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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第二節

金甌缺2 徐兴业 4572 2018-03-13
金明池是座落於京郊西區、方圓約有九里餘的人工湖泊。它開鑿於周世宗顯德四年(公元957年),距今已有一百多年的歷史。周世宗柴榮是一個具有開國創業氣象的英主,他之所以沒有完成統一全國、結束二百年來事實上早已割據分裂、而於五十年來連名義上也是割據分裂的局面,僅僅因為在三十八歲的英年上,一場突然發作的炎症奪去他寶貴生命的緣故。 周世宗在他短促的在位期間,制訂了非常精密、正確的統一全國的通盤規劃,並且一一付諸實施。他始終把軍事的重點放在對付已經佔有燕雲十六州形勝之地的北方強敵契丹貴族身上,他知道燕雲一日不收復,黃河流域一日不得安寧。他即位之初,就在山西高平山區打敗北漢軍以及支持北漢軍的契丹騎兵。以後經過大規模的淘汰和整訓,訓練出一支強勁甲於全國的陸軍。然後回師西北、東南,打敗後蜀和南唐兩個具有威脅力量的地方政權,以鞏固自己的后防。用兵於兩淮及長江流域需要水軍,他開鑿金明池的目的就是為了在自己直接關注下訓練出一支可以與他的陸軍相匹敵的水軍。像所有開國雄主一樣,他們有所創建,決不是為了吃、喝、玩樂,而在於實現自己的雄圖,至少在統一以前的一段時期都是這樣的。北宋初期的統治者也還把金明池用於原始的目的,宋太祖屢幸造船務,觀習水戰,這個造船務就設在金明池邊。他們訓練的這支水軍稱為“虎翼軍”,含有“為虎添翼”的意思。

到了北宋中期的統治者,早已失去開國帝王的創業精神,把這個訓練水軍的金明池逐步變成遊樂場所。每年三月,池水解凍以後,金明池局部開放,稱為開池,讓成千上萬的遊客湧到那裡去,車水馬龍,熙往攘來,好一片昇平氣象!到得百十年後,經過一而再、再而三地改造修建,金明池已變得面目全非,即使熟悉本朝掌故的人,也早已忘卻它的原來用途。只有端陽節龍舟競賽的一方仍然使用著虎翼軍這個傳統名義,人們從這條線索中才會淡淡地想起在某一個古老的年代中,它曾經有過遊樂以外的正經用途。 北宋政府經營一切消費性的玩樂事項,從來都是不惜工本的,還美其名日:“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小小的外郡州縣,有些名勝古蹟,就要建造起樓台亭閣,摩崖勒石,以垂千古,何況在首善之區的東京府。偌大的一個湖泊,經過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幾代皇帝的加工,不斷浚深擴大,並且在它周圍圍起一道雕花精鏤的水磨磚牆,牆內又修建起不少新的建築,真想把它建成一座人工的瀛洲仙島、蓬萊閬苑。到了徽宗即位以前,它已接近到完美的程度。

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格,一座城市有一座城市的性格,一個朝代有一個朝代的性格。如果把一座軍用的金明池改為遊樂場所,並且不斷踵事增華的過程看成為北宋朝代的性格化的過程,這種說法也可以成立。 微宗皇帝是使這個朝代的性格達到典型程度的主宰者,又是製造一個虛假的花花世界的多面手。到了宣和時期,金明池規模宏大,建築豪華,完全達到一座離宮的水平。沿著它周圍砌的那道延綿迤邐的宮牆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宮牆四面都開著三道門。正北偏西的—道門是正門,造得最講究,最寬大,可容幾輛馬車並驅而進。正門門柱兩旁都建有高聳入雲的闕觀,用來象徵日月雙辰,這道門就稱為“櫺星門”。在雙闕之間的門頂上又建造了一座標名為“寶津樓”的飛樓。設計寶津樓的時候,沒有考慮到它的用途。後來想到競渡之日,可以讓教坊司的樂妓在這高樓上吹彈歌唱,以助雅興,於是成為成例。以後每到競渡之日,開封府就要把歌妓們召來演奏。登上寶津樓必須通過日月雙闕的樓梯,別無他途,因此發生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這道神聖不可侵犯的櫺星門到了競渡之日成為官家,宮謄以及歌妓們共同可以進出的大門了。

車駕進入櫺星門後,沿著一條寬廣整齊的御道行進,它由東折南,經過幾百步路,就到達雄偉壯麗的“水殿”。水殿雖然造在金明池東岸,卻有一半的面積深深伸入水中,使它成為一座名符其實的水殿。殿外還有一個和殿的本身面積同樣大小的月台。官家和皇子們接見郭藥師的時候。月台上早已搭起幾座黃色的帳棚,許多錦衣侍衛都侍立在帳櫥外,護衛官家。甚至對宋朝的朝儀也已十分嫻熟了的郭藥師在奏答了官家的垂詢之後,就後退幾步,作出一個隨時都準備遇到月台上與侍衛們一起站班以護衛官家的姿勢,表示他不敢僭越地享受單獨侍奉官家的特權。他的謙恭知禮的態度,無疑地博得官家十分的歡心,官家不但不讓他退到月台去,反而作了一個手勢,要他站近一些。

在盛夏六月其他的日子裡,或者在中秋節,官家偶爾高興,也藉月台這個寬敞涼暢的處所賜宴宰執大臣。這是一個人人望得見,等閒時卻進不去的所在,確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海上仙府,受到賜宴的臣僚能夠在月台上盤桓幾個時辰,都認為是膺受一項特殊的光榮。 水殿和月台還是原有的建築,宣和皇帝又進一步從月台開始一直延展到湖中心處填修了一個十字形的人工半島,這才是匠心獨運的高級設計。半島上佈滿著細茸般的碧莎,遍植奇卉異葩,還有嶙響的怪石和小巧玲瓏的亭台。一隊隊從江南運來的“花石綱”,除了供應“艮嶽”和宮苑外,也分潤到這裡,使它成為皇家的第三座園林。宮苑和艮嶽都是皇家獨事的禁地,只有這第三座田林才具有半開放性質,半島和水殿雖然不准遊人闖入,金明池開放之日卻允許他們在遠處飽飽眼福,這也算得是“皇恩浩蕩”了。

在半島十字交叉的地基上,官家又因地制宜地建造了五座宮殿,與水殿遙遙相對。五殿正中的一座是圓形圓頂,門窗也都雕成穹形,殿裡陳設佈置的桌椅案幾也相應地製成圓形、半圓形和穹形。弧形的線條是圓殿設計上的特點。圓殿四周有四座面積較小,但是同樣精緻、同樣豪華的長方形的宮殿。這種圓與方、圓頂與四角崢蠑的銑頂,高與矮、大與小、平面與立體相結合的別開生面的五座宮殿,是我國建築史上一個傑構。它們每一座都有一個既是像形、又有會意,既是頌聖、又有迎神的漂亮的賜名,但是東京的老百姓並不是宮廷文藝的欣賞者,他們籠統地稱之為“五殿”,或者分別稱之為“圓殿”、“東殿”、“南殿”、“西殿”、“北殿”。 五殿雖然都是獨立結構的建築,卻有重簷飛廊相接通。殿外一式是丹墀朱欄、白石玉階,憑欄四望,全湖勝景,全在一覽之中,這裡才是參觀競渡最優越的地位。競渡將要舉行之際,侍衛們按照老規矩,迅速用一套製作得十分精巧的錦步障,從水殿的月台開始,直到五殿,把十字島的縱部遮蓋起來。人們只聽得一陣環佩叮咚之聲,有時也夾雜些嬉笑聲,就知道官家、聖人、宮嬪、待年的帝姬和皇子、王妃們都通過這條走道進入五殿來看競渡了。這時觀眾的情緒驟然緊張起來,可是距離競渡的正式開始還早得很呢!老資格的觀眾們正好利用這段空隙先欣賞欣賞寶津樓上歌妓們正在演奏的樂曲。

錦步障撤去以後,觀眾們的眼睛也隨著耳朵集中到寶津樓上。千字島嶼的北端有一座拱形橋直通到寶津樓所在的北岸。這座橋的特點是橋脊造得特別高,這樣才能與離地百尺的寶津樓互相配合,取得和諧的效果。東京人根據這道橋的形象稱之為“駱駝虹”。這是一個宮廷文藝和大眾口語相結合的典範的名稱。 “駱駝”是東京市民的象形的看法,這個“虹”字才是官家設計時的命意所在。這道橋有意漆成一輪輪的黃、橙、紅,紫等各種色彩,以蔚藍的天幕為背景,橫弓在碧水粼粼然的湖面上,真像是一道雨後彩虹。但是“駱駝虹”只具有裝怖意義,很少實用價值。車馬都不能在這條設計得太陡的橋面上通行。人們即使步行,扶著欄杆,一步步地走著,一個疏忽,也會發生傾跌之虞。有過執事的宮嬪從橋頂上滾下來,造成傷害的事故,因此橋的兩端,長年封鎖著。而在這個節日里,恰巧成為宮廷與歌妓之間的障礙物。橋上不能通行,只有在划船的能手操縱下,小船才能從橋下排列得十分整齊的二十五道雙行雁柱之間曲折通過,直達北岸。

化了很多人力、物力造的一道橋樑不能供人們使用,實際上只是一個帶有裝飾性的玩具而已,這大概是建築史上罕見的實例。可是在宣和時代,這不值得奇怪,因為那個年代的本身就是一個“玩具年代”,一切都是為了玩,一切人工製造出來的事物,大而至這座虛假的花花世界,這場伐遼戰役,小而至這道駱駝虹,這個隆重的慶典,無一不是製造出來供許多人,供一部分人,或者供一個人玩樂之用的。 競渡比賽的起點既不在寶津樓所在的北岸,也不在水殿所在的東岸,而在空曠疏落的西岸。西岸沒有什麼重要的建築物,只有垂楊蘸水,綠蔭如雲。比賽的終點在湖中心十字島嶼的盡頭處。那裡豎著一根長竿,竿上掛下來一匹整匹的素絹,上面寫著“宣和五年龍舟競渡慶賀收復燕山路盛典”幾個大字。長竿頂上又掛著金牌、銀牌、金杯、銀碗、寶石、彩帛等利市物,作為競賽優勝者的獎品,在燦爛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所謂“龍舟競渡”,這“龍舟”二字是名不符實的,實際上,比賽雙方所用的船隻一律稱為“虎頭船”。參加比賽的十條狹長的小船,船頭都雕成虎頭的形狀,還油漆成在端陽節這一天特別應時的虎黃色。既然稱為“虎翼軍”,船舷兩側原來都刻畫著老虎的翅膀,但是經過一百多年的流傳,這一對在實際應用中毫無作用、反而造成累贅的翅膀早被省略掉。因此只剩得船頭上的虎頭形還保持當年訓練水軍時留下的遺跡。 可是端陽節是以龍舟競渡出名的,為了使“龍舟”兩個字有著落,比賽前首先從南岸的“奧屋”裡慢慢地駛出一條長達二十丈、寬達三丈半,上面建有層台樓觀的真正的巨龍。它的出現總要引起一陣喧呼,人們不禁要重複已經重複了多次的舊話,說“當年隋煬帝下江都看瓊花,也不曾坐過這樣豪華、講究的大龍船。”有人神經過敏地推想官家既然造了這樣大型的龍船,肯定要乘坐它臨幸江南的,立刻有人排出了一張隨駕臨幸江南的名單:蔡京、蔡攸、王黼、童貫、高俅、張邦昌、李邦彥等都在其列,身為蘇州人的朱勔當然是嚮導,可不能忘記今天剛冒出尖兒來的一株新筍郭藥師。

準備載運官家到江南去的這條“龍舟”,現在從金明池的南岸駛出。它昂起龍首,翹著龍尾,全身閃亮出細紋雕刻塗了金漆的金色鱗片,果然十分威武。它慢慢地向湖中心比賽的終點處駛去。這條龍舟的實際用處是在比賽時供執事人員在上面發號施令。龍舟三層樓的頂上,站著兩名頂盔貫甲的武士,他們一個是“龍翔隊”(與賽的一方)的掌隊,人們都識得他是東京城里大大有名的“高四爺”,高俅的兄弟高伸。另一個是“虎翼隊”(與賽的另一方)的掌隊,—個曾在比賽中多次獲得獎品的老兵。高伸手執彩旗,另一個手執畫角,雖說二人站在同樣高的地位上,有著同樣的發號施令權,但無論從身份、地位,從衣飾的樸素和奢華,從神情的驕亢和淡漠來比較,前者顯然是高人一等的,從兩個掌隊的地位懸殊,就可以看出這是一次不平等的競賽。

兩個掌隊都在船樓頂上等候,等到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比賽起點的執事人員揮著綠旗向他們示意比賽可以開始了。這是一個緊張的瞬刻,寶津樓上的樂曲早已停止,全場靜悄悄地把視線都集中在龍舟頂上。這時高伸轉身向一個站立在島嶼盡頭處身穿錦衣的侍衛長官說了一句話,侍衛長宮立刻飛身向五殿奔去;接著又飛奔回來,向高伸傳達了官家的口令,必須通過官家的口令才能開始比賽,這就在形式上保持了這場比賽是由官家直接主持和指揮的。在這個過節中,高伸和侍衛長官直接或間接同官家轉了話,並且執行他的指示,因此他們需要有相當高的品緞和身份,那名老兵站在一旁自然是相形見絀的了。 侍衛長官的一句話剛說完,高伸就伸出彩旗向著起點的方向揮舞起來。虎翼隊的掌隊跟著也吹響了畫角。早已在西岸邊上一條浮標線上作勢待發的十條虎頭船,單等信號一發,就馬上劃動划槳,像離弦之矢一樣急遽地衝破浮標線出發。 比賽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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