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鵠奔亭·漢代官場驚悚謎案

第29章 二八墓室再詢謀

第二次進入墓室的感覺,和第一次頗有些不同。那時候是單純的神秘,現在卻帶著一些複雜的感傷。 蒼梧君引導我到耳室,也就是擺放前蒼梧君四個妃嬪棺木的地方,我記得當時問過他,這些屍體有沒有遭到損壞,他的語氣好像略有遲疑。現在想來,他當初不肯說,或許是覺得多出一具屍骨屬於家醜,也可能覺得無關緊要。 墓室裡陰沉沉的,瀰漫著一股非人間的氣息,雖然來過一次,仍覺有些瘆人。 “打開這具棺木。”蒼梧君對身邊的工匠們下令,又轉首低聲對我說,“當初這具屍骨身上沒有穿衣服,從其旁邊扔下的衣服來看,似乎是個女子,但也不敢肯定。” 工匠們用鑿斧敲開棺木,一陣陣不好聞的異味從各個縫隙蜂擁而出,像一塊大石頭被陡然掀開時,下面四散奔逃的醜陋爬蟲。我不自禁緊掩著鼻子,腦子里胡思亂想,這些已經化為槁木的女子,當年能在前蒼梧君身邊左偎右靠,一定也是出身貴冑之家,長得也端莊秀麗,她們當年在蒼梧街上經過的時候,不知有多少平民百姓停下手上的勞作,對之注目艷羨。現在她們躺在黑漆漆的墓室和沈甸甸的棺材裡,誰人會想到她們曾經風流光彩地生活在外面的世間。想到這裡,怎麼能讓人不感到人生之悲涼?

我回答蒼梧君的話:“女性的骨盆總要大些,按照經驗,是完全可以辨別的。”我能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當然也因為蒼梧君的語氣有些詭秘。 蒼梧君道:“我想也是,不過,我只是不願相信,就算在我們蠻荒的蒼梧,女性做盜墓賊的畢竟不多罷。” “如果是蘇娥的話,那就不是問題了。”我一邊回答,一邊舉起蠟燭湊近,棺材非常碩大,一些雜亂的屍骨橫七豎八地躺在裡面,看得出來,其中一具沒有穿衣服,頭蓋骨和其他骨頭不成人形地散置著;另一具屍骨則比較完整,仰臥側首,四肢張開,身上穿著一套錦緞的襦裙,上青下黃,搭配得非常妥帖,那當然是前蒼梧君的某位妃嬪了。 我沒有理會,只是用蠟燭細細查看那具沒穿衣服的女屍腿骨,驚異地發現,果然有一道癒合的傷痕,當然非常淺顯,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本來阿藟要親自來察看這個傷痕,我沒有答應,我不想讓她再次面對人世間的齷齪和醜惡。

“骨肉化盡,怎麼能辨別是蘇娥與否?”蒼梧君道。 我勉強笑了笑:“是蘇娥無疑。” 他道:“使君為何如此肯定?” 我沒有回答他,因為沒來得及認真向他解釋,我手中的燭光照到棺材角落有一點閃亮,似乎是僅有殘留的隨葬品。我伸出一把鉗子,把那點亮光鉗住,原來仍是一根金釵。從它的形制來看,和我上次來時在地上發現的那枚金釵非常相像。我用燭光湊近金釵的頸部,一個細如蠅足的篆書“折”字赫然在目。蒼梧君在旁驚奇道:“棺材中的陪葬品,都被盜得乾乾淨淨,絲毫無存,這枚釵子是怎麼遺漏的?” 我道:“這是蘇娥頭上戴的釵子。” 蒼梧君驚奇道:“你怎麼知道,雖然你見過她的鬼魂,可是鬼魂當時就戴著這根釵子麼?”他的聲音有一些顫抖,顯然頗為害怕。

“不,我只是想,君侯府上的金釵不會有這麼粗糙。”我把金釵遞給他面前,從重量上掂量得出來,這根金釵不是純金的,而是鎏金的。 蒼梧君道:“如果按照使君的說法,這具屍骨就是蘇娥,為什麼她沒有穿衣服?又怎麼會來到了先君的墓中?” 我道:“或許是被盜墓賊脅持到了這裡殺害的罷。”我也想不通為什麼她沒有穿衣服,難道盜墓賊在這個陰森森的地方,也會有興致對之行那苟且之事嗎?我想不通,只是有一點可以肯定,我在鵠奔亭見到的,真是她的鬼魂。雖然已經有心理準備,想到這裡,我仍舊覺得毛骨悚然,我只好不斷地寬慰自己,何必害怕,鬼魂如果真有能耐,又何必向我求救?於是,自豪和恐懼像蕩舟一樣此起彼伏。我覺得自己充滿了正義感,自古以來都沒聽說過鬼神能顯靈告訴申冤的事,蘇娥一家竟能如此,說明確實遭受了千古奇冤,乃至感動了上蒼。我一定要向朝廷申訴,將兇手滅族,才能消弭此恨。

出了墓室,我肯定地告訴蒼梧君,既然斷定墓室中的屍骨是蘇娥,我大概有了偵破的方向,一定會盡力搞出結果。然後我告辭了他,因為惦記著阿藟,也沒有心思再去端溪城玩耍,急忙趕回到廣信。 回來之後,我把看到的一切告訴阿藟,她只是默然。我問她:“晏兒他是怎麼做上太守府小吏的?” 阿藟道:“就和你當年一樣。其實我從不想讓他做官,可是他天性就喜歡做官罷,也天生繼承了你的能力。如果他不做官,或許就不會這樣。” “你的意思是,牽府君很欣賞他。”我道。 阿藟點點頭:“就如二十多年前,週府君很欣賞你一樣。” 我也不由得默然,這真是我的兒子,為什麼我們父子兩人,喜好如此相同,命運也頗為相仿,我當上了官,卻失去了阿藟;他不用做農夫,卻死於非命。不過這更不通了,為什麼他好不容易做了郡吏,有了薪俸,卻會去幹盜墓的勾當?我問阿藟:“他到太守府做事之後,每天的生活是怎樣的,經常不在家麼?”

阿藟點點頭:“做了小吏,還不是一樣的辛苦,就如你當年,一月倒有半月在外奔波。我寧願他做農夫,總能母子相守。” “那你的意思是,晏兒確實有可能去做了盜墓的事。”我望著她,多麼希望她能否認。 她眼睛呆滯,毫無神采:“也許只能怪家裡窮,當年他對那蘇家的女子極為喜歡,可是她母親蘇媼嫌我們家貧苦,對他冷嘲熱諷,要他不要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最好趁早死了那條心。他個性一向倔強,只能天天躲在屋裡生悶氣,我也不能安慰他什麼,因為我的無能。後來蘇媼大女兒嫁人,他們一家乾脆搬去高要縣。晏兒眼不見心不煩,才稍微平復了一些心情。他一直苦讀律令,最終得到牽府君的賞識,把他從縣廷調去郡府任小吏,從此他就很少歸家了,一心勤於吏事。幾個月前的一個清晨,我發現他突然回家,臉色凝重,神不守舍,好像受了什麼驚嚇,只是打抖,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一連躺了兩個多月才漸漸病癒。之後就老是坐在床上呆呆看著半塊玉佩發呆,我問他玉佩來自哪裡,他也不說。”自從和我重逢以來,阿藟第一次說了這麼多的話。

我道:“他供述說,那塊玉佩是蘇娥給他的,但蘇娥卻早早死在了六年之前。”說到這裡,我的背脊又不自禁地發涼。 阿藟也嘴唇發青:“難道他那次跑回家,竟然是遇鬼了。可是他一直沒對我說,只是稱公務出門遇雨,受涼發病。不過你這麼一說,倒提醒了我,病中他好像曾經驚呼'阿娥,你為何嚇我',由於聲音含糊,當時我沒想到這一層。病癒後,他有一次和我聊天,曾不經意問我,這世上是否真的有鬼。我對鬼神之事並不懷疑,但究竟沒有親眼見過,也說不出切實的證據來,只能含糊回應,所以他對我的回答並不滿意。” 我肯定道:“我以前也不很相信,現在看來,鬼神之事,一定是真有的。阿藟,我們二十年後能夠重逢,這也許就是鬼神之力罷!”

“可是鬼神為何又要奪走我的晏兒呢,難道晏兒是你的化身?”阿藟伏在我身上,又哽咽起來。 我輕輕拍著她的脊背,安慰道:“既然這世上真有鬼神,那死亡對晏兒來說,就未必是一件多壞的事。他是那麼的喜歡蘇娥,蘇娥也愛他。在這世上,晏兒一個人生活得併不快樂。如果在地府能和蘇娥相伴,又何止勝過偷生在這人間百倍?”我這麼說著,好像連自己也相信晏兒的死是天生注定,死對晏兒來說,是一種解脫,是奔向快樂之通途。想起我當初見到晏兒時的情景,想起他孤苦無依的眼神,就不由得一陣隱痛,於是,一股殺戮之氣也就從腹中向上慢慢升起,好像我光著身子走向湖中,讓湖水逐漸漫過我的胸臆。 阿藟道:“阿敞,你的意思是,蘇娥故意給晏兒半枚玉佩,就是想讓晏兒去地府和她相伴?那她怎麼不考慮一下我的心情,為什麼要讓晏兒和我陰陽相隔……”

“可是,她也採用這種辦法,讓你找到了我,這算是一種彌補罷!你就當晏兒是我的化身好了。而且,如果晏兒這一生不得不是這種結局,那麼,我們最終因此在一起,不也是很快樂的事嗎?當然,如果盜賊不殺死蘇娥一家,也許蘇娥終究會找到晏兒,你們三個人能快樂地生活在一起。至於我,願意獨自承受沒有你的痛苦,畢竟我已經承受了二十年,還能活多久呢?” 阿藟哭道:“上天為何就不能讓我兼得你們?” 我抱她在懷裡,緊緊咬著她背脊上的衣服,怎麼也不肯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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