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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四節

金甌缺2 徐兴业 5384 2018-03-13
這時,楊可世本人也飲了一囊水,吃了點乾糧。親兵們牽著他的戰馬在河邊飲水,他親自在旁看著,不讓飲得過多。許多將領都圍到他身邊來,聽候他的命令。他定一定神,對戰局作出一個全面估計,考慮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楊可世指揮的這部分軍隊確實毫無疑問地已經取得蘭淘甸南岸局部地區戰役的勝利,可是這個局部勝利沒有給他帶來像西北戰場上戰勝了敵人以後常有的那種歡欣鼓舞的情緒,因為他也像所有戰士一樣無誤地判斷出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敵軍不但是十分頑強的,而且還是非常堅韌的,正在俟機作第二次的反撲。 從戰略意義上來估價,楊可世部隊的這個勝利,只不過堵塞住遼軍的許多渡口之一,殲滅了一部分遼軍的有生力量而已。這個戰果十分有限,它並不可能對正在進行中的全面大戰發生決定性的影響。楊可世身負著指揮東路軍的重責,當然不能以此為滿足。在他戰鬥勝利的過程中,不斷地得到友鄰各軍告急的警報。他自己縱目西望,在河以南,他目力所及的縱深地帶都有激烈的戰鬥正在進行,有的敵軍已經楔入相當深遠的後方,但我軍不能採取鉗形夾攻來進行有效的反擊,說明在那些地區的戰鬥中,我軍正處於被動情況。

楊可世不斷地傳令把可以調動的後續部隊和已經開抵蘭溝甸前線的增援部隊調出去增援友軍。他發現對岸的遼軍也正在做著同樣的事情,許多整齊的步騎軍揚旗鼓譟地向他們的西面馳援。但是他們已經控制住許多渡口,可以無阻礙地渡過河來作戰,而我軍只能被迫在自己的陣地中作戰。他還發現一部分西馳的遼軍和西去增援的我軍,只隔開一條河,沿著兩岸的徑道上,似乎正在進行競走比賽。有時走到河面比較狹窄的地區,戰士們就用一陣急雨般的箭矢威嚇對方,企圖打亂它的隊伍。這種盲目發射射不到對岸就墜入河中的亂箭,大大受到對方的奚落和嘲笑。 但是蘭溝甸對岸遼軍的大部分人仍然留在原陣地上,不問歇地擂著戰鼓,吹起海螺,作著戰鬥的準備。在它的後方,川流不息地出現新的流動部隊,似乎正在向前線增援。沙場宿將楊可世憑著多年戰鬥經驗,一看就判斷出這是疑兵。老是這些部隊,這些戰馬,卻擎著不斷地改變了顏色和番號的旗幟在後方轉來兜去。就算它是虛張聲勢的疑兵罷,仍不能得出敵軍兵力已竭的結論。聚集在北岸的部隊仍有那麼多,這是憑肉眼就能看清楚的,他們輕捷地行動著,並不因為一次渡河的失敗就挫折了銳氣。他們不是在虛弱下去,而是越戰越強。他們仍在準備第二次、第三次的渡河,至少他們仍在作出再次渡河的姿態,用來牽制楊可世的主力精銳部隊。認真渡河或者僅僅作出渡過的姿態,這兩者同樣都夠叫楊可世傷透腦筋了。

現在楊可世的確處於十分被動的地位。 他雖然取得局部戰役的勝利,但是西面戰場上正在激戰,他要不顧一切地西去增援,敵軍就會真的渡河過來重新佔領這一片他好不容易通過一場血戰才爭奪過來的河沿陣地,並且也可能直搗他的指揮部,使整個東路軍陷入失卻根據地而指揮失靈的狼狽境地。但他要繼續留在這裡,敵人就達到牽制他的目的——由於東路軍統領的地位重要,種師道把涇原軍的大部分和秦鳳軍的一部分混合編制起來,放在他的指揮之下。遼軍牽制了他就等於達到牽制西軍主力的戰略目的,而在其他戰場上擴大戰果,向縱深方面發展。他沒有得到範村方面的確實消息,但他對劉延慶和辛興宗的作戰能力顯然不會估計得太高。如果種師道的統帥部有失,全局就可能糜爛了。

在一場英勇的格鬥中,楊可世與他麾下的戰士同心戮力取得了勝利,可是在一場比賽耐心的交戰中,他被擊敗了。這時已近晌午,太陽像一團烈火似地頂在他頭頂上燃燒,這增加了他的煩躁和焦急。種師道那邊沒有給他帶來好消息,而他派出去與友軍聯繫的聯絡兵卻帶回來很不一致的消息,有的聯絡兵確實與那邊的長官聯繫上了,並根據自己的觀察,作了正確的匯報,有的匯報的情況雖然是正確的,但已過了時。瞬息萬變的戰場上已經出現了新的情況。剛回來的聯絡兵報告了大將王禀已經進展到渡口邊,把遼軍打敗的好消息,接踵而至的王禀自己派來的聯絡兵則報告說遼軍有了新的增援,已把他逼退到第二線,要求這裡再派部隊去增援。還有的聯絡兵並沒有與哪邊的負責長官聯繫上,只根據他看到的一鱗半爪,就當作全面的情況來匯報;有的則因為種種的障礙,根本沒有能夠到達目的地。後面的兩種聯絡兵受到楊可世的斥責,但是前面兩種也不足成為他正確判斷全局的根據,他只是綜合了這些報導,模糊地構成一個總的印象:整個戰局於我不利。

善於打勝仗而不善打敗仗,善於打速決戰而不善打持久戰的楊可世不禁坐立不安起來。忽然間有一種大膽的甚至是魯莽的想法閃進他的腦袋:“寇可來,我也可去。”既然遼軍可以過河來攻我,為什麼我軍就不能過河反擊?現在沒有什麼條條框框可以把他束縛起來了。 “救趙圍魏”本來就是一種古老的戰略,只要過河去消滅遼軍的指揮部,無論這裡,無論種師道那裡的威脅都可以解除了。他看到再一次被遼軍繕修好、再一次被我軍破壞的浮橋基本上還是可以利用的,就立刻派人去補綴靠近自己一邊的浮橋,準備率軍過河。在這個瞬刻裡,他氣吞河山,並不把對岸二三萬名敵軍看在眼裡。他認為憑著他的五百名親兵和手頭可以使用的這部份兵力,不但可以驅散沿河岸的遼兵,甚至可能衝到韋家營,直搗耶律大石的巢穴,迫使已渡河的遼軍不得不撤回去救援,使整個戰局扭轉過來。

抽象的計劃,迅速間就化成具體的行動。他一決定,立刻派人去報告種師道(等到派去的人帶了種師道的指示回來時,他早在對岸決戰了),一面就吩咐手下的統制官趙德說: “眼前局勢混沌,勝負難決,俺要親率一軍過河去決一死戰。請老將軍用床子弩掩護俺渡河,然後斟酌情況,續派應援之師相接應。這裡一片陣地,就拜託老將軍了,千萬守住它,休教番子們斷了浮橋,絕了俺的歸路,最為重要。” 趙德就是有過喝酒三十斤記錄的那個老將,他有的是豐富的作戰經驗,可是相形之下,那一股猛厲無前的勇銳之氣就顯得缺乏了。這兩者往往難於統一在一個軍事長官的身上。當下他聽了楊可世的冒險決定,不禁冒出一身大汗,勸告道: “眼見得對岸遼軍不下數万餘人,楊統領帶著偏師過河,事非萬全,務請三思而行。”

“兵在精而不在多,俺意已決,老將軍就依俺的將令行事,不必阻撓。” 楊可世用一種壓抑的、卻是堅決的口氣發出命令,這是將令,知道他的“霹靂”脾氣的趙德不敢再拗違他,只好依依違違地答應了。他一面增派人員繕修浮橋,一面派人把十床鳳凰弩搬到橋頭堡來,一字兒地擺定,對準渡口對岸的遼軍猛烈地發射箭矢。 鳳凰弩是一種利用機械發射的高級弩弓,每一床需要二、三十名熟手服伺它,一經彀弓注矢,弩手們用力一踏足,十支七、八尺長短,單單一個箭鏃就有三斤重的巨矢就同時飛出,最遠處可達一千步。鐵甲、盾牌、擋板、牛皮帳篷都擋不住它的鋒芒,兩三尺厚的土牆也射得透,確是當時戰爭中遠攻的有效武器,不到決勝關頭,不肯隨便拿出來使用。它只有一個缺點,在兩軍相交,短兵相接的肉搏戰中,怕誤傷了自己人,這種風凰弩卻施放不得。

橋頭堡上,弩矢猛發,急如驟雨。對岸的遼軍,無論在地面上、窩舖裡都存不得身,只好紛紛散開,膽大的就匍訇在原地上,伺機攻擊。 楊可世趁此弩矢亂發的機會,率領部眾,一聲吶喊,徑登浮橋,直奔對方的渡口。這真是千鈞一發的重要關頭。遼軍雖然擋不住弩矢,卻躲在弩矢射不到的隱僻處發射箭矢來攻擊浮橋上的宋軍。宋軍越是接近中流,箭矢就越加來得密集和有力,宋軍一個疏忽,就被射倒在浮橋上或掉下河去。楊可世性急地催督親兵們搶渡,他自己也隨著大隊人馬快步走在浮橋上。木筏一晃一晃地不住往左右擺動,給他們的前進造成莫大的困難。 “哎喲!” 幾個聲音同時高呼起來。他們忽然發現距浮橋不遠處的上游,有十多條已經著了火的木船,順著水勢,直向浮橋靠攏來。火船上滿載著油脂、幹荻、硫磺、麥桿等容易著火的東西,乘著風勢,倏忽之間就燒得十分熾旺,徑駛到浮橋旁邊,衝撞、打散和延燒著木筏。它像一條火龍似地阻擋浮橋上宋軍的去路。

木筏上出現一陣不可避免的混亂。 有人看看無法前進了,有人怕火延燒到自己身上,有人被煙焰迷了眼睛,都想退回去。術筏以更大的幅度搖晃起來。這種混亂的情形如果不加製止,就可能引起全面的潰敗。楊可世一看形勢不好,急忙順著木筏搖晃之勢,左右擺動著他的沉重的身體,然後站穩了,厲聲喝道: “俺們既已來到此地,有死無生,刀山能上,火海能闖。幾條火船打什麼緊?哪個兄弟跳下河去製服它?” 好像回答他的說話一樣,遼軍一陣密集的亂箭向他射來。一個親兵猛然跳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體擋住箭矢,這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喉嚨,他倒在筏子上,還用顫抖的手舉起盾牌來掩護主將。這壁廂另一個站立在楊可世左旁的親兵,雙腳一蹭,撲咚一聲,頓時湧入河中。他似乎還沒有考慮好用什麼方法來製服火船以前,就搶先響應主將的號召,跳進急流中去了。這時,勇氣比智慧更重要,他投身在混濁的水渦中,撥開一層層的惡浪,直向火龍的方向泅去,想憑他一雙空手去製服火龍。筏上的士兵大聲嚷喊,替他出主意,想辦法。早有五六個親兵,一個接著一個地躍入波濤中,他們努力撈住一根正在水面上飄浮的長木柱,一齊撲入火海,企圖用木柱拄住火船,不讓它靠上浮橋。這是在當時條件下,他們可以考慮,用以製服火龍的唯一有效的辦法。這時泥污的河水已被燒得發燙,一股股的火焰,藉著風勢,直往他們的頭面和身體上撲來,使他們近不得火船。北岸上的遼軍,又對准他們,箭矢頻發。他們幾番上去,幾番都被逼退回來。筏子上的士兵大聲吶喊,為他們助威。他們被逼退下了,又再次撲上去,屢退屢進。他們做出了好榜樣,接著又有十多名親兵跳下河去,幾個人掮一根木柱——這些木柱是從被撞散的木筏上飄浮開來的,都有大口碗粗細,四、五丈長。他們撈住木柱,就分成幾個小隊,拼命撲上去。他們憑著木柱,憑著赤裸的身體,根本不顧北岸射來的亂箭,滾在火海裡亂闖。火燙的水、一股股的烈焰、著了火的木柴和蘆荻以及他們身上被燒得一溜溜的燎泡,都阻擋不住他們的猛撲。他們一寸一寸地在火海中挺進。他們成功了,當他們靠近火船用木柱拄住火船的時候,大家不禁歡呼起來。他們把一隻只火船在兩邊拄開去,拄得遠遠的,讓它們自行燒毀,燒成灰燼,中間頓時出現了一段可以通行無阻的地帶。著了火和被沖撞散的浮撟早被筏子上的宋軍撲滅扎縛穩固了。大隊宋軍,乘機吶喊一聲,通過這道橫攔在河心,橫在他們成功的道路上的火牆,直撲河灘。

他們來不及揉一揉被濃煙迷住的眼睛,已被擁在河灘邊的遼軍截住廝殺。這群被南岸的鳳凰弩矢迫散的遼軍,這時又從隱蔽處跳出來,與宋軍展開短兵相接的肉搏戰。 人們克服了最大的危險就有權利藐視次要的危險。宋軍剛從河水中拖泥帶漿地爬出來,許多人被燒得皮開肉焦,許多人被燒去頭髮和鬍鬚,許多人在和水、火的搏鬥中失去了兵器和馬匹,現在又要跟人數比他們多得不可勝計的遼軍接戰。他們只存在百分之一的生存機會,但是能夠在地面上與遼軍接戰,就是他們的生機來了。現在已經沒有什麼可以阻攔他們成功地登陸的道路,遼軍再強也強不過火龍,火龍尚且可以製服,又何在乎也是血肉之軀的遼軍!一個強烈的信念支持著他們,他們必須登陸,所有的障礙必須掃除,而且一定可以掃除。他們的勇氣和神力都陡然增長了幾倍。

一名空著雙手的親兵,剛剛爬上河灘,就被藏身在斜坡上的遼軍當作目標,覷定他用力一槍刺下來。這名親兵猛然把槍桿抓住。斜坡上的遼軍生怕自己的武器被奪,用力向上一扯,抓住槍桿的親兵順著這一扯之勢,聳身躍上一丈多高的斜坡。他的雙足還沒有站穩,就尖聲地喊道: “俺第一個登上坡了,兄弟們快跟上來!” 所有在河灘上接戰,在浮橋上搶渡的士兵們都看見這驚險的一瞥,他們不僅用肉眼,而且也用精神上的視覺看到這驚險的一瞥。 這驚險的一瞥,對於當時正在接戰中的宋軍,的確起了極大的鼓舞作用。猶如第一個跳下河撲進火海的親兵一樣,雖然他們都不過是個士兵,不一定能夠親自完成任務,但他們已經以自己的英勇行為為大家樹立了榜樣,改變了臨戰時戰士們的心理狀態,使一些在事前想像起來似乎不可能的事情變成了可能。他們是每一個戰役真正起著作用,有時是起著決定性作用的無名英雄。歷史就是被這些無名英雄創造出來,而不是像歷史家根據間接的、有時甚至是有意歪曲、捏造、顛倒的材料所寫出來的那種已經罩上燦爛的光輪的英雄偉人們所創造出來。 跟著這個登陸戰的勝利,楊可世本人也走到浮橋的盡頭處。他是一個身重一百八十斤的魁梧奇偉的男子漢,再加上三十多斤的鐵甲。雖然在戰鬥中他的動作和他的身材不相稱地矯健輕快,充分發揮了一個戰將的作用。但現在要爬上陡直的土坡,爬上河岸,卻需要弟兄們的幫助。他的全副具裝的戰馬也由親兵牽著上來。這時河岸附近的遼軍都被肅清了,暫時清出一片空宕宕的戰場。 和白溝河南的宋朝邊境線一樣,河北遼軍的邊境線上也幾乎是光禿禿的,沒有多少防禦工事。不同的是宋朝是為了要討好於遼,自動撤去防務,而遼方卻由於輕視宋朝,特別從澶淵之盟以後,遼方歷任的北院樞密使和邊防將領根本不相信宋朝有進攻的力量,因而自己撤了防。自從耶律大石接管前線以來,他的主導思想是拼死一擊,也沒有花費很多的人力、物力去建築防禦工事。耶律大石的全部歷史記錄,證明他是一個毫不猶豫的進攻者。雖然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如果不是一個很好的防御者,也不可能成為一個很好的進攻者。 楊可世站在這一片空宕宕的戰場上,從親兵手裡接過鐵鐧,高高地舉起來,向南岸的伙伴們搖晃一下,表示他們已經取得敵前強行登陸的初步戰果。 他的這對人人認得的鐵鐧也成為他的認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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