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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三節

金甌缺2 徐兴业 5211 2018-03-13
在遼軍鐵騎的護衛下,馬擴等一行人渡過白溝,回到他們十二天前出發北上的原地點。當初,南岸沿阿之地還是宋軍的最前線,如今卻成為遼軍的後方了。馬擴對這一帶地區的景物本是最熟悉的,僅僅十二天的小別,這裡已經大大變了樣。原來軍戍嚴密崗哨環布的前沿陣地,現在已變成胡騎縱橫的場所,真可謂“景物猶是,人事全非”了。使馬擴最感到驚心怵目的,是許多他曾經在裡面工作過、吃飯休息過、住過的農舍,如今已成為一堆堆的瓦礫場,還有不少房舍和窩鋪被焚燒得焦頭爛額,肢體不全。有的像刺猬一樣,在一小塊地方中,集中地受到不可勝計的箭矢。蒙上灰沙的箭翎已經變成灰色;箭鏃深深地陷入土牆、木窗中,誰也不肯花費一點氣力把它拔出來,再派一次用場。空地上拋棄著殘破的兵刃和無法修補的衣甲,有的還沾上了血污。還沒有掩埋起來的戰馬的屍體被割裂得支離破碎,發出腐臭的氣味。在它周圍的稀少的青草都被壓平了,留下這些為國捐軀的馬匹和他們的主人垂死前掙扎的痕跡。

一場大戰已經過去幾天,戰爭的殘骸仍然被拋置在戰場上,沒有得到完全的清理。但是生氣勃勃的遼軍已經在戰爭的廢墟上重新建立起新的根據地。在留下來的農舍和臨時搭起來的大營帳裡都住滿了人,滿地放著馬。他們利用飯後的空隙,有的在打磨兵器,有的在河灘飲馬、洗馬,也順便給自己洗個澡,臨時搓一把的衣服搭在樹枝上晾乾,自己就赤條條地躺在樹蔭下乘涼。他們看見馬擴等一行人經過,都不免要驚奇地交換幾句契丹話,議論一番,或者向護送的鐵騎打聽。鐵騎嚴厲地制止他們問話,他們就恣意嘲笑幾句。受到一再戰勝的鼓舞,他們幹起什麼來,都是輕鬆愉快、精神抖擻的,活潑、歡樂的神情洋溢在每個戰士的面上。三天來苦戰的疲勞都被興奮的期待所抵消了,現在流露在每一張臉上的表情是;他們不僅可以做好一切手頭上正在做著的事情,還在枕戈待命,準備去完成更艱鉅的任務,勝利屬於他們是毫無疑同的。在馬擴經過的遼軍陣地上到處都出現這種戰勝後人騰馬驤,士氣旺盛的興旺氣象。

中午以後,馬擴一行人進入宋軍陣地。那裡是大將王禀的防區。馬擴認得他的部將,很容易就被放進去。他們告訴馬擴,王禀到統帥部找老種經略相公去了,統帥部就設在西南方向七、八里地的張市。他們帶著鄙夷的神氣說到宣撫司早於廿六日一戰失利後,就撤入雄州城裡。 許多戰士和裨將們聽到他們交談時都圍攏來參加談話,他們樂於在這個沒有參加過戰爭的馬擴面前詳細地講述戰事的經過,並且發表他們對戰局的感想。 “他奶奶的宣撫使,連敵人的影子還沒看見,就快馬加鞭地往回跑,這會子想已跑到東京城了。” “那天打得可熱鬧啦,連在一旁觀戰的大樹也為俺驚出一身冷汗。馬宣贊沒趕上這場熱鬧,可真是一生恨事。” “俺生平哪曾見過這樣激烈的戰鬥!楊統領的五百名親兵只剩得一百二十多名回來,聽說遼軍元帥的左右護衛也被楊統領殺得精光。俺這裡的王總管打得好,把敵人纏住不放。可恨劉太尉不肯發兵相助,叫咱孤軍奮鬥,吃了些虧。”

“劉家的也是聽了童宣撫的命令,袖手旁觀。損人還是害己,昨天一戰,他那裡吃的虧更大。” “千怪萬怪,只怪童貫不好。那一道大夥兒如果都隨了李都頭去斫營,早就把遼軍打垮,掌著得勝鼓回朝了,哪有今日之禍?” “聽說童貫那廝,恬不知恥,廿六日那天打了敗仗後還上奏朝廷、謊報戰勝哩!” 有一個馬擴不認得的軍官趁機插上來吹噓他的英勇戰績。他照例是把戰爭中看見別人做的、或者他自己想做而不曾做到的一切都當作已成事實來講了,還加上許多無法證實或加以否定的細節描寫,而把戰敗的艱因歸咎於宣撫司調度失當。他倒是識得馬宣讚的,要求馬宣贊記下他的名字,得便時在老種經略相公、小種經略相公面前提一提。 這個軍官前面一部分描繪沒有引起人們的共鳴,他們即使沒法否定他,也不相信憑他的為人在戰場上可能會有那樣的表現,同時也以他利用這種方式來表白自己的功勞為可恥,他們不相信在他們愛戴的王總管麾下會有什麼功勞被抹殺的。

可是他們對他後面的兩個結論:打敗了,宣撫司要負戰敗的一切責任卻一致同意。 中外古今許多軍事宣傳家絞盡腦汁想出種種奇妙的措詞來掩蓋一場失敗的戰爭,其中的一個傑作,就是把後退叫作“轉進”。在童貫的幕僚中間也不乏善於搞這種文字遊戲的專家。他們在廿六日戰後的第一個奏報中就是以戰勝者自居的,只有到了事實真相無法掩蓋時,才把一切責任推到種師道頭上去。這種文字遊戲可能收效於遠離戰場的後方,可以欺騙朝廷、官家和大官兒們,卻不能欺騙身在前線的士兵,士兵們對於前後左右的方位十分清楚,他們的統帥部和他們的陣地不是向前方而是向後方移動了,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戰敗,沒有比這個更加簡單清楚的事情了。而戰敗總是要怪身在前方的軍事最高當局,這也是理所當然。究竟應該讓種師道還是讓童貫來負戰敗的責任,這在戰士們的心裡也是一清二楚的。

還有人要繼續發表對戰局的議論,馬擴沒有工夫再聽下去了。他把王介儒一行人眾暫時安頓一下,連同自己的隨從一起交給他熟悉的一員裨將負責保護。自己借匹坐騎,徑往張市去找種師道。 在騎馬疾馳中,馬擴大概地視察了我軍的陣地。四天來的挫敗,使我軍各路部隊都後撤了二、三十里不等,現在勉強保持著一條不規則的斜線的陣地。其中辛興宗指揮的西路軍退得最遠。廿六日之戰,辛興宗還是親臨前線,督戰甚力。廿七日以後,一敗不可收拾,目前基本上已退到靠近雄州城腳下立寨。在馬擴經過的東路軍防區中也出現參差不齊的陣地,一切都帶著臨時匆遽的痕跡。還有些匆忙中搭起來的營帳,緊靠在叢樹旁邊。這是違反軍事基本常識的。匆遽立寨時連這點常識也忽略了,這使馬擴很不滿意。

耶律大石曾經向馬擴分析過的兩點:第一,雙方臨時構築的陣地,缺乏堅固的憑藉,工事也是草草的,這有利於進攻的一方,不利於防守的一方。第二,經過一再挫敗後,宋軍戰士士氣萎靡,無心戀戰。這兩點都由馬擴親自證實了。處在這樣脆薄的陣地中,處在這樣萎靡不振的狀態中的官兵們,要抵抗住遼軍的進攻,非要經過一番徹底的改造,大大轉變官兵們的處境和心理狀態不可。由此馬擴感覺到耶律大石揚言要在三數日內再發動一次大規模的進攻,確有事實根據,並非虛聲恫嚇。 馬擴曾經上過耶律大石的當,那是在他沒有進一步深思的情況下受到耶律大石疑兵的愚弄,以致忽略了他出兵掩擊的可能性。現在耶律大石又在揚言要大舉進攻了,馬擴十分警惕自己不要再次中他的圈套。他實地視察了陣地,分析了形勢和戰士們的心理狀態後,感覺到這番耶律大石說的是真話,是老實話,他已經成竹在胸,發動一次進擊是不可避免的了。

十多天以來的急遽的變化——從接受渺茫的任務開始,一變而為形勢十分有利,成功在望,那時他的意氣奮發,滿懷信心。可是成功的機會忽然從他手指縫裡漏出去了,滿有希望的局面一變而為砌底的失敗。這些急遽的變化,使得馬擴一向冷靜的頭腦也發起熱來。他痛苦地感覺到形勢的變化總是超過他的推想和判斷。形勢猶如一個在競走比賽中領先的對手,他一直以幾步之差,跑在自己前面,自己不管怎樣拼命,老是追不上去。由於對形勢認識不足,估計錯誤,已經使他做錯了一些事情。現在回到自己的陣地中來,面對著不利的情況,反而刺激他重新冷靜下來。現在他需要的是冷靜的分析,冷靜的考慮,由此導致出正確的結論來。 他綜合了他在敵、我雙方之間活動所獲得的種種印象,概括出當務之急的幾條意見:

一、最基本的估計,局勢還是有利於我。遼政府支離破碎,內外交困。蕭皇后猶豫了好幾天,最後還是被迫面議納降,這就是最有力的證據。 二、耶律大石發動掩擊,是出於萬不得已的孤注一擲的冒險行動。他雖然僥倖得勝,由於後備力量有限,不可能從根本上扭轉遼政府所處的危亡的局面。因此耶律大石必須利用暫時的優勢,再發動一次攻擊,以鞏固他的戰略地位,然後才能著手去解決內部問題。 三、統帥部堅持在城外構築陣地,沒有把全軍撤入雄州城內,這是正確的措施。它關係到我軍有沒有力量進行反攻,還是乖乖地服輸。但是目前我軍士氣不振,必須就地及時大加整頓,一定要頂住遼軍的再一次猛攻,站穩了立足點,才能改變目前雙方的攻守地位。

四、簡陋的陣地也需改進,但目的是為了頂住遼軍的進攻,以便從防禦轉入反攻,並不是要在這裡與遼軍長期相持。 因此也不值得花費過多的力量。 馬擴一面馳騎疾進,一面又進一步考慮了以上幾點意見。忽然聽到蹄聲得得,一群人轉過一個小山坡,信馬歸來。為首的一個就是王禀,種師道本人和楊可世、姚平仲等高級將領和一些參謀們也跟在後面。他們的表情是深沉的,說明視察陣地後共同得到局勢嚴重的印象。但是他們意外地看到了馬擴,大家都興奮地驚呼起來。 “聞得賢侄到燕京去了,”種師道緊一緊手裡的韁繩,拍馬當先,關心地問,“今日怎得回來在這里相見?” “愚侄出使十餘日,在燕京時遇見耶律淳與蕭妃,昨日又與耶律大石在新城行館中相晤。今日歸來,正要向主帥禀明一切,兼對目前戰局略獻芹議,不想在這裡碰見主帥,好不湊巧!”

“巧遇,巧遇!”種師道帶著既想與馬擴談談,以傾積悶,又怕談到問題核心,觸動他的煩惱的矛盾心理說,“這裡不是談話之處,賢侄且隨俺回軍部去再說。” 但是馬擴已經等不及回到張市,在歸途中與種師道並轡聯騎時,就性急地向他匯報出使經過,並且直率地把他剛才考慮的幾點意見談出來了。種師道多少已有點重聽,在馬蹄聲中,聽話更加費力。但是馬擴發現使他心不在焉的不是重聽,而是他本人在數敗之後,自己也處在十分頹喪的心情中,對戰局前途已經失卻信心。 馬擴談出了自己的意見後,要求種師道明白答复表態。 “賢侄所說各事,都是洞中機竅,為當前急務。”種師道黯然了半天,回答道,“就是俺本人千思萬想的也都是這些。無奈宣撫司逐日派人前來聒噪,督過於俺。”由於上了年紀,更兼在馬上顛了,他說話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一提到宣撫司,他就顯然氣憤地說,“今日上午,劉參謀又來傳宣撫之命,要俺全軍撤入雄州;否則,再有挫失,惟俺是問。俺怎當得起這個違令的罪名?撤兵又心所不甘,賢侄且看看俺怎生應付這個局面?” “宣撫司做不出好事,這是理所當然,”馬擴吃驚道,“可是劉參謀久歷戎行,素有知兵之稱,怎不知敵前退兵,正犯兵家之大忌?想那耶律大石虎視眈眈,正要尋找我軍的罅隙。他昨天還在愚侄面前揚言要在三數日內大舉進犯。寄語主帥,善為提防,與他一決雌雄。我軍如輕於一動,他正好乘虛而入,縱兵追擊,那時大局真不堪問聞了。劉參謀怎會如此沒分曉?”接著,他緊一緊坐騎,使自己與種師道靠得更近些,情急地勸告道,“主帥一身系全軍之重,如今大家的眼睛全望著旌麾,倘使稍有移動,三軍必將隨之披靡。到了那時,國威墮地,金,遼兩邦,交替侵入,朝廷的前途就不堪設想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嚴重地警告種師道,“將來青史秉筆,褒善貶過,童貫之流固在不齒之列,我公恐也不得辭其咎。” 馬擴的這句話說得十分鄭重,種師道聽了不禁大驚失色,他滿腹牢騷地為自己辯白道: “俺怕不省得這個!文人秉筆,是非難辨,史書上多少委曲,他們分解得明白?”接著他憤然說,“用兵之初,俺就與童貫言明在先,將來事有磋砣,俺不任其咎,今日不幸而言中,難道也要俺來負責?” 馬擴意識到剛才那句話實在分量太重了,傷了種師道的自尊心,現在竭力把語氣緩和下來: “當務之急,是以全力禦敵,力挽狂瀾,轉敗為功。個人的責任又算得什麼?將來自有分辨處。”然後他揚鞭指著前面一帶樹林,問道,“在那面依林立寨的是誰的部隊?” “楊統制楊惟中駐在那裡。” “建寨必擇高陽之地,以利攻守。現今楊統制的營寨東、西、北三面都逼著樹林,恐防敵人乘風火攻。更兼我軍晝夜眺望,被遮了耳目。這裡正居前線衝要之地,他一敗就要牽動全局,何不命他遷換一下?” 馬擴的意見提得十分中肯。今天早晨,種師道在這裡已經來回經過兩次,匆促之間,對這個明顯的常識性的錯誤竟然沒有看出來,不禁十分歉疚。 “賢侄言之有理,”他轉回頭去,點頭稱是,“俺一時失於檢點,未及校正。回去後就叫楊惟中遷了營寨。” “定不得耶律大石哪時哪刻又來掩擊。我軍行動端需神速,千萬不得稽誤。” 馬擴眼看著姚平仲帶了種師道的令箭馳往楊惟中那裡去命令他遷察,才放下了心。然後他又問起: “愚侄在新城時,曾打發隨員趙杰等二員潛回本軍陣地,禀陳敵倩,不知家父可曾與主帥談起此事?” “俺早晨還與馬都監見過面,卻不曾談及此事。馬都監與端孺此時都在張市,賢侄頃刻見了面,就可問個請楚。” “遼使王介儒一行人還留在前沿陣地,愚侄急於回去安頓他們,向童宣撫復命,並力阻撤兵之議,等不得再與端叔和家父見面了。”他再一次叮嚀道,“撤兵一舉,事關大局,愚侄見到童貫後,當以生死力爭。前線之事,全仗鼎力頂住。愚侄言盡於此,全要看主帥的努力了。” “張市近在咫尺,”種師道揚鞭指道,“既是公事要緊,不暇一過,賢侄且自去罷。這里之事,俺一定盡力而為之。”說著嘆口氣,“總之是能做到哪裡,就做到哪裡,俺也只好聽天由命了。” 這乃是一句令人不安的暖昧的話,但這時馬擴已無暇與種師道多說,他辭別了種師道與眾人,快馬加鞭,往回疾馳時,感覺到自己的肩膀上壓著千鈞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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