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熬過·完整講述共和國歷史上最折騰的歲月

第2章 第一章天雨雪

山里的雪說下就下。三天朔風過後,空中先是砸下小米粒大小的雪珠子,落在地上亂蹦,接著是雪花,初時就跟春天的柳絮一樣,飄飄裊裊,紛紛揚揚,撲臉迷眼。迎黑時,風住了,雪花大起來,四棵楊村連同周圍的曠野漸漸罩上一襲白袍。 這是入冬來的第一場雪,天氣驟冷,村里人還沒適應,天未黑定,大部分人家就關門閉戶了。及至人定,除了農會主席孫明岑家的門縫裡依舊透出些許光亮之外,整個村落一片死寂。 明岑家的大門縫一直亮著。交三更時,院門上的柴扉悄悄打開,一條黑影閃出來,如做賊一般,輕手輕腳地沿牆腳緩緩移動。拐過兩家院落,黑影頓住腳步,回看一眼,拿出一塊方巾裹在頭上,陡然加快腳步,朝村外急急走去。 雪越下越大。快出村時,不知被何物絆了一下,黑影“哎喲”一聲輕叫,歪倒在地。黑影再站起時,左腳有點兒跛,幾乎是一步一拐。

黑影沿著村北一條土溝的溝沿跛行一里多,走近白龍廟的廟門。門關著,黑影遲疑有頃,用手拍打。不一會兒,廟門吱呀一聲洞開,道士進才探頭,目光奇異地盯向黑影。 黑影一把扯下頭上的方巾,抬眼看著進才。因是夜間,進才認不真切,小聲問道:“可是孫家施主?” 黑影噓一聲,閃進廟門。進才猶豫一下,反手合上門,跟在後面。 “孫家施主”是明岑老婆,在娘家姓李,按照此地習俗,村里比她輩分大的都稱她李姐兒。李姐兒三十來歲,已育四胎,頭胎得百日咳死了。從第二胎起,李姐兒就為白龍爺上香,產前進許願香,產後進還願香,接下來的兩女一男全活下來,李姐兒也因此與進才成了熟人。 “道爺,他們住哪兒?”李姐兒顧不上別的,開門見山。

“施主是說,張施主一家?”進才反口問道。 前幾日老道長羽化,進才接班成為新道長。近些日來,被土改工作隊劃為地主成分的張宗庵一家淨身出戶,被民兵們拘押在廟裡,接受管制。除他們之外,廟內並無他人。進才問出此話,無疑是閒扯筋。李姐兒沒理睬他,只拿眼睛盯住他看。 進才似也覺出來,呵呵憨笑兩聲,引她走到大殿門口,指著門道:“在裡面呢!”伸手敲門,“張施主,快起來,有人尋你!” 殿裡一陣響動,不一會兒,門吱呀一聲洞開,張宗庵站在門口,見是李姐兒,先是一怔,繼而哈腰笑道:“是李姐兒呀,真是稀客稀客,屋裡坐!” 李姐兒轉對進才:“道爺,我跟大叔說句細話,你到大門口守著,要是有人來,大聲咳嗽!”

進才應過,朝宗庵拱了拱手,轉身去了。 李姐兒跨進門檻,迅速關上房門。宗庵的兒子張天珏打著火繩,點亮油燈,殿內亮堂起來。李姐兒打眼一看,張家幾口人蜷縮在一個角落裡,連個草蓆也沒有。地上鋪著幾捆麥秸,顯然是進才抱進來的。一個二十出頭的俏麗女人靠在一捆麥秸上,身上裹一件又寬又大的道袍。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子拱在女人懷裡,睡夢正香。女人兩唇髮烏,緊緊摟著那孩子,身子微微顫動,兩隻大眼睛驚懼地瞟過來,落在李姐兒身上。天珏放好燈,亦走過來,畢恭畢敬地站在他爹旁邊,朝她勉強擠出一笑。 望著這家落難老小,李姐兒鼻子一酸,後悔沒帶一床棉被來。見女人越抖越厲害,李姐兒趨前幾步,彎腰摸摸她的額頭,急叫:“大叔,鄧姐兒發燒了!”

鄧姐兒就是那女人,姓鄧名芝嫻,是天珏兩年前從大上海帶回來的俏媳婦,說是揚州人,能唱會彈,為人和善,四棵楊人無不喜歡她,依村中習俗叫她鄧姐兒。 “唉,”宗庵的眼圈紅了,拿手揉巴幾下,長嘆一聲,沙啞的聲音幾乎嗚咽了,“李姐兒呀,全怪我,我這沒用的不知中了哪門子邪,非讓天珏他們回來,害了他們不說,也害了我的小孫子!”他不無追悔地蹲在地上,小聲啜泣。 “爹,”天珏勸道,“咋能怪你哩?是我們自個兒回來的!” “大叔呀,”李姐兒急了,“甭說這些了,趕明兒得找天旗來,無論如何要為鄧姐兒把把脈,先退燒再說!” “唉,”宗庵輕嘆一聲,“道爺匯報過了,他們不讓天旗來!” 李姐兒生氣道:“沒心肝的,燒成這樣了,還不讓看。趕明兒我對明岑說說,一定得讓天旗來!”

“謝李姐兒了!”宗庵作個揖,關切地問,“下雪了,冷成這樣,又是半夜三更的,你摸著黑來,別是有啥緊要事吧?” 經他這一說,李姐兒就像醉漢醒了酒一樣,不無懊悔地自怪自道:“看我這人,心路窄,遇到正經事兒容易岔巴,這不,差點誤大事了!” 見李姐兒有大事,三人無不睜大眼睛盯著她。李姐兒將眼珠兒輪流掃向宗庵和天珏,怔了一會兒,方才說道:“大叔,你倆快逃吧!” 三人皆是詫異。 “逃?”宗庵瞇起眼,“李姐兒,為個啥哩?” “唉,”李姐兒輕嘆一聲,落下淚來,“他們定下了,趕明兒就要押送你爺兒倆到區政府去!” “區政府?”天珏想了想,抬頭問道,“大嫂,押我們去那兒乾啥?” “說是……說是……”李姐兒說不下去了,抹起眼淚。

宗庵猜出了,卻不願相信:“李姐兒,總不會是要……槍崩我們吧?” “大叔,”李姐兒收住淚,“他們天不黑就到俺家開會,商量咋個處置你們。他們在堂間商量,我就在隔間偷聽,媽呀,冷汗都嚇出來了!” “咋說的?”宗庵心裡一緊。 “聽他們說,趕明兒就送你倆到區政府,說是正丫(鎮壓)!我不知道啥叫正丫,正在心裡犯嘀咕,有林大叔發話,問的也是這事兒。工作隊的頭兒,就是那個韋同志說,正丫(鎮壓)就是打死地主,打死範各鳴(反革命)。萬滾子問,是不是槍崩,韋同志說,崩與不崩輪不到你……” 李姐兒的話音未落地,芝嫻就慘叫一聲,暈死過去,懷中的娃子被她陡然鬆開,一下子出溜下來,滑在地面的青磚上。天珏急趕過去,一手抱起芝嫻,一手抱住娃子,臉色也是變了。

宗庵看他們一眼,緩緩蹲下,兩手抱頭,過了一會兒,抬頭望著李姐兒:“開會的都是啥人?” 李姐兒慢慢扳起指頭:“一共八個,仨是工作隊的,你都見過,餘下是咱村的,有娃他爹、萬家風揚、萬家滾子、成家有林、張家天成,說是四大姓各出一個雞雞(積極)分子,叫……叫啥子來著,對了,叫帶裱(代表)!” “四家各出一個,萬家為啥出倆?” “天成也問這事了,韋同志說,風揚不能算,風揚是區隊民兵排長,不佔村里帶裱(代表)。萬家的帶裱(代表)是萬滾子。” 宗庵點頭:“他們還說些啥?” “有林大叔先說話,說都整會(鬥爭會)開了幾天,村里沒啥人上台訴苦,能不能不正丫(鎮壓)。娃他爹跟著也為大叔說軟話,天成沒說啥,一個勁兒抹淚,只有萬滾子沒吭聲。媽那個毛哩,真不知道那個鱉貨心裡想啥。工作隊遲遲不發話,有林大叔急了,要風揚說句話,風揚問韋同志,不正丫(鎮壓)中不中。韋同志說,這事兒沒商量,縣里柳樹雞(書記)早就定了。樹雞(書記)說,反動地主張宗庵私通頑匪,欠下人民血債,犯下十惡不赦大罪,必須正丫(鎮壓)。這是姐弟都整(階級鬥爭),沒商量的。有林大叔問,說大叔通匪有啥證據。韋同志說,你們看,這封信是從他家裡搜出來的,落款是王金斗,向他直呼老哥,關係密著哩。還有這張收據,一百塊大洋,二十石麥子,上面有王金斗的簽字,鐵證如山,不正丫(鎮壓)咋中?好長時間,大家都沒說話,唉,大叔呀,你咋會一時糊塗,跟王金斗那種人稱兄道弟呢?”

宗庵淚水流出,愣怔一會兒翻身朝李姐兒跪下,連磕三個響頭,顫聲泣道:“李姐兒,宗……宗庵一家謝你了!” 身為長輩的張宗庵竟然給晚輩下跪磕頭,李姐兒蒙了,傻愣在那兒,待回過神來,想拉他起來,自己是女人,不好動手,急得也跪下來,哭著求道:“大叔呀,你……你咋能對侄媳婦兒磕頭哩!這……白龍爺的眼珠子盯著哩,要折損侄媳兒的壽限哩!” 聽到“白龍爺”三字,張宗庵淚流滿面,轉過身去,對正襟危坐的白龍爺泥塑連拜數拜,泣道:“白龍爺呀,宗庵何德何能,竟得賢侄媳李姐兒風雪夜冒罪送信!白龍爺呀,您的子民張宗庵在這里為好人……祈……祈福了!” “老天爺呀,”李姐兒急了,“都啥時候了,你囉唆這些幹啥?趁天沒亮,你爺兒倆快逃命吧!”

“唉,”宗庵重重地嘆口氣,“李姐兒,你說說看,這大雪天的,能逃哪兒去?” 李姐兒決然說道:“先到我娘家躲幾天,我娘家住在老北山里!” 宗庵搖頭:“李姐兒,這可使不得!罪加一等不說,還要連累你的娘家人!你們都是好人哪,宗庵咋能連累你們呢!” “那……”李姐兒想一會兒,“你倆逃進老北山吧,尋個石洞躲起來,好賴也比讓人正丫(鎮壓)強!” 宗庵不出聲了,扭頭看天珏。芝嫻已醒過來,兩臂摟著天珏的脖子,伏在他的肩頭啜泣。 “爹,”天珏接道,“大嫂說的是。咱抗不過,躲吧!” 宗庵蹲在地上,兩手抱頭,過一陣子,臉色亮堂一些,抬頭對李姐兒道:“李姐兒,宗庵拜託你個事兒!” “大叔,你說!”

“麻煩你去趟風揚家,求求郭姐兒。風揚是區隊裡的人,只要他上心,我爺兒倆或許有救!” 李姐兒點頭。 “這事兒要快,讓風揚看見了不好。” “嗯,大叔放心。聽娃他爹說,他們還要商量咋個分配你家的地和浮財哩,看樣子得些辰光。不過,我這就過去,趕早不趕晚!”話剛落地,李姐兒人已站起,向門口走去。 “李姐,別急,”宗庵摸索一會兒,解開上衣,撕開夾裡,從中摸出一張紙條,走過去,雙手遞上,“把這個交給郭姐兒,讓她轉給風揚!切記!” 李姐兒接過來,鄭重說道:“中!” 宗庵急跨幾步,伸手拉開殿門,躬腰站在旁邊。李姐兒將方巾圍上,回頭別過宗庵一家,轉身走出。見她出來,進才早將廟門打開,候在一側。李姐兒探身看看野外,見雪仍在下,不過小多了,曠野裡空蕩盪、白茫茫的,沒有半個人影。李姐兒出口長氣,活動幾下腳脖子,見不疼了,向進才打聲招呼,朝村子方向疾步而去。 送走李姐兒,宗庵掩上門,頹然坐在地上。芝嫻知道不是哭的時候,也靜下來。小傢伙躺在天珏懷裡,依舊睡得呼呼的。 “爹!”天珏小聲叫道。 宗庵抬頭,目光無神地望著他。 “爹,”天珏頓一下,接道,“咋能指靠風揚呢?莫說是他,即使政府也指靠不住。我了解土改政策,在上海時,我私底里看過一份報告,說土改是分步驟的:一是土地調查;二是按地劃分階級成分;三是挖財寶,開控訴大會;四是流血鬥爭,就是殺人;五是分浮財;最後才是分田地。咱村里的事,差不多驗證了。眼下過去三道關,下面是該殺人哩!” “唉,”宗庵輕嘆一聲,“有啥法哩?老天爺變臉了,下大雪下雹子都得由它!”勾頭悶一小會兒,猛然昂起,聲音激越起來,“哼,殺人是天大的事,要三堂會審才中。我就不信,這世上沒個王法!不究是誰坐天下,都得吃飯穿衣,都得有人納款納糧。咱家一沒偷,二沒搶,三沒做虧心事,一心一意種田納糧,他們憑啥把咱打死?再說,他們要糧,咱給了;要錢,咱給了;要房子,咱也給了。眼下咱是兩手空空,就剩幾條賤命了。難道他們連條活路也不給?” “爹,咱的罪不是不納糧,是通匪!” “啥個通匪?王金斗賴著臉要跟我稱兄道弟,我能咋辦?他領著人馬到咱院裡,不給錢糧能中?我只後悔一件事,沒把那字據及時燒掉。” 天珏沒接話頭,只是有節奏地拍打懷中的孩子。 宗庵憋不住了,追一句:“珏兒,你說話呀!” “爹,你是好人,啥事兒都想得實。” 宗庵勾下頭,陷入冥思。 已是後半夜,大殿裡靜寂如死。不知過了多久,宗庵抬起頭:“那……依你說,咋辦?” “聽李姐兒的話,避避風頭再說!” “哪兒避去?天下全是他們的。前陣子,王金斗鑽進老北山的石洞裡,有幾百杆槍,還不是照舊讓他們抓起來,開萬人會,點天燈!再說,還有芝嫻和娃子,咱倆走了,叫她娘兒倆咋活?芝嫻是大家閨秀,能識文,會斷字,打小就沒受過苦,大老遠地嫁到咱家裡,沒享到福也就算了,咋能再讓她擔驚受怕?” 毫無疑問,宗庵點到的是死穴。天珏不再吱聲,更緊地抱牢孩子。 “爹,”芝嫻急了,語氣堅定地插進來,“你們走吧,甭管我倆。只要你倆活著,有多少苦,芝嫻都能忍受!要是沒有你倆,芝嫻活著還有啥意思?” 宗庵低下頭去,又一番思索之後,似是下定決斷:“珏兒,你避避吧。就到北山里去,不要躲在親戚家,他們會找去的!爹認識個人,家住二郎坪,是個燒炭的,咱家的炭,年年都由他供。這人實在,仗義,你去投他,能指靠!” “那……你咋辦哩?” “再過幾天,爹就滿六十了,差不多算個整壽!” 天珏想也沒想,搖頭說道:“爹,要是你不走,珏兒哪兒也不去。要殺要剮,隨他們去!” “珏兒!”宗庵急了,流下淚,“你咋恁倔哩?你走你的,保不准爹也死不了。爹想過了,村里人對咱沒啥成見,除去萬家那個二流子,說的無不是咱的好!工作隊既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還能聽不見?我琢磨著,一定是那個韋同志死板,只要風揚能跟上面搭句話,爹興許死不了!再說,爹還有個上方寶劍哩!” 天珏、芝嫻的眼睛皆是一亮。芝嫻急問:“爹,是啥子?” 宗庵緩緩說道:“就是爹剛才交給李姐兒的那個紙頭兒!老日臨走那年,有八路軍來,一個姓李的連長領人到咱家裡,爹交給他大洋兩百,還要給糧食,他說不好拿,沒要。臨走時他給爹打了那個借條。工作隊不是說咱通匪嗎?有這條子在,咱就通共了!至少是功過相抵!”思考一陣兒,“珏兒,你只管走吧,爹有這個望哩!” 天珏應道:“爹,甭說了。珏兒既然回來,就認命。是殺是剮,由他們去。珏兒哪兒也不去,只在這里為爹盡孝!” 張宗庵兩手掩面,泣不成聲:“珏兒——” 萬風揚踏進自家院子時,東方已發亮,大雪舖有四指厚。 院子很破。堂屋是三間土坯房,屋頂上鎮的是麥秸,年久失修,有一處承受不住積雪,陷下去了。 風揚掃它一眼,顧自走進院裡。一夜沒睡,這陣兒正犯困,雖有冷風吹送一路,風揚仍是受不住,一進院門就是幾個哈欠。一條小黑狗從灶火裡躥出來,唧唧嚀嚀,跑前忙後,淨在他的襠下拱。風揚踢它一腳,推開堂門,正要進里屋美美實實地睡個小覺,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揚兒!” 風揚回身,見母親萬郭氏歪著碗大的癭脖子從東間門簾後面走出來,趕忙迎上去扶住她,不無關切地問:“媽,天還早哩,咋就起來了?夜裡下大雪,當心凍著!” “媽早知道了。媽在屋裡候你一個多時辰哩!” “媽,你候我?”萬風揚吃一驚,“啥事兒?” “啥事兒?”癭脖子陰下臉,指著里屋的門簾,“一進去你就知道是啥事兒了!” 萬風揚心裡打鼓,掀開癭脖子房間的門簾,見屋裡亮著一盞洋油燈,一張黑糊糊的桌子上擺著他爹萬中旺的靈位。自萬中旺十五年前死於癆病,他的牌位一直擺在癭脖子的床頭。 風揚沒有看出名堂,怔道:“媽?” “對著你爹的牌位,跪下!”癭脖子板著面孔,聲音依舊沙沙的。 萬風揚遲疑一下,見他媽沒商量的表情,只好在父親的靈位前跪下。癭脖子坐在床頭,虎著臉,一言不發。萬風揚跪有一刻鐘,見他媽依舊不說話,歪頭問道:“媽,究竟為啥事兒?” “媽問你,你爹是咋個死的?” “癆病。” “你爹死前咋跟你說的?” “爹……爹說,我要是有出息了,別忘報……報……報答恩……”風揚忽地明白過來,後面的“人”字沒有說出,垂下頭去。 “沒忘就中!”癭脖子流下淚水,“你爹害癆病那幾年,張家免去咱家租糧不說,還送來十塊大洋讓你爹看病。你爹請先生寫下借據,宗庵當咱的面把借據撕了。兒呀,咱欠人家十塊大洋哪!” “媽——”風揚的淚水也流出來。 “你們會上定的事,媽也知道了。不究咋說,你得救下恩人。要是恩人有個三長兩短,媽……媽就一頭碰死在你爹靈前!” “媽——”風揚抱住癭脖子的腿,失聲痛哭。 “兒啊,”癭脖子撫摸風揚的頭髮,“是媽難為你了!天亮了,你得快點去,不究想個啥法兒,都得救咱恩人,媽在家裡候信兒!”說著摸出來一張紙頭,“這個你也拿上,聽人說,能派大用場哩!” 風揚接過紙頭,打開,眼珠兒猛然一亮,起身走到西間,坐在床沿上,點起一鍋煙,瞇起眼睛,一下接一下地吧嗒煙嘴兒。 日頭升出來時,萬滾子火燎燎地走到民兵排一組長李青龍家的大門口,老遠就扯嗓子喊叫:“青龍,青龍——” 青龍揉眼走出院門,嘟噥道:“又是你!叫啥魂哩?” 萬滾子走上幾步,一臉興奮:“揉個啥眼,好事兒來了!” 青龍瞥他一眼:“從你這老叫驢嗓眼裡冒出來的,能有好事兒?” 萬滾子正要說話,見風揚斜背著槍從東面大步走來,趕忙打住,堆上笑,揚手招呼他:“風揚,你沒睡一會兒?” 風揚打個呵欠,走到近前:“滾子叔,青龍,我這正尋你倆哩!” 青龍迎上兩步:“啥事兒?” 風揚望著青龍:“青龍,你跟滾子叔各喊兩人,將地主分子張宗庵、張天珏押送到區政府大院!”轉身對滾子說,“滾子叔,你先去喊人。吃罷早飯,就跟青龍一道去廟裡押人!這事兒大,甭出差池了!” “中哩!”萬滾子應一聲,大步走去。 萬滾子走有十幾步,風揚急叫:“滾子叔,等一下!”攆上幾步,對他耳語一陣,滾子點點頭,大步走去。 風揚踅回來,走近青龍悄聲吩咐:“青龍,送人的事兒,外急內不急。滾子叔是火爆筒子,你不究生出啥法兒,務必拖住時辰!” 青龍瞇起小眼:“咋哩?” 風揚輕描淡寫道:“沒啥子,能拖你只管拖。我先走一步,到區里辦樁事兒!”話音落處,一個轉身,大步朝村東走去。 吃過早飯,萬滾子背著一桿土槍,抬頭看下日頭,叫上兩個萬姓民兵,吩咐道:“時辰不早了,走,咱找青龍去!” 一民兵道:“滾子叔,不就是押那父子倆街上去嗎,有咱仨就中了,叫他幹啥?” 另一個接道:“是哩,滾子哥,那傢伙難纏,跟他一起,多事兒!” 萬滾子瞪他們一眼,教訓道:“你們知道個屁!”壓低聲音,“風揚說了,幹這事兒,得罪人,不能全是咱萬家人!” 二人連連點頭。 三人走到青龍家,說是他早出門去了。三人尋得滿頭汗,仍舊不見踪影。滾子看看日頭,跺腳道:“這個老陰,死哪兒去了?” 一個民兵道:“算了,不找他了!咱仨去吧!” 萬滾子白他一眼:“咱仨分開搜,就這幾十戶,看他躲哪兒去?” 兩個民兵只好分頭再尋。 滾子沿著一個方向,邊走邊喊:“李青龍,李青龍——” 萬滾子正在扯嗓子喊,萬家禿子頭戴一頂破軍帽,兩手背在身後,撅嘴哼著一首黃色小曲兒,打對面走過來。萬禿子大名萬風召,跟風揚同輩,早年沒爹,家裡有個瞎子媽,窮得叮噹響,這陣兒正一心巴望張宗庵家的田地和浮財呢。 見萬滾子走近,萬禿子揚手叫道:“滾子叔,你尋青龍幹啥?” “去去去!”滾子臉一沉,“我幹正事哩!” 萬禿子湊上來:“滾子叔,是啥正事兒,先給侄子說說?” 萬滾子手一擺:“滾一邊去!”白他一眼,數落,“瞧你這個樣兒,背著手,哼著曲,吊兒郎當的,咋看咋像個二流子!” 萬禿子涎著臉,嘿嘿笑道:“滾子叔,你咋罵我都沒話說,誰讓我是你侄子哩!”摸了摸滾子背上的老土槍,“滾子叔,你這槍真棒,能打多遠?” “三十丈!” “嘖嘖嘖,三十丈!有多少鉛子兒?” “幾十個吧,沒數過!” 萬禿子伸出舌頭,不無誇張地咂咂嘴:“我的乖乖,這要是打到身上,還不整成篩子眼兒!” 萬滾子聽得心里美滋滋的,神氣地說:“這還用你說!” 萬禿子退後兩步,朝萬滾子端詳一陣,又是一番嘖嘖稱讚:“嘖嘖嘖,滾子叔,沒想到,你背上這杆槍,還真神氣哩!要是走在大街上,侄子敢說,一街兩行的大閨女小媳婦,眼珠子全得滴溜溜地跟著滾子叔轉!” 萬滾子嘴角在笑,臉卻故意繃起:“滾一邊去!啥大閨女小媳婦的,瞧你整天都在想些啥?” 萬禿子涎著臉皮:“嘻嘻嘻,瞧我這樣兒,還能想啥?”湊前一步,“滾子叔,幹啥正事哩,能不能先給侄子透個氣兒?” 萬滾子壓低聲音:“押送地主分子張宗庵一家去雙龍街,全鄉地主放一塊兒鬥爭,過大癮哩!” 萬禿子一下子興奮起來:“是不是挨槍子兒?聽說山外開鬥爭會,鬥完就槍崩!” “去去去,”萬滾子橫他一眼,“就你懂得多!” “滾子叔,”萬禿子跺下腳道,“張家憑什麼吃香的,喝辣的,穿綢子,蓋緞子,走路拄的是文明棍,晚上睡的是雕花床!原來真就不明白,工作隊一來,我算是透徹了。都是剝削咱這窮人的,剝削你,剝削我,還有我的風揚哥。日過他媽哩,這一家真不是東西,應該統統槍斃!” “嘿,嘿嘿,”萬滾子兩眼盯住他,裝模作樣地將他好一番打量,半帶譏諷,“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才兩日沒見,聽你這幾句,大是進步哩。中中中,我得空就告訴風揚一聲,破格收你為預備民兵!” “滾子叔,你說話可得算數!” “這還有假?” “呵呵呵,”萬禿子眉開眼笑,蹭上來,壓低聲,“滾子叔,是不是拉他們去挨槍子兒?” “是又咋哩?”萬滾子心裡有事,急欲擺脫他,“滾遠點,這是民兵的事兒,你靠邊兒站!” “我……我……我不是預備民兵嗎?” “去去去,還早哩。”萬滾子甩開他,大踏步走去。 “那……”萬禿子急追幾步,“滾子叔,我再問一句,是不是把他們一家都押去?那小娘們也押去嗎?” 萬滾子不耐煩了,瞥他一眼:“我哪知道?滾一邊去!”將他朝邊上一摜,頭也不回地走了。 萬禿子穩住身子,站在原地怔一會兒,將頭上的一頂破帽子推到一邊,撓撓一塊癩皮,心裡猛一動,戴正帽子,朝相反方向撒丫子跑去。 萬滾子聽到聲音,回頭衝著漸跑漸遠的萬禿子呵呵樂了一陣,這又扯開喉嚨,邊走邊喊:“李青龍,你死哪兒去了?”抬頭見是黃老五家院門,上前拍門,“黃老五,在家不?快開門!” 沒人應聲。 萬滾子推了推,見門鬆動,抬腳踢開,大步走進院門,見青龍在院子當中不急不慢地磨他的大砍刀,火氣不打一處來,噔噔幾步走到近前,吼道:“你……你沒長耳朵?” 青龍頭也不抬:“萬滾子同志,啥事兒?” 萬滾子越發火了:“李青龍,這都啥時候了,你咋躲在這兒?” 青龍瞪他一眼,虎起臉:“萬中磙,李青龍是你叫的?” 萬滾子打個怔:“那……我叫你啥?” 青龍一本正經:“叫組長!” 一聽此話,萬滾子的火氣全沒了:“屁大個官兒,還爭禮哩!中中中,就叫你組長!青龍組長,你這是乾啥?” “眼瞎了?這在磨刀哩!” “磨刀幹啥?”萬滾子納悶了,“風揚叫咱押送地主張宗庵爺倆到區政府,這都晌午了,咋也尋不見你的影兒!” “押送反動地主,不磨刀能成?”青龍慢騰騰地站起來,拿手指頭小心翼翼地拭了拭刀鋒。 萬滾子嘻嘻一笑:“你這叫砍柴刀剁蚊子——傢伙動大了!不是吹的,就那爺兒倆,我赤手空拳,連根繩子也不用,保准兒安全押到!” 青龍白他一眼:“你有這個能耐,還找我幹啥?” “你是領導嘛!”萬滾子嘻嘻笑著,湊前一步,神秘兮兮地說,“餵,你知道咱押他爺兒倆是去幹啥?” 青龍抬頭望著他:“幹啥?” “夜黑兒,四大家開會,韋同志讓我也去了。工作隊判這爺兒倆死刑,送到雙龍鎮是要弄死他們哩!” “弄死他們?”青龍大吃一驚,掏出旱煙袋,撮出一些菸葉按進煙鍋裡,拿火繩點上,深吸一口,蹲在地上自言自語,“怪道方才我去叫家興,人都跟我出門了,老有林卻追出來,啥話沒說,攔下家興,死活不讓去。我一直納著悶哩!” “對對對,昨天夜黑兒成家去的是老有林,他知道為的是啥事兒!” 青龍凝起眉毛,含住煙嘴,慢條斯理地吸起來。萬滾子見他有滋有味地吸上了,上來扯胳膊:“看看看,你咋又抽上哩?” 青龍一把甩開他,吧嗒幾下煙嘴兒,揚了揚眉毛:“要是這說,咱得準備大傢伙。滾子娃,你回去,叫人扛把大鍘刀!” “啥?”滾子大怔,“扛大鍘刀幹啥?” 青龍斜看他一眼:“路上出啥事兒,咋辦?” 滾子呵呵笑道:“他們只有倆,咱是六個人,怕個鳥!” “這可是你說的!”青龍斜他一眼,拿起大刀,不急不忙地朝院門走去,出院門時,又甩下一句,“真要是出個啥事兒,我就推在你身上!” “出個屌!”萬滾子聳聳肩膀,跟上來嘻嘻笑道,“不是吹的,我讓他們先跑二里地,再追也來得及!” 又過了半個時辰,日已當午,青龍打頭,萬滾子和四個民兵跟在後面,排成一個長溜儿,不急不慌地走到白龍廟門口,在外面拍門。進才迎出來,將他們領到大殿。門開著,宗庵聽到聲音,從門裡走出來,站在門口低頭哈腰。 青龍看一眼宗庵,見他兩眼紅腫,想是知道底細了,遂咳嗽一聲,叫道:“地主分子張宗庵、張天珏!” 張宗庵向前跨一步,兩腿併攏,垂首站在當院裡。這是近段時間學來的挨訓姿勢,宗庵站得很標準。萬滾子眼睛一瞄,不見張天珏,扯開嗓門朝殿裡吼道:“小地主張天珏,叫你出來哩,耳朵聾了咋的?” 青龍白他一眼,先一步走進殿門,一眼瞥見張天珏的漂亮娘子正和她的兒子一邊一個,死死抱住他的兩腿不放。天珏走不脫,只好蹲下來,三口子摟作一團,哭成淚人兒。青龍心裡一酸,輕嘆一聲,退出門檻,掏出煙袋,看一眼日頭,轉對萬滾子道:“滾子,看辰光,晌午是送不到了。依我看,咱也不必著急,乾脆吃飽喝美,後晌再去不遲!”不待滾子搭腔,扭身對進才,“道爺,有白面沒?” 進才點頭應道:“有!” “就烙蔥油餅吧,吃著香!” “沒油,沒蔥花,白面也不多了!”進才小聲嘟噥。 “愣啥哩!”青龍對怔在一旁的萬滾子和幾個民兵喝道,“全都滾回家去,有油的拿油,有蔥的拿蔥,有面的拿面,有啥好吃的,統統拿來,免得夜裡餵耗子!”見萬滾子和幾個民兵轉身走了,又轉對宗庵,“地主分子張宗庵聽好,接上級命令,後晌押送你父子二人前往區政府接受訓話。眼下沒事,回殿裡歇著!” 雙龍鎮在白龍河和黑龍河的交叉處,有五六百戶三千多口人,一條大街貫通南北,是這塊谷地最繁華的聚居區,也是唯一的集市,逢單日大集。 萬風揚心裡有事,腳下自快,近十里路不到半個時辰就趕到了。風揚直接趕到鄉政府,也就是過去的鄉公所。是進大院子,院牆很高。沒有乾部,十來個從鎮上及周邊村落先一步押來的地主老財排成兩行,耷拉著腦袋站在院中雪地裡。二十幾個背三八槍的區隊隊員站在一邊,區隊長、河東黑龍廟的鐵匠易六成揮著大手沖他們訓話。院門處,不斷有地主被村上的民兵們推搡進來。風揚掃一眼,眾地主中,除去兩個上歲數的婦女外,餘下的全是成年男人,沒有小孩。 風揚知道,這些地主都是判了死刑的,沒有一個能活到明天。 易六成訓完話,轉身沒走幾步,眼角瞥到風揚,趕忙拐過來,老遠就伸出手:“哦,是風揚同志呀,來得蠻早哩!” 風揚迎前幾步,握住他的大手:“來遲了!”壓低聲音,“六成大哥,小弟有件事兒求你!” “啥事兒?” “這兒不方便,找個僻處!” 易六成領他走進中隊部,關上房門,笑道:“這兒中嗎?” 風揚亦笑一下:“中!” “啥事兒,神經兮兮的!” “唉,”風揚輕嘆一聲,“我家欠下張宗庵的情,我媽定要救他一命,我拗不過,左想右想沒招儿。你是我領導,我只能求求你,看能生個啥門兒!” “判他死刑了?” “夜黑兒判的。商量一整夜,村里不贊成,可工作隊的韋同志一定要判,說是上面定下的,不好改了!” “嗯,”易六成點點頭,“是不好改!” “昨兒的訴苦會開了一整天,村里沒人說他不好。六成哥,你面子大,能不能跟領導通融一下,權且放他一馬?” “通融個!”易六成苦笑一聲,手指窗外那堆人,“你看他們,哪一個不是體面人?” “那……鎮壓也得講究個實際!” “風揚同志,”易六成沉下臉,“這話算我沒聽見!你還有啥事兒?” “六成大哥!”風揚急了,撲通一聲跪下,“小弟求你了!” “哎喲喲,你咋弄起這個哩?”易六成趕忙拉起他,將他一把按在凳子上。 風揚小聲道:“六成大哥,求你了!” 易六成思忖一會兒,搖頭嘆道:“唉,風揚呀,不是六成大哥不從,是這事兒壓根兒沒法整!縣里其他區都土改了,就咱雙龍區費下牛勁,為整山溝子裡王金斗那個王八蛋,縣大隊先後犧牲上百號人,要不是調來一團正規軍,還不知道鬧成啥樣?聽老白說,劉書記最恨的就是通匪的,若是那幫老頑固沒錢沒糧,早就困死了!這些人全是通匪罪,劉書記親手劃圈,死定了!” “那……”風揚的臉色變了,“有啥法兒沒?我媽說,要是我救不出宗庵,她就一頭撞死。我媽要是撞死了,叫我……咋做人哩!” 易六成也覺得事兒嚴重起來,勾頭思忖。有頃,六成抬頭,兩手一攤:“沒啥法兒!” 風揚從袋子裡掏出紙頭:“你看看這個,中不?” 易六成白他一眼:“你明知道我不識字,咋看?快說,啥東西?” “是張宗庵支援過八路軍二百塊大洋的證據,上面有簽字!” “誰籤的?” “我也認不全,就知道八路軍這仨字!” 易六成裝模作樣地端詳一會兒:“我這官兒小,做不了主。不過,有這東西在,就比沒有強!我說個門兒,咱試試看。待會兒老白來了,你去求他。不瞞你說,大凡被押到這兒的,名單早就報給劉書記了。劉書記不點頭,誰敢放人?” “要是這說,求老白啥用?” 易六成眼一瞪:“啥用?看來你是不知情!老白在八路軍里當連長時,劉書記不過是他的通訊員,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拎包!你求老白,只要他肯說話,劉書記咋說也得賣個面子!” 風揚眼珠子一亮:“老白在哪兒?” “就在區裡。今兒鎮壓反動地主,縣大隊怕出事,調來幾十號人,這陣兒就扎在河頭上。老白和劉書記都來了,待會兒必定過來!” “老白是大官,我一個小不拉子,咋能見上?” “老白愛抽土煙,你去弄點好菸葉,越壯越好,候在這屋裡。待他來時,我勾他過來,你順口提說這事兒。老白是硬人,吃軟話,你想幾句好詞兒,我再幫幫腔,或能救下宗庵一命!” 風揚眼睛發亮:“中!” 風揚別過易六成,到街上買來一捆特壯的上好菸葉,忐忑不安地守在屋裡。小晌午時,白雲天和劉書記果然走進院子,後面跟著幾個縣大隊幹部,腰里掛的是清一色的盒子炮。院中雪地上站的人也多起來,有二十來個,見大官來了,一齊立正,哈腰低頭。劉書記掃他們一眼,沒有訓話,與白雲天等大步流星地走進區政府辦公室。 又候半個時辰,風揚聽到門外腳步聲響,不一會兒,易六成引著白雲天有說有笑地走過來。還沒跨進門檻,白雲天的大嗓門就亮開了:“易六成,你的菸葉哩?” “屋子裡,”易六成笑道,“首長,只要你吸一口,保管你忘記姓啥了!” “你就吹吧!”白雲天亦笑起來,先一步跨入門檻,見風揚站在屋裡,打個愣怔,轉對跟進來的易六成,“這是誰?” 六成指著風揚:“這是四棵楊村的萬風揚,區隊排長,你的小部下。我說的好菸葉就是他孝敬的!”又對風揚說,“你夜黑兒夢到的白大隊長就在眼前,還不趕快敬煙!” 風揚打個立正,敬禮道:“首長好!” 聽說是區隊的,白雲天呵呵一笑,揚手還禮:“好,好,好,你的煙哩?” 風揚從桌下摸出一捆菸葉,雙手捧上:“請首長驗看!” 白雲天接過來,連嗅數下,看了看顏色,點頭讚道:“嗯,是好煙!” 風揚奉承道:“首長真是行家,不抽就知道好歹了!” 白雲天接過六成遞來的紙頭,捲成煙筒兒,撕下一段菸葉,揉搓成末,塞進去按實。風揚呈上早已備好的火繩,白雲天深吸一口,臉上的一塊大疤飛揚起來,贊不絕口:“中中中,這味兒中,吸起來過癮!”笑對風揚,“萬風揚,你今兒算是立一功,老白半個多月沒抽上好煙了!”略頓一下,“咦,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是從地主分子張宗庵的家裡抄來的!”風揚不失時機,將話頭兒扯到正題上,“張宗庵別的沒本事,弄煙是好手。經他手炕出來的煙,連西安人都愛抽哩!” 白雲天轉向易六成:“這事兒可是真的?” 易六成笑道:“萬風揚吃下豹子膽,也不敢矇騙首長呀!我也聽說,一到出煙時節,四棵楊村頭就會車水馬龍,鬧猛著哩。張家的菸葉兒,名聲揚得遠嘍!” 白雲天撓撓頭皮:“這溝裡我串過多年了,咋沒聽說過這事兒?” 六成笑道:“首長淨忙大事,咋能聽說這些雞毛蒜皮?再說,張家的菸葉壯,不是行家禁不住,買起抽不起!” “嗯,這話實,聽著美!”白雲天狠吸一口,咽進嗓子眼,又從鼻孔裡噴出來。 “首長,”風揚遲疑一下,“這些煙,以後怕是抽不到了!” 白雲天一怔,猛然想起什麼,輕聲問道:“那人也在這院裡?” “就快到了,”風揚應道,“這在路上哩!”頓有一時,輕嘆一聲,“唉,首長,我有句不該說的話,鎮壓誰都沒啥子,鎮壓這個人,有點屈了!” “張宗庵?”白雲天瞇起眼,自言自語,“好像也是通匪罪!” 風揚結巴了:“是……是哩!” 白雲天捏碎煙頭,眉頭皺起,在屋子裡來回踱步,臉上大疤的顏色明顯暗淡下去。踱一會兒,他頓住步子,兩眼盯住風揚,語調嚴肅而低沉:“萬風揚同志,看來你上反動地主的當了!反動地主總是善於偽裝,表面上做善人,背地里幹壞事。我且問你,張宗庵家有多少地?” 萬風揚心裡一寒,聲音有些哆嗦:“二……二百多畝!” “你看看,”白雲天的大疤一下子飛揚起來,“他這麼多地是打哪兒來的?還不是殘酷剝削貧下中農得來的?貧下中農不去控訴他,反倒說他好話,一定是中了他的糖衣砲彈!” 萬風揚的嘴唇動幾動,話也說不囫圇了:“首……首長……” “首長說的是,”易六成的小眼睛眨巴幾下,接過話頭,“就憑拉攏腐蝕貧下中農這一宗罪,就該槍斃他十次!”轉對風揚,“風揚,我問你,像張宗庵這樣的地主,你村里一共幾家?” “就……就他一家!” “哦?”易六成做出若有所思的樣子,自語,“要是這麼說,今兒鎮壓他,倒是便宜他了!” “你這話啥意思?”白雲天的目光看過來。 “沒啥子,”易六成嘻嘻笑道,“首長,我是說,今兒斃他,他兩眼一黑,啥都不說了。像他這種假善人,這又資助頑匪王金斗,屬於罪大惡極的反動地主,不該這麼便宜他。依我看,應該把他樹成反動典型,讓他天天站在台子上,發動貧下中農每天鬥一場,一直鬥,鬥到老,鬥到他死!” 白雲天白他一眼,蹲在地上,隨手抽根菸葉,兩手揉成碎末,掏出一張紙頭,皺起眉頭,慢慢捲起來。 風揚從袋中掏出那張紙頭:“首長,你看看這個!” 白雲天接過紙頭,看也不看:“啥東西?” “那年八路軍路過這裡,張宗庵支援過大洋兩百塊,這是收據!” 白雲天瞄一眼,忽地站起來,眼珠子鋥亮:“大鬍子!” 易六成看一眼風揚,瞇起眼:“大鬍子?” 白雲天一拍大腿:“是我哥兒們!奶奶的,這是他的收據。別的字我認不出,他這簽字錯不過!” 風揚長長地鬆出一口氣,試探道:“首長,張宗庵的事,能不能將功贖罪?” 白雲天將紙條塞進袋裡,轉問風揚:“他家幾口子?” “四口子,有張宗庵、兒子張天珏、兒媳鄧芝嫻,還有一個小孫子,叫張新喬。鄧芝嫻是揚州人,嫁進他家不滿五年,聽說這幾日一直發高燒,小孫子不到四……” 白雲天擺手打斷他:“按照名單,拉誰來了?” “張宗庵和張天珏!” “張天珏呢?說說這個人。” 風揚沉思一會兒,緩緩說道:“是宗庵獨子,比我大幾歲,聽說他在大城市念過書,還留過洋,學問可大哩!” “留過洋?”白雲天自語,“啥叫留洋?” “我也不知道,是聽宗先說的,他是學問人。” “這人咋樣?” “人不賴,待人也好,就跟他爹一樣。別的不說,單是孝道這條,就在村里得人緣了。聽說他本來在上海干大事,是掛念他爹,才拖家帶口回來的。” “犯過事沒?” “韋同志審過他,沒審出啥!” 白雲天再次蹲下,沉思有頃,起身,半是自語,半是說給二人:“六成同志說的是,都鎮壓了,村里沒個反動典型,也不是個事兒!” “首長說的極是!”易六成連聲附和,“要是再開鬥爭大會,弄個女人娃子站在台上,咋說也是寒磣人,丟咱革命群眾的臉!” “不過,”白雲天沒有睬他,顧自說道,“既然上了名單,我就不能一個人做主。待會兒,我跟劉書記打聲招呼,四棵楊這倆地主,能不能算作特例!” 易六成白風揚一眼:“愣啥哩?還不快謝首長!” 風揚撲通一聲跪下:“謝……謝首長了!” 白雲天朝他屁股上踢一腳:“你個沒出息的,爬起來!”見風揚爬起,將菸絲兒包好,提在手裡,走到門口,轉對易六成,“易六成,這煙我就拿走了!你奶奶的,我就知道弄你點東西不容易!” 易六成呵呵笑著送走白雲天,返回屋裡,籲出一口長氣,衝風揚狠搗一拳:“日過你奶哩,這個頭你得磕給我!為你這樁屁事兒,六成大哥把屙疙瘩屎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風揚嘻嘻一笑,沖他拱一拱手:“小弟謝大哥了!” 正說話時,有人將易六成叫出去了。六成臨走時交代風揚在隊部裡候消息。風揚一直候到後半晌,總算聽到院里傳來哨子聲。風揚心情緊張地望向窗外,遠遠看到那些地主排成一長隊,在一群軍人的押送下走出院子。儘管一個掛盒子炮的喊著號子,地主們的步子仍舊不很整齊。 那群人走出去沒多久,易六成大步流星地回到中隊部。 風揚迎上:“咋說哩?” “殺一個,留一個!”易六成屁股坐在椅子上,擠出一句。 “這……”風揚急了,“首長不是都說好了嗎,咋又變哩?” “叫喚個啥?”易六成白他一眼,“能留一個就不錯了!” “究底是咋回事兒?” “為這父子倆,幾個大領導討論小半天。我在外頭聽著,乾著急,使不上勁兒。老白介紹完情況,拿出大鬍子寫給張宗庵的字據,說是可以將功補過,留下他們。有人提意見,說這事兒多了,地主老財都是牆頭草,風一吹就倒。國軍來了支援國軍,鬼子來了支援鬼子,八路軍來了,不支援也得支援。劉書記想半天,說是一事歸一事,張宗庵支援過八路軍,有功,但他贊助王金斗,有罪。這種人可殺可不殺。這樣吧,大家舉手錶決,同意不殺的舉手。結果二對二,最終要劉書記表態。劉書記說,那就折中,鎮壓一個,以儆其罪,留下一個,以彰其功!大家都說好,老白不好再說啥,這事兒算是定了。” 風揚咬會兒嘴唇:“鎮壓哪個?” “這倒沒說!” “那……叫我咋整哩?” “這父子倆橫豎都是你村里的人,你愛咋整就咋整!” 萬風揚緩緩蹲下,面孔扭曲,抱頭道:“天哪,這叫我咋整哩?” 李青龍、萬滾子等慢騰騰地押著張宗庵父子趕到雙龍鎮時,已近黃昏。院子裡空蕩蕩的,雪地里站的那堆人連同看押的區隊隊員,已看不到踪影了。 遠遠望見他們過來,候在門口的兩個區隊員迎前幾步,一個隊員衝青龍嚷道:“忙啥哩,黑了才來?” 青龍連連搖頭,大聲抱怨:“日過他媽哩,不知吃啥鬼東西了,我們幾個人,這個下面拉,那個上面吐,走一路折騰一路,連褲腰帶都不敢紮牢!” “怪道哩,”另一個隊員笑著接道,“是不是吃巴豆了?” “讓你倆等久了!”青龍呵呵笑幾聲,遞上煙袋,“吸一口!” “都啥時候了,吸個!”先說話的隊員擺了擺手,“易隊長吩咐了,先關起來,趕明兒再訓話!走吧,房間日弄(收拾、整理)好了!” 二人引青龍他們走到一間沒窗的房子,打開門,對張宗庵、張天珏喝道:“進去!” 張宗庵、張天珏哈腰應過,走進屋子。那隊員關上房門,上好鎖,將鑰匙遞給青龍:“你們輪流守著,我倆去弄點吃的,累死了!” 萬滾子的目光四處掃,轉對那隊員:“餵,其他村里押來的人哩?” 那隊員掃他一眼:“裡頭有你啥親戚?” 萬滾子脖子一梗:“鬼才跟地主老財攀親戚哩!” 那隊員從鼻孔裡哼一聲:“沒親戚,你問這幹啥?” 萬滾子咂吧幾下嘴,氣呼呼地扭向別處。 那隊員轉對青龍,語氣幾乎是命令:“你們幾個夜裡輪值,不能打瞌睡,明兒天一亮,我倆就來領人!” 青龍忙將大刀從背上取下來,掂在手裡,閃幾閃:“區隊同志,你們放心,有它在,誤不了事兒!” 見兩個區隊員大步走遠,萬滾子朝地上呸地吐一口:“龜兒子,神氣個鳥,不就是個區隊員,背桿三八槍,穿身綠軍裝嘛!” 青龍呵呵一笑:“不服氣咋哩?” 萬滾子白一眼青龍:“組長大人,你服氣,就守在這兒,我要去外面溜達一圈。半月多沒來,鎮上的人都快認不出我了!” 青龍擺擺手:“反正鎮上沒窯子了,想逛你就去逛,說這些屁話幹啥?”對另外幾個民兵,“你們都去,看住滾子,別讓哪個浪婆娘把他勾走了!” 幾個民兵皆笑起來,樂呵呵地跟在萬滾子後面,朝大街上走去。 五個人正在街上閒蕩,冷不丁聽到後頭有人喊:“滾子叔!” 是萬禿子。 “咦,你咋跑這裡來了?”萬滾子劈頭問道。 “嘻嘻,看熱鬧唄。”萬禿子涎著臉湊上來。 “天都黑了,還不回去?” “滾子叔,”萬禿子把萬滾子悄悄拉到一邊,壓低聲音,“今兒侄子算是看到稀奇了!” “啥稀奇?” “根本不是開鬥爭會,是……是把他們拉到雙龍河灘上,挨槍崩哩!” 滾子瞥他一眼,臉上頗為自得,慢吞吞道:“你這才知道?崩沒?” “崩了!” 萬滾子稍稍一怔:“咦,咋就沒聽見槍響哩?” “不是崩的!” 滾子眼一瞪:“崩了就是崩了,沒崩就是沒崩,說啥屁話?” “侄兒不敢說屁話!”萬禿子辯解,“人是沒了,不過我真的沒聽見槍響!” “咋個沒的?” “我也不知道。”萬禿子搖頭,“縣大隊大老遠拿槍守著,根本不讓看!” “那你咋知道人沒了呢?” “縣大隊押著人進林子,趕到出來,那些人都沒了。” 萬滾子點點頭。 “滾子叔,”萬禿子目光關切,“往河灘上拉時,我盯住看,咋能沒看到張家人?” 滾子朝區政府院裡努了努嘴:“關著哩!” 萬禿子急了:“不槍崩了?” “你知道個屁!”萬滾子湊前一步,壓低聲音,“青龍太磨蹭,來遲了,說是明早挨崩!” 萬禿子心上一緊:“一家人都挨槍崩?” “咋可能哩?”萬滾子白他一眼,“政府只殺罪人,判的是張宗庵爺兒倆,那小娘兒和小兔崽子留著哩!” “太好了!”萬禿子籲出一口長氣,“滾子叔,侄兒順便問你個事!” “說吧!” “那娘兒倆是不是仍舊關在廟裡?” “屁話!不關廟裡,還能關你家裡?” 萬禿子呵呵直笑:“滾子叔,天不早了,我出來都一天了,我媽一定急死了!” “去吧,”萬滾子一揚手,“見到我媽了,就說我趕明兒回去!” “好咧!”萬禿子走幾步,又拐回來,壓低聲音,“滾子叔,我再問一句,張家父子明早真的挨槍崩?” 萬滾子又一瞪眼:“這還有假!工作隊夜黑兒就判他們死罪了,這陣兒不過是多喘幾口氣!” 萬禿子沒回話,一溜煙儿跑了。 萬滾子走沒多久,風揚來了。 見只有青龍一人,風揚問道:“滾子他們呢?” “街上野去了!”青龍湊近一步,“看你臉色,還是要崩?” “你咋知道這事兒?”風揚問道。 “聽滾子說的。”青龍將正在吸的煙袋遞過去,“抽一口!” 風揚接過來,蹲下抽了幾口,頭也不抬:“鑰匙哩?” 青龍從腰里解下鑰匙,悄聲說道:“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 風揚站起來,跟青龍走到一邊。 青龍壓低聲音:“宗庵是好人,犯不上槍崩。要是沒求下情,依我看……咱們乾脆夜裡放人得了!” 風揚只不理他,又蹲半晌,站起來,望著青龍:“胡扯!天就這麼大,你讓他們跑哪兒?縣大隊幾十號人就在河頭上紮著,宗庵的事兒連縣里的劉書記、白大隊長全驚動了,要是跑了,還不是大案?萬一抓回來,豈不是罪加一等?這陣兒是槍崩,那時逮住,不定是個凌遲。這且不說,他們若是逃跑,說不定還要牽扯剩下的娘兒倆!” 聽了風揚一席話,李青龍目瞪口呆。風揚把煙袋還給他,從他手裡抓過鑰匙,走到門口,打開鎖,將鑰匙遞還:“你把門再鎖上,照看著,我跟宗庵說句話!” 青龍點點頭,從腰里摸出幾個蔥油餅和一隻水壺,眼裡有些濕:“帶進去吧,讓他倆吃飽喝美!” 風揚接過來,推開門進去,反手把門關上,見青龍在外面上了鎖,這才進去。是間黑屋,沒窗,門也關死了,黑洞洞的。 風揚看不見,小聲叫道:“大爺、珏叔!” “是風揚吧!”宗庵、天珏趕忙摸過來,在他前面站下。 風揚拿出火石,打著帶來的火繩,吹了幾口,點著隨身帶來的一根松木條,屋子裡有了亮光。宗庵、天珏彎腰站著,眼巴巴地望著他。 風揚在地上坐下,小聲道:“大爺,珏叔,坐吧!” 宗庵、天珏互望一眼,忐忑不安地對面坐下。 “這是青龍送的餅和水!”風揚將蔥油餅和水壺擺在二人面前,又從懷裡摸出一隻燒雞和一瓶酒,“這是我的!” 不用再問了。宗庵心裡一沉,看了一眼天珏,噙淚道:“謝你倆了!” 父子倆誰也沒有動口。儘管餓了一天,風揚也沒心思吃。三個人幹坐一會兒,風揚開口:“大爺,風揚沒本事,沒能幫上!” 宗庵拿袖角抹去淚,打開瓶塞,對瓶嘴灌一大口,苦澀一笑:“風揚呀,宗庵知道你盡力了,宗庵……宗庵和珏兒,九泉之下記著你的恩哩!”轉對天珏,“珏兒,來,你也喝一口,是風揚為咱買的!” 天珏接過瓶,沒喝,兩眼直勾勾地盯著風揚。 風揚流著淚,聲音有點哽咽:“大爺,風揚……真也盡力了。我求到黑龍廟的易六成,六成求到縣大隊的白大隊長,白大隊長出面說情,劉書記……” “書記咋說?”儘管知道結果了,宗庵仍是不死心,趨前問道。 “書記說,你倆只能留一個,我問留誰,他說讓我定,我……大爺,珏叔,我……我咋能定啊?” 聽到此話,宗庵先是一怔,繼而喜出望外,翻身跪在地上,朝風揚猛磕響頭。風揚大驚,伸手將他扯住,急道:“大爺,你,你這是咋哩?” 宗庵掙脫開,接著叩頭,哭道:“風揚,你是宗庵一家的大恩人哪!”轉對天珏,“珏兒,快,快給恩人磕頭!” 天珏也跪下來,正要磕下,風揚起身,一手死命扯住一個:“要是再磕,風揚……風揚這就走了!” 宗庵揉揉眼,抹去淚,重新坐下,拿酒瓶又灌了幾口,對天珏道:“珏兒,爹有一件事兒,你得記住!” 天珏朝宗庵跪下,泣道:“爹,你別說了,讓他們崩我吧。我為國民黨做過事,罪惡大!” 宗庵瞪他一眼,責道:“你的罪惡再大,能比爹的大?家裡的田你置過幾分?家裡的錢你掙過幾文?你就知道花錢!再說,你要死在爹前頭,爹就是白髮人送黑髮人,心還不傷死?你屁股一拍走人,讓爹傷心,是不孝!你拋下芝嫻,是不義!你扔下喬娃,是不慈!” “爹——”天珏哭倒在地。 “珏兒,你不能跟爹爭!”宗庵又灌一口酒,轉對風揚,“風揚,你不必為難,這事兒沒商量,定了!你的大恩大德,宗庵也記下了。” “大爺——”風揚泣不成聲。 “看看看,”宗庵笑起來,樣子很開心,“我這還沒死,你倆咋能哭哩?風揚,你不是要為大爺送行嗎?來來來,咱們喝,咱們吃,咱們……”仰起脖子,咕咕又灌幾口。 風揚抹去淚水,接過酒瓶猛灌幾口:“大爺,要是這說,風揚就依你了!” 宗庵長嘆一聲:“唉,風揚啊,大爺一輩子學做人,臨終卻不是人。你仍舊把大爺當人看,大爺記住了!” 風揚不忍再待下去,起身道:“大爺,珏叔,天不早了,你爺兒倆好好嘮叨嘮叨,我不打擾了!” 風揚走到門邊,輕輕拍打幾下,鎖開了。 風揚走出來,對青龍道:“屋裡那些東西,天亮前收拾一下,甭讓人看見!”說完,頭也不回地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濛濛亮,縣大隊一行十幾個軍人押著宗庵、天珏走進白龍河灘的林子深處。 宗庵走在最前面,昂頭走得正起勁,後面的軍人停住步子,一個聲音傳來:“到地方了!” 宗庵頓住步子,轉頭四顧,見眼前是片開闊地,有戲場子大小。再看東方,紅霞紛飛,是個艷陽天。 宗庵看一眼天珏,笑道:“珏兒,這處地方真還不錯哩!” 天珏面無表情,就如一根木頭。 一個軍人走上來,遞給他們一人一把鐵鍬說:“自己選個朝向,挖坑吧!” 宗庵哈腰謝過,接過鐵鍬,選好朝向,揮鍬挖去。地上是一層積雪,挖起來挺費力。又走來一個軍人,遞給他一把鎬。宗庵接過,用力刨去。 天珏如痴似呆,一雙淚眼眨也不眨地盯在宗庵身上,好像要把他刻在心裡。 十幾個軍人站在十幾步開外的槐樹林裡,沒有誰說話,人人神色靜穆。 宗庵撥去一層未化的薄雪,現出沙荒地。宗庵費力地挖去一層凍土,下面較為疏鬆。沒過半個時辰,宗庵就把土坑挖到一人多深。宗庵仍要往下挖,有人走過來,探頭看了看:“爬上來吧,挖恁深幹啥?” 宗庵頓住手,壓低聲音轉對天珏:“珏兒,爹沒啥了,只說一句,無論發生啥事,你都得活下去,把喬娃拉扯大。不究咋說,咱不能絕戶。爹只在陰曹地府護佑你們!” 天珏仍如一根木頭,傻傻地盯著宗庵,似是沒聽見。宗庵在手心裡“呸”地吐上一口,拿鐵鍬挖出兩個腳窩,踩上去,爬上坑沿。 天珏沒動,仍如木頭般站在坑底。 那軍人沖天珏叫道:“餵,小地主,是不是不想上來了?” 宗庵急了,又跳下去,將天珏攔腰抱起,死命推上。那軍人扯住天珏的胳膊,將他猛地拽到坑沿上,又來一人,與先前那人分彆扭住他的胳膊,退到一邊,按他跪下,扳住他的頭,讓他面對大坑。 宗庵自己爬上來,垂頭攏腳,老老實實地站在坑沿。不遠處,眾軍人對宗庵的表現甚是滿意,互相點頭。一個掛盒子槍的跨前一步,從袋裡摸出一張紙,朗聲叫道:“張宗庵!” “到!”宗庵往前跨一步,聲音響亮。 掛盒子槍的上下打量他一番:“自報家門!” 張宗庵咳嗽一聲:“鄙人張宗庵,差三個月又三天六十整壽,世居伏牛縣雙龍鄉四棵楊村,家有田產二百四十畝,青磚瓦房三進,糧倉一處,存糧六十五石,金條六根,光洋(銀元)三壇,全部充公,被工作隊劃為經營地主!” “跪下!” 張宗庵走到坑邊,看一眼兒子,又看一眼這個旭日初升的世界,面朝西跪下,直起身子,挺起腦袋,兩眼完全閉合。一個掛盒子槍的朝另一個漢子招招手,那人走過來。 掛盒子槍的朝宗庵努下嘴,小聲吩咐:“老傢伙不囉唆,賞他一碗酒吃!” 那人點點頭,拿過一瓶酒倒進一隻黑瓦碗裡,走到宗庵跟前:“老傢伙,領導賞你一碗酒,喝完上路!” 宗庵接過碗,也沒說謝,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酒未完全下肚,身後的盒子炮響了,宗庵身子一歪,撲地滑入坑中。後面跟上幾個拿鍬的,頃刻間將土坑填平了。 結束一條生命竟然這般輕易! 天珏如癡呆一般,大睜兩眼望著這一切。 整個過程沒有宣判。埋他爹的土坑是平的,幾乎沒起墳堆。 “走吧!”擰他胳膊的兩個人將他一把扯起,鬆開手,聲音溫和一些,低聲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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