此時狄詠事蹟,京師尚無人知曉。眾人見石越如此抬高狄詠,便頗有人不服氣。但狄詠畢竟是殉國之忠臣,近來又風聞皇帝頗有憐惜之意,眾人心裡不服,卻也沒有人敢在嘴裡說出來。石越顧視眾人顏色,已知其心。他已經了解到狄詠的事蹟,頗為感動,本就有心要大加宣揚一番,此時又想起潘照臨之前和自己說過的話:“閉門謝客甚至自污,示人以昏庸,韜晦之下策也。其上策,是使人較己更受睹目。譬如燭火,欲使燭火之光明不顯,其下策,是以布蒙之,但略有不慎,卻連燭火也被布所滅;故其上策,是置之於太陽之旁,太陽之光遠甚於燭光,則燭光雖大,而人必不以為意……”石越心中一動,已是拿定主意,當下又說道:“將有五德,狄郎可謂五德俱備者……”於是滔滔不絕地說起狄詠守環城的事蹟。

狄詠之事,本來頗為感人,自石越口中說出來,更添幾分悲壯與無奈。瓊林苑眾大臣聽石越從狄詠請纓說起,先是說他種種勇冠三軍,奪敵之氣的故事,無不振奮。接下來又聽石越說起狄詠守城,以一低矮小城而抗十倍之敵,終以援兵久候不至,力絕而敗,眾人莫不扼腕嘆息。直至聽到狄詠自裁,以一人之死而換滿城百姓之平安的大仁大勇,李敢當獻城自殺之節義,從說的石越,到聽的大臣,無論真心假意,全都熱淚盈眶,感動不已。在場有幾個與狄詠共事過,交情匪淺的武官,早已抱頭痛哭。 一直不怎麼說話的範純仁亦忍不住讚歎道:“此真將軍也!” 頓時,附和之聲響起一片,每個人都重複道:“此真將軍也!”“此真將軍也!” 第二天。睿思殿。

趙頊穿著一襲月白長衫,盤腿坐在一張書案後面。李向安微微躬著腰,與幾個內侍一道侍立一旁。站立在下首的,是御史中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趙頊前面的書案上,擺著一份奏章,這份奏摺被擠壓得有點變形,上面還沾了幾點血跡、淚跡——這是石越呈上來的狄詠的遺表,上面只寫了寥寥幾行字,行文草草,書法談不上好,但每個字都遒勁有力,直透紙背,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武人之手。 “待罪臣振威副尉狄詠頓首言:臣自知有罪,深負陛下之重托。能明臣之忠心者,惟有死而已。臣能死國,是謂無憾。陛下英明聖睿,兼得良佐,必能致堯舜三代之治,光太祖之業,臣死無憾!此臣所以拳拳也。” “是朕有負狄郎,非狄郎有負于朕。”趙頊默然良久,才輕撫奏摺,黯然嘆道。但他的目光卻始終無法從那份遺表上移開,這寥寥的幾行字,應該就是狄詠的絕筆了吧?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冀望才最為誠懇,也最讓人心悸,尤其當趙頊不由自主地想起清河的時候,隱隱的,他竟有些愧疚,彷彿狄詠的死也是他的過錯。

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凝注在那奏章之上,狄詠當時寫就奏章的時候,必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所以這字跡略顯得潦草,但狄詠的心中,卻必然是沒有絲毫的畏怯,因為在他的字跡中,看不出任何的虛弱、任何的飄移,而是一貫的堅定有力。 趙頊想起狄詠出京之前在崇政殿的對答,又想起,在狄詠殉城的時候,他心裡會想到什麼?是什麼力量與信念支撐著他,才能讓他這樣的無畏與堅定? 狄詠為滿城百姓平安而自殺之事,此時早已傳遍汴京城。不僅《新義報》與《汴京新聞》兩大報紙連篇累牘地讚頌,民間交口傳頌。在朝堂之上,也是一片讚揚之聲。短短一天之內,追思紀念狄詠的聲浪,如同海浪一般襲捲了整個汴京,人們幾乎已經將石越忘記。 趙頊自然是樂見這樣的情形出現的,只不過其中讓他略覺不快的是,趙顥替清河說情的事情也被傳了出去,“賢王”的形象,不免更加深入人心。

“陛下。”鄧潤甫打斷了皇帝的出神,欠身說道:“狄將軍之事,雖然可惜,但逝者已矣,陛下不可過於悲痛,尚須保重龍體。如今之勢,是因狄將軍之事,朝野都要求徹查定西侯高遵裕之案……” “朝廷自有律敕,卿為蘭台令,只須依律敕治獄便可。” 鄧潤甫暗暗苦笑,御史中丞的使命,可從來都不是按律治獄。勞動到御史中丞親自過問的案件,需要考量的,從來都是皇帝的心意,朝廷各派力量的角力,以及朝野的輿論。作為法律條文的敕與律,在此時,主要不過是門面的裝點而已。但是皇帝既然說得如此的冠冕堂皇,他卻是無論如何不能反駁的。 “遵旨。” “安卿求見,又是為了何事?” 安惇從袖中取出一本奏摺,躬腰雙手捧著伸過頭頂,道:“臣有本奏。”

趙頊向李向安點點頭,李向安連忙上前,接過安惇的奏摺,遞給趙頊。趙頊一面翻開細看,安惇一面欠身說道:“臣所奏之事,與白水潭學院及石越皆有關礙。自熙寧九年始,白水潭學院修撰目錄之書,名曰《白水潭藏書總目》,其書之編撰,皆當世之大儒,歷兩年乃成,今歲正旦上供一套,藏之於秘閣。開封府官立圖書館亦有收錄。臣雖不才,然好讀書,自漢以來,目錄之書為治學者所必讀,此所謂學問之門徑也。故臣亦曾翻閱此書,知此《總目》,其志不小。” “哦?”不僅趙頊停下了對奏章的瀏覽,訝異地抬起了頭;連鄧潤甫也顯得十分吃驚。有宋一代,學術昌明,文教日盛,私修目錄便是從宋朝興起。因為目錄學自漢朝出現以來,可以說是治學之門徑,不懂目錄學,幾乎便無資格言“學術”二字。趙頊雖是皇帝,卻向以好學著稱;鄧潤甫學問亦佳,二人自然是知道所謂《白水潭學院圖書館藏書總目》的修成,在學術上,毫無疑問是一件盛事,因此趙頊還曾經加以賞賜。但是二人卻難以想像,一部目錄學著作,竟會被堂堂侍御史加上“其志不小”的評語。

“《白水潭藏書總目》收錄古今書目計六千二百一十二部,倍於《崇文總目》,號稱網羅天下之書。此書既已問世,則此前目錄之書,皆成廢紙。日後學者所宗,無非此書而已。” “此事是平常事。”趙頊笑道,“《崇文總目》雖是仁宗時官修目錄書,然遲早有一日要過時。不過短短數十年間,新增書目竟已翻倍,實是出人意料。” “陛下聖明。此固是文教之盛事。”安惇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然而臣以為,《白水潭藏書總目》之分類,卻頗有可議之處。” “縱有可議之處,似亦不必論之於朝堂之上。”鄧潤甫十分的不以為然。 “若是《白水潭藏書總目》將《尚書》與《樂經》不列於經部而歸於子部,而將所謂'石學七書'及《三代之治》獨列一條,立於經部之下呢?”安惇冷冷地反問道。

“什麼?!”鄧潤甫呆住了,“啪”的一聲,手中的象牙朝笏竟是脫手掉到了地上。他這才回過神來,連忙跪倒撿掉,向趙頊叩首道:“臣死罪!臣死罪!” 但是皇帝卻也沒有心思去追究他的失儀,趙頊兀自喃喃重複道:“剔《尚書》與《樂經》入子部,以石越之書入經部?” 安惇所說之事,對於宋朝人來說,委實太過震撼。自從漢武帝立五經博士以來,一千多年的時間,易、書、詩、禮、樂、春秋六經外加、《孝經》,一直牢不可破地成為華夏文化意義上的憲法。雖然不能說無人置疑,但是卻當之無愧地是諸夏乃至周邊國度頂禮膜拜的對象。而自目錄學“經史子集”四分法出現之後,也從來沒有人敢妄自在“經部”加入別的內容——這不是附庸在六經條目下的傳疏之書,亦不是所謂的“小學”之書,而是與六經光明正大的並列於經部之下! 《白水潭藏書總目》的確是私修之目錄書,但是它收錄之書既全,則遲早要完全取代《崇文總目》,成為天下學者最基本的工具書。換句話說,遲早有一天,天下學者都要接受一個事實——“石學七書”是與、《春秋經》、《禮》、《詩》居於同等地位的著作。 “來人!”片刻之後,趙頊站起身來,高聲喝道:“去秘閣取《白水潭藏書總目》來!” “遵旨。”內侍們慌忙答應著退了出去。 趙頊目送內侍匆匆離去,雙眉緊蹙,背著雙手,思慮著這件完全出乎意料的事情。 實際上,無論是趙頊,還是安惇,都不知道《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究竟有多大。安惇在政治上的嗅覺是敏銳的,而無論、《樂》出經部入子部,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的確也是十分刺眼的事情。這畢竟是一千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向經學的地位發出了強有力的挑戰。並且,這種挑戰還得到了二程等一大幫學者的支持。但是《白水潭藏書總目》的意義絕不止於此,當然,這是一心一意關注著權力鬥爭的安惇所看不到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再次打破了“經史子集”的四分法,將天下書籍,分成了十餘個大部,數百個條目。其中“石學七書”雖然冠冕堂皇列入經部之中,但是在中國的目錄學著作中,同時也頭一次出現了與“經史子集”並列而自成一部的“格物部”,在“格物部”之下,又細分了算術、物理、博物諸多條目——這在學術史上的意義,是再怎麼強調也不過分的大事情。自石越創辦白水潭學院分明理、格物兩院以來,八年之後,“格物學”終於正式獲得了學界的承認。 但是趙頊與安惇自然都不會關心這些。 甚至他們也並不關心、《樂》被剔出“經部”。 《尚書》已經飽受置疑,而《樂經》早已失傳,《崇文總目》中歸於《樂經》之下的,不過都是些音樂書籍而已。它們被劃入“子部”,固然很震動,但嚴格來說,並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真正重要的,是“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入“經部”!若是石越的《論語正義》歸於“經部”的“論語”條下,那是題中應有之義,還不足為怪。但是最初被譏為“雜學”的“石學七書”,竟然能堂而皇之列入“經部”之下而獨成一條…… 趙頊突然間感覺到有些惶恐。 他不知道白水潭的學者們這樣做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他不相信像程顥、程頤這樣的人物會俯首聽命為石越搖旗吶喊,但是他亦不敢確信——西漢末年王莽篡位時,天下的學者幾乎全都額手稱慶。程顥與程頤的忠誠,就那麼值得信任嗎? “安卿……” “臣在。” 趙頊望著安惇,卻又結舌說不出話來。他心裡其實只是莫名其妙的慌張,但是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擔心石越成為王莽嗎?似乎是有點可笑。懷疑白水潭的學者們與石越勾結嗎?但是身為大宋的皇帝,趙頊清楚地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不能做什麼。大宋朝沒有一位皇帝,可以下詔將一大批站在學術頂端的學者全部抓起來拷問——這道詔書發到任何機構,都注定會被大臣們毫不客氣地退回。趙頊完全可以想像到司馬光的口水噴到自己臉上,呂惠卿苦口婆心、文彥博聲色俱厲的情形……況且,趙頊並非昏庸的人,整個白水潭的學者全都與石越勾結這種事情,實在也是過於不可思議。 但是,趙頊依然感覺到慌張。那種慌張的感覺,十分的真實,十分的明顯。 有這樣感覺的不僅僅只有趙頊,御史中丞鄧潤甫到此時都沒有真正緩過神來,一臉的倉皇失措。 趙頊努力想鎮靜下來。 “陛下。”安惇倒是顯得十分的沉靜,他緩緩說道:“臣還聽到過一個傳言。” “什麼傳言?”無論如何,趙頊都想說一些話,這樣可以籲緩心情。 “熙寧十年正月,也就是一年前,在邵雍去世之前的兩個月,他曾經在白水潭的梅齋佔過一卦……”邵雍是“先天之學”的大家,其“數學”天下聞名,他去世雖然只有一年,但是有關於邵康節神算之事,早已悄然流傳。此時安惇說到邵雍占卜,趙頊與鄧潤甫都不由得凝神側耳,問道:“佔是何內容?” “究竟是何內容,已不得而知。但是據說直至邵雍死前,尚在反复念著這一卦的結果——'地道無成'!” “地道無成?”趙頊喃喃道。 鄧潤甫偷窺一眼皇帝的神色,方接著說道:“地道無成,出自《易經·坤卦·文言》,'陰雖有美,含之;以從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無成,而代有終也。'” “此是何意?”雖然讀過,但是趙頊對這句話的意思,卻有點拿不准。 鄧潤甫紅著臉,搖頭道:“此句意義深奧,臣亦不能明其義。” “安卿可明其義?”趙頊轉過臉來,注視安惇,詢問道。 安惇欠身道:“藏聖人之學,博大精深。臣豈敢言'明其義'?只是傳聞邵雍此卦,是專為石越而卜。而市井中又有種種說法,或謂邵雍此卦,是道石越若能謹守臣道,則能得善終。或謂此卦當反其意而言之,石越若想成功,則不可守臣道……” “大膽!”趙頊臉色立時鐵青。 “臣該死!” “請陛下息怒!” 安惇與鄧潤甫立即跪了下來,連連叩首。 “爾是從何處聽此謠言?!石越乃國之重臣,朕豈能容這等捕風捉影之構陷?若是使君臣相疑,主下相忌,正中敵國下懷,卻是爾等之罪!”趙頊伸出食指,指著安惇,怒聲斥責。 “臣死罪!臣死罪!”安惇只如搗蒜一般的叩頭,但是卻並沒有十分驚惶。 鄧潤甫一面跟著安惇叩頭,一面卻還若有所思地瞥了安惇一眼。 趙頊死死盯著俯拜在自己腳下的安惇與鄧潤甫,臉上神色不定,半晌,方揮了揮袖子,喝道:“卿等先退下。日後誰再離間朕與石越君臣之義,朕必不容他!” “是。”安惇與鄧潤甫叩頭答應著。又向趙頊行了禮,叩拜著退出睿思殿。 趙頊目視著二人離開之後,忽然長吁了一口氣,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發起呆來。李向安與幾個內侍垂頭叉手侍立,更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口。過了一會兒,往秘閣取書的內侍搬著厚厚幾卷本的《白水潭藏書總目》回到了睿思殿。李向安指揮著內侍將書小心擺在趙頊跟前,方輕聲喚道:“官家。” “嗯?”趙頊驀地一驚,回過神來,問道:“何事?” “書已取來了。”李向安一面說著,一面小心地將《白水潭藏書總目》第一卷翻開,攤平了移到趙頊眼前。 趙頊煩躁地揮了揮手,抓起書來,嘩嘩地快速翻閱著,沒翻到幾頁,果然見《經部》之下,赫然列著“石學七書”與《三代之治》條,他又回過去翻了幾頁,《論語正義》亦列在條之下。換句話說,石越的著作,絕大部分都被歸入了“經部”。他心煩意亂地將書丟在案上,又開始發起呆來。 石府。 石越的目光掃過府中的景物,只覺得這裡面的一草一木,一石一瓦,都讓人感到無比的親切。尤其是從一個白雪皚皚、朔風刺骨的戰場來到這個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繁華的城市,自會使人有一種一下子徹底放鬆下來的感覺。雖然石越很清醒地知道,汴京城潛伏著的危險,較之環慶路,有過之而無不及。 “學士。”石安在石越身後憨厚地喚道,“司馬大人來訪。” 石越正想著心事,卻被石安打斷,沒聽清楚他說什麼話,便帶著幾分責怪說道:“不是已經說過閉門謝客嗎?” 但是石安卻沒有離去,依舊站在石越的身後,對石越的這個回答,他大為吃驚,但見石越出神,他不敢打擾,因此也不敢再說,只是猶猶豫豫地站著,不確定是不是還要再說一次。石越卻沒有留意到這些,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後花園小亭的石桌上。 石桌上隨便堆放著幾本書卷與一卷絹軸。石越信步走過去,先拿起絹軸,打開來,原來是一幅《千巖萬壑圖》,筆法甚是縱橫蒼老,堪稱上品。但是石越細細望著,卻見畫上既無印章,亦無落款,不由暗暗奇怪。當下把畫放到一邊,再去看書時,卻見幾本書上,封皮之上大多題著《白水潭藏書總目》,此外還散放著一本署名為桑充國的《天命有司》。 “這是二公子與成安縣君留下來的,他們等了一個上午,因見學士一直沒有回府,便先回去了,說好了晚上再過來。”石安看到石越疑惑的眼光,連忙解釋道。 “嗯。”忽然,石越想起石安居然還站在這裡侍候,又笑道:“這邊沒什麼事,你不用在這裡陪我。待侍劍從桑府回來,讓他直接來找我便好。” “是。”石安答應著,又遲疑了一會兒,終於才忍不住地問道:“學士真的不見司馬相公嗎?” “什麼?”石越吃了一驚,“司馬相公?司馬君實?” “便是司馬君實相公。” “如何不早說?”石越一邊跺腳,一邊隨手將手中的《白水潭藏書總目》丟在石桌上,就匆匆向外趕去,口中還埋怨道:“唉,怎好讓他久候?快快有請。” 石越走到府門之時,遠遠便望見司馬光穿著一件最常見的棉布衫袍,簡單地束了一根布帶,氣定神閒地背著雙手,在石府門前等候著,臉上既無不滿,亦不見急躁。他的衣著雖也十分簡樸,但是卻不像王安石般邋遢,而是刷洗得十分乾淨。甚至連頭髮鬍子都修飾得一絲不苟。 讓堂堂的參知政事、戶部尚書在自己府前等了這許久,石越實在不由得臉紅,他快步走到司馬光前面,長揖道:“讓君實相公久候,實是失禮,還望恕罪。” “無妨。”司馬光抱抱拳,淡淡說道,臉上神情似乎無喜無怒。 “請相公入府敘話。”石越一面說著,一面恭恭敬敬地引司馬光入府。一路直到客廳,雙方分了賓主坐下,僕人上茶,司馬光都再無多餘的話語。石越也只是客客氣氣,絕不多問。 待到喝了第一口茶,司馬光便將茶杯放下,看著石越說道:“子明自昨日回京,便住在驛館,到今日在兩府敘職以後,方才回府。先公後私,讓人欽佩。” “不敢。” “子明為國家立下大功回朝,但是待人接物,卻始終如一,謙讓自持,亦屬難得。” “我本無寸功。上托皇上洪福,下因軍民效命;內為相公籌措糧餉,外是諸將英勇奮戰。我不過偶逢其遇而已……” “子明不必過謙。”司馬光擺擺手,道:“一場大勝要有這般容易,韓絳為何會大敗而歸?陝西之事,吾知之,子明之能,遠勝於我。我素知子明謙謹老成,是國家之幹才,故此才來和子明說幾樁要緊之事。” “願聆教誨。”石越恭敬地說道。 司馬光點點頭,緩緩說道:“昨日百官於瓊林苑郊迎子明,本是早已定好,今日皇上便要在集英殿接見子明。但臨時卻突然改了主意,這其中緣由,子明可曾知道?” 石越聽到此言,心中震動,臉上卻不肯露出一絲半點異色來。司馬光所說之事他早已聽聞。當年他從杭州歸來,皇帝要見他之心幾乎是迫不及待。但是如今立下大功,受詔回京敘職,雖然說是極盡榮耀,百官郊迎,皇帝也要隆之重之的接見,但若從寵信上來看,其實反倒不如當年從杭州回京的情形。而此時,又突然說要延期一日接見,更讓人感覺到不安。風遺塵整理校對。 “不是因為太皇太后鳳體違和嗎?” 司馬光凝視石越,搖了搖頭,嘆道:“皇上欲為有為之君,即位以來,若非龍體不適,無一日不曾召見大臣。今日上午,皇上便曾在睿思殿召見御史中丞鄧潤甫與侍御史安惇。” 石越勉強笑道:“集英殿與睿思殿,畢竟不同。” “誠然。”司馬光忽然笑道:“此事或是我多心。實則我來,亦不是為了此事。子明可曾見到剛剛刊行的《白水潭藏書總目》?” “適才見到過,卻還不曾翻閱。” “先是《天命有司》,然後便是《白水潭藏書總目》,這段時間,桑山長與白水潭群儒是鐵了心要將士林攪得天翻地覆了。” “相公何出此言?”石越大覺訝異,心中又隱隱有一點興奮。桑充國這部新書,他也沒有來得及讀,但是司馬光都說出“天翻地覆”這樣的形容詞來,可見這部書絕不一般。 司馬光卻也吃驚地望著石越,似乎在訝異為何石越連這部書都不曾知道。他想了一會兒,方才釋然,道:“子明遠在陝西,不知道亦不奇怪。”停了一下,又說道:“《天命有司》全篇主旨,是說仁政是朝廷之責任,而非朝廷之恩賜。官府不施仁政,是逆天命,雖有金書玉冊,亦為非法。百官之權力來自於天子,天子之權力來自於萬民,固百姓有權斥責評議官府之不當云雲。桑山長此語,可謂深得吾心。” 石越聽司馬光介紹《天命有司》的內容,不由暗暗咋舌不語,心道:“這不是的宋朝版嗎?”他沒料到桑充國竟會寫出這樣的文章,既覺得驚訝,又覺得歡喜。又聽司馬光似笑非笑地說道:“雖是如此,桑書一出,士林爭議便起。有謂之為聖者,有斥之為妄者。而取桑山長之說者,亦有人藉此指責足下……” “指責我?”石越吃了一驚。 “是有指子明不當擅開邊釁者。議者以為,守邊衛國,是為大義仁政;而擅興兵事,是《司馬法》所謂'國雖大,好戰必亡'者,絕非仁政。陝西路內政百弊而不治,反興兵事,是捨本逐末,雖勝不足喜。” 石越望著司馬光,笑道:“那相公以為如何?”他素知司馬光的政治主張,此時不過是藉他人之口,來當面批評自己而已。 “國家財政艱難,非興事之時。縱有收復靈夏之意,亦當厚養民力以待時。”司馬光終於說出了自己的真心話。他來找石越一個很大的目的,就是想勸說石越萬萬不可支持少壯派的繼續開戰主張。 石越卻搖了搖頭,道:“相公所言,常理也。但事有例外者,越願以陝西一路為相公言之。陝西路弊政百端,歸根結底,是源於西夏之患。陝西有西夏之患,不得不養兵,不得不勞民力。既然養兵勞民,百姓便不得休息。故越以為,要除陝西之弊政,先要除西夏之邊患。西夏之邊患除,則陝西之民自得休息。否則不免愈想養民力,而西賊侵逼愈急,而民力愈困。以陝西一路而至全國,亦是如此。朝廷財政之所以困難者,在於養兵過多。養兵之所以過多者,在於有西夏、契丹之患。若不能治其根本,則朝廷財政,終是難以徹底好轉。” 石越也是早想好了一番話,要說服司馬光的,此時正好藉機說出,見司馬光皺眉沉思,又笑道:“守邊衛國,確是仁政。但守邊衛國者,並非坐守邊城方是守邊。太祖所謂'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者,亦是守邊衛國耳。相公可知何謂'好戰'?” “請子明言之。” “凡不知為何而戰,不知何時可戰,不知何時當止者,雖只一戰,亦可謂之'好戰'。凡知為何而戰,知何時可戰,何時當止者,雖百戰而不得謂'好戰'。以今日之事言之,我大宋與西夏之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而是以戰促和,使西夏人畏我大宋之威,而短期之內,無力侵我邊境。則陝西一路之軍民,乃至於大宋全國之軍民,皆可得休息。目的既明,則吾可於當戰時戰,當止時止。相公當知,但凡胡狄蠻夷,十之八九,皆是畏威而不懷德,若不將其打怕,我大宋仁德,亦不免被其當成懦弱可欺之態。” 司馬光聽到“其目的絕非是要一舉而滅西夏”這一句話,已是將心中一塊大大的石頭放了下來。他來找石越的目的其實很簡單,一是為國家惜才,做善意之提醒;二則是因為對西夏之戰和,石越的意見絕對舉足輕重,司馬光一心為國家考慮,實在害怕再起戰端,拖累國家,所以才特意要在皇帝召見石越之前找上門來,與石越詳談一次。這時石越的態度既已十分明確,司馬光的目的也達成了一半,自然是心情十分輕鬆,連連點頭,讚道:“子明言之有理,子明言之有理。” 石越不過為自己的政策辯護,聽到一向保守穩重的司馬光也連連讚同,也不禁十分高興。頓時,二人談話的氣氛竟變得十分的輕鬆與融洽。 “越豈是不知朝廷財用不足而妄啟邊釁者?相公為朝廷理財,其中難處,越焉能不知?凡官府取之於百姓者,無論是何種名目,皆不可輕易增加。為何?為後世計也。凡斂財之名目,增時容易去時難。今世百姓之所以困苦者,並非朝廷行一時之暴政而橫徵暴斂,實是自唐、五代以後,數百年間種種苛稅慢慢累加之故。相公理財,抑開源而重節流,是深知此弊,而不忍苦萬民也。然陝西戰事一開,所耗錢糧億萬,朝廷財用捉襟見肘,便成必然之事。”石越動容地說著,態度十分誠懇。司馬光亦頻頻點頭,嘆道:“朝廷有朝廷的難處,但是百姓更有百姓的難處。朝廷財用再拮据,亦只是一時,但利源一開,百姓之苦卻是代代相傳,無止無休。” “正如相公所說。故此越亦深知,陝西與西夏的每次戰爭,功勞除了浴血奮戰的將士,便是政事堂諸公。在國家財用如此拮据之時,連打數場大仗,而百姓不加賦稅,軍費不曾虧欠,此真蕭何不能過也。”石越再次恰到好處地拍了一下司馬光的馬屁,“雖則越以為對西夏有不得不戰之勢,但若無相公在內調度支持,越只恐真成誤國之臣矣。” 司馬光聽到石越的讚譽,心中自是十分舒服。但似他這種方正君子,並非一兩句話就可以讓他飄飄然的。只不過石越既然如此表態,他便再有原則,也不能不略略緩和一下態度。 “前事已矣,無論是對是錯,都不必再多提。國庫雖然耗費不少,但打了大勝仗,於國家朝廷總是好事。況且開戰之事,歸根結底,畢竟還是皇上的詔旨、樞府的命令,並非子明自專得了的。子明節度諸將,運籌帷幄,功亦不可沒。清議中有指子明擅開邊釁者,其實亦是偏激之辭。那種狂生之語,子明切不可太放在心中。眼下最要緊之事,畢竟還是接下來對西夏之方略。”他的話中隱含之意,其實還是對石越輕啟戰端不以為然。只是態度溫和許多,而且明確表示贏了就好,以前的事情就不再計較了。 石越倒也不曾指望能讓司馬光完全支持自己那本來就有點冒險的行為。有這樣的表態,他已經十分知足。當下微微一笑,道:“朝野清議,無論說什麼,都是應當的。身居高位者,食朝廷之俸祿,受皇上之重托,寄百姓之厚望,凡謀事自當盡量謹慎周全,且理當受清議批評。清議之批評,雖然未必盡能公允,然亦不足深怪。不過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而已。” 對石越的態度,司馬光頗覺意外,忍不住讚道:“子明胸懷,讓人佩服。” 石越笑道:“此不過理所當然之事。若是清議盡能周詳公允,朝廷何不請其入政事堂柄政,要我輩何用?況且天下之人,上至宰相,下至販夫走卒,誰又能說自己平生之見識,決無錯誤疏忽?若是因為有錯誤疏忽便不能評議朝政,則天下之人,再無一人可以評議朝政者。清議固然有當與不當,然最終定其取捨者,在公卿爾。朝廷公卿,須當有容人之雅量,否則,竊以為不配著朱紫。” 司馬光望著石越,點頭道:“此言得矣。魏徵言事,未必事事對,而唐太宗能容魏徵,故有貞觀之治。若我大宋,人君能容諫臣,百官能容清議,則貞觀不足道也。正如桑長卿所言,士民評議朝政,是理所當然……” 石越畢竟沒有讀過《天命有司》,當下只是含笑望著司馬光。宋朝本來就有不錯的言論環境,而自從石越有意識地鼓吹言論出版之自由,報紙刊物之興起,朝廷清議力量漸漸增強以後,雖然還有極少部分士大夫對開放輿論依然不以為然,甚至也有偏激的主張控制輿論的官員存在,但是宋朝絕大部分士大夫都開始漸漸接受言論自由之思想,畢竟這種思想的流行,對於士大夫階層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儘管官員們不可避免的要受到自由言論的困擾,但是對士大夫這個階層整體而言,他們卻永遠是話語權的掌握者。程顥甚至寫了一篇流傳甚廣的文章,從上古到孔子,從先秦到五代,列舉了許多的歷史事實進行正反兩面地分析,詳細地闡述了言論自由的必要性、正確性。因此,對於司馬光的這番話,石越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意外。 但接下來司馬光的話,卻讓石越大吃一驚:“……然則,《白水潭藏書總目》將子明的七書與《三代之治》列入經部,某以為還是孟浪了些……” “什麼?!”石越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司馬光,一臉的震驚。 司馬光望著石越這副神色,想了想,終是忍不住問道:“難道子明竟不知道此事?” “編撰《白水潭藏書總目》之事,伯淳先生與蘇子由、唐毅夫都曾寫信與我提過。但相公所說,卻未免、未免……”饒是石越已見多識廣,但這次還是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白水潭藏書總目》確是自《崇文總目》後一大盛事。其編修體例多有創新之舉,將《尚書》、《樂經》歸於子部、創格物之部,皆顯示編者之見識。平心而論,即便將子明的七書與《三代之治》列入經部,亦並非沒有道理。”司馬光既是大臣,亦是當時頂尖的學者,他的話,自然相當有說服力,“《白水潭藏書總目》所錄之書多出《崇文總目》近三千部。子明可知道這三千部書,多是什麼書嗎?” “這……我卻是不知。” “這多出來的書目,其約二千部,是前代已有之書,《崇文總目》漏錄,而《白水潭藏書總目》有錄;另約一千部,卻是《崇文總目》以後出現的新書……” “新書?!”石越再次感到震驚了。一千部新書!這是什麼樣的概念? 《崇文總目》是宋仁宗時編撰的,距今不過只有幾十年而已!當時著書,遠不如後世之濫,在短短幾十年內出現約千部新書,絕對是個駭人聽聞的數字,幾乎是不可思議的。 “正是。”司馬光十分理解石越的心情,因為他自己最初知道這個情況的時候,也是一樣的震撼。 “約二千部的舊書之中,約有一半以上,可以歸於子明你所創建之格物學,這些書本來為儒者所不採,散落各處,多半只餘斷卷殘章,其得到重視,為目錄書收錄,是子明之功。而約千部新書當中,其中四成是儒學、道學以及佛經、道藏,一成是新譯西夷之書,另有五成,全是格物學之著作。其卷數雖然不多,然以書目而言,卻甚是可觀。所有此類之書,以及格物之學漸為學者所重視,此皆子明七書開創之功。故此,平心而論,七學列於經部,並不為過。至於《三代之治》,其言合聖人之心,二程皆以為可代《尚書》,入經部亦是眾望所歸。” 石越的思緒終於漸漸清晰。聽到司馬光的讚譽,石越亦不由十分的自得。這種榮譽是許多人孜孜以求的。而格物學方面眾多著作的誕生,更讓石越頗有成就感。 “王介甫一生自詡是孔子重生,其著作卻終不能入經部。”司馬光的語氣中,竟似乎帶有幾分幸災樂禍之意。 “然而子明之書入經部,亦是塞翁失馬。雖有白水潭群儒的支持,但士林中一定會有爭議。而眼下的局勢……時機似乎並不妥當……”他沒有把話說得太直白。 石越沉思起來。 司馬光的為人,石越是知道的。石越知道司馬光是絕對不會和自己說一些太具體的事情的,哪怕他清楚地知道,但也不可能告訴自己。這不僅僅是因為雙方的交情不夠,也是因為司馬光的為人十分方正。 不過,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司馬光特意提起,就已經可以證明這件事的嚴重程度。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司馬光沉聲說道,“子明定能明白這個道理。” 石越抬起頭,正視司馬光的眼睛,他的眼中,閃著一種可以為稱為睿智的光芒。 “多謝相公提醒。”石越停了一會兒,十分誠懇地說道:“越有幾句肺腑之言待說,卻怕相公以為越是矯揉作態。” “子明何出此言?” “所著之書名列經部,於任一讀書人而言,皆是莫大之榮耀。然於越而言,則並非如此。其餘之事皆可不提,實則拙作列於經部,於越而言,既是成功,亦是失敗。”石越的話中,竟帶著幾分無奈。 司馬光疑惑地望著石越。他從未和石越如此深入地交談過,但是以他的智慧,卻可以感覺到石越此刻是真誠的。他的無奈,是發自內心的。但越是如此,他卻越是疑惑。因為石越的無奈,似乎不是因為對他的書列入經部之後會引起的麻煩的擔心。可那又是什麼?若是換成司馬光自己,若是司馬光有這樣的機會,能讓他的作品名列經部,與、《春秋》並列,他甚至願意付出生命的代價! “相公讀過所謂的《七書》嗎?” “曾經拜讀過。” “所謂的'石學七書',確實有開創之功。格物學之創立,千載之後,華夏亦將受惠。”石越的語氣中,帶著一種少有的傲氣,全然不似平時的謙和與冷靜,“但是,所謂的'石學七書',卻絕對不應當列入經部!格物學之著作,不應當有任何一本書歸於經部!但這並非是因為格物之書,沒有資格與《易》、《詩》、《春秋》並列!” 司馬光沒有完全明白石越話中的意思。他好像抓住了什麼,卻一閃而逝:“子明是說……” “格物學,需要的是懷疑之精神。”石越朗聲說道,“格物學不需要聖人,亦不需要經典!格物學之精髓,是質疑一切,向所有的事情發問!” “質疑一切?”司馬光不知道是在問自己,還是在問石越。作為宋朝第一流的學者,司馬光與其他人一樣,都具有懷疑的精神。石越的話,撥動了他的心弦。 “不錯。質疑一切的勇氣!我讓士子們接受了格物學,的確是我的成功。但是他們卻將所謂的'石學七書'奉為經典,這卻是我的失敗!他們能將受到質疑的《尚書》與有名無實的《樂經》請出經部,是他們的勇氣;但是他們同時又樹立起了另外的經典……” 司馬光思考著石越的話,他看石越的目光,不知不覺地多了幾分敬意。 桑府。 桑充國端坐在書案之旁,捧著幾卷寫滿了字的紙認真地讀著,不時還提筆圈點一下。一襲青衫的賀鑄站立在下首,凝注桑充國,神色之中,有幾分沉痛,又有幾分掩飾不住的驕傲。 一刻鐘後,桑充國終於放下了紙筆。他望了賀鑄一會兒,低聲讚道:“方回這篇《祭狄將軍文》,發自肺腑,直可感動鬼神。” “不敢。” “生而為英兮死為雄!惟我將軍兮不可折!思我良臣兮安可得!”桑充國低聲吟哦,想像狄詠在環州城牆上將匕首刺入自己心臟的悲壯,眼中已是淚光閃閃。 “文字有時窮盡,學生只恨不能隨狄將軍戰死在環州城。”賀鑄喟然嘆道。 “然而狄將軍的死,卻是值得的。”清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打斷了桑充國與賀鑄的對話。聲音未落,唐康已大步走了進來。他朝桑充國報拳行禮,喚了聲:“表哥。”桑充國坐著笑著點了點頭回了禮。唐康這才與賀鑄見禮。這兩個年輕人,唐康是石越的義弟、文彥博的孫女婿,桑充國的表弟,大富商唐甘南的愛子,也是大宋樞密院年輕有為的官員;而賀鑄則是孝惠皇后族孫,白水潭學院著名的才子,《汴京新聞》有名的撰稿人。可以說都稱得上是汴京城中惹人注目的年輕人。不過二人這才是第一次謀面,免不得要寒暄數句,互相打量。只不過若是論起相貌來,唐康與賀鬼頭卻不可以道路計。唐康雖然比不上“人樣子”狄詠英俊,但身材修長,腰間佩劍,英氣逼人,若非他早已娶妻,只怕汴京城中提媒的人能踏破他家的門檻。而賀鑄卻又黑又胖,兼之生具“異相”,雖然文才卓絕,但卻是連勾欄裡的姐兒們都看不上他。 此時見著唐康之模樣,賀鑄心中不免生出一點異樣的情緒來,他有意想在辯才上給唐康一點難堪,竟劈頭直問道:“方才康時兄可是說狄郎之死是值得的?” “正是。”唐康點點頭,道:“狄將軍殉國雖然可惜,但卻甚是值得。” “可是因為他保住了石學士之安全嗎?”賀鑄咄咄逼人地問道。 唐康一笑,正色說道:“我大哥吉人自有天相,不須以狄郎之命來自保。我說狄郎之死甚是值得,卻是因為我大宋重文抑武之弊,自狄將軍戰死環州後,必然開始發生巨變。” 賀鑄本已經準備了一大堆的說辭,躊躇著要將唐康駁得啞口無言,卻不料唐康說出來的理由,竟是自己完全沒有料到的,一時間倒是呆住了。而桑充國也是滿懷興趣地註視著唐康,想知道他的宏論有無道理。桑充國素來是知道唐康的——他這個表弟的見識之敏銳,有時候連石越都會贊不絕口。 “康時所言,必有道理……” “不過此事卻還要著落在表哥與方回兄身上。”唐康嘻嘻笑道。 “我們?”桑充國與賀鑄面面相覷,不知道唐康葫蘆中賣的什麼藥。 “表哥以為狄郎所為,可稱賢否?” “此不待言。為國為民,自可稱賢。” “我亦以為然,天下人皆以為然。”唐康笑道,“狄郎乃忠臣之後,位極親要,尚郡主,相貌英俊,待人接物極親切。其武藝高超,作戰勇猛,得兵士之心。臨強敵而不懼,為滿城之百姓,舍生取義,殺身成仁。其事蹟之悲壯,使人聞之而淚下。若是能廣為報導狄郎之事,宣揚狄郎之忠烈仁義,我以為狄郎必能成為天下人景仰之對象。” “這是自然。”賀鑄不以為然地說道:“然而這與抑武重文之國策何干?” “我國朝立國百餘年來,可曾有過一個如狄將軍這樣的人物嗎?”唐康笑道,“朝廷建忠烈祠,整編禁軍,重武舉,建軍校,本已由重文抑武走向文武並重。然世俗對武人之成見頗深,一方面固然是朝廷國策使然,一方面亦是武人良莠不齊之故。而狄郎之事,卻正是改變世俗成見的大好良機!” “你是說……”賀鑄與桑充國都有點明白過來了。 唐康點點頭,道:“方才連方回兄亦說,恨不能隨狄郎戰死環州。天下持此心者,豈止方回兄一人而已?!我大哥回京第一日,便宣揚狄郎之功,又豈是偶然?” 他將話說完,便顧視桑、賀二人,等待他們的回答。 “表彰狄郎之功績武德,並不違背《汴京新聞》之宗旨。”桑充國笑著表明了態度。 “在下很仰慕狄將軍的仁德,若能為狄將軍做點事,又能有益於大宋者,絕不敢後人。”賀鑄的話更加直白。 三人六目相交,一瞬之後,不由一齊哈哈大笑。 唐康從袖中取出一張紙來,遞給桑充國,笑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是我擬定之方略。我會請幾個人寫一部評書,專講狄家兩代忠烈仁義之故事。再找幾個伶人,將狄郎守環州之事,編成戲劇,在各大城市巡演。而表哥與方回兄,則要用《汴京新聞》,帶動各大報,用狄郎之事蹟來感染士林。再加上我大哥在朝中呼應……” 桑充國細細看著唐康親自撰寫的計劃,竟是自嘆不如。這一張寫滿了細細的蠅頭小楷的宣紙,實是一份史無前例的天才策劃書——在什麼時間由什麼樣的人物,在哪個版面刊發文章,如何配合雜劇戲曲之上演……凡此種種細節,唐康皆鉅細靡遺地列出,並且每件事後全部了分析可能產生怎樣的效果。讀著唐康的計劃,桑充國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相對於報紙真正的力量,自己現在掌握的,或許不過是極小的一部分而已。 “待到時機成熟之後,我等便可伺機向朝廷倡言,在忠烈祠為狄將軍單建一廟祭祀,使李敢當諸環州戰士將士陪祠。如此,一則可以慰忠臣義士在天之靈,使後來者知為國為民而死,雖死猶生;二則狄將軍對國家朝廷百姓之忠義,亦可激勵世人,若能使世人皆知武人之最高榮譽,是為國家為百姓而死,狄郎便可說是沒有妄死;三則我以為必能因此而開始改變流俗對武人之成見,長久必使國家受益;四則《汴京新聞》大力宣揚狄郎,亦能得到天下士民之擁戴與好感。此實公私兩便之事也。” 唐康侃侃而談,桑充國本來還在猶疑這般刻意行事,是否有違《汴京新聞》創立之原則,此時卻被唐康侃說得怦然心動。他反复思量,只覺找不出一絲反對的理由。當下笑著點頭應允道:“我現在只擔心到時候我白水潭的學生都要投筆從戎了。” 唐康又與桑充國、賀鑄閒聊了一陣,便起身告辭。身在樞府任職,雖然品秩不高,但是卻畢竟是要職,而且他還背靠著石越、文彥博兩座靠山,又與宮中得寵的王賢妃頗有淵源,兼之家中是大宋朝有數的巨商,還有一個身為白水潭山長的表哥,這種種有利的條件,再加上唐康本身才華出眾,人情練達,因此不僅僅汴京城中品級較低的官吏以及白水潭出身的進士們願意和他親近,甚至稱兄道弟,連朝中有名有姓的大臣,對唐康也往往折節下交。因此唐康往往能事先知道許多內幕。這一點,他的堂兄唐棣就要差許多,唐棣可以說是一個出色的官員,但卻沒有任何政治家的潛質。 石越這次為何回京,面臨的是什麼樣的形勢,唐康心中知道得清清楚楚。他這次處心積慮地宣揚狄詠,實是他隱隱已猜中石越的心思。在唐康看來,宣揚狄詠的事蹟,好處遠遠不止對桑充國所說的四點,他不僅可以替石越分憂,還可以賣給大宋最精銳最親貴的班直禁軍一個大大的人情——侍衛出身的狄詠在班直禁軍中威信很高,而唐康與這些班直禁軍的將校們也混得廝熟。 唐康走到桑家太夫人的居室時,文氏與金蘭還在桑夫人房中,文氏與桑夫人一面繡著女工,一面聊著家常,十分的親熱;而金蘭卻與桑充國夫人王昉坐在一塊,各懷心機地說著看似漫不著邊際實則互相刺探的話,竟也顯得十分融洽。 見唐康來了,文氏與金蘭連忙起身向桑夫人告辭。 桑夫人因梓兒去了陝西,自己和兒媳婦王昉又不是很能說上話,文氏雖然是文彥博的孫女,卻是家教甚好,十分賢惠體貼,因此竟有幾分捨不得,叫著文氏的小名兒笑道:“雪娘便多陪老婆子幾天罷。剛剛侍劍來請安,我也說過了,姑爺回來,官府的事已是顧不過來,一家人就不用計較那麼多禮節,拜來拜去的。你過不過去,我料姑爺都不會見怪的,還妨礙他們男人說大事。” 文氏低著頭,也不敢答應,也不敢拒絕,只是拿眼睛瞥唐康。王昉看在眼裡,扑哧笑道:“老太太是喜歡雪娘乖巧可人,竟捨不得了。依我看,姑爺也不似這拘禮的人。改天等梓兒回京了,再一併去看不遲。只是老太太也太偏心,只留雪娘,卻不肯留金蘭兒半句。” 桑夫人笑道:“老婆子不是偏心,我卻是怕金蘭兒在老婆子這裡悶壞了身子。”同是宰相家的女孩,對文氏,桑夫人可以發自內心的喜愛;但對王昉,無論如何,桑夫人卻始終有一種高不可攀的感覺,雖然是說著家常,但是語氣中卻終是拘謹了許多。不過當時華夏人看不起四夷的心態,幾乎是根深蒂固,因此金蘭雖然在高麗也是名門望族出身,在桑夫人眼中,卻畢竟是一個異類——哪怕她同樣說著流利的汴京官話,以桑夫人這樣一個普通的宋朝老嫗來看,卻總覺得這個女子身上有太多東西難以理解。有了這層隔膜,說話之間,便難免顯得和她隔了一層。 文氏也垂首笑道:“表嫂也真愛胡說八道。” 金蘭心中頗覺不快,但她嫁入大宋,卻不是為了這家庭中女人間的是非而來。因強笑道:“老太太確是體貼我。實說,我在高麗時,聽得最多的兩個人,一個是蘇軾,一個便是石子明。大哥既好不容易回來,我總是要去請個安才合禮節。” 王昉與金蘭交談之中,早覺得她才華見識,皆不同尋常。她是素來喜歡才女的,這時便笑嘻嘻一面推著金蘭出門,一面笑道:“那你便快去給石子明請安罷,省得待在這裡,身在曹營心在漢。” 唐康不去管王昉與金蘭打鬧,微笑著向文氏點點頭,笑道:“雪娘在這裡陪舅媽幾日也好,回頭我讓管家把衣物用具送來。我舅舅家的鐵琴樓藏書也是有名的,藏的樂譜只怕是當世第一,雪娘這幾日不妨把鐵琴樓的樂譜全夾帶了出來,趕明兒我也好回家蓋座銅琴樓銀琴樓什麼的……”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起來,桑夫人啐了他一口,笑罵道:“真是壞心眼,學足了你家老子。你快點去姑爺那邊,我家裡沒這麼多東西好讓你來'夾帶'的。” “世間哪有趕外甥走的舅媽。”唐康裝出委屈的模樣,向桑夫人作了個揖,又悄悄向文氏擠了擠眼,笑道:“那我便先告辭了。” 文氏幼受廷訓,哪裡敢在眾人面前擠眉弄目,這時明明看見唐康的眼色,卻只當沒有看見,垂首低眉,羞紅了臉,半晌不敢作聲。直到唐康與金蘭走出了很遠,她還不敢把頭抬起來。 一齊笑著出了桑府,上了馬車。掀開車簾一角,望了拋在車後的桑府一眼,金蘭輕輕放下簾子,凝注唐康,輕聲問道:“還順利嗎?” “什麼?”唐康抬起頭來,疑惑地望著金蘭。 “夫君去找表哥,不是想暗中相助石大哥嗎?”金蘭抿著嘴,含笑說道。 “你真是女中諸葛。”唐康笑道,“這事卻是十分順利。不過……” “不過,眼下這汴京城,表面上看起來是繁華似錦,歌舞昇平,暗地裡卻是波濤洶湧。即便說不上步步殺機,卻也是十分凶險。”金蘭接過話來,低聲說道。一雙明媚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望著唐康。 唐康早知道這個夫人非同尋常女子,卻不料她如此敏銳,不由暗暗吃驚。他低聲嘆了口氣,道:“自古以來,才高遭忌,功高震主。我大哥才華絕代,又累立大功,已是犯了兩樣大忌。朝野中盼著他立功,盼著他輔佐明主,中興大宋的人自然不在少數;但是嫉妒他的才華與功業,害怕他進入朝中危及自己地位的人,卻也絕不止一個兩個。本來麻煩就已不少,步步小心,猶嫌過於招搖。現在《白水潭藏書總目》又將我大哥的書歸入經部,雖說是名至實歸,但卻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煩……” “早知道阻止此事便好。”高麗國壓了極大的注在石越身上,金蘭的擔憂,卻是出於至誠。 “主持其事的,全是白水潭第一流的學者。在正式刊印之前,也少有人知道此事。便是知道也無用——他們若是認為我大哥的可以入經部,便是皇上的詔書,只怕也未必見得有用。”唐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那又當如何善後?” “眼下只得走一步看一步,或者大哥與潘先生有什麼辦法也未可知。”唐康苦笑道,“其實我大哥個人之榮辱是不必擔心的。皇上是英明之君,而且大哥現在根基日牢,兼之年輕,來日方長,縱然小有風浪,終久必會回到朝中——這點也是許多人看透的,因此便是呂惠卿亦絕不肯做事太絕,除非他有絕對把握置大哥於死地,否則他也一定要為自己留條後路。但真正可擔心的,卻是種種革新之製度。若是大哥去位,難保不會人亡政息,或者名義雖在,卻變了模樣。大哥以前時常和我說,這變革舊制,便和打仗一樣,都是一鼓作氣,再而歇,三而竭。一口氣堅持下去了,哪怕中間有些不盡如人意之處,只要善加檢討,勇於改過,自然便能成功。但若是中間停頓了,縱有機會再次推行,其阻力亦必更大,付出之代價亦必更重。眼下無論是朝廷的兵制改革、開發湖廣,還是陝西路的役法、驛政改革,都是要堅持的時候。大哥在這個時候,無論如何不能去位。否則,許多事情,都可能前功盡棄。” 金蘭點點頭,默然不語。對於宋朝的改革,她本來並不關心。但是一個月前,遼主耶律濬的大軍終於徹底擊潰了耶律乙辛的最後一支武裝,耶律乙辛被五馬分屍,分成五塊送到遼國中京,只有耶律乙辛的兩個兒子不知所踪。而蕭素與耶律信的軍隊,西擊阻卜叛部,東破女直諸蕃,幾乎勢如破竹,契丹再次將蠢蠢欲動的各部落牢牢控制在手中。眼下的契丹,除了楊遵勗可以連結西夏與宋朝,耶律濬沒有輕舉妄動之外,幾乎已復歸於統一。雖然不能說元氣已復,但是如果沒有大宋的箝制,以名君名將,百戰之師,契丹鐵騎踏平高麗也未必沒有可能。因此,雖然遼主徹底平定“耶律乙辛之亂”的消息在宋朝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這是注定的事情,宋朝君臣都認為至此時方平定,已是太晚了。宋朝樞府甚至還秘密表彰了職方館的有關人員。但是對於高麗而言,這一切引起的恐懼,卻幾乎讓人以為大遼鐵騎已經兵臨開京城下。在這個時候,一個強大的宋朝,一個關注宋朝在高麗利益的名臣,對高麗來說,都非常重要。 唐康卻不知道金蘭心中所想。他繼續說著,眼中閃爍著某種光芒:“朝廷開發湖廣,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百餘起叛亂。有些叛亂平和的平息了,有些叛亂卻導致血流成河。朝廷為此已經懲罰了二十餘官吏,殺了近五千南蠻。朝廷議論此事的奏疏,多達千餘份。眼見現在局面漸趨穩定,很快便要收到成效。一旦大哥去位,必然牽一發而動全身,湖廣之經略,難免前功盡棄。朝廷在湖廣,只能是勞民傷財,徒增怨恨。陝西路的驛政改革,大哥在信中曾與我說,此事之重要,還在開發湖廣之上。其後一系列措施,將牽涉到更重要的舉措。如果此時中斷,耽誤的時間,不知道會有多少年。還有西夏,大哥對西夏佈局,已非一日,此事若無大哥主持,只怕後果不堪設想……” “夫君。”金蘭輕聲喚道,打斷了唐康的“演講”。她凝視著唐康,目光中有尊敬、有喜愛,也有擔憂、遲疑。終於,金蘭輕聲說了出來:“我會全力助你。” 唐康有點訝異地望著金蘭,沒有說話。他幾乎在一瞬間,就警醒起來:一個高麗女子,說她要全力助他。哪怕她是他的妻子,這句也顯得十分的不自量力——但問題是,唐康從金蘭的語氣與神色中,卻沒有感到半絲的不自量力。他幾乎是直覺的知道,自己的這個妻子,有資格說這句話。他默默地望著金蘭,等待著她繼續解釋。 “但是我也有一個請求。”金蘭回視唐康,誠懇地說道:“我希望夫君能幫助高麗。高麗君臣都以為,契丹甚至比叛亂之前更強大。如果沒有大宋的幫助,高麗即便不會滅國,也會付出慘重的代價。我不希望看到我的同胞慘死在夷狄的弓箭下……” 唐康凝視金蘭,彷彿從來不認識自己的這個妻子一般。許久,他忽然笑道:“高麗亦有職方館嗎?” 唐康的話如刀子一樣刺入金蘭的心中,她的臉色立時慘白。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半晌,金蘭迎上了唐康銳利的目光,平靜地說道:“夫君若要殺我,此時便可動手。”說完,她閉上雙眼,低聲說道:“我從來沒有對不起夫君,但我也絕不會背叛高麗。” “以你的聰明,自然知道我不會殺你。”唐康的話中,帶著冰冷的譏刺,“如若你是奸細,賢妃娘娘自然逃不脫干係。而最初主張其事的是我大哥,也絕對脫不了責任。” “我……” “高麗與大宋雖然不接壤,卻是唇齒相依的關係。若僅僅是為了幫助高麗不為契丹所滅,你一定不肯和我說如此重大之事的。”唐康的笑聲如此的平和,彷彿是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在說話,但是聽在金蘭的耳中,卻又是那麼的刺耳,每句話都似乎如同一柄鋒利的匕首,狠狠地刺入她的心中。 “嗯,讓我猜猜看……一定是國原公遇上了什麼困難,有用得著江華島的駐軍之處……” 金蘭努力抑制自己幾乎控制不住要奪眶而出的眼淚,緩緩睜開了眼睛。她正視著唐康,迎接著他帶著諷刺的目光,用無比認真的語氣說道:“正如夫君所料,國原公需要大宋幫助,才能順利繼承王位。但是,夫君也應當知道,諸王子中,惟有國原公繼承王位,高麗才可能是大宋忠心不二的藩屬。”這句話說出之後,金蘭便知道,她與自己的丈夫之間,從此永遠都有了一堵打不開的牆。但是無論如何,她也有自己要忠於的對象。 “忠心不二嗎?”唐康低聲笑了起來,“既是如此,我會通知少游,他會知道要站在誰的一邊。” “奴家替國原公,謝謝夫君。”金蘭就在馬車之內,盈盈拜了下去。 當時通訊遠不發達,自高麗開京至大宋汴京,往返至少需要數月,主導大宋對高麗政策的,實際上就是大宋駐高麗的使節秦觀。大宋政事堂與樞密院除了能限定秦觀外交大概的方略之外,便只能通過正副使節、江華島駐軍長官以及杭州知州之間互相監督等方式來維持自己的控制力。因此,身為大宋派駐在高麗半島的最高職位的官員,秦觀的行動有相當的自主性,他對高麗半島的影響力幾乎可以說是決定性的。而金蘭自是非常明白,秦觀是不折不扣的“石黨”,與唐康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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