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歷史小說 蒙古帝國4·帝國餘暉

第28章 貳

蒙古帝國4·帝國餘暉 包丽英 4829 2018-03-13
我們經過碣石城時,公主決定在城中休息遊玩兩天再繼續趕路。至於沙哈魯受傷這個令人擔憂的消息,我們當時尚且不知。 夏季的碣石城,美麗而又安詳。我雖然就出生在碣石城,可我已經有六七年不曾回到這裡來了。因為離開得太久,我幾乎忘了碣石城的模樣,因此,對於我所看到的一切,我像阿依萊一樣充滿好奇。 碣石城建於平原之上,城郊四周流水環繞,土地肥沃,果林、花園眾多。城中修建著富麗的房舍和清真寺,清真寺外觀莊嚴,內壁皆用金碧色的琉璃鑲嵌。帖木兒王登基後,一直著意建設他的出生之地。 不知誰將歐乙拉公主到來的消息通報給了碣石城的城主沙烏可,他不僅派人迎接,而且熱情地將我們安排在一座環境雅淨的館驛當中。與此同時,他還派了幾個侍從和侍女來到館驛服侍公主。

沙烏可是出身高貴的察合台係後王,從血統上來講系成吉思汗嫡系。當年,東察合台汗國的圖格魯汗趁西察合台汗國內亂頻起之機,出兵攻占了河中地區,沙烏可像許多人一樣被迫歸降,藉此與當時正接替叔父哈吉的位置出任碣石總督的帖木兒王相識。兩個年輕人一見如故,將推翻圖格魯汗的統治作為共同的奮鬥目標。以後的日子裡,無論境遇多麼艱辛,沙烏可從來沒有背叛和拋棄過帖木兒王,他的忠誠贏得了帖木兒王的賞識,也使他有幸成為帖木兒王的妹妹諾敏敬公主的丈夫。帖木兒王立國撒馬爾罕後,沙烏可又兼任碣石總督之職,負責碣石一切軍政事務,同時督建在戰火中遭到破壞的碣石阿克塞行宮。 帖木兒王北征金帳汗國,正值沙烏可背上長癰,深受其苦。帖木兒王命他留鎮碣石城,同時輔佐王孫莎勒壇處理國政。莎勒壇是帖木兒王最鍾愛的長子只罕傑爾的兒子,只罕傑爾在回曆七七八年(約1377年)歿於戰場,此後,帖木兒王將莎勒壇立為王儲。這次帖木兒王出征,將莎勒壇留在撒馬爾罕。莎勒壇被要求:凡遇緊要大事,即使擅作處理後,也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向沙烏可說明情況,如果沙烏可認為不妥,莎勒壇就需要採取措施加以改正或補救。

不過,沙烏可的禀性為人頗有些像他的先祖察合台,雖然受到帖木兒王百般倚重,卻不是個喜歡攬權的人。與處理國家大事相比,他更喜歡將時間花費在對碣石城的建設當中。 我們一行人在館驛剛剛安頓下來,沙烏可就派來第二批使官。使官說,沙烏可要在總督府花園宴請我們。 我們在使官的引導下來到花園,沙烏可已在花園內門親自迎候。我們這一行人,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在沙烏可看來一定著實古怪。我知道,沙烏可對我們所表現出的熱情完全是因為公主,他與歐乙拉公主有著相同的血脈,另外,身為曾經強大的元王朝最後一位皇帝的女兒,她的高貴身份也理應受到沙烏可尊重。 為了迎接公主,沙烏可命人在溪邊建起三座素緞帳幕,我們被直接引入其中最大的一座,那裡已經擺下豐盛的午宴,沙烏可請來的客人全都等在帳幕裡了。

沙烏可的夫人諾敏敬公主與歐乙拉公主曾多次參加帖木兒王舉辦的宴會,一向熟識。夫人仍以濃妝示人,與歐乙拉公主見禮時,她挑剔的目光迅速掠過公主周身。公主一路風塵,衣著素淨。 然而,就是這個崇尚樸素自然的女人,風采驚艷,不可言喻。 夫人半是喜愛半是嫉妒地說:“公主的美麗永遠與眾不同。” 歐乙拉公主客氣地回道:“您過獎了。” 沙烏可請我們入座。公主坐在右席的首座,她下面依次是索度、索度的妻子、我、還有阿依萊。左席都是沙烏可請來作陪的手下各級長官以及他們的家眷。女眷中多數人從未見過公主,她們顯然都被公主的美貌迷住了,艷羨的目光總在她臉上逡巡。對此,公主安之若素。 沙烏可為我們準備的第一道大菜是煮羊肉。香氣撲鼻的羊肉被盛在帶柄的巨盤中,一位穿著罩衫,兩個戴著皮袖套的侍者將羊肉切成碎塊,分裝在銀盤和瓷盤中,放在我們的面前。歐乙拉公主、沙烏可和夫人使用銀盤,其餘的人都使用瓷盤。在帖木兒帝國,只有帖木兒王、王后和王子們有資格使用金盤。

第二道大菜是烤馬肉,侍者細心地將馬肉和羊肉都切成肉塊,在盤上擺上兩列,然後加入肉湯。做完這件事後,他們將麵包切開分給我們。沙烏可的廚師手藝一點不遜於帖木兒王的廚師,他們製作的麵包有酸麵包、甜麵包、黑麵包和牛奶麵包四種,所有的食物都精緻可口,盡夠食用。 沙烏可相當了解公主的喜好,當天準備的酒主要以醇甜的馬奶酒為主,配以白酒和果酒。在如此炎熱的季節,馬奶酒是最好的消暑飲料。另外,他還吩咐廚房給我和阿依萊準備了橘子果汁。 酒過三巡,侍者撤下肉盤和酒杯,奉上了一個巨大的果盤,果盤上面擺放著葡萄、甜瓜、桃子、橘子、石榴、蘋果、梨等七八種水果,這些水果中最好吃的還得說是甜瓜,細心的侍者將甜瓜的瓜瓤用小勺挖出來,放在漂亮的青花瓷碗中,我和阿依萊幾口一碗,前前後後也不知吃了多少碗,最後,阿依萊打了一個響亮的飽嗝,把所有的客人都逗笑了。

用過水果,酒宴就算盡歡而散。作陪的客人陸續告辭後,沙烏可吩咐先前奉命去請我們的一位使官帶我和阿依萊到花園其他地方遊玩一番,順便消消食。我和阿依萊如同約好一般,一左一右拉著公主的手,非得讓她陪我們一起去玩兒,公主簡直太慣寵我們了,不顧索度的反對,欣然應允。 索度和他的妻子被請到左邊的帳幕,右邊的帳幕是留給歐乙拉公主的,等公主遊玩回來後將在這裡休息。晚上,沙烏可和夫人還要在花園中的另一處行宮繼續款待我們。沙烏可說他有午休的習慣,向歐乙拉公主正式提出約請後,便和夫人乘馬車返回他們在花園外的私人府邸。 總督府的花園實在太大了。路上,使官兼做嚮導,介紹說,沿外牆繞花園一圈,足有三十里還長。花園中遍植鮮花,隨處可見流水淙淙。路旁樹木濃蔭蔽日,花園中央,建有一座假山,假山四周,引水環繞。我牽著阿依萊的手,引著他小心翼翼地踏過水中圓石,沿著陡峭的台階拾級而上。台階從山腳延至山頂,公主放心不下年齡尚小的阿依萊,在下面不斷向我們招手,叮嚀我們小心腳下。

假山山勢高峻而山頂平坦,站在山上,四周景物盡收眼底。 花園之後,有一處果園,果園的面積與花園不相上下,兩者之間以一排粗壯高大的樹木相隔,果園與花園互相襯托,愈覺景緻明艷動人。至於各處亭、閣、台、榭,牆壁之上多鑲嵌金碧色的琉璃,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彩。果木花叢之間,羚羊出沒,為花園增加了別樣的動感。 我們沒進果園,遊畢花園,使官引我們去看大象表演。沙烏可一共飼養著六隻大象,都養在花園東側的象苑中。象背之上各架木樓一座,木樓前插著兩面彩色旗幟,木樓中坐著五六名象童,導引大象表演各種節目。其中一頭大象來到阿依萊面前,用長鼻子將他捲起,拋到空中,又接住,阿依萊先是嚇了一跳,後來一邊高聲尖叫,一邊興奮得手舞足蹈。

我也要玩兒。使官讓一個像童下來,把我放在木樓之上。我們指揮大象與馬競走,大象起步奔跑之際,大地為之震顫。難怪在戰爭中,一頭大象的戰鬥力抵得上千餘步兵。據說大象衝鋒之時,兇狂無比,迎面之物,無論是人是物,都無力抵擋,倘若大象將長牙撞斷,留下短牙,便彷若利劍一般。 從象苑出來,我們又去看了色彩艷麗的熱帶鳥和熱帶魚,公主像我和阿依萊一樣玩得興致盎然。我們回到帳幕時,沙烏可夫人已經在帳中等候我們多時了,夫人見歐乙拉公主臉色微紅,香汗涔涔,不覺笑道:“都說公主從容莊靜,高不可攀,其實骨子裡仍像孩子一樣貪玩。” 歐乙拉公主回以微笑,忙著梳洗打扮,並不迴避夫人。這工夫,阿依萊躺在東側的地毯上,睡著了。

公主坐在梳妝台前讓我給她梳頭時,夫人走到公主身邊坐下來,注視著公主的側影。公主的側影像美玉雕成的塑像一樣潤潔精緻。 “公主。”夫人欲言又止。 公主的頭髮抓在我的手裡,她的頭不能轉動。她從鏡子裡向夫人露出笑容,彬彬有禮地問:“您有話要對我說嗎?” “也沒什麼,就是想跟您隨便聊聊。” “您的意願,我一定奉陪。” 夫人嘴上說聊聊,卻不急於開口,晶亮晶亮的目光在我身上睃來睃去,那樣子,像我在書中看到過的奴隸主,正在評估一個奴隸的價值,只是沒有讓我張嘴察看我的牙齒。 我將公主兩邊的頭髮固定,中間結成像雲朵一樣稍顯蓬鬆的髮髻。剛才遊園時,我想到一種別緻的髮型,公主從來不反對我在她的頭上進行任何試驗,對於我的頑皮,她有足夠的耐心、足夠的寬容。說真的,若非她的一味嬌縱,我恐怕很難將我的構思——哪怕是荒誕的——付諸實施。我敢保證,公主梳著這樣的髮型參加今晚的宴會,一定會讓男賓們為之心動,女眷們為之眼紅。

果然,有一個人已經先眼紅了,她就是夫人——諾敏敬公主。 “好靈巧的一雙手啊!這大概就是東方人在他們的書中描寫的雲鬢吧?配上您這張精緻的臉簡直美極了!您的身邊有這樣的侍女侍候,真是您的福氣。”夫人發出由衷的讚嘆。 公主往臉上撲了一點胭脂,認真地回道:“您弄錯了,塞西婭不是我的侍女,她是我的女兒。” 我的喉頭緊了緊。公主竟然說我是她的女兒!而我多麼希望我有足夠的才能,配做她的女兒。 夫人卻“扑哧”笑了:“您才多大的人,就說這樣的話!” “塞西婭真的是我的女兒,還有沙哈魯、阿依萊,他們都是我的孩子。” “只怕我不能認同您的想法。公主您的心地雖然像草原一樣遼闊,像母親一樣善良,可您終究還年輕,不能這樣度過一生。您應該有一個好的歸宿。”

“謝謝您的關心。可我覺得很好了,帖木兒王用他寬廣的胸懷收容了我,使我免於顛沛流離之苦,我已經心滿意足、別無所求了。不僅如此,他和大王后擔心我寂寞,還把沙哈魯送到我的身邊託我照顧,他們對我真是太了解了。塞西婭和沙哈魯性格不同,各有所長,您想像不到,他們有多了不起!” “不過……” “不過?” “您不覺得,帖木兒王這樣做,也許是真的希望您能成為沙哈魯的母親。” 公主驚訝地看著她:“哎,您的想像力誤導了您,好在您只是開個玩笑。我和您都清楚地知道,帖木兒王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您是不是覺得帖木兒王老了?” “英雄不老。帖木兒王精力充沛,我時常覺得他很年輕,像王孫莎勒壇一樣。” “既然如此,您為什麼不能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呢?” “不是不能,是沒有這個必要。如果您堅持要我回答,我就實話實說吧:我的確想做一個母親,但不一定要養育自己的孩子,至於成為別人的妻子,我從未想過。” “為什麼?” 公主沉默了一下:“我想,一切都是天意。” 夫人的臉上流露出惋惜之色,想了想,沒再說什麼。對於歐乙拉公主,她不能因為她拒絕而生氣。何況,公主天性中有一種可愛的直率和單純,她對她就是想生氣也生氣不起來。 她們轉換了話題,轉換得像流水一樣自然。 “大軍出征前我見過小沙哈魯了,他越來越溫文爾雅,像個詩人。對了,他寫詩嗎?” “他寫詩,還畫畫。我和塞西婭看過他畫的一幅畫,他給我們看的,我覺得很好,塞西婭也說沙哈魯很有畫畫的天賦。不過,他寫的詩從來不肯給我們看,您知道,他一向是個害羞的孩子。” “您竟然說是塞西婭認為我們的小沙哈魯很有天賦,您的話好像是在告訴我,您很重視這孩子的意見。” “別的不說,塞西婭對藝術的鑑賞力和她的審美情趣無人能及,相信您不會反對我對她的評價。” “是,當然不會了。眉生金星,她的天賦異禀在帝國無人不知。否則,憑她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帖木兒王會讓她在禮房負責一切宮廷貢品的裝飾?而且還有二十多個大男人要對她俯首帖耳、唯命是從。” “夫人,塞西婭前些時候剛過十歲生日。” “剛剛十歲嗎?太了不起了。您究竟是怎麼發現她的?我相信,在您發現她之前,她一定只是個在鄉間野地裡奔跑瘋玩的野丫頭對吧?” “金子埋在沙子裡,不是別人發現了它,而是它本來就存在。” “可還是需要有人來發現啊。” “也許,是因為金子的光芒碰巧閃了我的眼睛。” “塞西婭很幸運。公主,宴會就要開始了,您願意賞光和我一起走進宴會大廳嗎?” “那是我的榮幸。” 公主讓我叫醒阿依萊,我們跟在公主和夫人的身後走出帳幕時,看到索度和他的妻子正恭恭敬敬地站立在帳外。他們也許是想來同公主說一會兒話的,但夫人恰好在,他們便沒有進來。 夫人與公主在前面並肩而行,我和阿依萊跟在她們後面,索度和他的妻子跟在我們後面,我們就保持著這樣的順序走進了宴會大廳。 我得承認,當時,夫人與公主的對話在我的心裡並無特別的意義,直到許多年後,我才偶然想起,夫人那一番隱諱的話語,是不是代表某個人的意志而對歐乙拉公主做出的一番試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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